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华沙生活
秦恬吾妹:
你还好吗?哥哥永远希望你好。
请原谅哥哥没等到你就离开,回国的船快要起程了。恐怕你看到信的时候,哥哥已经在大洋的彼端,或者,已经在战场上了。
你知道吗?战争又开始了,当我们在这儿吃着牛奶面包时,我们的祖国正在遭受着战火的摧残。日本侵略了我们的领土,而现在国内的统治者竟然无动于衷,任其为所欲为。你的义常哥哥和韩春哥哥已经在我之前踏上了归国的航班,而我将要登上的是最后一个航班。
没错,我们生于法兰西,长于法兰西,我们的父亲是无根之人,是战后遗留的劳工,我们的父辈曾经归国无路,但他们带着我们在这里艰难求存、成家立业时,一刻都不曾让我们忘记我们的根在何方。我们无论吃什么、用什么、住在哪儿,都不能改变我们的血统,不能改变我们的黑发黄肤。我们是谁?我们来自哪儿?我们该去哪儿?照镜子时,开口时,路过路边的橱窗时,我没有一刻忘记过。
恬,你曾经抱怨过父亲,为什么从小教你无处可说的汉语?为什么在家说法语就要挨打?你可曾记得他的回答?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年你才五岁,因为在家说法语被父亲要求在外面的冰天雪地中罚站,他在家中大吼着,说要让你记住你是谁,记住你流着什么血!那时你没有看到,他是流着泪的。父亲想家,一直想,不是法兰西的家,而是在中国南方乡下的家,还有那片田。
我要回去,恬,原谅哥哥不能在这儿照顾你。想到那个陌生的家乡,想到父亲无数次说到的稻田和果林正在被践踏,我连一刻都坐不住。
对了,你不是一直都喊我阿瑞吗,为什么我的名字又叫秦九呢?因为哥哥我刚出生时,父亲就给我取名为秦瑞。可是不久以后,巴黎和会竟然把中国山东变为了日本的战利品,同为战胜国却受到如此不公对待,国内爆发了以学生和工商阶级为主的抗议运动,学生罢课,商人罢市,工人罢工,运动浪潮席卷全国,中国终于展露了她的血性……运动的第一天,是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正是你哥哥出生那一年,而九,乃五四之和。听韩叔说,此消息传到法兰西那一天,父亲当即改了我的名字,阿瑞,则成了我的小名。
这件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之所以告诉你,是想让你明白,如果父亲还年轻,他会毫不犹豫带着我们全家踏上归国的船。而现在,打仗这种事情就让哥哥来,你所要做的,就是好好学习,努力深造,在我们赶走侵略者时,回来复兴我们的祖国。
哥哥会一直等你,时间,战后,地点,等我的来信……
兄:秦九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一日
秦恬放下信,抹了把脸,满手的泪水。
她环顾四周,狭窄的阁楼、钢丝床、小书柜、小书桌、简单的洗漱架,白毛巾搁在脸盆里,天窗中月光洒进来,感觉比昏暗的灯光还要明亮。
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地方,承载了一个青年的生活。他在这里早起、洗漱、看书、上课、打工、看书、洗漱、入睡。
她的心情一阵激动。
这时,她脑中浮现出一张沧桑却又亲切的脸,那应该就是父亲了,即使面目模糊,却难以忽视那一闪而过的沉重和悲愤。
这是即使失忆,也无法忽视的属于整整一代人的痛苦。
而她的哥哥,走上了远东战场。她隐约记得谈到五四时,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遇到国难,依然头脑发热,参加游行,依然义不容辞……看到秦九的信,她恍然发现,在一盘散沙的中国,在多灾多难的时代,这些学生的热血即使隔着大洋,依然炽热无比,她有什么权利去抱怨哥哥的不告而别?
有了秦九,有了信中的五四运动,有了波兰,有了遥远的中国,秦恬一直以来的格格不入感,似乎消减了不少。
“恬,恬?”外面有人小声叫道,用的是德语。
“什么事?”秦恬小声应道。
“四点半了,该起床了,既然你是干你哥哥的活,现在该到餐厅打扫了。”
“好的。”秦恬连忙应道,一看墙上的小钟,果然已经四点半,没想到她已经折腾了一晚上。
秦恬来到华沙后已是凌晨,她向一个早起的路人问路,想知道莉娜的叔叔工作的地方在哪里,被那个好心的路人直接带到了辛迪亚饭店。她将信交给了莉娜的叔叔之后,又辛苦无比地和路人比画了一天,才找到哥哥暂住的地方,那里竟然是华沙目前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艾森豪芬酒店。
酒店的值班经理正好是得过秦九嘱托的那位,他虽然对秦恬竟然一点波兰语都不会感到苦恼,但是好在秦恬的德语不错,人又漂亮能干学历又高,便留下了她,还把她带到了秦九以前所在的员工宿舍阁楼。
只是在她掌握基本波兰语之前,以前秦九所做的餐厅侍者的工作就不能做了。
秦恬换了一身白色镶着红边的勤杂工的衣服,下楼到了厨房,领了一个塑料桶和一个拖把,成为了一名清洁员。
清理着光可鉴人的酒店过道,秦恬在短暂的不适应后,没有了特别的感觉。
她不知道自己吃苦耐劳程度如何,经理吩咐了她需要清理的是一楼厕所到餐厅那一段路,可是有时候她会把自己的“领地”稍微扩大一点……相比一些人进出的入口和厨房通道,她这块地方真的是相当轻松。
清理掉一位客人走出时的水渍,秦恬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手抓拖把静立在一边,正百无聊赖之际,一个穿着侍者制服的年轻男子走过来,用德语问道:“你就是新来的恬?”
秦恬对于外国人的省略能力真的很无语,但又不能反驳什么,只能点点头。
“哦,看来你能够胜任这份工作。别小看它,等到人多的时候,你会无比痛恨给你分配工作的人。”年轻人语调轻松,说完还俏皮地眨眨眼,瞄了瞄站在门口旁边的胖胖的经理。
秦恬的笑点颇低,但是在这么久的紧张和疲劳后,遇到一个如此轻松的人,还是让她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就是这样,你笑起来很好看,应该继续保持,这样不仅让自己快乐,还能让往来的客人也轻松不少。”年轻人伸出手,“忘了自我介绍,凯伦·比特曼,你所在的清洁小组的组长,专门负责拿着皮鞭抽打你们,督促你们工作。”
秦恬想也不想伸出右手,握住他的手,忽略了他的手的角度问题,快乐地摇了摇,顺便说道:“你好凯伦,你很有趣。”
凯伦的表情有些奇怪,笑了笑,“亲爱的恬,你对西式礼仪似乎并不清楚,我记得你哥哥说过,你们都是在法国出生的。”
秦恬一顿,恍然想起,凯伦那动作,分明是要行吻手礼……而自己却豪放地握了上去……
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抱歉,我们家,嗯,一直不习惯西式的礼仪。”
凯伦耸耸肩,“我佩服你们对于你们礼仪的坚持,不过毕竟这是公共场合,能够入乡随俗的话当然是最好的。还有,其实正常讲,应该是女士先对男士伸手表达善意。”
“好的,我记住了。抱歉,呃,谢谢。”
“不要局促,相信你会做好的。”凯伦停了一会儿,摸摸口袋,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秦恬,“这是很久前我一个朋友整理的,你哥哥也用过,上面似乎有一些中文的批注,希望对你学波兰语有点帮助。”
秦恬接过来翻看了一下,竟然是一本波兰语小词典,巴掌大小,做工不算精致,圣经纸材料,一看就知道经过了很多手,里面虽然用的是德语解释,但还写着很多其他语种的标注,有几页甚至有中文,显然是出自她哥哥的手笔。
感动自是不必说的,即使还没有学,可有这本词典在手,语言不通的恍惚感似乎消减了不少。秦恬握着词典,问道:“您真的用不着了?”
凯伦摇摇头,“我真用不着了,你可以一直拿着,等到你确定用不着的时候,如果不愿留着,你可以还给我,我做个纪念。”
“那怎么好意思。”秦恬翻了翻词典,放入围裙宽大的口袋中,“我会以尽早还给你作为目标,这样我能学快点。”
“哦,恬,”凯伦做惊讶状,“你和埃里克山大真是兄妹,他当初也是这么说的。”
“我要谢谢你对我哥哥的帮助。”即使素未谋面,以己度人,秦恬也想替秦九感谢他。
凯伦微微点头转身离开,还摆着手,用古怪的中文道:“带恩不烟谢。”
“噗!”秦恬喷了。
之后,秦恬开始了她四点半起九点打烊、全年无休的生活。
她拿出了一股拼命劲,捧着这本词典四处和人对话,没事嘴里就叽里咕噜念着波兰语。她的进步很大,再加上以前哥哥打下的人际基础,很快就凭着初学不久的波兰语在饭店工作人员中混得风生水起。
她没有什么特别活泼开朗的性格,只不过有时候有点老好人,没事还冒点憨气,但是该精明的时候也不落下,又有那么点中国人特有的自我调侃的幽默,所以很招人喜欢,尤其是厨房的几个大叔大婶,成天跟她介绍自己的儿子。
桑塔婶婶是厨房的帮工,虽然只是洗洗碟子、叫叫号、打打下手,或在空闲时清洁厨房,但因为干得久了,便成了酒店元老级的人物。她超级和蔼可亲,把秦恬当女儿一样疼,还常跟她说起自己的儿子卡尔。
不过秦恬不怎么愿意和桑塔婶婶谈起她的儿子。
她还记得那天,帮桑塔婶婶洗碗,忽然听她说:“对了,秦恬,我的儿子和你哥哥差不多大呢,是个好小伙哦。”
“哦?”秦恬略有兴趣,“怎么从没见他来过?”
“他啊,”桑塔婶婶一脸骄傲和假假的抱怨,“年龄大了志向也大,他在波莫若骑兵团呢。”
一旁的主厨汉克叔叔笑道:“那可是我们波兰最精锐的部队,你桑塔婶婶见人就要炫耀一番,哈哈!”
秦恬沉默了。
又是当兵的……当有亲人正在远方参加战争的时候,她实在无法用轻松的心态对待。
作为华沙首屈一指的酒店,艾森豪芬酒店的客人都是上流社会人士,秦恬虽然只是一个打扫一楼餐厅到厕所、过道的清洁工,却也是大开眼界。那些政客、艳星、军人、富商,在一些自以为没人的地方会干出一些龌龊事。她好几次进洗手间洗拖把时都能听到一男一女在隔间里面撞门板的声音,待他们走出来时便变成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到了餐厅更是装出雍容高贵不可侵犯状……
秦恬不是什么没见识的小妞,好歹她也是个大学生,对这些倒还淡定,只是有时候到厨房帮工或者扎堆聊天的时候会将这些事拿出来说笑一下。
在没电视机看、没时间听收音机的时候,所有工作人员都对每一天下来看到的、听到的八卦新闻特别感兴趣,每天工作结束后都要扎堆交流很久。秦恬本来并不热衷于八卦,可是现在却对此极为感兴趣,因为这真的是练口语和听力的好地方。
“财政部长又和丽丽勾搭在一起了。”
“丽丽前天不是刚和瑟维奇将军来开房吗?”
“呵呵,将军阁下哪有财政部长有钱啊……”那人又小声道,“听说前阵子的军需拨款,落实到军队只剩下一半呢。”
“什么?”桑塔婶婶愤怒了,“怎么可以这样?那、那些小伙子吃什么?用什么?”
“呵,那些人才不管这些呢,有钱就行,饿死的又不是他们。”
“上帝啊,惩罚这些魔鬼吧。”桑塔婶婶双手合十。
“刚才我整理房间的时候,丽丽刚出去,我听到她在诅咒玛丽莲。”
“玛丽莲?那个华沙艺术家剧团的新秀?”
“嗯,前天晚上看到她了,可真是个美人啊,刚跟财政副部长搭上了呢。”
“哎哎,估计不久后华沙上流社会的新交际花就要换人啦。”
“呵呵,恬,听懂了多少呀?”
猛然被问到,秦恬一愣,迷茫地抬起头苦笑,“你们说得好快,我只能大致明白,具体细节听不出来……”
“给我看看。”凯伦凑过头来,看秦恬手中的笔记本,“咦,这次听到的确实挺多,有进步啊。”
“嘿嘿。”秦恬打了个哈欠,“你们还聊吗?十点了,该睡了吧。”
“是啊,该睡了。”众人互道晚安,纷纷散开。
秦恬回到自己的小阁楼,看着挂在墙上的日历,现在是五月十三日,转眼大半年过去了。
她一直在努力回忆自己的过去,但总觉得脑子里很混乱,不是空空荡荡的,而是太多信息理不出来,就只能糊成一团,让她在一个人静静整理记忆的时候,感到莫名的压抑和心慌,对此她只能解释为记忆混乱的副作用。
现在,当她看着日历上的标注,感慨自己已经待了那么久的同时,却又越发紧张起来,总觉得有什么必然要发生的事情正在酝酿,而且显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半年来,她一直在打听当初一起来的犹太人的消息,却始终没有打听到。她自刚来的那天见到莉娜的叔叔后,就再没见到他。她无处可找,便托几个波兰人问,可要么就是打听不到,要么就是别人一脸厌恶的不愿意帮忙。
德国曾经拿帮助犹太人当借口进攻很多国家,殊不知其中有很多国家的反犹情结并不比他们的少,秦恬无门无路的,只能暗自龟缩在这酒店中。
其间她还认识了不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有几个是兼职的大学生,他们气质良好,长相不差,很适合穿着侍者制服在酒店大堂中穿梭;而另一些人则是这里帮工的子女或者长期工,他们比较能吃苦又年轻力壮,平时比较累的活都由他们来做。这些年轻人闲暇时便聚在一起说笑,两个酒店经理是好人,在工作不那么多的时候,对他们的玩笑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秦恬经常在谈笑到一半时突然顿住,然后默然地观察众人欢乐无忧的表情。她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实在是心中的不安太浓,总让她半夜惊醒,总让她恍如梦中。
她一直有着不安定感,在这无依无靠的地方,无处可去,也无人可依。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究竟何处是归处?
她曾经忍不住抱怨那个不负责任的哥哥,可是又知道自己的抱怨是多么任性。哥哥哪里会知道她突然有了这样的怪病,在他心中,恐怕直到中国的战争结束了,他的妹妹依然是活蹦乱跳的。
走一步算一步,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天气渐渐转冷,离秋天越来越近了。
八卦会又一次展开。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汉克叔叔提起了世界大战。
在他的观念中,那还不完全是世界大战,而只是个大战,因为欧洲人的骄傲让他们看不到其他地方的战火。汉克叔叔竟然参加过大战,秦恬之前从未听他讲过。
“那时候我不算参加战争,只能说,是被卷入那场战斗。”汉克叔叔抽了口烟,回忆道:“那时候我是一个餐馆的小伙计,在边境上,那时候很危险,我躲在那儿,军队经过,就把我捎上了,没走多久,我们就遇到了苏联人。”
“哦,不……”有人惊呼。
汉克叔叔大笑,“怎么了?没什么啊,我们人多,才半个小时,对方就没声了。”
“你们在哪儿遇到的?”有个男孩问道,满脸热切。
“卡廷。”汉克叔叔道,“我跟着队伍一直走,一开始什么动静都没有,可突然,我旁边的大哥一把把我按在地上,紧接着我身边就躺了一具尸体,是原本站在我身边的另一个战士,他没躲过去。那是可耻的偷袭,我们什么都没干,却已经倒下了一片人。”
年代的久远让汉克叔叔的叙述有了些许淡定和沧桑的味道,但是其中的内容依然让人轻松不起来。他吐着烟圈,望着厨房雪白的墙壁,不知在想什么。
所有人围成一圈抬头看着他,在期盼,但又怕他说下去,因为在场大多数的都是波兰人。
“树林里,苏联鬼子穿了他们那难看的、脏兮兮的军装,四处巡视。我们看不到他们,只好躲起来。他们队伍里有一百多个人,那个大胡子指挥官大声地喊着什么,我完全听不清楚,子弹一颗颗地从耳边射过来,嗖嗖嗖的声音,你想象不到,就好像一个个死神从你身边飞过,他们正在想尽办法要你的命。我躲在树后,一动都不敢动。”
“你受伤了吗?”一个女孩问道。
汉克叔叔摇摇头,“我才十几岁,没有枪,也没有经过训练,当然不敢探头,倒是那个救我的大哥,一探头,脑子就被打了个对穿,血浆混着血液,全喷在我脸上。”
所有人条件反射地想象,然后都绿了脸。
桑塔婶婶粗声道:“汉克,别说那么恶心的东西,等会儿还有重要的晚宴要准备呢。”
“呵呵,好……”汉克叔叔做了个鬼脸,继续道:“现在我说得轻松,可是,战争啊……”他叹口气,“刚才这个人还跟你说话,下一秒他就死了,而刚刚集结的队伍,其中五六个人还没背上枪,一颗炮弹下来,轰!面前就只剩下了一个坑,里面散落了鲜血、碎肉、内脏和泥土,你无法相信上一秒这儿还站了这么多人。”
“我躲在树后面,一直都没有昏过去,几乎是清醒地看完这一切,然后……然后我在路过一个小镇时离开了队伍……本来我想加入他们,该死的苏联人……可是,我终究没敢,那时候的我,太年轻,只拿过盘子……”
“别内疚,汉克,遇到那样的情况,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有人安慰道。
秦恬抬头,看到桑塔婶婶的表情不怎么好看。她忽然想起,桑塔婶婶有一个在波德边境的波莫若骑兵团的儿子,顿时有些揪心的感觉。
汉克叔叔屡次提到苏联人,又让秦恬忽然产生了一种冥冥之中天注定的感觉,她甚至不知道天注定了什么,便努力要甩掉这种感觉,搂住桑塔婶婶的脖子轻声道:“婶婶,让卡尔哥哥回来吧。”
“这种时候怎么能退呢?”桑塔婶婶笑了,“现在哪儿有战争啊?”
秦恬被桑塔婶婶搂着,面无表情。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
最先带来战争信息的,是雪花般白色的传单。
一群又一群的学生们走上大街,在军警的管制下漫天散发着传单,路上行人越来越少,最后消失在街道中。
秦恬在阁楼中看着楼下漫天飞舞的传单,拿着刚刚到手的一张,只见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战争!
只有“战争”两个字,写得很大,而把其他的内容压缩在小小的一点地方。
警报声、不知名的叫声以及巡逻军警的广播声,还有远处,那似乎是炸弹一般的轰响……又有可能只是国防军车开出的声音。
警报,在一个沉闷的下午,一个收音机中伴随着有如炸弹投掷一般的嗡响来到了这个世界,从此后这急迫的声音就仿佛一直以各种形式出现在秦恬的生命中。
她打开自己的小行李箱,里面静静地摆放着半箱面包和点心——在持续的不安下,她用各种方法存下了食物和日用品。可想到以后漫长的岁月,她又觉得这些东西根本只是杯水车薪,但有总比没有的好。
艾森豪芬酒店没有开门,今天已经没有人有心情上酒店了。家住华沙的人也都没有来,偌大一个酒店只剩下和秦恬一样来自欧洲各地的留学生,他们都在各自的宿舍中瑟缩着。
有着“终于开始了”的奇怪感觉的秦恬自早上起来后就一直没有想过去找其他人,在敲门声响起时,她还恍惚着。
她打开门,外面是一个面带惶急的年轻男子。
“凯伦?”
凯伦来不及绅士,直接走了进来,来不及环视一下秦恬的小阁楼,便焦急道:“德国人打过来了,你快收拾东西到大堂去,吃的、用的能拿多少拿多少,我带你们到地下室去。”
酒店还有地下室?这让秦恬无形中有了安全感,她应了一声后站起来,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着凯伦下去。
下楼时凯伦不断叮嘱着,“恬,我看到你箱子里有存食物,藏好,不要让任何人看到,酒店存货很丰富,但是肯定会派别的用场,所以以后可能很长一段日子分派给你的食物会比较拮据——千万不要拿出你自己的食物,相信我。”
秦恬默默地听着,她知道凯伦谆谆叮嘱的后面是对人性问题的难以启齿,她理解,她都懂,于是更加酸涩。
全厨房都知道她之前省吃俭用存粮存物,要藏,哪那么容易?
所谓地下室,是用防空洞改造的。
世界大战的产物,非常坚固,给人一种强烈的安全感,虽然狭窄却因为明黄的灯光而显得温暖。周围都摆满了架子,架子上堆满了各种物资。这个地下室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个诺亚方舟。
也只有艾森豪芬这样的大酒店才能给人这样的感觉,但是秦恬知道,这些物资,绝对不会便宜了自己。
它们都有登记数量,如果有一天政府征用,少一片面包都能要了他们一条命。
“桑塔婶婶家里没有别人,她会过来负责所有人的生活和饮食,为了你们的安全,尽量不要出去,不管外面什么情况,你们在防空洞会很安全……”凯伦轻声说着,经理不在,他就是所有职工的老大,现在估计是受经理所托来安排事宜。
“那你呢?”秦恬忍不住问道。
凯伦沉默了一会儿,摸摸她的头,“我要去参战。”
“哦。”秦恬觉得这个答案理所当然,可是当她看着凯伦的背影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时,忽然觉得胸口窒闷得难以呼吸,她猛地站起来,低喊:“凯伦,你……”
凯伦回头,他的眼角湿湿的,表情却仍是一贯的温和,“恬,舍不得我吗?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秦恬觉得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她脑子很混乱,此时只能低声问:“你知道参战的意思吗?会死,枪会射穿你,炮弹会把你炸聋,然后,然后……”
“恬,你也想这么对你哥哥说吧。”凯伦微笑,“放心,我们很快会把德国人赶回去,然后,我会打听到你哥哥在哪儿,把你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他。”
秦恬抖动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上前,拉着凯伦轻声道:“小心。”
凯伦回身拥抱了秦恬,然后用咏叹一样的音调道:“牺牲,或者苟活,这是个问题!”
秦恬的日常生活中并没有牺牲和苟活这么有深度的词汇,她只是奇怪凯伦最后在怪叫什么,然后看着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她回过身,看着和她在一起的五个无处可去的员工,其中只有卡瑟琳和她相熟,因为卡瑟琳是客房服务,是夜间八卦论坛的主力军。
卡瑟琳眼眶红红的,拉着秦恬坐下,呜咽着道:“恬,我该怎么办?”
全艾森豪芬都知道卡瑟琳暗恋凯伦,前几天卡瑟琳还向凯伦告白,但现在看着卡瑟琳的表情就知道告白结果不怎么好,但这样反而是最好的结果。
桑塔婶婶的儿子卡尔就在前线,她着急得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前线去,把她儿子保护在怀抱里。战争的消息断断续续,开始两天最是煎熬,听说德军攻势极其凶猛,而且南北夹击,显然是早有准备。波兰政府虽然一贯有针对德国袭击的对策,可是在凶猛的机械化部队前,完全没有一丝胜算。
华沙尚还安全,可是人心已乱,听说街上一片萧条,只有征兵处人满为患,学生,以及一些正处壮年的男人纷纷走进征兵处参军。女大学生们则一窝蜂加入了志愿者队伍,被一车一车地拉往前线做护士照料伤员。
卡瑟琳好几次忍不住就要去了,都被秦恬死死拉住。她无法阻拦哥哥和凯伦报国,也无法阻拦青年的热血,但是卡瑟琳是中立国瑞士人,她不应该被扯入这场腥风血雨,战地爱情固然浪漫,可若是真要用鲜血铺就,那可一点都不美。
九月三日,又溜出去打探消息的桑塔满脸喜庆地回来说英法对德宣战,德国鬼子很快就会被内外夹击打出去,防空洞中一片欢呼声。桑塔婶婶破天荒贡献出了自己私藏的白面包和黄油,还开了一瓶葡萄酒。
政府一直没有来征收食物,照桑塔婶婶的说法,德国现在抵抗着英法还有强大的波兰的夹击,肯定撑不了很久,政府不借助民间力量也能解决。
三天后,又是难挨而寒冷的一天,卡瑟琳正和秦恬依靠着半醒半睡,忽然,桑塔婶婶缓缓地走到壁炉旁,坐下来,呆呆地看着壁炉。
她的眼泪一直在流,哭得鼻头通红,脸上的肉一抖一抖。
两个女孩儿在一边呆呆地看了半晌,猛然醒悟到了什么,连忙走上前去,一左一右拥住桑塔婶婶问道:“怎么了,婶婶?出什么事了?”
桑塔婶婶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然后一把抱住卡瑟琳呜咽道:“卡尔,我可怜的孩子……”
秦恬心里咯噔一声,紧紧盯着桑塔。
这时,另一个出去帮拿东西的年轻人桑埃托走进来,对着秦恬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秦恬便走过去,看着他。
“波莫若骑兵团,波莫若骑兵团……”
“什么?”
“她儿子所在的波莫若骑兵团,前两天……被歼灭了。”
“……有活口吗?有俘虏吗?”
“不知道,都不知道,但是听说骑兵旅撞上的是德军的坦克部队,你觉得……有可能吗?”说罢,桑埃托一副很想不通的样子,“坦克怎么能组成部队呢?德军的进攻为什么会这么快?没有马,他们怎么走?全部用车吗?还有,他们、他们哪来那么多车?那么多钱?《凡尔赛条约》呢?《凡尔赛条约》呢?”
全部都是《凡尔赛条约》的功劳!秦恬暗骂,不理睬他状似疯癫的询问,而是呆呆地看着桑塔婶婶,有些手足无措。
她的波兰语实在不咋地,且从来没有人教过她怎么用波兰语安慰一个可能失去了唯一的孩子的母亲。
她只能呆呆地看着卡瑟琳安慰着桑塔婶婶。
“恬……”桑塔婶婶忽然回头,握住了她的手,“你说得对。”
“什么?”
“我应该、应该让他回来的,不该、不该让他参军,呜呜呜呜……”
“桑塔婶婶,说什么呢?”秦恬努力挤出微笑,“你怎么知道卡尔哥哥就一定……嗯,牺牲了……说不定他正在哪儿好好地躲着呢。”
“呜……”桑塔婶婶哭得嗓子嘶哑,众人只能无奈地围着她,低声安慰。
桑埃托看这情况,叹了口气,拍拍秦恬的肩膀低声道:“好好安慰桑塔婶婶,我、我喊人做点晚饭。”
“好的。”秦恬点头,紧紧握住桑塔婶婶的手。卡瑟琳则把桑塔婶婶搂进怀中,像安慰小孩一样轻拍着她。
形势一天天变幻着,每天都有不好的消息传来,从广播、街上一点一点的死寂中都能感受到战争的迫近,仅仅几天时间,却让人的神经极度紧张。秦恬好几次醒来都手脚冰凉,她记不清自己梦到了什么,但隐约仍感到是一些枪林弹雨和尸山血河的场景,这使她比周围的年轻人更深地体会到战争的可怕,从而更加慌张不安。
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几乎没有一条信息是让人轻松的。
街上再没有人了,即使没有足够的防空洞,连续不断的炮声也会把人类仅存的潜能激发出来,找到一个容身之所。
偶尔,一两个神色匆匆的行人走过街头,也是躲躲闪闪,唯恐天上忽然掉一个炸弹下来。
酒店大堂有时会有几个行人躲进来,或者桑埃托和他的同伴会救进来几个被弹片擦到的伤员。对于处理伤员身上的伤,秦恬和卡瑟琳虽然还不至于“手到擒来”,但对付这些小伤却没有问题。
傍晚,正在防空洞温暖的壁炉边打瞌睡的秦恬忽然被一阵争吵声惊醒,桑塔婶婶脸红脖子粗地进来,大怒道:“这群该死的、该受诅咒、该下地狱的浑蛋!”
秦恬眨眨眼,迷惑地看着桑塔婶婶身后的卡瑟琳,她也一脸愤怒。
桑塔婶婶咒骂着分发食物,其他人都一脸迷茫。
卡瑟琳拿着自己的白面包和玉米汤坐在秦恬身边,小声道:“政府撤离华沙了。”
“什么?”秦恬睁大眼,“那岂不是、岂不是……”
“战局已定了……波兰政府抛弃了这个做了他们两百年首都的城市,抛弃了华沙,他们放任波兰走向毁灭。”卡瑟琳碧绿的眼里隐隐有着水色,“恬,我们该怎么办?在这儿要像亡国奴一样活着吗?我要回去,我必须回去!”
秦恬把卡瑟琳抱入怀中,迷茫地看着壁炉的火焰,直到眼睛酸痛,才喃喃道:“没事,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顿了顿,她又道:“早叫你不要坚持,战争没那么快结束,快回去吧。”
“可是我还有学业、同学……”
“他们哪有父母和亲人重要。”秦恬循循善诱,“走吧,回家去。”
卡瑟琳通红的眼睛看着她,“你……回去吗?你家不是在法国吗?德国不敢打法国,你也离开吧。”
华沙被占领后,或许生活艰难点,但是只要自己不是犹太人,不要不怕死地去招惹德国人,还是有活着的希望的。
但是现在要她穿越德国去法国,且不说转眼两国就要开战,单想想世界大战时法国被德国殴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这点就让她胆寒了。世界大战?她甩了甩脑袋,为何会突然想到这个词?而且,她又是怎么知道法国的下场?
发了一会儿呆,她放弃了思考这个问题,接着去想不离开华沙的原因。
现在,她这具身体唯一的亲人,只知道她在华沙,所以,她不能轻易离开。另外,她不愿意孤身一人在这恐怖的时代为了所谓的绝对安全四处流浪。出于一种奇怪的直觉,她觉得马上会发生一场遍及欧洲的战争,她不想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留在华沙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和秦恬相反,卡瑟琳此时已坚定了回家的想法,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从容。
桑塔婶婶的抽泣声一直不断,此时低低地传来。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皆苦笑。是啊,这时候最需要安慰的,明明是桑塔婶婶,她的儿子刚刚疑似为国捐躯了,转眼自己也将成为亡国奴,这种感觉,绝对不好。
正当秦恬组织着安慰的话缓缓起身时,桑塔婶婶却忽然起身,擦着眼泪道:“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我去准备明天的熏肉。”
就在第二天,广播中又爆出一个新消息,秦恬还没听清楚,桑塔婶婶已经开始捂脸痛哭,“上帝,救救波兰吧!”
桑埃托和两个男生眼疾手快地抱着收音机跑出地下室,秦恬只能一边忙着安慰桑塔婶婶,一边问卡瑟琳:“出什么事了?”
卡瑟琳看着桑塔婶婶的表情充满怜悯,“苏联也出兵了,他们无视和波兰的互不侵犯条约,波兰政府一跑,就打着自保的名义侵略了波兰东部……波兰完了,恬,我们必须尽早离开,否则……”
秦恬沉默,她能到哪里去?她不知道在中国的老家地址,也不知道在法国有父母的家的地址,难道孤身一人跑美国去?至于瑞士之类的国家,要说绝对安全,她也不信。
“卡瑟琳,你快准备一下吧,我、我还要留在这儿。”秦恬说道。
卡瑟琳知道秦恬的难处,虽然想不通为什么秦恬不回法国,但是她不欲多管,只能默默地点头。
其他几个留学生似乎也决定回到家乡去。这一天,所有人都沉默着,听着外面时隐时现的广播声。
秦恬感觉非常累,那是一种心累的感觉。她靠在壁炉边昏昏沉沉的,正要睡过去时,忽然被卡瑟琳摇醒。她睁开眼,看见卡瑟琳惨白的脸色,“恬,怎么办?华沙被包围了!桑埃托他们说,华沙外面全是德国部队!完了,这群吃人的魔鬼会杀光我们!”
与此同时,广播里铺天盖地的都是对德国军队如何凶残恶毒的宣传,播音员义愤填膺地说着我们的军队被如何如何惨绝人寰地屠杀,德国陆军如何不放过一个村落、一个小镇,进行轰炸、烧杀,德国陆军如同蝗虫一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这让所有波兰人心惊胆战。他们不明白德国何时与自己有这样的血海深仇,但也明白无论有没有仇,遇到德国军队,自己必死无疑。
这也让华沙被合围的消息更加让人绝望。
“怎么办?我们会死的!”卡瑟琳几乎崩溃。此时其他人不知道到哪去了,地下室只有她们两人。
秦恬也很害怕,但她没法像卡瑟琳那样崩溃,只能强作淡定,低声安慰,“没事没事,不会死的,德国人不吃人。”
“你不知道,广播里说,他们不留战俘,连平民都不放过,不管你是不是波兰人,都……呜,我是作了什么孽才来波兰留学啊!”
秦恬不知道怎么回答。静默半晌,她忽然听到外面有隐约的音乐声,那激昂的演讲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首钢琴曲,曲调时快时慢,颇为耳熟,“这是……肖邦?”
卡瑟琳侧耳听了一会儿,睁大眼,“还真是,恬,没想到你对这个还有研究。”
“没,没啦。”秦恬有些不好意思。
她没有研究过肖邦,只是隐约记得曾在大学的选修课上听老师介绍过,知道得最多的不是他的夜曲,而是他的爱国歌曲。
他是一个精神上的民族英雄,具体写过什么曲子秦恬说不上来,只知道一个小小的波兰,因为承载着肖邦,在欧洲才有了一片大大的天空。
秦恬忽然想起老师说的一句话——她听的时候漫不经心,却在这时候突然想起,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肖邦不需要波兰,是波兰需要肖邦,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一个她从前只是草草了解过的名字,在今天,却成为了身边民族的一个精神符号。德国兵临城下,波兰覆灭在即,一切语言都已经枉然,只有肖邦的音乐,能够表达他们的感情。
秦恬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为那种历史的厚重和庄严。她抓住卡瑟琳的手认真道:“卡瑟琳,真的,你不要担心。你想过吗?波兰这么小,夹在两个大国之间,无论经历什么叛乱和战争,波兰人都没有变成德国人或苏联人,这是为什么?想想凯伦,想想桑塔婶婶,他们比你更痛苦,却依然这么坚强……别小看波兰,别小看波兰人,这个民族,非常坚强!”
几天后,逼近的德军迫不及待地开始了空袭。
呼啸声传来的那一刻,卡瑟琳忍不住尖叫了起来,桑塔婶婶一改几天前萎靡绝望的样子,胖胖的身子快速挤过来,一把把两个女孩儿搂进了怀里,嘴里安慰道:“别怕,别怕,没事的,我们很安全。”
德国的轰炸机,带着骇人的尖厉呼啸声来回飞过头顶。很快,四处都传来爆炸声,巨响传入地下室,震得四面的木架和一旁的人都瑟瑟发抖,灰尘哗啦啦地落下,溅了一头一脸。
爆炸声过后,被掩盖过去的尖叫声才此起彼伏地传来。
即使在隐蔽的地下室中,还是可以隐约听到外面人们的尖叫和奔跑声。人群疯狂了,他们疯了一样寻找着能够躲藏的地方,华沙市中心的民居还有很多以公寓为主,根本没有什么防空洞。
秦恬想不出他们能躲到哪儿,但是她根本没有胆量跑出去救人。那些尖叫声听着太遥远了,她怕死,真的怕!
桑塔婶婶的怀抱冰冷而颤抖,桑埃托和另外两个男生走过来,把几个软垫挤在她们身旁,增加一点安全感。然后这三人相互看看,一起往外走去。
“停!你们要去做什么?”桑塔婶婶大声问道。
桑埃托道:“我们想看看外面会不会有人需要帮助。”
“你们……”桑塔婶婶张口想阻止,最后还是感到无力,只得叮嘱道:“酒店的医疗间有点医药绷带,你们可以去前台拿一楼临时客房的钥匙给伤员,但是……别把他们带到这儿来。”
三个男生并不傻,点点头出去了。
“等等!”秦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喊出来,她站起来,盯着桑埃托,“我也去。”
“恬,外面太危险了。”桑埃托皱眉。
“不是有你们吗?”秦恬努力微笑,“而且,女孩子比较细心一点不是吗?”
“可是……”
“我、我还学过急救。”秦恬口不择言,拼命增加自己的筹码,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出去。
“好吧,但是你要小心。”
秦恬连忙跟上三人,忽然手一紧,卡瑟琳拉着她也跟了上来,紧紧盯着她小声道:“我、我也去……”
桑塔婶婶叹口气,也站起来,“唉,你们这些孩子真是,我也去吧。”
“不行,不行,您、您还是休息吧。”
“怎么不行?我比你们都有资格!”桑塔婶婶挺起胸,“我可是……”
她哽咽了一下,眼眶又红了,“我可是……战士的母亲!”
秦恬真正体会到战争的残酷是在两天后,华沙守军宣布投降,所有炮击停止了,华沙守军司令向德第八军团司令布拉斯科维兹上将正式签署了投降书。
在所有波兰人沉默地聚在各自藏身之所,沉默地听着这些的时候,秦恬终于自月初以后第一天,缓缓地踏出了艾森豪芬酒店。
轰炸猝不及防,很多受伤的人还在酒店大厅中躺着。酒店外面有着深秋的日光,落叶在庭院中落下、堆积,无人打扫,在地下积成厚厚一层。
秦恬一贯很喜欢这种踏在叶子或者雪地上的声音,每一次听到都会让她心动。此时外面只有广播声在回响,播音员语气平淡地播报着消息。秦恬无法想象在播报一些负面消息时这个前几天曾一直声嘶力竭怒吼的播音员在想什么,但他的平静似乎覆盖了整个华沙,一切都那么安静。
她终于忍不住,走到了外面,踏过庭院的绿地,一直到大门口,探头往外看去。
她看到了废墟。
顽强屹立的艾森豪芬酒店显得那么突兀,当周围都是一片废墟时。此时,一些建筑的墙垣倒塌,砖石满地,乌黑、焦灼,古色古香的城市似乎已经成为一段历史,一切都是破的。有几面墙、几根柱子孤独地竖立着,透过墙上没有门板的空洞可以看到天上飘过的黑烟。
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那全天不断的轰炸,它真的,毁了华沙,一座真正的古城。
饶是秦恬几乎没怎么走出过艾森豪芬,还是被眼前荒芜凄凉的场景震撼得呆立半晌。她在一个深夜匆忙进入华沙,接着在这个白天看到了华沙另一种全貌。
这就是战争。
这时她还没看到墙土碎石下支离破碎的尸体,还没去探究那地上一摊黑红色印记是什么,还没真切地闻到空气中刺鼻的硝烟味,却已经感受到了战争的威力。
胜于耳闻,胜于书,胜于……目睹。
她退后一步,强烈地想要逃进艾森豪芬的庇护中。
“恬!”后面突然传来声音,秦恬吓了一大跳,猛地回转过身,原来是桑埃托他们三人,前几天在酒店附近找受伤的行人都是他们做的。
“恬,你怎么在这儿……你、你看外面……”桑埃托说道。
“嗯……”秦恬只觉得很沉重,“我没想到,会这么可怕。”
“对啊,很可怕。”桑埃托笑了笑,“外面太危险,你还是快回去,很多人需要帮助。”
“你们还要出去?”
“嗯,趁现在没空袭,看看还能不能多找几个人。”桑埃托和他的两个朋友都戴了胶皮手套,全副武装。
“我也去吧。”秦恬又一次热血,自动请缨。
“不,太危险了,而且女孩子力气小,也搬不动东西。你在酒店等着,我们去。”
“我随身带些急救的东西,万一有需要……现在酒店那些人也能相互帮助,我也就打打下手。”
桑埃托和同伴相互看看,迟疑道:“万一还有空袭……”
“不会了!”秦恬说得斩钉截铁。华沙投降后,这里成了德国人又一个基地,今天起,这里便成为了德国人的囊中之物。从某些方面来看,华沙会比较安全。
“……那,好吧。”桑埃托也确实遇到过有些人救治不及在半路死掉的情况,就算秦恬帮不上实际的忙,以防万一也好,“你去厨房的柜子里拿胶皮手套,再带些急救的东西,我们等你。”
秦恬撒开双腿就跑。
跟着桑埃托三人沿街走了好几百米,沿途尸体和断肢无数。短暂的不适应后,秦恬很快进入状态,她有时候甚至会顺着一些拖拽的血迹去寻找伤员,虽然只找到尸体,可也让桑埃托三人放下了心,至少秦恬绝不会是他们的累赘。
不知怎么的,走出很远,一个人都没看到。
“地窖、地下室、防空洞,上一次战争时期的建筑造得很牢固很隐蔽,指路牌都被埋了,我们凭肉眼找不到也正常。”桑埃托觉得还可以理解,“再走走,找不到就回去了。”
“嗯。”秦恬正感到冷。
“听,”一个同伴突然道,“有声音。”
他的话音刚落,一阵秋风吹来,又带来了一阵说话声。
四人精神一振,噼里啪啦地跑过去。他们翻过碎砖堆,翻过断墙和破旧的家具,跑向前面一个被炸得只剩半幢的三层公寓。
刚跑进去,突然听到一阵咔嚓声,秦恬立刻僵住了,一动都不敢动。她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废墟中墙的阴影中,几个青年男女正端着枪冷冷地盯视着自己。
桑埃托几个也僵住了,呆了一会儿,缓缓地举起了手。
“报上身份!”
“桑埃托,卡萨,萨尔。”三个男人报上了名字。
“恬·秦。”秦恬大着舌头回答,被枪指着,她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冻住了,身体不听使唤,好不容易举起了双手,双腿又开始抖。
“不是华沙口音,你们分明是德国间谍!”说罢,又咔嚓一声。
“我我我我我们是留学生!我们三个都是意大利人!”桑埃托大声道,还指着秦恬,“她、她是法国人!”
我是中国人!秦恬很想大吼,但是她知道,这时候强调自己是哪国人是没有意义的,中国不比法国安全。
“留学生?留学生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在外面乱晃?你裤管里是什么东西?枪吗?”说着,几支枪都对准了桑埃托。
桑埃托连忙大叫:“不是!这是扳手、起子,是工具。”
“你们带这些干什么?”
“用来搬重物,是用来救人的。”
“什么救人?”
“我们、我们从空袭后就开始、开始救人了,我们救了很多伤员,都在艾森豪芬酒店里。不信、不信你们可以去看看。”
领头的男人一阵沉默,然后一个小个子男孩就跑了出去。等了很久,那个男孩回来了,在男人身边说了些话,男人表情缓和了点,说道:“看来你们说的是实话。”他放下了枪,周围的人也都放下了枪,“感谢你们为波兰做的贡献!波兰人民不会忘记你们!”
他还走上前,向桑埃托伸出手,有些歉意地道:“抱歉,我们也是为了安全起见。现在……德军已经准备进城,我们、我们必须守住我们最后的防线!”
“你是军人?”桑埃托问道。秦恬看看四周,这些青年男女穿着普通的衣服,脏脏的脸,满身尘土,看不出军人杀伐的气质。
“不,我是华沙大学的教授。”男人道,“我的父亲参加了世界大战,他为波兰牺牲了,他的牺牲不能在我这儿白费。”他指指四周,“这些,都是我的学生。”
桑埃托肃然起敬,“我也是华沙大学的学生。”
“是吗?”男人眼睛一亮,忽然又暗了下去,“你们快回酒店吧。德国人要进城了,这儿很快就会比空袭时还不安全。你们不是波兰人,不需要为我们牺牲。”
桑埃托本来就只打算尽尽情意,就像他的同伴以及秦恬所想的一样,他们没有中国什么两肋插刀的伟岸情操。于是桑埃托闻言后又叮嘱了对方几句,便带着秦恬等人小心地回到了酒店。
“关紧大门!”桑埃托刚进酒店就大吼,“德国人进来了,波兰会有反抗军,很快要巷战了!”
桑塔婶婶闻言轰地站起来,“这是真的吗?”
“是的。我们刚才遇到了一支队伍,是老师和学生组成的队伍,他们准备反抗。”桑埃托的话里有着敬佩和惋惜,“可惜他们的对手是凶残的德国人。”
“上帝啊!”桑塔婶婶站起来,竟是满脸喜色,“孩子们,不要气馁!看吧,波兰不会灭亡,到处都有我们的战士!华沙,华沙!我们会奋战到底,准备好伤药,准备好粮食,我们要迎接我们的英雄!”
桑塔婶婶唱着现编的歌曲,没想到竟然有躺在地上的伤员一边配合地伴奏,一边轻轻地跟唱着,不知不觉中,四面竟响起了一阵阵歌唱声。
秦恬却一点也没有激动的感觉。此时波兰军队已经被勒令停火,在华沙城中等待德国陆军的,就只有那些平民了。
一切事实都在告诉她:这一次巷战,不会有好结果。
桑埃托等人显然也明白这一点,表情全都不怎么好。
卡瑟琳犹豫着道:“桑塔婶婶,无论如何,为了自己的安全,还是先做些准备吧。”
桑塔婶婶冷静下来,皱着眉道:“要不,这些人都搬到地下室去?”
想到那儿满室的物资,众人有些犹豫,可是很快就决定这样做。等以后德国人进城,难保不会有那么几个士兵杀红眼进来乱扫一通,地下室好歹还安全些。
刚把几个伤员搬进地下室安顿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雷鸣般的爆炸声。
这声爆炸就好像是发令枪响,随后而来的连绵的枪声像是向所有人宣告:巷战,开始了。
这是华沙平民最后一次反抗。
他们已经做好准备,用自己的鲜血铺就德国入侵的道路,让德国人看到波兰的不屈和坚韧。
为此,他们赌上了性命和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