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1875—1877) 俄国图拉州
Leo Tolstoy,Анна Каренина,Tula Oblast,Russia
《安娜·卡列尼娜》背景设定在圣彼得堡的上层社会和乡村庄园中,托尔斯泰这部讲述婚外情的伟大小说毫不留情地抛出了爱的本质和生命的意义两大命题(事实证明,两者都和农业管理有很大关系)。
《安娜·卡列尼娜》的一位早期批评者曾抱怨它“不是一部小说,而是一本完全随机挑选、拼凑而成的照片集,没有任何主旨或规划”。随着连载的各个部分依次出版,也有读者来信响应这一指控,对小说明显缺乏结构或设计的布局表示不满。读者们发现小说中的两个故事看上去毫无交集:一个是安娜和军官伏伦斯基的婚外情,另一个是地主康斯坦丁·列文对信仰、家庭生活和农业改革等问题的答案的坎坷求索之路。托尔斯泰曾为小说的结构进行了一次著名的辩护,声称它的含义深藏在“链环的迷宫”之中,只有通过“从头再写一遍这部小说”才能表达出来。
托尔斯泰的这部小说拥有世界文学史上最有名的开头之一:“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紧随其后的段落中有六处表述“房子”或“家”的俄语词。这句话中提出的对比原则为这部小说提供了一个有力的理解工具,尽管到最后,读者可能并不想得出如此非黑即白的权威式结论。对“家”的突出强调则宣告了这部小说最重视的基本设定。跟着小说中的人物,在不断切换故事线的过程中,读者需要比较几种不同的爱,不同的家庭生活的形式,比较不同的背景设定——这些家庭诞生的地方:莫斯科与圣彼得堡,城市与乡村,俄国与意大利,波克罗夫斯克与沃伏兹德维任斯克(分别对应列文的家和安娜与伏伦斯基所住的庄园)。
乡村站在城市的虚假性与现代性的对立面。如果说安娜最常活动的场所是室内,那么列文则经常出现在(最令他感到舒适的)室外和乡下。他和农民一起在牧场上割草,在广阔的天空下一边思索,一边沿着一条路走了出去。他在这些开放的空间里寻求慰藉,最终还找到了信仰。
列文对波克罗夫斯克庄园的热爱程度不亚于托尔斯泰对他的故乡亚斯纳亚—博利尔纳的喜爱。在小说里,列文眼中的波克罗夫斯克庄园近乎完美,尤其是在第六章与沃伏兹德维任斯克庄园进行对比的时候,因为安娜和伏伦斯基在后者建立了一个令人不安的虚假家庭。波克罗夫斯克庄园的名称来源于俄语词根“pokrov”,意思是“保护”或“庇护所”。小说结尾处,波克罗夫斯克庄园已经自成体系,列文在生命的各个阶段中最关心的人和事都汇聚在这里,形成了一个条理清晰的整体:列文与他的妻子、孩子和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每天与农民交流互动,处理家庭生活和庄园管理的各项事宜。
农民们割完马施金高地,割净最后几行草,就穿起上衣,高高兴兴地走回家去……(列文)从高地上回头望了一下,看到洼地上升起一片迷雾,农民们已经看不见了,只听到他们快乐而粗野的说话声、笑声和镰刀互相碰击的声音。[24]
作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之一,《安娜·卡列尼娜》给我们留下了背景设定现实可靠、书中世界看似客观的印象。然而,由全知的叙述者统一描绘的背景在书中并不存在,《安娜·卡列尼娜》的环境描写一直依托某一个人物的经历或观点。
以田野里的割草场景为例,列文一边割草,一边抛开所有思绪,他失去了时间观念,全身心投入感受那种幸福的、纯粹属于当下的“忘我状态”,完全沉浸在割草这项有节奏的体力劳动之中。只有当列文从午后小睡中醒来,对周围环境的描述才会开始出现。他四下看了看,发现他“简直不认得这地方了”。
一切都变了样。有一大片草地割过了,它在夕阳的斜照下,连同一行行割下的芬芳的青草,闪出一种异样的光辉。那河边被割过的灌木,那原来看不清的泛出钢铁般光芒的弯弯曲曲的河流,那些站起来走动的农民,那片割到一半的草地上用青草堆起来的障壁,那些在割过的草地上空盘旋的苍鹰——一切都显得与原来不同了。[25]
他之前的经历和割草的感官体验被重新诠释。他用一种更广阔的时空视角,将已经取得的那些成就视作整体。列文看待事物的方式与他看到的东西同样重要:他望向那片牧场,眼中充满惊奇。
《安娜·卡列尼娜》中背景的流动与静止也同样重要。故事情节随着人物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向前发展,读者对故事的理解也在多条故事线的纵横交错中逐渐深入。或许托尔斯泰在心理现实主义方面的成就恰恰体现在他对意识的动态描写,他揭示了思想和感受产生、变化发生的过程。从这个层面来说,这部小说的文学景观与人物经历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