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毛毛虫”飞起来
老褚丢下拖把走过来,蹲在我身旁,端着眼镜架盯着绿萝仔细看,摇摇头说:“哪儿有什么毛毛虫?”
“看起来像毛毛虫,其实不是。”我把那片最大的绿萝叶子指给老褚看,“刚刚还在的,就在这片叶子上。奇怪,一眨眼就不见了。”
老褚吁了口气,缓缓站起来,用同情感爆棚的语气对我说:“小卜,我知道你想妈妈,很想很想,想得神情恍惚。现在你什么都别干了,去沙发上休息一下。”
我叫起来:“我没有神情恍惚!刚刚真的有个像毛毛虫一样的东西在叶子上扭啊扭,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一种东西,就连电视里、书本上都没有,说不定是什么稀罕的外星物种呢……它刚刚明明就在绿萝叶子上!”
“那是你的幻觉,褚小卜。”老褚搂了搂我的肩膀,“去沙发上坐着吧。你还可以看会儿电视,放松心情。”
我甩甩胳膊走开。经过客厅,瞥见角落里那张淡绿色的沙发又凹进去了。揉揉眼睛再去看——没有,没有凹进去。难道我真的产生幻觉了?
打开电脑,登录QQ,给妈妈发信息。
我说:妈妈,你考虑好了吗?什么时候回来?你现在回来还来得及,不然妇女节就要过去了,明天就不是妇女节了。现在,就让我对你说句贴心的话吧。
我想了想,竟然不知道“贴心的话”该怎么说。
难道和很小的时候一样,说“我好喜欢你呀”“我爱你”“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那时候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也不懂“世界”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妈妈是最美好、最亲近、最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
那时候成天缠着妈妈,妈妈说“你是我的小宝贝”,我跟着说“你是我的大宝贝”;妈妈说“妈妈永远爱小卜”,我跟着说“小卜永远爱妈妈”;妈妈说“你是妈妈自己生的”,我跟着说“你是小卜自己生的”……妈妈听了笑个不停。
仿佛那时候就已经把所有“贴心的话”都说完了,现在,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重复其中的任何一句了。
那就等着吧。等妈妈回来,鼓起勇气挑一句最好听的说给她听。
我把电脑音量调到最大,想着妈妈如果回复消息,提示音一响,我立刻就能听到。
老褚拖完地,准备洗衣服和洗马桶。我倚着卫生间的门框看他。他把堆在洗衣机里的衣服一件件拎出来,放在洗手台上,扭头看见我,问:“好像太多了,是不是应该分两批洗?”
“妈妈可不是这样洗的。”
“你观察过叶飞飞老师洗衣服?”老褚来劲儿了,“她是怎么洗的?”
何止是观察?简直是欣赏。她干什么我都跟着,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怎么洗衣服?
“所有的衬衫一起洗,所有的外套一起洗,所有的长裤一起洗。”我告诉老褚,“内裤单独手洗。”
老褚愣了片刻,扶了扶眼镜架,咕哝道:“这么复杂?”
“衣服放进洗衣机之前,领子和袖口要手洗干净,因为它们最脏。”我接着说,“长裤放进洗衣机之前,屁股那儿和裤腿末端也要手洗干净,因为那儿最脏。”
老褚痛苦地看看我,又看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叹着气说:“叶飞飞老师是在惩罚我呢。”
“我可以帮忙。”我撸起袖子,找来一只塑料盆,“咱们先把衬衫放在盆子里浸一会儿。衣领净在哪儿?”
老褚拎起一件白衬衫交给我。一只袜子掉落在地上。
老褚把袜子拎起来,问我:“你还没告诉我,袜子怎么办?”
“袜子最好也手洗。”我毫不客气地说,“但是不能跟内裤一起洗。”
老褚的眉头皱起来。
“而且我发现,对于厚一点儿的袜子,妈妈把它们洗好后,会放洗衣机甩干,然后再拿到阳台晾晒。”
老褚耸了耸肩膀,看着那堆衣服发呆。
我想起了阳台上挂满袜子的样子。
妈妈把袜子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洗衣机里甩干,用塑料盆装着,端到阳台上,一边唱歌,一边把一只一只袜子拿起来,夹到夹子上。那只乳白色的大圆盘衣架下面缀着数不清的夹子,每一只夹子都夹着一只袜子,那些袜子有淡蓝色的,有深紫色的,还有黑色的……大大小小,颜色各异,让我觉得它们像一条条等待活过来的鱼。
有一次我问妈妈:“袜子会不会变成鱼?”
妈妈说:“会的。”
“会变成什么鱼呢?”
“会变成自由自在的鱼,跑到大街上,走进小巷里。”妈妈说。
我惊得一愣一愣。
妈妈说:“袜子晒干了,人们把脚伸进去,袜子被脚撑得鼓鼓囊囊,跑到大街上,走进小巷里,不就变成一条条自由自在的鱼了?”
原来人们不停地走来走去,就是为了让袜子变成一条条自由自在的鱼!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可是现在,老褚不给这些袜子好脸色看。他在卫生间局促的空间里走了几个来回,把那些衣服重新扔进洗衣机,还用力摁了摁,确保它们都能待在里面,最后,把洗衣机盖子盖上。
“好了,”老褚说,“眼不见为净。现在,还是先想想怎么清洗马桶吧。”
“妈妈刷马桶的时候……”我很负责任地唠叨起来。
“不不不,不用告诉我这些。”老褚很不礼貌地打断我的话,用一种不置可否的语气对我说,“刷马桶这件小事,不需要借鉴叶飞飞老师那些做法,我也一样能搞定。”说完他把我赶出卫生间,并且小心地关上了门。
我回到房间盯着电脑看。妈妈没有回复我。也许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吧。我安慰自己。
那就动手做礼物吧。这份礼物必须新奇,必须与众不同,那……该怎么做呢?
我想起了阳台上那个像毛毛虫一样的东西。刚刚老褚一出现,它就不见了,也许是淘气,故意躲起来的,说不定这会儿又出现了。
要是把它送给妈妈,妈妈一定会感到难忘的。
我蹑手蹑脚向阳台走去。
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睁大眼睛盯着那盆绿萝,一片叶子一片叶子看过去,没有。
月季、虎尾兰、文竹、君子兰,所有的绿植都看了一遍,没有。
趴下来仔细研究花盆,也没有。
难道真的是我的幻觉?那东西根本没有出现过?
我抓抓头发,失望地离开阳台,回到房间。
“你是在找我吗?”一个声音响起,轻轻的。
我吓得愣在那儿,脑袋动弹不得,眼睛很努力地向左右扫视了一番。房间里没有别人。
“褚小卜,《史记》你读了几遍?不是说过至少读三遍的吗?怎么这本书看起来还这么新?”
好熟悉的声音啊。
是妈妈?不对。妈妈才不会这么严厉。
是那个会隐身的什么鬼?没错,就是这样的声音!
“褚小卜?”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
我哆哆嗦嗦地往一边退,循着声音察看起房间里的东西,目光扫到书架上,瞅见了那条“毛毛虫”。是它,一身淡淡的、亮亮的、泛着温柔光芒的黄色,比毛毛虫好看。
它正抬着大脑袋,大眼睛注视着我,黑色的眼珠子一眨不眨。
“是我在跟你说话。”它的嘴巴动起来。好大的嘴啊,和它小小的身体极不相称。
我后退几步,跌倒在床上。
“你是谁?”我的心跳得飞快。
“听不出我的声音吗?”它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小卜,我是妈妈。”
它说完竟然飞起来,向着我飞来——我连忙躲开,它擦着我的手臂落在床上,然后迅速爬到枕头上,昂着脑袋向我点头。
它的脑袋硕大又奇怪,仿佛是一顶沉重的头盔。
“是我,小卜,我是叶飞飞。”它加强了语气,“你不是每时每刻都盼着我回来吗?你说得对,今天是三八妇女节,明天就不是了。让我来告诉你,我想要得到一份怎样的礼物。”
它怎么可能是我的妈妈?这个怪物,偷了妈妈的声音,但它绝对不是我的妈妈。
我起身冲出房间,用力把门锁好,锁得死死的。
“小卜,快来看我刷过的马桶!”卫生间传来老褚的喊声。
我拍拍心口走进卫生间,撞见洗手台的上方,亮闪闪的“毛毛虫”正从一堆瓶瓶罐罐中探出脑袋望着我。
“毛毛虫!”我大声喊着,把“毛毛虫”指给老褚看,“毛毛虫”却瞬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