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有心的门徒
沙螺湾外,群岛环绕,宛如龙口。又水流数里,有一奇岛,怪石餐霞,翠木吐霭。实质上是天然石灰质岩石经过水流千百年蚕食,渐渐形成的柱状小岛。小岛长满了植被,好似上大下小,形同西蓝花,故而得名。
它位于港湾中央,扼住潮汐咽喉,潮水在这里重新加速,常年潮声不断,又称龙泾吐珠。可惜小岛实在太小,连淡水都没有,虽然有一座海军遗留的码头,但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关注过了。
我还听说,为了盘活当地旅游业,小岛的70年产权早已被租了出去。
远方的西兰花岛隐在漫天红霞之下,如同一顶皇冠。
渔人刷着短视频,放的是三国。话说曹操出征,曹植送别时出口成章,写了一篇文采斐然的诗。轮到曹丕上场,曹丕这人文化水平不行,只见他双目含泪,当场抱住曹操的马腿,哭喊爸爸。
渔民老伯感慨:“你说这曹操,明明曹植这么有文化,怎么就非喜欢曹丕呢。”
我笑笑:“简单。寻常人家不缺真感情,缺金银珠宝。富贵之家不缺金银,缺的是真情。”
渔船缓缓靠泊,随手给了他二十元,渔民便欢快的离去了。
我提着两袋子蔬菜,径直向间不大的房子走去。
“老人家。”
没有回音。想来他不知去哪里钓鱼了。反正不会锁门,索性将灶台边的米抓上两把,淘洗干净,又将柴火灶烧起。记忆隐约回到了十年前,我还是个中学生,爸爸在外奔波,我就在厨房煮饭。家里的菜很少,唯有热腾腾的米饭是美味佳肴。
柴火饭并不复杂,以大火将粥烧熟,然后再把米捞出来沥干,这些沥干后的米就是“捞饭”。然后再重新倒进去,小火慢焖。
我将沉重的木盖子压在锅上,用蘸了热水的布塞住所有的孔洞。不过一刻钟上下,等待铁锅的蒸汽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形态,我撤掉火力,换个灶台,开始做一道普通的炒菜。
菜还未好,身后已是默默站了一人。
“后生,来看老头子了?”
“老人家,救命之恩,怎么能不回来呢。”
老者凑过来,我揭开锅盖,一时米香四溢。
“手艺不错!”
“我从小没娘,只有老父相依为命。爸爸做工,我就做饭。时间久了,就会了。”
老者叹了一口气:“好孩子呀。我这钓起一条鱼,一起尝尝。”
石斑鱼!这儿怎么会有石斑鱼呢?
“我还真没做过石斑鱼。”
“老夫懂啊,我说你做。”老者笑笑,“石斑鱼其实就一个做法,清蒸。只有清蒸才能还原它的原始鲜美。”
“老人家高见!”我返身取来葱姜料酒,“闻闻看?”
老者笑了:“小子,凡事儿做在前头呢。”
“像我这种人,也就靠这点小聪明了。”
老者仿佛看穿了一切,笑道:“不怪你。要是能够有尊严的活着,谁又愿意做牛做马哟。”
我不由叹了一声:“我要是不用买房子还信用卡就好了。”
“这有什么难的。”
“老人家你又开我玩笑。”
“我记得你对法律很熟吧。最赚钱的法子不是在《刑法》里写着吗?”
“嗨!”我钦佩老人家的洒脱,这玩笑开得太有深度了。不过手里的活儿却是没停,料酒葱姜蒜眨眼睛便备好了。
“所以说,法律那是做人的最低标准,一个人要说他自己遵纪守法,那准是个人渣。”
老者妙语连珠,把我都给逗笑了。
“老人家通透!”
“不想违法又要赚钱,知道需要什么吗?”
我一时跟不上节奏,只是机械的开膛破肚,去肠刮鳃。
“智慧吧?”
“错啦!古今那么多聪明人,被小人害死的少吗?”老者摇头,须臾才说出答案,“你玩不过高家人,不是你不够聪明,而是不够寡廉鲜耻!”
“哎哟。”我被鱼骨刮了一下。
老者似乎没有听到。
“《劳动法》规定一周工作40小时,一年也不过2100小时,可高家用的是996,两周休息一天,一年就4000小时。仅此一项人力成本就比别家低一半,这才成就了钦江最大的物流财团。”
对啊!高云馨最寡廉鲜耻了!
“就后生你这样的,要你抛妻弃子,做得到吗?”
这……
“做不到。”
“人家吴起杀妻求将,却是千古名将。”老者接过我手中的盘子,自己做起了清蒸鱼。“要你杀兄弑父,做得到吗?”
我连连摇头。
“李世民把兄弟全家都杀了,不照样是千古明君。”
老人家冲我摆摆手,笑道:“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第一关都过不了,剩下的就别提了吧。”
“可是老人家,自古邪不压正啊!”
“那你也得看看正的那个人是谁?徐阶斗严嵩,不是徐阶正,而是他够狠够强!之前多少道德志士,斗得过严嵩老贼吗?”
“受教了!跟老人家聊天,真的长见识。”我将几根柴火丢进炉膛,配合老人的动作。
“你要学的多哩。你再说说,唐僧是个好人吗?”
“当然是啊,十世修行的好人。”
“狗屁!他手里就一门叫人头疼的本事,孙悟空诚心保他,他念了多少回?得道高僧本该以德服人,他分明是滥施淫威,以力压人。这种有点权力就要用尽的,才是大恶人!”
短短几句话,我的世界观已经被他完全颠覆。
我帮着他将锅盖盖好,又以毛巾封住缝隙,这豆豉石斑鱼便在路上了。
“你呢,本质不错。别人是相由心生,你不是,你是能看到真相的人。可惜还是没有悟到寡廉鲜耻那一层。”
我细细回想,确实如此。高云馨敢这么逼我,就是知道我有很多不能放弃的东西,这些都成了我可以随意拿捏的弱点。
“什么都不要才能像她这样活着啊……”我怅然若失的叹了一声。
“所以啊,什么功名利禄,不如一个后生陪我吃鱼哟。”老者打开锅盖,鱼香四溢,“好好吃,吃饱了回去想想寡廉鲜耻四个字。”
品尝着原味石斑鱼,配上沙蟹酱与柴火饭,如此简单的快乐,令我暂时忘记了来自银行与保险公司的压力。如果一切照规矩,银行会从我身上刮走两个月利息,而这些本来不用产生。
寡廉鲜耻,这一课上得真及时。
躺在海风习习的木板床上,对着窗外的星空,我开始思考高云馨的话。作为一个最令我讨厌的人,如果我混得不如意是因为思想问题,那么作为另一个极端,她的身上就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东西。
她对我说过很多话。
“尊严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
“你就是那种哪怕错了也会负责到底的男人,也是我非要买下你的理由。”
“人都是自私的,在有机会的时候,每个人都会选择让别人承担不利后果。只有当这个选择的代价足够高的时候,人才是守信用的。”
所有的这些都是表象,真理的魅力在于,它隐藏于表象之中,就像沙砾中的黄金,千淘万漉,吹尽黄沙,才能得到几个字。而这几个字又是人如此的简单而坚固,由此可以推断世间万物。
剥去这些行为的外衣,就像脱去珍珠的外壳,闪亮的核心在打磨下逐渐变得烨烨生辉。
在狭窄晨光将桌子劈成两半的时刻,老人沧桑的面容在阳光背后不知阴晴。那如同老树盘根般褶皱的脸静若深潭。背后好似有无尽真相在静静的等待着我揭开面纱。
“礼义廉耻,其实并不存在。”面对老人平静的面容,我将思考了一夜的答案和盘托出,“如果道德对自己有利,那么就讲道德。如果道德对自己不利,那就不要讲道德。寡廉鲜耻并不是要刻意的缺德,而是抛弃道德概念的束缚,知行合一。”
老人的脸上有了些惊讶的表情,虽然他看不见,虽然他的眼睛不足以表达情绪,但我能够感觉到那种惊诧。
“想不到。你比老夫悟得更透。”
“老人家谬赞了。”
“老天终归待我不薄哇。”老人喃喃自语,“你投了简历还没有回应吧?”
看着安静的手机,我爽快的承认了。
“老夫倒有个差事,还找不到人手。”老者意味深长的顿了顿,“你愿意叫我一声师傅吗?”
“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好!”老者激动得蹒跚站起,“老夫就传你商道。”
老者示意我坐着,回身地窖,取出一本书。
“其实商道不过人道,悟透人性就悟透了商道。师傅只是带你走上这条路的人,能走多远还要看你自己的修为。”
一本《资治通鉴》,还是线装版。
“这本书老夫加了批注,先看起来吧。”
“是,师傅。”接过书本,老者又随手在最后面撕下一页纸。
“老夫给你张条子,你去找陆海集团老总丁义秋,他会给你一份工作的。”
“我要做什么?”
“给他讲故事。”
讲故事……原来如此。老头子果然深藏不露。
“不过……我在高翔集团那边签下了保密协议,突然到陆海集团应聘的话……”
师傅冷冷一笑:“后生,刚教了你寡廉鲜耻。一个学法律的连保密协议的漏洞都找不出来的,你也不用做老夫的徒弟了。”
“师傅教训的对。”我已经被高云馨开除了,除了陆海集团别的小公司也未必敢收留我。“徒儿明天回去就想办法。”
“为什么明天?今天你干什么?”
“想多陪师傅一会儿。”
“你把事情办好,就是对师傅最大的孝敬。去吧!”
我将条子折好,揣进兜里,看也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