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家庭晚餐
回到家，抬头便在自己家中心位置看到了那颗蔚蓝色叶子的Amanda树。
这棵树不高，却长得出奇的向四周铺散，以至于老乔55岁那年不得不将自己的家扩建到和树差不多的周径，虽然扩建这种3D打印的房子并不费什么事，只需要联系尼米诺公司（当地的3D打印业务公司）将房子的周径和周围一圈环形绕房水渠的周径扩大就行了，整个房子最昂贵的中轴是不需要改动的，但是请人工远程操控机器人来翻扩土地仍然花了他不小的一笔资金。好在老乔的妻子朱娜和老乔一起承担了这笔费用，老乔因此省下了一笔钱。
傍晚，淡紫色的天空和唐纳逊河交相辉映在老乔的家边，家边小港口旁的红船，此时也被夜空衬印成了黑色，如同一只安静的黑天鹅，俯在河边静静地守候着什么。
老乔将黑色的公文包换到左手，用右手去按了一下3D环绕门铃，其实他可以用自己手心里面的电子钥匙将房门打开的，但是他还是习惯性的按了那个老旧的门铃，毕竟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生活中能够记录他与父母的时光的东西都在渐渐离他远去，而这些他已经使用了多年的东西，现在早就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融入了生活，然后新的生活让那些在五六十年前人物的痕迹不再在这些物品上留存多少。
朱娜好像迈着轻盈的步伐跑过来打开了门，门开了。朱娜接过老乔的公文包把它靠在了鞋架边，马上就跑回去继续准备晚餐了。朱娜是老乔在读完了学校（在雷明顿镇从小学到大学都叫学校）的学士学位以后在一次伯纳星南极古植物研究项目中认识的，当时，老乔24岁（老乔在学校的大学课程中重修了一级），朱娜是比老乔早一年毕业的天文学毕业生，而那次考察中，朱娜则是随队观察记录南极极光波谱的，以此来确认太阳风暴的强度，在那个泛着彩色极光的夜晚，老乔悄悄走出科考营的大门，看见了这个在五颜六色的极光下如此生动活泼的女孩，静静地观察着这个世界上最绚丽的极光，他心潮澎湃，内心翻涌的生机和对自然的美丽，人的美丽，以及对美丽生命的向往，在那一瞬间喷涌而出，他迈开了追逐朱娜的第一步，那一步很静，以至于朱娜和任何活着的生命都不可能听的见，而朱娜就静静地站在那里，观察着绚丽的极光和那极光背后充满着无尽黑暗与神秘的的宇宙，这一步，对于乔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正是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孤独，并且迈开了后面人生的很多步，第二步，第三步，乔逐渐接近着朱娜，直到第58步，乔站在了朱娜的背后，在绚丽的极光下，只有朱娜和乔两个人，而南极的风吹过这两个年轻生命的面颊，留下了冰凉的唇印。而这冰凉的唇印需要火热的爱情，来将它们在两个人的脸上燃烧起来，然后，在这绚烂的极光下，夜空将会见证又一个美好的爱情...
“乔，快点帮我把餐具摆好，我们马上就开饭了。”朱娜背对着老乔，像往常的几十年一样，朱娜和老乔白天忙于工作，晚上就回家准备晚餐，而对此，老乔还是时常会抱怨一下，毕竟爱情的美好或许就只是在初识的那十几年吧，在有了孩子以后，重心都转移到了孩子的身上，之后，当孩子长大了，重心终于落在了一些不知道什么的地方，那个地方或许是人们在久经社会的洗礼后身心俱疲的的空洞，然后，重心在那个空洞中无尽的挣扎，直到空洞的裂痕被一次奋力地挣扎震开以后，或许才会给后面的世界流下一片美好而祥和的光明。
老乔默不作声，只是习惯性地走到橱柜前，把朱娜、朱迪、他自己的餐具摆好以后，才开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张黄色小餐桌的首席位置静静地看着他自己的报纸，黄色的小餐桌与整个被重新装修过后的红木主题的厨房格格不入，但是当年老乔坚持要把这个黄色小餐桌留下来，因为在他的父母离开后，这张餐桌记录了不少他和外婆在一起的珍贵回忆。
“扑嗒扑哒...”这是老乔和朱娜的女儿——朱迪下楼的声音，朱迪今年已经34岁了，但是和老乔一般怪癖的性格一直让她找不到合适的对象，老乔在之前还对此表示格外的骄傲，但是现在是真的骄傲不起来了，不得不说，这的确是让老乔和朱娜伤脑筋的一个问题。
朱迪刚刚从房屋左侧的螺旋楼梯下来，朱娜就已经把所有的做好的菜摆上了餐桌，一盘有三个球的土豆泥烩萝卜，五片面包，三块煎小牛肉里脊，配上几颗绿色小花椰菜，还有一大扎鲜榨橙汁。这就是他们简单但却非常合适的晚餐了，可是在他们一家三口都坐上了餐桌以后，所有的人岑寂了，接近65岁的老乔、64岁的朱娜和34岁的朱迪，一家三口就这样安静地享用自己的晚餐。
厨房壁上的老黑桃木外壳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这让老乔想起了在雷明顿中学教室里的计时秒表，计时秒表每当学生开始做集体测验的时候就开始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接近20年的教学时间，老乔不知道忍受了多少个这样让他备受折磨的滴答声。
老乔看看低着头摆弄头发的朱迪，她正在用叉子摆弄着那个土豆泥烩胡萝卜里面的萝卜丁，一点都没有要吃下去的意思，在桌子底下，朱迪正在用她的那双小巧精致的脚摆弄着她的那双粉红色毛绒兔的拖鞋，这双时不时掉下来又被朱迪立即穿上的拖鞋，打在地板上弄出“啪哒啪哒”的声响，这倒是给这个如同往日一样不怎么热闹的晚餐提供了一点动静。但是老乔此时心里正烦闷着这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呢，朱迪的拖鞋声此时把老乔本就烦闷了一天的心情逼入了极境。
“朱迪，我觉得你是时候该换一双拖鞋了，说实话，这双拖鞋真的不适合你。”老乔用一种家长的，故作平静的声音，严肃地说到。
“哦？是吗？当初我买这双拖鞋的时候你还说好看来着，还说这双拖鞋质量非常好，可以穿上个10年都没有问题，还说这双拖鞋防滑性能很好，穿到海边度假的时候也不会让沙子硌到脚，现在你又说这双鞋子不适合我，究竟又发生了什么？”朱迪有点激动地反驳道。
“4年前，你才30岁，刚刚拿到埃尔罗尼州立学校的博士学位，并且还凑合着找到了一份还不错的会计工作，你看看你自己，现在都多少岁了？这个年纪还穿着这样一双拖鞋，你觉得合适吗？看看你自己，现在还在和我还有你母亲一起住，你是想和我们一样成为老爷爷老奶奶吗？”老乔毫不客气地点出了他烦躁的原因之一。
朱娜默不作声地抬起头，对着老乔把眼睛微微严肃地瞪了一下，老乔好像全然没有注意到，只是继续死盯着朱迪，好像在等待朱迪对他的质问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是疯了吗？”朱迪突然抬起头，露出他那对湛蓝的大眼睛惊愕地望着老乔，大声反驳道“你知道吗？隔壁的安娜和我一样大，人家从来就没有着急过早早的结婚，你知道吗？现在的时代已经和你们那个古老的恶心时代不一样了，再说了，我的事情，我自己都不着急，你着个什么急？”
“哼！我不着急，我看着你这样都六年过去了我能不着急？小时候还挺听话的一个孩子，现在倒是学会和父母对着干了！”老乔在课堂上憋屈的怒火好似恶魔一般正在慢慢侵蚀乔的全身，他的声音逐渐放大，好像要在家里这场小小的晚餐上释放自己这几十年来在课堂上积累的所有不快。
雷明顿镇被唐纳逊河贯穿，而三周被哈蒙德山紧紧环绕，只有朝着东方的那一面，是一片开阔美丽的顺着河流伸向远方的平原，这导致在秋天，东风吹来的时候，会带着一些含有大量水汽的云朵。正因东风在雷明顿镇的秋天吹的如此猛烈，以前常常会有Amanda树在这样的情况下被风给吹断，雷明顿镇的独特环形建筑，在这里，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美丽而娇弱的Amanda树存在的。
就在父女俩正开始一场激烈的争吵时，屋外，雷明顿镇上空被三周的环山积累起来的雨云也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碰撞，好似要给这逐渐升级的晚餐矛盾来一点激热的前奏，雷声已经缓缓作下，而乔父女俩好似全然没有注意到。
“你着急？我之前25岁找到雷蒙德的时候你怎么都不正眼看人家一眼？你怎么甚至都不正式地接待人家一下给别人留下一个好印象？是，雷蒙德以前在学习上是很差劲，但是在我看来，他是一个追求理想和自由的人，你这个老死板，一天在外面畏畏缩缩，回到家里还不允许自己的家人发表自己的意见，做出自己的决定，比起你这个老古董，雷蒙德要强多了！”朱迪终于发出了狠话，直击老乔的要害，是的，看来老乔不仅在外面被人觉得窝囊，现在在家里都有人这么说他了。
“哦，雷蒙德？那你现在去找他呀！你去看看找他他会给你任何回应吗？我老早就看出来了，雷蒙德是个花花公子，你看，我要你和他断绝来往的第二天他就找了别的女孩，你听我的难道听错了吗？”老乔下意识地拿不知道从哪来的事实来反驳朱迪激动的提问式发言。
除了朱娜意识到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起身要去关掉敞开的客厅窗户和厨房的小窗户，却被老乔给一把拦住了“朱娜，来帮我评评理，你说说看雷蒙德那小子到底值不值得朱迪去爱？你和我当时就看出来了雷蒙德那小子有问题，朱迪到现在了还死缠着那个问题不放。我说，朱迪，你就不能去找个正常的孩子吗？你以为雷蒙德第二天找了那个女孩就只伤了你的心？你不看看父母后来是怎么安慰你的？把你带到海边度假，把你...”
还没说完，朱娜终于也受够了这场争执，起身就要去关窗户。
“朱娜，你给朱迪一个准确的回答，不然这孩子是不会服气的！”老乔一把抓住了朱娜的手臂不放。
“够了，乔，说实话，你对朱迪管的太严了你知道吗？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自从44岁那年你被从研究所调到学校去工作以后，我就觉得一切都变得僵硬了。我白天要工作，到了晚上，我还得给你们准备晚餐，别人家里都是安装了自动橱柜，妻子根本没有必要急急忙忙地回家做饭，我为了尊求你想要体会当年你外婆做饭的意见，一做就帮你做了20多年的饭，你还有什么意见呢？你要知道，朱迪现在这样的性格，和你在这几十年来这种压抑的性格对她造成的影响不无关系！你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要谨慎，却没有一次告诉过她要遵循自己内心的意愿去走，是的，交友需要谨慎，难道就不需要内心的意愿吗？你难道就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充满光明吗？我为了尊重你，从来就不当着朱迪的面反驳你，但是，今天，我必须要说，从刚才吃饭开始，你就没有打算营造一个好的吃饭氛围！你没有必要因为朱迪的鞋子就指责她，这是不对的！”安娜终于也按捺不住内心这几十年来积累的不快，一口气说了很多，之后，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的朱娜用手抚住上下浮动的胸口，大口的喘着气，毕竟朱娜本身就纤瘦的身体也已经上了年纪了，即使64岁并不算高龄。
“哦？看来都是我的错了，我几乎每年都要带你们出去旅游一趟，你们觉得我这样做也是没有必要的，对吧？我为女儿考虑她的终身大事谨慎了又谨慎，这也是没有必要的，对吧？朱娜，除了我外婆留下的东西在这个房子里我是不允许改变的，其它所有装饰都是由你来决定的，这也是没有必要的对吧......”老乔的压力最终全部体现在他的这一连串的反问上。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窗外的雨下个不停，却丝毫没能打断这场好似无休无止的争吵，雷电在暴雨倾泻之后就收敛了许多，几道光束伴随着几声闷雷，在那最后一波滂沱之后就完全收敛了，只留下了微微的细雨声和它们打在雷明顿树树叶上的“噼啪声”，霎时间，好似万籁俱寂，而雨儿、风儿，只是最后一道雷鸣过后宁静的伴奏。
不知不觉，原来这场争吵已经持续到了0：10，整个房屋内本身通透的灯光，现在已经只剩下了两盏大厅里的应急灯来提供几点微弱的灯光，老乔本就黝黑的面容，在微弱的灯光下，被勾勒出了他那已经枯槁的线条，愁容满面，皱纹密布。如果朱迪能够早点看到这些的话，说不定这场争吵根本就不必存在，朱娜细腻的皮肤在昏暗的橘黄色灯光下反而显出了一种年代久远却保养精细的陶瓷的光泽，不得不说，朱娜的确是一个血统优良的美女，即便上了60岁的年纪，一点也不失作为一个女人的风采，岁月好似在她的身上无地自容，栗色的长发微微泛黄，更显出了长者智慧的光泽，这真的是朱娜六十多岁的模样吗？这一切好像虚假的有点诡异。
朱迪在这样一场沉静的雨夜中，竟然不像之前那么暴躁了，只是微微低着头，一双湛蓝的大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好似有一根蜡烛在里面燃烧，蜡烛上的星星之火好似正在见证着什么，而那忧郁的朱迪独有的眼神又好似在预示着什么，总之，岑寂的雨夜总是该会有什么来打破它的宁静的，因为这种忧伤的宁静，又好似在告诉世界上的所有生命，世界的本质，是忧伤的。
“好吧，我想去尼亚呱啦大瀑布那儿一趟，各位，明天就是周末了，我想要去看看我外婆的坟头，我承认，是我今天心情不好，行吧？”乔无力地冷静下来，他在这个时候只能想到他自己的外婆了，那段让他能够坚强下去的回忆，即便到了老年，也是同样适用的！
乔打开了厨房智能冰柜上的电脑屏幕面板，查询了一下，最近的一趟特快列车就是0：50分的雷明顿镇南路的列车，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好似叹了这口气，整个世界的秩序就会回复正常了一般，但是我们都知道，这口气叹的根本无济于事，那只是老乔自己内心无奈的挣扎，一个老头子内心无力的唏嘘罢了。
朱娜和朱迪就那样呆坐在那个餐桌上，一言不发，如同雕像一般。没关的窗户让几片蔚蓝色的雷明顿树树叶轻轻溜进了厨房，几粒雨点居然还穿透了茂密的雷明顿树树叶和屋内即将沸腾的空气飘进了餐厅里，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发出了微弱的橘黄色光芒，好似在向这些压根就没有注意到他们存在的这几个雷明顿人证明他们的勇气和运气。
乔静静地走上了屋子二楼的卧室，换上了他平日里穿的严肃刻板的黑色麻布老款西服，系上了那条用了二十几年的红色长型领带，戴上了他平日里从来不带的那顶头顶上带小揪揪的塌顶鸭舌帽，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带这顶帽子，可能是因为他觉得这件帽子自从买来以后几乎没怎么带过可惜了吧，总之，这顶帽子倒是和他现在的心情挺像的。最后，在打理好自己的衣服之后，他拎上了那个学校给老师发的老式黑色公文包，就急急忙忙下楼去了，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只是把那身外装套在了之前穿的沙滩装上，那套沙滩装还被可怜巴巴的裹在那身厚厚的老式西装下呢！
“那么，我就走了，各位！”他强打起精神来，想要得到朱迪和朱娜的回复，但是没有任何回复，只有另外几滴雨点打在厨房地板上的声音，和风摩挲树叶的声音。哦！如果还要说的话，那当然少不了房子旁边柔丝般带着时间流淌而过的唐纳逊河的声音。
老乔用手心里的芯片扫过了特快列车票后，就换上了那双被擦得锃亮的棕色旧皮鞋出了门，坐上了自家的电动四轮车。他将手心芯片记录的车票在电动车中控台的扫描口上刷了一下以后，电动车就自动前往目的地了，虽然这个时间，大部分雷明顿镇人都在休息，但是现在这条道路上好像漆黑安静的可怕，只有湿润的空气化作浓雾，从黑色的道路上蒸腾起来，就好像这条道路是专门为老乔铺设的一般。在家用电动车出发后，老乔用后视镜看了看屋子，发现朱娜好像急急忙忙跑出来挥舞着什么，但是这反而引起了老乔古怪的倔脾气，他猛一低头，盯着雨夜直直的前方道路，就这样一直到了列车站，在行至列车站的门口，他心想“哼！要留我我也是要走这一趟的。”
老乔不知道，在电动车快速行驶的时候，朱娜从后视镜中消失了，然后在薄薄的雨雾中，蓝色的唐纳逊河消失了，小港口消失了，家也消失了，紧接着，家的灯光都被薄雾完全拢盖了，只剩下薄雾，在雨夜中无力的漂泊，从电动车那顺滑的曲线处被抛到车尾，然后再不见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