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起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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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广场歌声

秦恬和卡瑟琳等人躲在地下室连头都不敢露。

他们毫不怀疑在这短短的一天时间里外面已经被洗劫了好几次。

地下室中除了留学生外还有八个伤员,伤员们全都是无辜被伤及的行人,所以此时,众人中“火力最猛”的还是桑埃托——他手中握着的是值班经理走前交给他的猎枪,还是古旧的霰弹枪,打一发都不知会先炸着谁。

这一天极其难熬,一直到深夜枪声还不断,偶尔还能听到清晰可辨的号令声。

反抗军自然是不敢发号令的,那么能这么大声发令的也只有德国军队的指挥官了。

秦恬注意到,每一次听到德语的号令声,几个波兰人的手都是握成拳头的。

她能想象,却无法感同身受。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自己的东方长相很自信,说来惭愧,却也幸运,德国人不屑杀黄种人……所以,她很安全。

外出探查情况的桑埃托突然抬回一个人。

一个全身是血的年轻人,肩头中弹。他不知是从哪里滚下来,身上都是伤口,破旧的夹克也烂成了布条,滴滴鲜血漫延开来。

“我可怜的孩子!”桑塔婶婶立刻上前,一把抱住那年轻人。秦恬发现那年轻人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一支枪。

桑埃托累得不行,擦把汗道:“我路过那儿的时候,前面德国人刚好路过,他们一群人死得差不多了,我只救到了他一个。”

“桑埃托,不是我胆小,这人真的会是个麻烦。”卡瑟琳很担忧,“本来我们只要不露头,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桑埃托耸肩,“你要是遇到这样的情况,你能见死不救?”

秦恬和卡瑟琳都沉默了。没错,战争还没到泯灭人性的地步,这时候以他们的处境,就算看到的是一个受伤的德国人,说不定都会救回来。

“萨尔他们呢?”桑埃托转头问自己的两个同伴。

“你出去后,他们待不住,也出去了,我让他们带上身份证明。”卡瑟琳答道。

桑埃托皱眉,“这么危险的时候,身份证明有什么用?你只要一露头就会有子弹打过来。天,这黑灯瞎火的,上哪儿找他们去?”

卡瑟琳也紧张了,“什、什么?这么危险?”

桑埃托没回答卡瑟琳,埋怨秦恬,“恬,你看到外面这么乱,也不拦一下。”

秦恬无辜道:“我那时候在照顾人,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此时已快夜里九点,那两人还没回来。三人顿时陷入愁苦境地,又不敢让桑塔婶婶知道,她此时全身心都挂在那个受伤的年轻人身上,对他嘘寒问暖,像是对待一个民族英雄。

没错,某种方面讲,确实是一个民族英雄。

“帮、帮帮我……”年轻人忽然呻吟道,“学校,他们往学校去了。”

“你要说什么?”桑塔婶婶凑近了问。

“我们的教授、组织者,都在那儿,咳咳……整理……必须告诉他们,抄近道……德国人正在往那个方向去,沿途都有反抗军,他们没那么快到……”

“要通知他们快撤退吗?”桑塔婶婶明白了,却犹豫了。她很想看向身后三个健全的孩子,但是她也明白,那三人都是留学生,没道理让他们在这么危险的时候出头。

桑埃托沉默了,他知道遇到这种情况,肯定得自己出动。想想外面的情况,他微微沉吟一下,“你的意思,是不是走银橡叶路?”

年轻人吃力地点头,“对,那儿、那儿看起来被埋了,其实、其实还能走……抄近道……求求你……那儿是全华沙……全波兰知识的结晶……不能、不能让德国人毁了……”

“唉。”桑埃托点点头,叹口气,握了握手里破旧的猎枪,“我这就去,你们……你们小心点……”

“你才要小心!”秦恬道,“过去要多久?我们等你。”

“大概十五分钟……如果德国人走的是瑟林大道,那么半个小时都到不了。那儿是伏击最多的,乱成一团,超过他们绝对没有问题。”那年轻人回答。

桑埃托不欲多说,为了以防万一,他带上了身份证明,然后拿着手电筒就跑了出去。

刚一开地下室隐蔽的门,即使隔着地毯,也能听到外面噼里啪啦的枪声。

秦恬皱着眉,她并不是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而是遇到这情况,她总会不由自主地难受。

一个走了,两个走了,什么时候轮到她?

如果白天的时候度日如年,现在有了牵挂,分秒都仿若过了一个世纪。熬了许久秦恬发现,时间已经超过二十分钟了,这时候的桑埃托,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又是十分钟……

再十分钟……

年轻人待不住了,他的肩膀缠着绷带,起身时虽然有点踉跄,但能勉强站起,“我、我要去看看……”

“孩子,太危险了,你还受着伤!”

“我的战友都死了,那位去报信的朋友现在也不知情况。我不放心,即使是死,我也要看到那儿平安才行。”年轻人说着,挣扎着要往外走。

“小伙子,我跟你去!”一个波兰大叔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搀着年轻人。

“路夫斯基,你的脚都肿成这样了,别拖人后腿好不?”一个手肘扭伤的中年人站起来道,“我去!我腿还行!”

这么一来,几个受伤的波兰伤员,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起来。

秦恬叹口气,这群人在这儿一直不回去,不都是因为受伤不方便行动吗?此时看这情景,让人情何以堪。她看向卡瑟琳,卡瑟琳似乎也意识到这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秦恬最后站了起来,叹口气道:“我可以去……但我不认识路。”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那就……麻烦你了。”他的表情有些悲壮,“我会用生命保护你。如果我在半路倒下了,而你看到了结果,无论他们安全与否,都请告诉上帝,他会转达给我的。”

“好。”秦恬默然。她觉得还是把这消息烧给这家伙比较靠谱,西方人如果都这样,上帝还不累死?

其他人都觉得多说无益,卡瑟琳表情有点不自然,她干涩地叮嘱了几句,就看着秦恬和年轻人走出了地下室。

年轻人的名字很长,秦恬没心思记,就记了简短的两个字,“卡夫,等会儿你不用顾着我,我们得自己保护自己才行,否则死得更快。”

“我会注意的。”夜色中,卡夫的眼睛熠熠生辉。

在漆黑的夜里,卡夫熟门熟路地带着秦恬翻废墟过断墙,跑到一个貌似有通道样的废墟前,道:“这就是银橡叶路,波兰人的秘密通道。”

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秦恬无奈,天知道她此时紧张得手脚都冰冷了。

两人艰难地往前走,途中还见到一两具尸体,夜色中卡夫的脸色有点凝重,“看来有德国人发现这条路了。”

废话嘛,秦恬无语。此时已经无路可退,就算前面德国人排队等着,他们也只能往前走。

还没走出银橡叶路,忽然一阵枪声响起,月色和火光中,秦恬眼睁睁地看着卡夫身前猛地蹿起一排烟土,那是子弹打在尘土中的效果,卡夫大吼一声,“快跑!”他埋头就开始往前乱跑。

秦恬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他开始狂跑。她以为自己会惊呆会腿软,但是事实证明她爆发了,当脚边又蹿起一排烟土时,她甚至嗖地一下就和前面的卡夫齐头并进了。

“我、我引开他们,你、你等会儿,往左、往左有、有地方躲……”卡夫喘着气,还没说清楚就猛地回身,朝着子弹飞来的方向一通乱扫。秦恬没办法,她只能趁此机会埋头狂奔,后面有狗叫声,还有德语的大吼声,是枪手拉援兵来了。

秦恬按照卡夫的话往左拐,那是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面竟然叠罗汉一样叠着一排排油桶,有些被撞翻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她上前敲了敲,感觉口干舌燥,背后一阵阵发毛,手都抖得不听使唤。这些油桶都是空的,华沙守军可真是没打算留点老底,全部打包带走了……她努力忽略远处的枪声和狗叫,打开一个油桶就钻了进去。虽然差点被浓烈的汽油味熏得想死,但她还是努力翻个身,关上油桶盖,通过盖上那个眼儿往外瞧。

刚看一会儿,就见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从眼前飞跑而过,是卡夫,他似乎往这儿看了一眼,又似乎没看。夜色太沉,月光太暗,她只能看着他的身影跑远,在他的身后,两条黑犬狂叫着追过去,紧接着就是三个高大的德国士兵追跑过来。

一个德国士兵追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手里握着枪,一步一步地往秦恬这边走来。

几乎不用等他来搜查,秦恬就已经被绝望笼罩了,吾命休矣!她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死在这儿!德国士兵一旦有了怀疑,就绝对不会放过这里任何一个油桶。

她甚至考虑要不要自觉点,自己打开油桶,这样是否能留下一条命?但是她太紧张了,全身僵硬,即使脑子拼命撺掇着去做,手还是无法往前推一点。

士兵越来越近,她甚至能看到他眼睛里的蓝光。

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在看什么?”

士兵一怔,往旁边看看,唰地立正道:“报告长官,我怀疑这儿藏有反抗军同伙。”

“嗯……”那声音略有些磁性,略微停了一下,才继续道:“我怀疑那个反抗军正跑向他们的大本营,你去找人跟过去,这儿我来就行。”

“可是长官,万一这儿藏着……”

“呵,”那人笑了一声,“没事,你去吧。”

士兵没有犹豫,大声应“是”,然后转身跑开了。

秦恬不知道自己这是获救,还是从地狱第一层掉到最后一层,现在,她只能静静地等着。

那声音又传来了,波兰语,“放下武器,乖乖爬出来,否则……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咔嚓一声,秦恬全身都发麻了,那不是保险栓拉开的声音,是火柴……这哥们儿想用火攻……自己还该死的全身都在油桶里!

不知道这一烧,等火熄灭了自己会是几分熟?

秦恬认命了,她决定听话。

油桶很狭窄,再苗条也会活动不便,更何况这么滑,天又这么黑。秦恬挣扎了两下,还没往外探,油桶盖猛地被拉开,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秦恬瞪大眼,看了看枪口,然后又僵硬地往上看,还没看清握枪的人什么样子,他又猛地关上了油桶盖。

她傻乎乎地盯着油桶盖发呆,这是什么?猫捉耗子?打地鼠?杀就杀吧,耍着玩吗?

正纠结时,忽然外面又传来洪亮的报告声,“报告长官,列根少校已经带人包围了华沙大学,问您这儿是否需要帮助?”

那人轻描淡写道:“不需要,走吧。”

“是!”噔噔噔跑远的声音。

秦恬更加纠结了……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用波兰语问:“亚洲人?”

“嗯。”

“哪国人?日本?”

秦恬张张嘴,却把脱口而出的答案咽了下去,不是她不爱国,而是她需要知道自己怎么回答才最安全。

她不记得从哪里听来了一些消息,德国似乎正与日本交好,她离开德国前还听说有日本代表团拜访,而此时日本正在亚洲和中国死磕。如果说自己是中国人,难保这人不会一时图个方便把自己直接交待在这儿……从刚才拿火柴威胁人的举动看,这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而且身居高位,不怕法律……

“我、我是……”她艰难地张口,那个“日”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她放弃般地垂下头,低声却坚定地说道:“中国人,我是中国人。”

那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说话了,声音柔和了不少,“其实你可以说你是日本人。”

“不,我不是。”秦恬已经感觉到脖子在发麻了,但是身心的舒爽却让她感到开心,“我就是中国人,日本正在侵略我的祖国,我以假扮他们为耻。”

“呵,很好。”油桶忽然又打开了,迎面而来的是一束强光。秦恬眯上眼,不敢看外面,只能用手挡着眼睛,默然不语。

“出来。”

“啊?”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

这是一个典型的日耳曼美男子,深陷的眼窝中,大小适中的眼珠是海蓝色,他的肤色很白,即使在夜色中也能看出他皮肤的白皙光洁。他笔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尖而微翘的下巴,帽子下隐约可见几缕金色的发丝。

秦恬通过自己只到他肩膀的悲催对比,判断出这哥们儿身高少说一米八五,却一点也不显壮,腿长得让人羞惭,典型的九头身黄金比例,再加上那身岩灰色的陆军军装……

秦恬默默地低下头,如果卡瑟琳看到她口中的恶魔长这样,估计很乐意和群魔乱舞一番……

她不懂怎么判断德国陆军军衔,只能跟在后面暗自忐忑地猜测。

“你会说中文吗?”前面那人走在废墟中好似闲庭信步,显然他对自己手下的“清扫”能力非常自信,连问话都是柔和的。

秦恬点点头道:“嗯。”

“说两句来听听。”

“那个,我说了,你听得懂吗?”

他顿了顿,微微转身,秦恬看到他的手还似有若无地按在腰间的枪上。

妈的,这分明是还怀疑自己啊,不说就没命啊!

秦恬没好气地用中文道:“去死!”

他歪歪头,眼里笑意盈然:“你在跟我说再见吗?”

秦恬这才想起,中文发音的“去死”和德语口语的“再见”几乎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你对一个德国人说去死,他会以为你在跟他告别。

随便骂个人都能碰上如此“美好”巧合,秦恬不禁为自己的才华而拜倒。她踌躇了一下道:“差不多是再见的意思吧。”你都去死了,当然不会见了!

“哦。”他一副很好学的样子,点点头,“你的声音很好听,中国姑娘都这样吗?”

“……”感觉自己被调戏了。

秦恬摇头,拒不说话。

“波兰语真累。”他道,“你似乎也不大擅长波兰语,会英语吗,或者别的什么的?”

秦恬回味了一下,忽然发现,现在的自己似乎非常厉害。

从“自带”的德语、法语和中文,加上后来学了一点点波兰语,简直就是复合型人才啊,她是不是可以考虑当个翻译?

考虑到法语还没什么机会实践过,秦恬犹豫了一下,决定讨好下这家伙。她用德语道:“或许你可以换回你的母语。”

“哦,你会说德语?”他来了兴致,“听起来似乎是柏林口音,你去过德国?”

“是的,我在德国上的大学。”

“那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来找哥哥,他曾在这儿上大学。”说到素未谋面的秦九,秦恬有些低落。

敏锐地察觉到秦恬的变化,他问道:“你哥哥?是那个跑过去的人?”

“不,他不在波兰了。”

“你来找他,他却抛下了你?”

“不是!”秦恬觉得这人有点八婆的天分,略有些不满,“他回中国参战去了。”

话一说完,她就后悔了。

首先,她说话不该这么冲,这人还握着自己的小命;其次,她不该用这么冲的语气说这么一个要命的事实。

日本和德国交好,却正在和中国死磕,而自己的哥哥,从波兰跑回中国去磕小日本了,现在的自己,又有帮助波兰反抗军的嫌疑。

秦恬,你还可以再傻点,你的嘴还可以再快点!

“哦,不错。”淡淡的声音传来。

等着吃枪子儿的秦恬有些回不过神,他居然毫不在意?但既然那人没什么表示,自己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去问你为什么不杀我。走着走着,眼见艾森豪芬就快到了,她心里有一点雀跃。

“艾森豪芬,就是这儿?”那人摸着下巴,看着即使经历战火依然富丽堂皇的酒店外观,“嗯,是个不错的地方。”

“呵呵,您事务繁忙,我就不请您进去喝茶了,谢谢您。”对于这次惊魂,秦恬是有些后怕的,所以得感谢这位仁兄不知为什么对她特别优待。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忽然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钢笔,非常认真地问。

这是笔录啊……秦恬不敢怠慢,慢慢道:“秦恬……哦,不,恬·秦。”

“秦恬,嗯,中国人的名字顺序,会写吗?”他把本子递过来。

秦恬只能一笔一画地把自己名字写在上面,她的字不算漂亮,但是对于自己的名字还是练得很熟的。

“笔迹很好看。”他接过本子看看,微笑着点点头,又抬头道:“礼尚往来,我的名字叫奥古斯汀·冯·卡尔曼,陆军上尉,很荣幸为您服务。”

秦恬看着奥古斯汀走远的身影,被冷风吹过,感觉周身发冷。

一旁有人叫她:“恬,恬!”

她猛地回头,看到卡瑟琳正缩在大门旁的一棵树下喊她。

她几乎想也不想地扑过去,一把抱住她,就开始掉眼泪,“卡瑟琳,我的天啊!”

“恬,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是一个德国人把你送过来?”

“我们还没到,就被发现了,卡夫让我躲起来,他引走了德国人,可是我还是被发现了,但这个人……他没有杀我,反而把我送了回来。”秦恬说得断断续续,忍着哭意,抽噎着说道。

“别哭,别哭,谢天谢地,你总算平安回来了。”

“桑、桑埃托呢?”

“他们仨都回来了,桑埃托过去的时候已经迟了,德国人把那些教授还有组织者全抓了起来,他没办法,只能回来。路上危险,他回来得慢了些。”

听说桑埃托没事,秦恬略微放下了心。两人回到地下室,大家听起秦恬叙述经过,不由得一阵唏嘘,庆幸秦恬长着一张十足东方姑娘的脸蛋。

桑塔婶婶红着眼睛,为卡夫祈祷。

第二天早上,德军正式进城。

这座千疮百孔的城市已经没有了任何实际意义,对德军来说也只是祈祷象征的作用,很快他们的一系列政策会把华沙变成地狱。德国政府强行勒令还有能力的店家尽快营业,于是这一天,经理回来了。

他瘦了一大圈,脸色很憔悴,显然被战火吓得不轻。

员工很少,跟经理交涉的德国人允诺不久后会带来很多劳力,不过经理表示,他只收波兰人。

他说道:“妇孺、儿童,随便什么人,只要是波兰平民,我都可以雇用。”

“你以为你这儿是收容所吗?平民自会过他们的生活,到时候给你带来了人,你就接收!”德国军官语气强横,“快点打扫,整理出最好的房间,我们的长官到时候会来住,晚上还有宴会,如果没有准备好,什么下场,不用我说吧?”

“是是是!”经理用生涩的德语应着,左右看看后,往德国军官手里塞了一沓钱,似乎是马克,“还是请您多关照关照,那些失去父母的,十几岁的孩子们,还是可以雇用的。他们灵巧、肯干、吃得少,我们需要的。”他说的时候表情很谄媚,似乎就是那种想发战争财的黑心老板,可是一旁的人都看得出,他是想为那些孩子提供一个避风港,正如桑塔婶婶曾说过的,“孩子是波兰的希望!”

德国军官一本正经地收了钱,正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广播声,有些嘈杂,正用德语快速地说着什么。这里一般的人都听不清德语。

军官一听,就准备走了。

“啊,长官,您这是有急事吗?”经理假意挽留。

军官一顿,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回头道:“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跟我一起去,一批反抗者将在毕乌索茨基广场被枪决,很快,马上。”

“什么?”经理脸色变了变。他笑不出来了,只是惨白着脸道:“那么、那么,不打搅您公务,请慢走。”

两个军官走后,经理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过身,看到后面一群同样失魂落魄的人。

这一次,五十多个在华沙的员工,只回来了十个,再就是五个留学生还有桑塔婶婶。大厅沉寂了一会儿,经理涩然道:“放你们半天假,我们……去那儿……看看。”

桑塔婶婶流着泪,由卡瑟琳扶着,缓缓走出。他们连酒店门都没关,就慢慢走向广场。

广播由快速的德语很快变为了波兰语,然后就用缓慢而严肃的语调反复播报着这条消息,反抗者将在毕乌索茨基广场被枪决。

沿途,越来越多的波兰人相互搀扶着走了出来,从废墟中、地窖中甚至下水道中。寒风中灰尘漫天,大多数人衣衫不整,形容枯槁,瑟瑟发抖。他们表情很平静,平静到麻木,麻木到能让人感到其中深深的悲伤。

这些人中,有多少人失去了儿女、亲友、丈夫、妻子、父亲、母亲、情人,又有多少人将会失去儿女、亲友、丈夫、妻子、父亲、母亲、情人?

三三两两的波兰人沿途出现,逐渐汇成一支人流。他们从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建筑物中涌来,在广播声中,围在了广场四周。

广场中央,德军严阵以待,他们的坦克还在冒烟,枪管还没退热,每个士兵的表情冷酷而犀利。这些士兵看着波兰人的颓靡表情,眼睛里发出了光,仿佛是希望出现一两个热血不长眼的,能给这个广场带来点别的声响。

一圈持枪的德国士兵将前来观刑的波兰平民拦在外围,广场中央,将近四十个波兰人戴着手铐站成了一个方阵,六七人一排,有六队。

秦恬眯起眼,她忽然发现,就在最后一排,那个曾经遇到过的自称大学教授的中年人也在其中。那时他领导着自己的学生在等待德国军队入城,好给他们最后一击,没想到现在,她在这种场景下,又看到了他。

他抬着头,睁大眼睛看着四周,似乎一点都没有被即将到来之事影响,从容而淡定,嘴角甚至有一抹微笑。他看着四周的人们,看着包围着广场的破旧房子。

一个德国军官走到一辆坦克上,大声地说了一段话,大致意思就是与德国作对没有好下场,这就是证明!

接着,在一声号令后,第一排反抗者被带到了广场。他们站成一排,对面是等数的端着枪的德国士兵。

砰!几乎没有给人缓冲的时间,六声枪响汇聚一起,回音还在回荡,地上已经多了六具尸体。

“呜!”桑塔婶婶猛地捂住嘴,眼睛通红,不断地呜咽……和旁边众多女性一样。

待士兵清理了尸体后,下一排人将要被带上去。

忽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以一个高昂的曲调开头,在寂静的广场中显得特别突兀。

波兰没有灭亡,

只要我们一息尚存,

波兰就不会灭亡。

举起战刀,收回失地,

前进,前进,东布罗夫斯基……

从意大利到波兰,

在您的领导下,

我们将亲如一家。

声音出现得太快,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那激昂男声的主人已经被一个德国士兵提了出来,正是那个大学教授。他被扯到中央,一枪击毙,但此时旁边那些反抗者也开始跟着唱:

我们跨越维斯瓦河,

渡过瓦尔塔河,

成为真正的波兰人。

拿破仑已经告诉我们,

如何去取得胜利。

前进,前进,东布罗夫斯基……

就像恰尔涅茨基到波兹南,

结束瑞典人的占领。

为了保卫我们的祖国,

我们将渡海归来。

恼羞成怒的德国军官大喝着让他们停止,可是这些人却越唱越欢。紧接着,周围的波兰人也开始合唱,他们拉着手带着微笑,激昂地唱道:

德国人、苏联人都无法阻挡,

长剑在手的我们,

团结就是我们的格言,

祖国仍会属于我们,

前进,前进,东布罗夫斯基……

让我们一起宣布:

奴役已到尽头!

我们拥有经历了拉茨瓦维采战役的战镰,

哥斯的领导,和上帝的庇佑,

前进,前进,东布罗夫斯基……

“住嘴!你们都给我住嘴!”德国军官朝天空放了一枪,却无法阻止歌声越来越响。成千上万的波兰人在大街小巷,在广场四周唱着他们的国歌,他们全都热泪盈眶,枪声就好像是伴奏。

一排又一排的反抗者被枪决,紧接着清理尸体的步骤也没有了,他们快速地枪决了所有反抗者,地上堆成小山的尸体似乎更加刺激了周围的波兰人,他们唱得更响了:

德国人、苏联人都无法阻挡

长剑在手的我们,

团结就是我们的格言,

祖国仍会属于我们。

前进,前进,东布罗夫斯基……

让我们一齐宣布:

奴役已到尽头!

我们拥有经历了拉茨瓦维采战役的战镰,

哥斯的领导,和上帝的庇佑,

前进,前进,东布罗夫斯基……

父亲对女儿Basia

激动地说:

听啊,我们的战士们,

敲响了战鼓,

前进,前进,东布罗夫斯基……

在波兰国歌组成的洪流中,华沙的一切废墟都显得苍白,站立着的上万波兰人告诉德国人:他们不曾倒下!华沙不曾倒下!

此时,对于这些照顾自己、“升华”自己的波兰人,除了泪水,秦恬无以为报。

第二天,德军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

被扫清的主街道上,一个又一个方阵在激昂的乐声中走过。步兵、坦克、摩托还有骑兵,在围观的波兰人低低的惊叹声中,极为威武地行过检阅台。

不得不说,那成群的坦克、摩托给了波兰人很大的震撼。

他们终于看清了打败自己的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钢铁洪流”足够形容这样的对手。相比之下,德军骑兵的方阵夹在其中像是个仪仗队,一个毫无战斗力的装饰品。

而事实上,波兰人的主要战斗力,就是这些看起来很像装饰品的骑兵。

他们可以不甘,可以怨恨,但是却不得不服气。这样的“钢铁洪流”,有着太强的战斗力和震慑力,他们无可奈何。

由于晚上德国军官的宴会要在艾森豪芬举行,秦恬只能抽空望两眼,但即便只望上这么两眼也给了她极大的震撼。

这些路过的士兵带有实质性的杀气,那些坦克有着浓郁的血腥味,烟熏火燎的痕迹无法彻底洗去,发黑的血迹沾染在上面,这些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凶器从外观上都让人战栗。

秦恬一直到宴会前还心不在焉。

她首次在重大宴会上被派往第一线,也就是在宴会厅负责端酒和上菜。天知道她一个月前还只是一个厕所门口的清洁工,拿着拖把慌里慌张地躲避那些华沙上流人士,遇到别人问话都会紧张一下,唯恐生涩的波兰语闹了笑话。

可是现在,因为人手不足,再加上她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因此成了十五个临时侍者的头头。

在这十五个临时侍者中,有五个就是她以及卡瑟琳等几个留学生,本来他们就无法负责厨房事宜,而剩下十个则是德国军官抽调来帮忙的后勤兵,他们看起来是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手脚利落,踏实肯干,虽然那身军装给人以一定的压迫感。

他们对卡瑟琳很感兴趣,虽然没有不礼貌的举动,但是言语上的调笑总是免不了的。卡瑟琳是中立的瑞士人,小美女一个,对于战争中很久不碰女人的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自然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卡瑟琳很害怕,虽然她至今没有见到德国士兵对妇女有什么不道德的行为,但仍会有一种本能的害怕。

秦恬对此也没办法,只能保持沉默。

晚上才四点半,那些军官就陆陆续续地来了。

秦恬和卡瑟琳穿着男式侍者服站在长形餐桌的两头,秦恬站在主座边。因为她对德语最为精通,可以最快应对那位官衔最大的军官要求。

随着军官们一个个进来,秦恬不禁感叹,德国军官团果然名不虚传。

德国军队有一个非常著名的传统,就是保持着一个由容克贵族组成的军官团。他们有着优质的文化素养和艺术修养,算得上是文武全才。在他们的带领下,德国陆军的军纪严明并且军风良好,正是因为这样的传统才使德国军队一直保有强悍的战斗力和良好的口碑。

现在,近距离观察这些军官,不得不说,无论什么社会,处于高层的人总是有着优质的基因。

瞧那些进来的军人,无论青年还是大叔,都有着姣好的皮相和诱人的身材,秦恬不禁郁闷,这是想用暴力美学征服其他人吗?

进入宴会厅,这些军官完全卸下了冰冷严肃的表情,轻松地谈笑着,相互之间谦让着坐下。不一会儿,三十多个军官坐满了长条桌。

秦恬没敢盯着这些魔王看,他们表面谈笑风生,被血洗礼过的内心不定怎么阴暗,说不定多看两眼都会被杀。

大概快五点时,最大的头头来了。

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德军上将在很多军官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长得很普通,脸颊光溜溜,身材中等,眼神颇为平和,或许原本略为犀利,只是在这轻松的氛围下不那么明显。他和身后的一个年轻军官笑着说着什么,一进餐厅,所有到场的军官集体起立,向他注目。

他敬礼后,全体军官回礼。

这是德国陆军的一个习惯,上级先敬礼后下级再回礼。

这就是布拉斯科维兹上将,德国第八军军长,接受了华沙投降的德军总司令,在此之前秦恬从未听说过的一个德国将军。

她回忆着经理的教导,在布拉斯科维兹向她走来时,就要去拉开主位的凳子,却被他身后一个军官抢先一步,拉开了凳子。这个年轻军官回头对她严肃道:“作为副官,我需要对将军的安全负责,所以你不需要在这儿等候,做你该做的去。”

秦恬瑟缩了一下,点点头退后一步,表示清白。然后,她苦恼起来,她该做的就是在这儿照顾主位,现在被他的副官赶开虽说情有可原,却也出乎意料,现在自己该做什么,难道撒丫子找经理?

这也太傻了,好像被欺负了告老师似的。

这时,菜上来了。一个个盖着银色盖子的精美盘子被推车推了出来,秦恬总算找到了事做,她和卡瑟琳上前,把盘子一个一个放在那些军官的面前,然后把盖子一个个揭开。

热气腾腾的小羊排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可是在场却没一个人开吃。他们看着自己的将军,等待将军的饭前发言。

布拉斯科维兹喝了一口开胃酒,微笑道:“显然,在这么紧要的时候发表演讲是不人道的行为。”

军官们笑着赞同。

“现在再没有比小羊排更重要的事了,以这个餐桌为战场,我命令大家,战斗吧!”布拉斯科维兹举起手里的酒杯,“为了德国!”

“为了德国!”军官们也举起酒杯。

秦恬疑惑,这些人竟然没有说起希特勒,还真是神奇,果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吗?

开动时没人说话,满场都是刀叉动的声音……小羊排之后就是汤和甜点,这时候有人开始聊天了,随着上将也和旁边的人开始低声交谈,说话声越来越多,吃饭时严肃的气氛渐渐被打破。

秦恬没敢去注意这些人在说什么,知道太多了也是一种罪,她宁愿自己无知点。

此时的气氛还是很轻松的,然而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发出一声大喝,“这真是吃饱了撑的!”

竟然是布拉斯科维兹上将,他一脸不满,拳头抵着桌子,似乎还想敲两下。

“将军,请冷静,收到这道命令时我们也很惊讶。”旁边的中年军人劝道,看来是他向上将报告了刚刚收到的命令。

“哼!”上将深呼吸两次,面色不愉,喝了一口红酒,问道:“确定是说要我们去执行?”

没等手下回答,他补充道:“执行那些毫无意义的、丑恶的、多余的任务?”

手下很无奈,“党卫队会协助我们。”

“协助?哼!我看如果没有我们,他们单干会更有激情一点!”布拉斯科维兹似乎有些激动,“这是在败坏陆军的名声,屠杀无辜的犹太平民,陆军的荣誉会毁在那帮刽子手手上。”

屠杀犹太人?秦恬一惊,猛地抬头。她都要忘了,波兰可是一个犹太人聚集区,她忘不了水晶之夜后随着一群犹太人逃往波兰的情景。之后她忙于生存,忘了那些重要的细节,比如说,波兰的犹太人的安危。

那么,莉娜怎么办,那些和她一起来的犹太人怎么办?

她不禁要苦笑,又一件让她无能为力的事情诞生了。她不是摩西不是救世主,她该怎么做?

“先暂时压下别动。”布拉斯科维兹道,“回去后我会联系元首,看有没有转圜余地。”

他环视全场,“在场的都是我们国防军的精英,虽然说对祖国忠诚是必须的,但是我要提醒各位,我们战争的正义性,在于要为德国获取生存的空间,而非做那些吃饱了撑着的事情,明白吗?”

众人纷纷点头。

这位上将真是口无遮拦,他以为在这儿说着就没事了吗,还是说他认定自己的反对政策不会招来希特勒的报复?秦恬不信希特勒在这会儿没有耳目。

目前还只是一次单纯的宴会,军官们吃完了饭,既没有女伴也没有准备表演,顶头上司心情也不好,众人只得饭后结伴离去,再安排华沙的军队布置等善后工作。

秦恬正和几个侍者收拾东西,忽然听到有人叫她,“秦恬。”

发音还挺标准,她回身,看到身后站着个眼熟的德国军官。

何止眼熟,简直刻骨铭心,“哦,奥古斯汀·冯……呃……”

“奥古斯汀·冯·卡尔曼。”他替秦恬说完,微笑着看她窘迫又紧张的样子,说道:“借一步说话好吗?”

秦恬左右看看,那几个侍者正担忧地看着自己,便安抚地笑笑,放下手中的抹布,在围兜上擦擦手,跟着奥古斯汀走了出去。

外面有些冷,秦恬不禁有些瑟缩,“请问,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是想聊聊。”

“啊?”

“我刚才吃饭时看到你站在那儿,似乎很注意将军的话。”

秦恬唰的一下就被吓着了。她连忙摇头,结巴道:“我、我没有很注意,只是,只是他的声音太、太响。”

“我明白,不过你似乎很在意这些消息。”

“不,我、我没有,我又不是犹太人。”秦恬连忙否认。这家伙没事观察自己干吗,闲得蛋疼吗?汉克叔叔的厨艺没能吸引得了他?

“不在意就好。”他虽然还在微笑,但是门内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显得笑容那么假,“我担心你为了朋友什么的,做些不该做的事。”

“什么意思……”

“以后针对犹太人和波兰人,我们会有一系列的政策。”他顿了顿,道:“你身为留学生,只要老老实实的,就会很安全。如果你做些不该做的,那么将受到什么样的伤害,都是极有可能的……懂我的意思了吗?”

秦恬快疑惑死了,这人为什么特地提醒自己?她当然不会傻乎乎地以为这个德国军官,这个容克贵族,这个至今见过最帅的军官会对自己一个黄种人一见钟情。

秦恬小心翼翼地点头道:“谢谢您的提醒,我、我会乖乖的。但是,我能不能知道,为什么你……”

“为什么特地来提醒你?”

“哦,嗯……”

“因为啊,”他眯起眼,像只日耳曼狐狸,“我喜欢中国,就这样。”

秦恬一直到躺在床上时还在纠结,喜欢中国?这是理由吗?

话说这应该是个理由,但不是她妄自菲薄,这个年代的中国,上数五十年下数五十年,都没什么值得外界喜欢的,要是说什么古老的文明什么的,那都是国家强盛后对外宣传的东西。如今国家贫弱,人民穷苦,谁会闲着没事干去夸赞啊,更何况是一直不把东方当文明社会的西方人。

所以,怎么想怎么牵强……秦恬翻来覆去,一直没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