初试锋芒
李艾32岁的生日过得匆忙却有意义,沈挚的那个局让她找回了些自信——做律师的自信,还有做女人的自信。原来还是会有男人对自己感兴趣,尽管这好感是基于对她“单身母亲”身份的不了解,但也足够让她在CBD的红男绿女中挺直腰杆扭两步。爱情是女人的春药。沈挚给予的虽然谈不上爱情,好歹也能当杯冰镇可乐,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里提提神。
然而,这种快乐只发生在小小的虚荣被满足后的一瞬间,更大的阴霾笼罩过来,仿佛西山顶上密密匝匝的乌云,从容不迫地压在CBD的摩天大楼上,卷起中服地块建筑工地里的灰土,钻进含混着汗渍的发丝、鼻孔,或是踏着凉鞋的脚趾缝中。
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边奔涌而来。
李艾坐在金达古香古色的会议室中,花梨木大桌隐隐散发着沉香气息。她看看落地窗外天空灰暗、狂风大作,会议室暖黄色调的灯光丝毫也不能减弱空调寒冷的侵袭。她其实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杜律师打电话时只说让她马上去3号会议室开会,电话那头嘈杂一片,没说清楚就挂断了。此时此刻的李艾,坐在大会议桌的把角处,略略撤出座椅,想努力显示自己与这场会议的联系并不紧密。侧边正中的位置上坐着一身猩红色套装的叶惠,长卷发松散地编成麻花辫搭在身后,干练的职业气质中,又透着几分美艳。
她是这场会议的主持人,也是这间会议室中独一无二的女主角。
李艾来时,会议刚刚开始。她勉强找了个边角位置坐下,没人介绍她,她也没有机会和对面的客户交换名片,甚至,都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她的到来。会开了半程,李艾才算搞清楚主题:客户要为青岛的两个房地产项目发一组集合信托产品。来客一行是信元资本股权投资部的,负责人陆云帆看上去也就三十四五岁,眉清目秀、文质彬彬。陆总说话前总是先谦和地笑笑,语速不快,声音不大,却很有条理,用词也讲究,不像是混金融圈的,倒像是大学老师。
叶惠与他交流默契,彼此神情中都流露出欣赏与肯定。李艾默默观察她:的确不是绣花枕头,往往话说七分留三分,不显得强势,也不输立场。比如她说项目涉及一二级开发,时间衔接未必能严丝合缝,是不是考虑做两级流动性,长短钱匹配,以免资金占用时间过长,徒增成本。说完,她还会补充:“当然,这只是建议,我们做律师的不懂金融,这方面你们是专家,得等你们梳理过项目之后再做探讨。”笨人会以为她真的不懂,聪明人却清楚她说中了项目要害,尽到了提醒义务,又给客户留足了面子。
她有多大?在哪里读的书?以前是干什么的?李艾在心中揣测,这么年轻就做到了金达的合伙人,绝非等闲之辈。那么,李艾脑海里盘桓出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会坐在这里?是她让杜律师叫我来的?金融我才真是一窍不通,难不成她是记恨那天我的出言不逊,想让我当众出丑?想到这儿,李艾的身体又往后缩了缩。所幸两个多小时的会议中,叶惠的丹凤眼从来没有飘向过她所坐的角落,仿佛压根不知道她的存在。但女人的直觉告诉李艾,叶惠分明知道自己在那里,她与客户的谈笑风生,对自己的不闻不问,其实都是在传达着一种情感——高傲的漠视。
会后,叶惠去电梯口送客户,李艾起身回了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座机就嗡嗡地响起来,一个陌生而紧张的声音说:“李律师你怎么走了?叶律师回来还要给大家分配工作呢,你快回会议室吧。”李艾皱皱眉,只得重回39层的会议室。偏就那么不巧,迎面撞上了送人回来的叶惠,身后还跟着个男律师。李艾顿了顿,驻足请她先走。叶惠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笑,一言不发走进会议室去。
三下五除二,叶惠庖丁解牛般把一项庞大复杂的工作梳理开来,李艾被分到了其中一大块——两个房地产项目资料的整理分析,其中一个是位于青岛市中心区的超高层综合体项目,一个是位于黄岛的大型住宅开发项目。
“李艾你是房地产部的,这次叫你来,也是想让你在项目层面多把把关,你看有问题吗?”叶惠说话一如既往地不温不火,紧贴椅背的坐姿和微微交叠的双腿,却显露出霸气的女王范儿。
李艾有点为难:首先,这活儿虽不复杂,工作量却不少;此外,给别的部门干活,billable hour(计费时数)不好计算,自己部门的领导又不清楚自己在忙什么,难免再安排其他工作,时间冲突怎么解决?
“这个,没什么问题,就是时间可能不够。我刚回所没多久,手上还没有助理……”李艾想推托,话还没说完就被叶惠打断了。
“No problem(不要紧),用我的就行,需要做什么直接跟他们说。”她用纤细的手指划拉了一圈,李艾看到了三张面无表情的脸。
“杜律师那边——”李艾搬出挡箭牌,却再次被叶惠打断。
“杜律师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他同意,或者说其实是他非常希望你这段时间在这个case(案子)上跟我做,反正你现在手头上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项目。另外,杜律师的意思是,你金融方面是短板,这也是个学习的机会。”
李艾被顶得哑口无言,还没等她想出新说辞,叶惠就用笔头轻轻敲了几下桌面,转头做了总结陈词:“还有问题吗?没问题就散会吧,后天碰头会前大家把初稿给我。”说完,她收起笔记本,起身往外走去。
后天!李艾心头一紧,想起手头还有同德集团的一堆事,连忙追出会议室:“叶惠——”
对方顿了顿脚,却没转头,继续和身边的男律师边走边讨论。李艾知道自己又犯了忌,连忙改口:“叶律师,后天确实太紧了,我现在手下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活都得自己干。”
“我说了啊,你可以用我的助理。”叶惠转身看着她,表情有点不悦。
“叶律师,你……不明白吗?我怎么可能用你的人,他们怎么会听我的呢?”李艾慌不择言,把顾虑直说了。
叶惠的丹凤眼眯成一条缝,透出冷冷的光:“我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会听你的?Have you tried?(你试过了吗?)”
李艾语塞。
“李艾,我们每个人手上都不止一个案子。如果你觉得我分配得不公平,你可以和Michael换。”她指指身边的男律师,“你来写信托计划,怎么样?”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李艾从没写过信托计划,连样本都没见过几份。
“总之,希望你不要take it personally(感情用事)。”
李艾张了张嘴,彻底被将在了那里。真没想到,叶惠倒先把这话毫不遮掩地说出来了。无奈官大一级压死人,她也只能咬牙点点头:“那,好吧。”
叶惠没再说什么,带着在一旁冷眼观望的男律师Michael离开。
第二天午餐时,王妍来找李艾,她刚从深圳出长差回来,迫不及待想见面,听听李艾重返金达的感受。两人没去食堂,在楼下的太平洋咖啡拣了个能晒太阳的角落,把自己扔进松软的懒人沙发。李艾要了金枪鱼芝士帕尼尼、一份培根马铃薯沙拉、一杯冰拿铁;王妍减肥,只点了草莓香蕉汁和一份恺撒沙拉。
“说说吧,阔别几年,感受如何?”王妍晃着腿,兴奋的脸上藏不住对八卦的渴望。
“感受嘛,很复杂。一切看起来差不多,其实都变了,确实需要时间去适应。我得恶补这几年落下的功课,尤其金融这块,要学的新东西太多了。”李艾又想起昨天叶惠在会议室侃侃而谈的样子,她明白,她们之间的差距,让她们根本就没有了角力的可能。
“嗐,谁问你这个了?业务上的事有什么好担心的,换汤不换药,什么信托、基金、直投、资管,听着高深,无非换个渠道找钱而已。你很快就会重新适应哒。我是问你,见了林松杉什么感觉?你对他还有feel(感觉)吗?”王妍探过身子,嬉皮笑脸地问。
李艾无奈地笑笑:“要让你失望了,当年我们俩就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更别说现在会有什么感觉了。顶多就是从谈得来的好朋友,变成了有点陌生的老朋友吧。”李艾顿了顿,接着问:“叶惠以前是哪儿的啊?什么背景,这么年轻就能做到合伙人?”
王妍冲她挤眼睛:“还说对林松杉没feel,那你那么关心人家叶惠干吗?”
“我关心她还真不是因为林松杉。你不知道吧,我现在正给她干活呢,金融部给信元投资发了一个房地产信托,把我‘抓壮丁’了。了解女上司的脾性背景,难道不是必修课吗?”
王妍叼着塑料吸管睁大了眼睛:“哇,她不会是故意的吧?难道,她知道你跟林松杉以前的事,要给你穿小鞋?天!那你可得小心点。叶惠这个人,看着温柔,其实狠着呢,你这种锋芒毕露直来直去的性格,真要跟她掐起来,未必是对手。”王妍有点一惊一乍,“我听说,她从香港回来也是有高人推荐,不知道家里什么背景。一开始,管委会也没想让她回来就做合伙人,毕竟她那么年轻,跟咱们差不多大吧,结果她跟汪律师吃了顿饭,这事就成了,不知道是给老汪下了迷魂药,还是咋回事儿。”
“你放心,我哪有跟人家打擂台的实力啊?这么说,她来金达并不是林松杉牵线的?”
“哈,林松杉算老几,哪轮得着他说话?不过叶惠倒的确是为了他才来北京的。听说,他们准备结婚了,你知道吧?”王妍瞄了一眼李艾的脸色,倒也平静。
“叶惠一直在香港?内地法她懂吗?”李艾的关注点似乎完全不在男女关系上。
“没有,人家本科复旦的,毕业后一直在君合,几年前去美国读了个MBA,然后就去香港Linklaters干了几年,做的多半也是内地业务。现在她可是金融部的红人,号称‘复合型人才’,法律、金融、管理,全都懂。”
李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了,她手下那个男律师Michael,也是这几年才来金达的吧,我以前应该没见过。”
“Michael Tan?”王妍坐直了身子,“谭永辉,他是叶惠带来的,也就才来了几个月。据说他们是本科同学,关系一直很好,原来也在君合,这次叶惠来就把他也挖来了。”
王妍的这番话倒勾起了李艾的兴趣,男女之间真能有这么长久又纯粹的友谊吗?她不信。“什么关系能这么好,跳槽都一起?林松杉不吃醋吗?”
“没没没,”王妍连连摆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一开始也怀疑他俩暧昧,后来打听了一圈,确实就只是好朋友,没别的。叶惠看不上谭永辉的。”
李艾从王妍急于辩解的神情中洞察到一丝紧张:“嘿,你挺关心Michael啊,还专门去打听,你不会是对人家有意思吧?”
王妍放下手中的玻璃杯,歪着脑袋看李艾,挑挑又黑又粗描得有点用力过猛的眉毛:“别说,我还真觉得他挺cute(可爱)的,黑框眼镜配张国字脸,表情永远都像别人欠他钱一样。哈哈,你不觉得吗,特逗!”她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李艾苦笑着摇头:“你现在口味这么重啊?我记得你以前喜欢的不都是那种面孔白皙、身材孱弱,混合着沦落的美和尼古丁味道的男人吗?”
“哈,还真是,你总结得挺到位。不过大姐,”她突然严肃起来,“连你这么不靠谱的人都当妈了,我33了,想settle down(安定)了。你看新招的那些小助理,个个水灵的,所里办个单身派对,90后的实习生都来凑热闹,我说:你们急什么啊?犯得着和我们这帮老女人抢男人吗?你知道人家怎么说?王律师啊,男人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早晚,都是我们的!”王妍翘着兰花指,学着小女生的样子尖声尖气。
李艾哈哈大笑,差点把咖啡喷出来:“谁这么有才,跟前辈这么说话,不想混了!”
王妍笑着白了她一眼:“咱们当年不也一样?就这种噎死人不偿命的话,你以前说得还少?青春不在啦,人就要现实点,像谭永辉这样适龄,单身,不难看,有良好教育背景、稳定职业,关键还比较正常的男人,在律所绝对是稀缺资源!你现在不是跟着他们team(团队)做事吗?帮我盯紧他,姐嫁出去,绝对有你的好处!”
“嘁,能有我什么好处?”李艾逗她。
“起码我不会周末一喝多就打电话跟你哭啊,让你连陪娃的时间都没有。”
王妍的玩笑在五光十色的CBD里听起来有几分泄气,李艾转头看向窗外,夏天的阳光无比明媚,她心底却莫名泛起隐隐的凄凉。
晚上10点,李艾依然在办公室整理材料写报告,这是她一天中效率最高的时刻,因为彤彤已经睡了,她不用再牵肠挂肚不踏实,不用再在电话里骗女儿说“妈妈一会儿就回去”,也不必忍着心疼听女儿哭着说想妈妈。安静的世界里除了工作,连感慨都剩不下。下午,李艾打电话给叶惠手下一个女助理,要她帮忙整理青岛综合体项目的租金收入表,以及重点租户的租赁期。那女孩推说手头有事,稍后再给她弄。快下班时依旧没有回复,李艾多了个心眼,发了封邮件给叶惠手下另一名男助理,同时抄送了先前那位女助理,请他们二人协同整理。眼看时钟指向11点,还是没反馈。哼,李艾心想,这回可赖不着我了,反正我“try”过,还“try”了两回呢,想欺负我,没那么容易。她啪的一声合上卷宗:交出去的活我才不会自己再揽回来,报告里开天窗就开天窗,错过了时间,得罪的又不是我客户,谁怕谁。
李艾草草整理了桌上的文件,关灯走出办公室。公共区的灯都黑了,越发显得林松杉屋里透出的灯光温暖熟悉。是的,是熟悉。那曾是她的办公室,夜晚自窗口望出去,看得到东三环川流不息的车辆,像两条不同颜色的河流,一条泛着银光,一条泛着红光,如同方向不同、永远不会交会的男人和女人。夜空很少晴朗,或厚或薄的云层,总被摩天大楼的霓虹映衬出魔幻般的色彩。有时能看见月亮,在东边遥远的夜空中,美玉一般清润孤独的城里的月光,看尽人世间的聚散离合、喜怒哀乐。
在过去那些加班的夜晚,林松杉曾为她端来过无数杯咖啡,坐在桌上和她聊天,用脚尖轻轻踢她的转椅,跟她聊他的过去和未来的梦想。有一次,林松杉拿着单反相机过来拍夜景,他关掉办公室的灯,自言自语地说:“总得留下些什么,帮我们记住这一刻。”在那团静谧的夜色里,李艾从身后环住他的腰,轻轻靠在他肩上,看着夜色里的CBD……后来,她在林松杉的Facebook上看到过那张照片,就叫《城里的月光》。
突然,办公室的灯黑了。李艾从回忆中惊醒过来,林松杉提着笔记本电脑走到办公室门口,被静静站在黑暗里的李艾吓了一跳。
“你,才下班?”他打破沉默,顺手带上办公室的门。李艾依稀看到地毯上的那缕月光被掩在了门后。
她收敛情绪,笑着点头:“是啊。你也才走?”
林松杉也从刚才的惊讶中缓过神来,调侃道:“超级辣妈满血复活了,牛!走吧,我送你。”
“你不用等叶惠?”
“你见过‘剥削阶级’干到12点的吗?她晚上请客户吃饭,早走了。您操点咱们‘被剥削阶级’的心吧!”
李艾笑笑,林松杉还是老样子,职业外表下藏着玩世不恭,玩世不恭里又藏着真性情。“听你这话有点不平衡啊。说实话,她比你级别高,你是不是特有压力?”李艾逗他。
“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最善于平衡的就是这种局面,这个时代的女人太伟大了,不给你们当垫脚石,我的存在都没意义。”两人已经走到办公区大门,林松杉拿工作牌刷门禁,静夜里“哔——”的一声响,“当年,您老人家不也比我级别高吗?”他冲李艾挤挤眼睛。
当年。
他就这么举重若轻地挑破了那层纸,如果注定无法回避,索性就坦然面对吧。李艾松了口气,绷了好久的神经似乎终于舒展了些。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怕谁忘记过去,而是怕谁不敢记起过去。如此看来,坦荡些倒好。两人并肩走进地库,李艾又看到了那辆白色的CRV,许多已经褪色的往事突然间又清晰起来:“还是这辆车?”
“是啊,想换没钱哪。对呀,说起来你还是莅临这辆车的第一位女领导呢。”林松杉接着调侃,掩饰那点游荡在二人之间的尴尬或者暧昧。
“哟,那我可太荣幸了。这么晚送我回家,你们家叶总知道了不会有意见吧?”
“不能,她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再说,这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是吧?”夜色里的林松杉松弛了很多。
她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李艾可不信。要不说异性看人从来不准呢,有太多非理性的因素存在。
“我不管那么多,反正我现在就是给你们两口子打工,你们谁送我都是应该的。”这句话说出来,李艾心里的那一点温存也就彻底放下了。
“给我俩打工?此话怎讲?”车子驶上东三环,林松杉随手打开音响,正是汪峰的《北京北京》。
“可不吗?给你干完同德的活儿,再给她干信元的活儿。要不你当我忙活到这么晚是干什么?”
林松杉没说话,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开车,午夜的三环畅通无阻,一脚油门就到了团结湖。
“欸!别从这个口出,我现在跟我妈住西边,早不住这儿了。”李艾看林松杉又循着她当年租住的公寓方向去,连忙提醒。看来他也没忘记,连路途都记得清晰。
半晌,林松杉似是不经意地问:“怎么信元的项目你也在跟?”
“是啊,我也纳闷呢,跟咱们部门有什么关系?你们家叶总点的我啊,你不知道?”
林松杉未置可否,眉头微蹙,专注地看着前方:“信元那个事挺复杂的吧,你负责哪一块啊?”
“信托计划不用我管,我负责两个底层标的的整理分析。”
“青岛那两个项目,就你一个人?”
“可不吗!我现在手底下连个孤魂野鬼都没有,除了自己,还能指望谁?”
车内又陷入沉默,子夜的长街上开始浮现出隐隐的忧伤。
“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林松杉的问话打破沉寂。
李艾转头看他:“哪方面?”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能哪方面?帮你带孩子,我也得会啊。信元的事儿,你弄不完就扔给我吧。你每天这么晚回家,女儿怎么办?”
李艾笑着叹气:“我先替彤彤谢谢你啊。其实我明白,你们谁也帮不了我,自己欠的债,就得自己还,青春不是随便挥霍的,是要付出代价的。当年我走得太冲动,如今从头开始,无论多辛苦,也都活该自己承受。”她沉默了片刻,鼓起勇气问了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拦着我呢?你明知道不会是个好结果,对吗?”
林松杉眉头又蹙起来,他沉默许久:“如果那时,我能看到是今天这样的结果,我一定会拦着你,即便我们也不一定会有结果。”他沉默了片刻,“可是,我那时候真没那份勇气。你那么坚决地要去广东,而我们之间,又算什么呢?我有什么资格拦着你,我就一定能让你幸福吗?或者说,你需要吗?所以我最好,还是选择也离开。”
车里静得让人不敢大声呼吸,沉默良久,林松杉先开了口:“你和他之间,完全没可能了吗?”
李艾叹了口气,心里百转千回:“没有必要了,那本来就是个错误,我现在是在改错。你或许不能完全理解,再糟糕的婚姻,到分手那天也要再脱层皮,何况还有孩子,解脱的感觉可能只是在某个瞬间吧。自打回金达,我就已经不可能再回东莞了,我们之间,现在就只差他一个签字。”
林松杉不再言语,李艾的经历一直让他觉得难过,今夜她或许无心的一问,更加深了他的自责。如果当初他劝她,如果当初他能更勇敢一点开口留她,李艾或许就不会走,那么今天,即便他们也已经分道扬镳,李艾至少不会失去事业、亲人、朋友,不会在32岁这一年独自承受这一切,从头开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当年唯一有可能阻止她跳下深渊的人,而那时的自己,却什么也没有做。
第二天就是叶惠任务的截止日。下午5点,一班人马围坐在中型会议室的椭圆桌前,一边看报告一边讨论。李艾的报告里开了天窗,《租金收入及重点租户分析》一章只有标题。叶惠没说话,一双丹凤眼盯着李艾等她解释。李艾不慌不忙打开邮箱,她的电脑正连着投影仪,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她头天下午发给叶惠两个助理的邮件。
“数据没有整理出来,就没法写分析结论。我中午1点打电话说过一次,下午5点40分又发邮件催过。你们明确告诉我这活儿你们没时间干,也行,至少我可以再做安排。遗憾的是,直到开会前,也依然没得到任何反馈。”李艾淡淡地说。
叶惠什么都没说,只把那双透着寒光的丹凤眼平移到两个助理脸上。男孩子低着头不敢说话,女孩子胆子大些,张嘴解释:“叶律师,我们在帮谭律师写信托计划,昨天都写到12点了,确实没抽出时间。后来李律师也没再问,我们以为她都弄好了呢。”
“好了闭嘴吧。”女助理话没说完就被叶惠打断,语气平静到听不出任何情绪,出口的却是杀伤力极强的词,“我现在去吃饭,给你们一个半小时整理数据,7点钟我回来,接着讨论。”
李艾有点尴尬地别过头,心想:比我当年骂人还难听。正欲起身,却听到叶惠温柔的声音响起:“李艾你想吃什么?给你带点。你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弄吧,他们整完数据,还得辛苦你写分析结论呢。”
李艾语塞,眼看叶惠带着谭永辉和另一个助理离开,自己却和那两个倒霉孩子一起被关在了会议室。她算是见识过叶惠的厉害了,不过这一仗打得有趣,看来对手也是个讲规矩的人,李艾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会开到晚上11点,叶惠温柔纤细的声音在会议室萦绕,李艾每次抬眼都看到她10厘米高的高跟鞋挂在染着朱红色趾甲的白皙脚趾上晃悠。她陷在靠背椅里翘着兰花指指点江山,谭永辉卖力地在黑板上连写带画。关于两个项目的问题,李艾对答如流,但信托结构的事就不便发话,尤其ROI(投资回报率)、IRR(内部收益率)之类的财务数据,更是完全插不上嘴。一场会开完,叶惠心情转好,大概是对报告充满信心,仿佛已经看到了客户肯定的微笑。她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问屋里的人:“差不多了,有没有人想去喝一杯?我请客。”
几个助理都面露难色,谭永辉严肃的大方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却坚定地迎合叶惠:“好啊,喝点好睡觉。”
李艾觉得这里没她什么事了,起身准备离开,却被叶惠唤住:“怎么要走?不是说好一起去喝一杯吗?”
李艾一愣,心想谁跟你说好了,这女人真能偷换概念,刚才还觉得她讲规矩呢。她笑着推托:“女儿还在等着我呢,你们去吧。”
“哎呀,走吧,小朋友这个点早睡了,就去‘谜’,半小时内搞定。Crazy work, crazy fun(拼命工作,拼命玩)嘛。”叶惠竟主动挽起李艾的手臂,就像是亲密无间的闺密一般。李艾有点别扭,但转而想想也是:自己非要走,不但扫了大家的兴,还好像专门在和叶惠作对似的——有过上一次别扭,再留下这样的印象可不好。于是,她就这样半推半就地被他们二人“绑架”到了嘉里中心。
“谜”酒吧灯光幽暗、酒香弥漫,美女服务员们清一色高挑身材,黑色一字裙包臀,个个犹如模特。李艾回想起当年的自己,也常常在这些场所流连忘返,恍如隔世。别看叶惠身材纤弱,酒量却不小,转眼两杯Tequila Shot(龙舌兰)下肚,还不过瘾。李艾只象征性地要了杯莫吉托,小心谨慎地与叶惠“漫谈”。叶惠先从女儿问起,大概谙熟这是所有母亲最爱的话题。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李艾翻出了手机中彤彤的照片。叶惠眼中竟真的散发出些许温柔的光辉:“好可爱,脸像个小苹果!但愿我将来也有个女儿,我要把她打扮成芭比娃娃,也不用担心宠坏了。”
“嗯,你那些奢侈品包包就后继有人了。”谭永辉在一边插话。在香烟缭绕的酒吧里,他坚硬的脸部线条终于也舒展了几分。
“你那时候,就是为了彤彤爸爸离开金达的?”叶惠没搭理谭永辉,猛地调转话题。
“呃,算是吧。那时候年轻,太冲动。”李艾知道自己的风流韵事当年就是金达人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谈资,时至今日,她灰头土脸地折戟而归,并不愿意谈太多过去,尤其是跟眼前的女人。
“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为了感情,做那么大牺牲。换了我,不一定做得到。”
“怎么做不到,你不也为感情回北京了吗?”李艾笑着挤眼睛,找准机会把球踢回去。
叶惠挑起嘴角,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笑:“别人那么以为而已。香港嘛,适合工作挣钱,生活就不见得有多舒服。尤其内地人,到底不那么惬意。我早就想回北京了,松杉只是个合适的契机。”
李艾听她话里有话,又担心是挖了坑等着自己跳。怎么说,头一夜和林松杉话离殇,这一晚又与叶惠诉衷肠,都着实是件怪异的事,还是就此打住的好。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你在哪儿读的MBA啊?看你金融那么厉害,好羡慕。”
叶惠顿了顿:“在美国。嗐,能有多厉害,你读一个不也一样?现在做非诉业务,完全不懂财务金融也不好做。我其实也没多精,搞得懂些专业名词而已,总之跟客户交流要在一个频道才好。”
“那也是有先见之明啊,我倒有心去美国读MBA呢,带着个拖油瓶,还得养家糊口,哪儿那么容易。”李艾说的也是真心话。
“你读个part-time(在职)的呗,上班读书两不误,现在这种课程挺多的。”叶惠对这个话题似乎不太有兴趣,说完就招呼侍者买单,多一分钟也不想浪费。
倒是谭永辉在一旁接话:“part-time挺好的,学员多半是在工作上有些积累的,没大块时间辞职读书,也是个拓展圈子的好机会。我前几天刚报了名,你要有兴趣,我把资料转给你看看。”
这下轮到李艾惊讶了,没想到谭永辉一张冷脸下还藏着古道热肠:“好啊,哪个学校的?”
“北清大学的和几个商学院的我都研究过,最后还是报的北清。其实课程、师资,这些都差不多,我主要是比较向往校园的感觉。”
“你说的,是那个FMBA吗?”李艾心思一动,这不就是上次和沈挚参加活动时听他们聊起的那个项目吗?
“对,就是那个。现在有FMBA课程的商学院不多,大部分都只有MBA和EMBA。MBA呢,基本都要‘脱产’,而且大部分学员都是刚刚工作三四年的年轻人;EMBA是老板俱乐部,要看企业规模、职位,我们这样的人家不要,学费也太贵。FMBA最合适,part-time上课,不耽误工作,金融口的人还特别多,听说学费所里能报一些,多合适。”谭永辉一听李艾竟然也知道这个项目,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你说这个FMBA的学费金达给报?”李艾瞪大眼睛,心里快速地盘算起来。
“我入职的时候,听HR提过有个‘培训计划’的福利,具体什么条件就给报销学费,我还没研究呢。你要真有兴趣,先抓紧报名,北清大学的这个FMBA项目竞争挺激烈的,还要考试,马上就到报名截止日了。”
李艾和谭永辉聊得热闹,那边叶惠已经结完了账,三人并肩走出酒吧,远远看到路边停着的白色CRV,叶惠踩着高跟鞋快步迎上去。李艾和谭永辉在酒店大堂前等出租,与叶惠挥手告别时,依稀看到驾驶座上的林松杉正向他们点头致意。
瞬间,李艾有些恍惚,那车不是等着她的,很多年前就不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