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竖牛作孽
张承奉从梯子上顺了下来,手中箫随手丢给下人。
进了凉亭中,拿起酒碗咕咚咚喝了一碗下去,这唐代的酒稍有浑浊,只是略带酒味,也太过寡淡了些,跟前世的酒真是没法比。
“大郎这支箫曲甚是忧伤,不爽利。吹得我浑二差点流泪,不知是何曲名?以前宴设中未曾听过啊?”浑鹞子待其喝完碗中酒,急忙上前满上,又扭头问道。
“我有感而发,随便乱吹而已。姑且叫做《思乡曲》吧”。
“大郎思的是什么乡,神沙乡离敦煌城也不算远啊?”浑鹞子着实不解,挠挠头问道。
“靠,差点说漏嘴”张承奉猛然想起。
“啊,我的意思是想长安了。今日佳节,美食美景,便想起了葬在长安的祖父,想起了在长安的儿时光景,偏又感怀这乱世浮沉,民生多艰。”
对望了一眼,两人想想也是的,每逢佳节倍思亲嘛。
张太保为大唐尽忠,阖家入质,最后死在了长安,也算对得起大唐了。
于是便不再追问,只是起哄要张承奉再来一曲。
“好,再来一琵琶曲《四面埋伏》,让尔等醒醒酒。”张承奉洒脱地说道。
说完也不矫情,抱着琵琶便弹拨起来。
顿时切金断玉之声骤然响起,但见张承奉的一双手上下翻飞,拨弦速度由慢渐快,乐声渐渐急迫。
战场厮杀声其间夹杂着刀枪相击和矛盾相撞之声,还有箫声、鼓角声、楚歌声和马啼声,阵阵袭来,让听曲的阴仁贵和浑鹞子二人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古战场。
一种紧张、恐怖的气氛油然而起,仿佛夜幕笼罩下身处重围之中,四下里伏兵四起,刀枪逼近的阴森感和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一时间二人手掌紧握,汗透衣背,酒也醒了几分,几乎到了拔剑而起四顾应敌的地步。
一曲终了,三人都沉浸在乐曲带来的气氛之中不能自拔,一时间都有些无语,张承奉端起酒又喝了一口。
阴浑二人也喝了一碗才稳住了心神。
“大郎,此曲好像两军交战厮杀,金铁交鸣,气势恢宏中暗藏杀机,果然让人惕厉警醒啊!听了此曲,某家的酒都醒了。”阴仁贵感叹了一声说道。
“俺也有同感。”浑鹞子附和道。
“大郎,恒安师傅莫不是又偏心于你,将这等妙音绝曲独独只传给了你吗?”浑鹞子和阴仁贵又是调侃了一番才罢休。
“尔等多想了,恒安法师乃是佛家高僧,怎会谱这等杀伐之音。只是我这几日伤病,于睡梦中得游化境,耳听得仙乐曼妙,模糊间记得了几首罢了。来,不说这些,喝酒喝酒。”张承奉笑着道。
三个人又是边喝边聊,见张承奉逐渐开怀,不再犯二病,阴浑二人便要离去。
张承奉哪里会放他二人走,就劝说道:“城内恐已宵禁,回去若是遇到巡街多有不便。今夜我等三兄弟就在卧榻上秉烛夜谈,抵足而眠,明日也好同去曲泽放马游猎一番。”
阴仁贵和浑鹞子没办法,年轻人贪睡,又多喝了几杯。
此时便有了些许困意,也不想来回折腾,就答应了下来。
张承奉让婢女又取了两张锦被,醉醺醺三人也不脱衣,躺在塌上天南海北地闲聊着,不知不觉间浑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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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已过,丑时将至。皓月当空,微风徐来。
敦煌城中官民宴饮踏青,热闹了一天的敦煌城渐渐安静下来。
使府内各房灯火渐次熄灭,只有正门外挂着的两盏灯笼在风中轻微摇晃着,内中昏黄的灯火明灭不定。
紧闭的大门内门廊中,守卫也无精打采地拄着枪杆,不时瞌睡着点头旋即又惊醒过来。
使府对面巷道中漆黑一片,张延嗣一双小眼睛闪着精光,正观察着使府动静。
看看时辰差不多了,转头小声对身边的回鹘人首领梅勒说:“梅勒达干,看到了没,府内四角鼓楼今夜都无人值守,只有门内有两个守卫,一会派两人跟着我过去应付,其他人随后杀入。”
“你,还有你,你俩跟随延嗣郎君去解决守卫,其他人等信号才可行动。”
“是,达干。”身后黑暗中两名武士应声而出,来到张延嗣身后。其他人则各拿兵刃蹲在原地,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扶着我,走。”张延嗣定了定心神,摇晃着走出黑暗,身后两个武士连忙跟在身后搀扶着,两只眼睛却死死盯着对面的使府守卫。
三人到了使府门前,张延嗣上前敲打门环,惊醒了瞌睡中的使府守卫,连忙沉声喝问:“何人敲门?使府重地,门前不得停留。”
“今日谁当值?可是李吉顺李押衙,某家张延嗣,吃酒回来有些迟,快快开门。”张延嗣呵斥着晃悠着身子走到门前。
吱嘎一声,使府大门开了一条缝,其中一位使府守卫探出头来。
借着门口昏暗的灯光,看清楚了来人,确是使主二公子张延嗣,虽然不受使主待见,却也不是一个小小守卫能够得罪的。
守卫只得打开大门,走近前来声道:“二郎怎如此晚才回府?轻声些,使主知道了你夤夜不归定会责罚与你的。”
“李兵马值夜辛苦。不知其他兄弟何在?这只银碗拿去给兄弟们换几斗酒喝”张延嗣边说边左右看了看,剩下还有两个守卫康奴子,刘丑七,也是平时相熟的。
康奴子,刘丑七两名守卫见了银碗,急忙嬉笑着走上前来,齐齐弯腰行礼感谢张延嗣赏银。
就在三人观赏银碗时,张延嗣突然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挥向前去,只见寒光一闪,李吉顺顿时脖子处一阵剧痛,急忙丢掉长枪,用手去捂伤口,可哪里捂得住?鲜血顺着手指缝喷溅而出,片刻后就委顿在地死掉了。
剩下的两位守卫都被吓傻了,这么多年了,哪里见过在使府中当府杀人的。
康奴子正不知所措间,刘丑七已经想到伸手去拿立在墙侧的铜锣示警。
此时,张延嗣身后窜出两人,捉刀就捅在了康奴子和刘丑七二人心脏处,片刻间二人便也死于非命。
料理了前门护卫,张延嗣出门冲着对面挥了挥手,发出事成信号,然后转身就带着身后的众人冲进了使府。
一路用弓箭射杀了几个值守松懈的巡哨牙兵,在张延嗣这个带路党引领下,众人分作几队,毫不耽搁,直直杀向了子弟宅、内宅和牙院。
此时,使府内众人早就睡下。
陈氏所生的六子中只有五六子年岁尚小,和陈氏住在内宅中。
其他成年儿子都已搬出内宅,如今都住在子弟宅中,正睡得香,半点动静都没有听到。
贼子一路冲杀入子弟宅,渐渐有了值夜守卫的抵抗。
双方也不废话,便冲杀在一处,白刃翻飞,血光四溅,惨叫声不绝于耳。
不一刻,措手不及之下的守卫便被贼子斩杀干净。
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如同爬出十八层修罗地狱的恶鬼,梅勒一声大喝:“分头冲进去,杀!”也不管是哪个儿子的卧房,当先踹开一房门冲了进去就是乱砍。
醉梦中卧房主人纷纷被乱刀砍死,即便有抵抗的,没有防备之下也尽是枉然,不过是多活一刻。
乱世中就是这般残酷与血腥,前日还是人上人,养尊处优,下一刻就可能成为阶下囚甚至身首异处。
内宅中使主张淮深早已睡下,但是年近六十,睡得很浅,喝得又不多,模糊中听得院内有嘈杂纷乱的厮杀声和惨叫声。
一骨碌翻身起床,拔出墙上挂着的佩剑,正要嘱咐妻子陈氏带幼子藏好,就见卧房大门被大力踹开,黑暗中几个满身血污,手提刀斧的黑衣人冲了进来。
围拢了半圈的贼人慢慢逼近。张淮深举剑对峙,大喝道:“你们是何人,擅闯我归义军使府内宅,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老贼,看我是何人?哈哈哈”黑暗里张延嗣走出来,大笑着说道。
张淮深身子旁边的陈氏看清楚来人,已是大惊,不自觉喊道:“张延嗣?是你这逆子!”
“老虐婆,贱人陈氏,休要多言。你诋毁轻贱我的娘亲,唆使父亲侮辱打压我们兄弟二人,从来没有把我们当成你的儿子看待,娘亲不肯受辱上吊自尽也就罢了,你还将我们二人赶出沙州,沦落瓜州小吏,如此杀母之仇,羞辱之恨岂可不报?嘿嘿”张延嗣恶狠狠地说道。
“畜生,杀父戮兄,不得好死,我会在地下等着你!!!”陈氏声嘶力竭的大喊着。
“今日你的报应到了,我要替我娘亲在天之灵报仇,下去和你们的好儿子们团聚吧。梅勒!”
张淮深目眦尽裂,挥着宝剑就要冲上去厮杀。
可惜如此近距离,蹦蹦几声弦响,几只箭矢瞬间钉在张淮深胸前和胳膊上。
痛得他大叫一声,后退几步想要站住却再也坚持不住,坐倒在地,血汩汩地从伤口冒出。
张淮深也不理会,双目圆睁,怒视着自己的庶子大喝道:“想不到我张淮深英雄一世,本该杀贼救民,护佑大唐,最后死于边野。如今竟然死于你这逆子手中,可悲!可恨!哈哈哈”。随着话语,鲜血从口鼻同时不停流下来。
梅勒达干冲上前来,没等张淮深说完,一刀枭首。
可怜忠勇一生,护佑大唐河西之地的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最后被自己的庶子所杀。
可见张淮深其虽善战武勇,但惧内的性格和不善调和内政的性格最后害死了自己。
张延嗣又吩咐道:“陈氏和那两个小崽子都一并杀了,以绝后患。”
众人又杀了屋内的陈氏及幼子二人,正要出门,忽然屋内床下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一名武士用刀挑开帷帐,只见一襁褓婴儿啼哭着,四肢乱蹬乱抓着.
正想上去一刀结果了性命,张延嗣叫了一声:“住手,这是个陈氏幼女张妍妍,就留了她性命吧。也不碍什么大事!”
也不去管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啼之声,见张淮深及陈氏并其六子皆已被杀,张延嗣心满意足,叫人提了人头,急忙间想穿城而过去北大营控制沙州军。
剩下的回鹘武士都叫他们赶快潜回城北邸店,扮做回鹘行商,自己找机会混出沙州城去。等张延嗣等掌握了归义军大权,孝敬自然会送与回鹘可汗。
张淮深虽韬略不如其叔父张议潮,却也兢兢业业,两次廓清甘凉,保有瓜沙二州一片安居乐土。
可惜,庶子与仇敌勾连于外,祸起萧墙于内,当真是防不胜防,到最后落得一个身首异处,全家罹难的悲惨下场,可悲可叹啊。
沙州张氏中张议潮及张议潭两支脉如今只剩下了张淮鼎及张承奉这一支。
孤悬一隅的归义军即将面临着大唐朝堂使绊子,内有祸乱,外有强敌的异常险峻的局面。
生存或者毁灭,这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