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译本序(2)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确定的地点阿尔及尔,默尔索住在贝尔库尔街区,加缪小时候曾跟母亲一起住在那里。其他几个地点也符合实际情况,如监狱位于高地,从那里可以看到大海。唯一与事实不符的地点是发生枪杀的海滩,在小说中要比实际上离城市近得多。另外,默尔索虽说对时间毫无概念,对地点却有十分清楚的认识。例如,他说“养老院位于马伦戈,离阿尔及尔有八十公里”,到海滩“要穿越俯瞰大海的小高地”,并说萨拉马诺老头在里昂街遛狗。但他对地点也会有不现实的感觉,如把牢房称为“房间”,说“那里已经有好几个囚犯”,并说“我在我的单人牢房里就像在我家里一样”。另外,每个地点都可能同时有不同的价值,如海滩曾是默尔索和玛丽一起洗海水浴的地方,后来却成了枪杀阿拉伯人的地点,养老院和监狱虽说都不是好地方,却能使默尔索呼吸到泥土的清香。主人公在第一部中是自由人,但所处的空间却大多是封闭的,即使海滩也是如此:“我们仍待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周围的一切已把我们封闭起来。”第二部中他已入狱,所处的空间却并不显得十分封闭,因为他不断跟外界接触,通过跟他说话的人,或是通过外面传来的声音。由此可见,小说中的空间,既不是完全客观、真实,也不是完全主观、凭感觉产生,而是把这两者的一些成分结合起来。
小说中对时间的表现则问题更多,更加矛盾。一方面,默尔索对时间的流逝有着清楚的概念,发生的事件的先后顺序也很容易看出。小说第一部持续的时间为两个星期半,从一个星期四到一个星期日,每一章的时间为一至两天。第二部则有整整一年,最后一轮庭审于六月底结束。虽说时间较长,默尔索仍清楚地记得一些事情发生的时间,如把铁饭盒当镜子照是在入狱五个月之后,另外,他也记得玛丽来探监的大致时间。然而,在时间方面仍有许多模糊不清的地方,如这件事发生的时间,我们最多只能说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默尔索的年龄无法确切说出,而他什么时候辍学,什么时候第一次跟玛丽相遇,我们也无从知道。默尔索对未来没有任何计划,仿佛一直生活在现时之中。对过去的事,他可以清楚地记得十一个月前审讯时的一些细节,而对不久前举行的母亲葬礼,却只留有“几个印象”。总之,默尔索重视某些时刻,谈得较多,而我们却认为这些时刻并不重要甚至多余,如描绘塞莱斯特的饭馆里跟他同桌吃饭的矮小女子,而对有些重要时刻却避而不谈,如他母亲葬礼结束时的事。我们也许可以用默尔索在狱中说的话对小说中时间的处理作一总结:“我弄不清楚,这一一天的日子,怎么才会既长又短。日子要过,当然就长,但在拉长之后,这一天天的日子最终就相互混杂在一起。它们因此就失去了自己的名称。”
这部小说的叙述形式,一眼就能看出前后不一致:第一部主要是用日记的形式,而第二部则是在回顾往事。默尔索接到养老院的电报是星期四,他母亲葬礼在星期五举行。第二章开头他醒来时已是星期六,第三章开头是“今天,我在办公室做了很多事”,时间则是下一个星期的星期一。这日记是每天在记。第二部是回顾,叙述时间由默尔索确切指出,如第一章末尾,他说:“预审进行了十一个月”,不久后又说:“夏天很快被第二年夏天所替代”,因此,这叙述看来是在判决之后进行。
这两种叙述形式的结合不仅使人感到意外,而且还显得更加复杂。第一部的日记形式,使人感到并不可信。如默尔索在小说开头说:“我要乘两点钟的长途汽车去,下午即可到达。”但在几行后又说:“我乘上两点钟的长途汽车。”他的日记是否是先写前几行,然后等到第二天晚上回去后再续写?但他回去后已是筋疲力尽,想“睡上十二个小时”,怎么还有精力写出这二十几页日记?另外,在第四章末尾,他“没吃晚饭就躺下睡觉”,这一章他又是在何时写出?另外,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而他却要写埃玛纽埃尔“在发货部工作”,这显然是说给别人听的。还有,“前一天,我们去了警察分局”显然不是日记,而是回忆录。相反,如果说第二部从总体上说是在默尔索被判死刑后写的,也就是以回忆录的形式来写,小说的最后一章却像是日记:“我第三次拒绝接见指导神甫。我对他无话可说,我不想说话,我很快就会见到他。”另外,这一章开头部分是在神甫来之前写的,而从第115页起,却显然是在神甫来过之后写的,“那天晚上”这四个字可以作证。这种种矛盾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叙事的不同时刻跟意识的不同时刻相对应,因此《局外人》不可能是撰写的日记或回忆录,而是内心独白的一种特殊形式。这样也就能解释叙述的不合逻辑,用词造句的简朴,以及对口语中使用的复合过去时和并列句的使用。
由此可见,《局外人》可说是各种文学倾向的交汇点,因此是一种终结和一种过渡。这部小说显然是各种技巧的结晶,提出的文学道路虽说不是十分新颖,却也不乏雄心壮志。这部作品的主人公宣告了小说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认识和危机,新小说派后来承认默尔索是人物的典范,他虽说有姓无名,却已跟无名无姓相差无几。正如罗伯-格里耶在论文集《论一种新小说》中所说:“又有多少读者会记得《恶心》或《局外人》的叙述者的名字?”
应该指出,加缪的这部小说是人物的双重冲突和双重认识的场所。默尔索首先认识到表象和现实之间的差异,后来在狱中则对他自己进行内省。因此,这部小说主要是紧张冲突的场所,而不是虚构的场所。它展示一种复杂而又并非十分清楚的现实,必要时使用隐喻或象征手法。这种认识可能也涉及小说体裁的危机。于是,这部小说就不仅是对默尔索的审判,而且也是对小说体裁的审判。
如果说《局外人》使人发现了一位天才作家,那么,《鼠疫》则宣告一位伟大作家的诞生。“三部荒诞作品”完成之后,当时的形势已不允许采取无动于衷和虚无主义的态度,而要对占领者进行抵抗,加缪也就转入反抗系列的创作。
《鼠疫》的创作经过了长时间的酝酿。一九三八年,加缪就在记事本上写下一些片断,后来用于小说之中。但他真正动手创作这部作品,则是从一九四一年四月开始。该年十月,他开始阅读各种著作,对鼠疫以及历史上发生鼠疫的情况进行了解。一九四二年八月,他开始撰写小说的初稿,于一九四三年九月完成。在其后几个月则对初稿进行重大修改。他决定让一位读者不知道的叙述者来进行叙事,添加格朗和朗贝尔这两个人物,使科塔尔这个人物显得神秘,增加对因鼠疫而引起相爱的人们分离的想法,使小说的结构更加清晰,并删除某些段落的抒情色彩。另外,他经历了战争和德军占领,对作品的某些段落作了补充和修改。小说于一九四七年六月十日出版,立即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出版后三个月已印刷四次,印数达十万册。另外,小说还得到令人羡慕的批评家奖。
《鼠疫》像五幕古典悲剧那样分成五个部分,表示瘟疫流行的各个阶段。第一部第一章是序幕,介绍故事发生地点奥兰的情况,是作为代言人和“历史学家”的叙述者的前言。第一部讲述发现死老鼠以及瘟疫开始流行的情况,时间是四五月份。第二部是在五月至七月,这时城市已经关闭,大家成为鼠疫的囚徒,鼠疫则成为“大家的事情”。当局感到不知所措,市民自发组织卫生防疫队,但夏天(六月)来临,有利于瘟疫的流行。第三部在八月,只有一章,“炎热和疫情达到顶峰”。第四部为九月至十二月,鼠疫“舒适地高居于顶峰之上”。第五部在第二年一二月,鼠疫最终消退,城门重新开放,时间是“二月一个美丽的早晨”。
小说中的鼠疫流行情况,是用统计数字来表现。第一部第二章,四月十六日发现一只死老鼠,四月十七日发现三只,四月十八日在不同地方发现十几只、五十来只、好几百只,四月二十五日发现6231只,三天后则是八千只。然后是人患鼠疫死亡,四月三十日,里厄大夫住宅的门房米歇尔死去,后来死亡人数为二人、二十人、四十人,到第二部第六章,每星期死亡七百人,后来则是一天死124人。第三部描述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埋葬一车车尸体。到第四章末尾和第五章,统计数字表明,疫情在减退。瘟疫流行的逐渐严重和其后的消退,形成了小说的悲剧结构。
小说的结构还用季节的转换来表示。第一部是在春天,第二部大致在夏天,第四部是秋天,第五部则是冬天。表示季节的则有天气情况,如大雾遮天,市里下起滂沱大雨,五月份炎热初临,夏日的煎熬,六七月间刮起了风,“整个夏末,如同秋雨连绵”,九月份和十月份,“薄雾、炎热和雨水在天空中相继出现”,十月初,“一阵阵暴雨冲刷了条条街道”,十一月万圣节,“冷风不断吹拂”,十一月底,“早晨已变得十分寒冷”,第二年一月初,“上空仿佛跟结冰一般”。这些天气情况,仿佛是瘟疫出现、流行和消退的原因。同时,天气情况也增强了叙事的悲剧色彩。例如,门房死后第二天,“大雾遮天。市里下起滂沱大雨”,门房之死就显得更加重要。又如,帕纳卢神甫第一次讲道时,雨下得越来越大,暴雨击窗的声音使寂静更加突出,具体地展现了天主发怒这一讲道的主题。
在小说的这一总体结构中,作者也常常使用传统小说中的伏笔,为悲剧事件作好准备。例如,在第四部第三章中描写法官奥通之子患病死去之前,塔鲁的笔记本里曾有如下记载:“小男孩模样变了。他[……]背有点驼,活像是父亲的影子。”塔鲁之死也埋下伏笔,叙述者强调塔鲁笔记本的记载变得相当古怪,“也许是因为疲劳,字迹变得难以辨认”,写到后来,他的“字迹开始歪歪扭扭”。
另外,小说中场景多次相互对应。例如,第二部第三章第一次讲道和第四部第四章第二次讲道相对应,朗贝尔在第二部第九章中找门路想要出城,但并未成功,而在第四部第二章中,他即将取得成功。他在这两次努力中,都跟里厄大夫进行谈话,第一次谈话时,他跟大夫持对抗态度,第二次谈话时,他决定留下跟大夫一起斗争。这些对应的场景,说明帕纳卢神甫和朗贝尔这两个人物从第二部到第四部的思想转变。而第二部第七章和第四部第六章塔鲁和里厄的两次谈话,则表明他们之间的接近和友情。
小说中提到或描写一些人物的死亡,计有门房、奥通之子、里夏尔大夫、帕纳卢神甫、法官奥通、塔鲁和里厄的妻子。其中最激动人心的是奥通之子和塔鲁的死亡,还有扮演俄尔甫斯的演员的死亡。
首先是奥通之子的死亡。这孩子的死促使耶稣会神甫帕纳卢的思想发生变化,同时也产生了书中的一大议题:眼看一个无辜的孩子在痛苦中死去,又如何能相信天主?其次是塔鲁之死,他死在鼠疫杆菌已被战胜之时,说明这世界荒谬。在第四部第六章中,他对里厄讲述自己过去的经历,而这时在第五部第三章中,他沉默寡言,命在旦夕,即将跟朋友永别。最后是扮演俄尔甫斯的演员之死。这演员虽然无名无姓,他的死却有多种意义。一是表明分离,在演出中跟在传记中一样,俄尔甫斯虽说得到冥后普西芬尼的同意,仍无法把欧律狄克从地狱带回人间,二是这出戏每星期演一次,俄尔甫斯都要用优美的音调进行抱怨,而在鼠疫流行期间,奥兰居民也是每星期都在重复同样的生活,三是说明瘟疫无情,连表现虚构作品的演员也不放过。因此,舞台上的演出表现了市内发生的场景,这在作品中称之为套嵌,即在故事中有故事。
一九四三年九月,加缪完成了小说的初稿,但还不知道把小说的题材交给谁来叙述。当时决定由四位叙述者来叙述这一故事:一是里厄的记录,二是塔鲁的笔记,三是文学教授斯特凡的日记,四是由叙述者即作者把这些材料连接起来,但显得十分单调。在定稿中,里厄合并了斯特凡的日记(这一人物地随之消失),取代了作者,结果是观点减少,作品显得更加统一。
然而,“作为这部纪事主题的奇特事件”,是由一位隐姓埋名的纪事作家来撰写。于是,这位业余历史学家就隐藏于事实、资料、见证、知心话的后面,而这些材料可以证明他的故事真实可信。
叙述者虽说因谨慎而使用第三人称,却也难免要显示他的存在,如使用法语,使用“我们的同胞们”这样的词语,而法语中“我们的”这个物主代词就排除了所有像朗贝尔和塔鲁那样的外来人。另外还有这样的话,如“这座城市本身丑陋,这点应该承认”,“我们的同胞们努力工作[……]当然啰,他们也喜欢普通的乐趣,他们喜欢女人,爱看电影、洗海水浴”。因此,不需要作介绍,从字里行间就能看出他的身份。首先,他是男人,是长期住在奥兰的法国人,而且是纯粹的法国人,他不去看望阿拉伯人,只行走在欧洲人居住的街区,提到的是“本市的大教堂”,而不是清真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