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乱起敦煌
龙兴寺中的寒食节宴席一直持续到黄昏方罢。
使主张淮深不胜酒力,先行回府歇息去了。
其余一众官员和世家大族待酒足饭饱后,也纷纷告辞,携家眷子女各自归家。
张延思和张延嗣二人不得使主及主母待见,自然也没人去特意关注。
见众人散去,二人也鬼鬼祟祟地爬上了一辆辎车。
由心腹手下驾驭着,兜兜转转过了几道街,来到城北一处偏僻邸店,径直进了后院方才停下。
敦煌地贫民少,本地物产不丰,城内邸店一般都是售卖外地的货物,有时也拿来作为货物转运用的临时货仓。
来自伊西二州的棉布和铁器,来自于阗的玉石、丝绸和毛毯,来自中亚天竺的香料、宝石、染料等物大多可以在这些邸店中见到。
所以,邸店大都开在罗城中博望坊东街上的东市和乘安坊西街上的西市。
毕竟这两处位置,离城门近,方便行脚商人们搬运货物进出敦煌城。
待二人下得车来,张延嗣低声对张延思道:“大哥,你喝多了酒,一会儿便是我来分说,你只在旁边听着便是,那些回鹘人乖张跋扈,别起了冲突。”
“俺晓得。只是一个小小的达干,也就是我归义军中的一个百人将罢了,又何必如此小心伺候?”张延思有些志大才疏,看不上胡虏,此时便有些不屑地问道。
“哎,大哥。今日我们所做之事,关乎你我生死。事成则荣华富贵,事败则身死家灭,如何敢轻忽了事?”
“好,好,还是二弟你做事周全,谋划得当,大兄依你便是。先进去吧,这晚上了,外面着实有些冷。”
正待推门,房门已自行开启,不待二人看清房内情形,几个壮汉就从黑暗中窜出。
个个面貌凶恶,杀气腾腾,手里拿着刀盾锤斧等各色兵器。
人人身材高壮,孔武有力,皮袍下鼓鼓囊囊,大概是内部穿了甲。
这些人成雁翅排开,几乎将兄弟二人团团围住,看过去温末人,鞑靼人,回鹘人各族人都有,甚至还有几个满脸刀疤的汉人,任谁见了都知道这些人肯定是一群军阵厮杀汉。
张延嗣连忙小声说:“梅勒达干,休要误会,是我们兄弟二人。”
天色昏暗,梅勒达干仔细看了清楚后,才凶声道:“怎地如此迟?害俺们在这房中苦等,甚是憋闷。后边没人跟着吧?”。
“对不住,对不住。龙兴寺内寒食设宴,我们俩兄弟一直不得脱身,也不敢提前退席,以免得漏了马脚不是。”
又接着说:“我们兄弟警醒着呢。如今假日,敦煌城内人心懈怠,一路上根本无人理会我等,要不我们还是进房说?”
“多措,你带俩个兄弟在门口守着。其他人都进房,别被外人发现了。”
“是,达干”。名叫多措的一个回鹘粗汉,提着一把黑漆漆的长柄斧,用手指点了两个手拿弯刀和铁骨朵的人,三人便一起来到了院门处把守了。
等众人都进了屋,张延嗣就低声问梅勒:“梅勒达干,这次大汗派了多少人来敦煌?”
“五十人,都是乌母主大汗亲自在汗帐近卫军中挑选的勇士,最是忠诚骁勇。想那张淮深当年用偷袭之计,破了我回鹘甘州城,老汗被迫引火自焚于城楼,乌母主可汗对此怀恨已久,恨不能报此血仇。”梅勒说道。
“乌母主可汗对你兄弟俩可是看重得很,事成之后,便让你们来管这瓜沙二州,只需将肃州让于我大回鹘即可。如若反悔,乌母主可汗也是不怕的,大不了自己提兵来取便是”梅勒对张氏二人又是诱惑又是威胁。
“绝不反悔。梅勒达干说的是哪里话来?大汗派诸位勇士来助我等成事,已是天高地厚之恩。可汗乃是大唐册封的英义可汗,统领河西诸州,本就该拥有肃州。一个小小的半个肃州而已,便送与英义可汗也无妨。”张延嗣弯着腰,恭维着说道。
本来就瘦小的身子在高大强壮的梅勒面前如同羔羊遇到了饿狼。
“如此便好!再分说晚上的安排,免得失手丢了咱们自家性命。”梅勒提醒道。
“好。诸位,这几日乃是寒食节,使府休沐三日。使府内上翻的宿卫人数大减,且防备必当松懈,乃是我等发动的最佳时机。”张延嗣小声说道。
“切记,今夜丑时发动,我们分作两队,我和梅勒一队,由我骗开使府大门后,你等便可杀将进去,只需杀了淮深老贼及陈氏并其六子,即可令归义军内乱。大哥,你和多措带领另一队,负责解决张淮鼎一家。”张延嗣的小眼睛中迸发着疯狂的光芒,唇上三绺鼠须抖动着。
“好了,今夜事关重大,可汗在甘州等着诸位的好消息,要做到万无一失,如此大家可都听清楚了?”梅勒大喝一声。
“听清楚了”众武士齐声答道。
“还有两个时辰,大家去睡一觉,养足精神。今夜诸位当杀敌建功,可汗自有奖赏。”梅勒鼓舞着士气,又转头盯着张延嗣。
“也请记住你们的承诺!”
“尽管放心,我们一言九鼎,决不食言。”张延嗣信誓旦旦的保证道。
说完之后,兄弟二人也不久留,告别了众人,上了马车悄声出了院门。
看着走出去了数十步,张延思小声问张延嗣:“回鹘人太跋扈了,当初就不该联络回鹘人。万一事有不谐,沙州乱起,回鹘人趁乱侵我疆界?”。
“那又能如何?咱们所行之事乃是背逆,哪家肯帮我们?再说,做大事不拘小节,等事成后,咱俩做主后,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还怕回鹘人不成?”张延嗣轻声回答着。
又小声对张延思说道:“大哥,你去杀张淮鼎,当在今夜丑时,不要早也不要晚了。”
“杀了张淮深和张淮鼎,归义军必定群龙无首。张氏一族只有你我二人,到时候必为众人推我为归义军节度留后。到时候,找个机会将肃州西部让于回鹘也无妨。”
夜已深沉,昏暗的街道上,马车影子拉得老长。最终走进了狭窄黑暗的坊巷,转眼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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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沙州刺史府后宅。亥时。
刺史张淮鼎的独子张承奉正站在院内,抬头四十五度望天。
清晰明朗天空之中,群星璀璨。仿佛一面镶嵌满宝石珍珠的镜子光洁照人。
月光皎洁照在地面,如同从天空中泼洒下来的天河之水。
恍惚间,张承奉的眼睛好像得了白内障。。。
然后又被医生医好之后的双眼,看什么都是清澈鲜明的。
又好像走在清晨山谷之中,被人突然拂去了眼前拿一层朦胧迷雾。
这千年前的夜空,果真是自己所在的那个时空所不能比的。
只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思念远方虚空中的爹娘,徒增彷徨和悲愤。
终究是回不去了。睡醒了还是这半空中的唐时明月。再睡醒还是城西十里的汉时阳关。
张奉,年二十六,高中毕业后,在新疆当兵四年,具体什么兵种保密。
复员后在家乡五金厂打工。去年开始,搞起了野外生存视频直播,因为军队老底子尚在,又能以真拍实干闻名,故此圈粉无数。
正想着大展手脚,不想几日前为了拍沙漠发洪水而来到敦煌,洪水没拍到,自己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沙尘暴卷上了天。
醒来后就回到了唐末五代十国,成为了大唐河西藩镇,归义军节度使治下,沙州刺史张淮鼎的儿子张承奉。
这几日,张承奉的头伤早就好了,只是无法接受重生唐末五代的现实罢了。
“啊。。。。”一声长啸,惊起院落内几棵柳树上的鸟雀。
几只正准备睡个好觉的鸟雀被惊醒,骂骂咧咧地扑闪着翅膀飞远去了。
估计心中在想着,这几日此处有个疯子,不便久留,还是再寻个安静的去处吧。
既然无法抗拒,张奉准备接受现实,以后就做了张承奉又如何?
在这个唐末五代十国时代,谁能真正的掌握住自己的命运?
看着举止怪异的张承奉,疯疯癫癫好像变了一个人。
此时,站在廊檐下的阴仁贵和浑子盈,互相看了一眼,懵逼的表情浮现在彼此脸上。
此二人是何人?
一个是张承奉的表哥,母亲阴氏的族侄,气度沉稳,俊朗弘毅。
一个是鉄勒浑族,中唐名将浑瑊之后裔,骑射超群,勇猛非常,人马合一,迅捷如飞,人送绰号:“浑鹞子”。
都是和张承奉从小一起灵图寺进学君子六艺,一起练习技击器械的玩伴,彼此气味相投,极是要好。
今日寒食节,本来打算来邀请张大郎一起出去踏春,至少去西界寿昌海射几只麻鸭、飞雁才算是尽兴。
可惜的是,进了刺史府后院便没出去过。为啥?不放心张承奉这货啊。
看着张承奉头伤是好了,但后遗症是要么是魔障了,要么是失心疯了。
这一出出的,看得二人目瞪口呆。
以过去那简单粗暴,快意恩仇,极擅打群架的泼皮性格绝对做不出今晚这等怪异事来。
莫不是被天魔波旬手下四魔女欲妃、悦彼、快观、见从所迷惑,中了魔障?
正想着要不要请了龙兴寺的高僧悟真大和尚,施以治魔之方法,如三归、五戒等,又或诵治魔咒等。又或者请了密教高僧用修结界法来防止魔障入脑?
见张承奉装逼完成,走进了凉亭中坐定。
二人也赶忙下了廊前台阶,随着张承奉一起走进凉亭。
“取我的琵琶和箫来,本公子烦闷得紧,要抒怀一番。”张承奉坐定后,对着凉亭外满脸不满之色的婢女狸奴喊道。
随手拿起几案上的麦酒一饮而尽。
喝完一抹嘴,再次倒满,对身后二人道:“来,两位兄弟,干了这碗酒,这辈子福祸相依,不离不弃。”
二人对望了一眼,虽然是酒后胡言,但是看着张承奉清澈的眼睛不像是开玩笑,也不见外,端起碗三人一起干了下去。然后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张承奉取了箫,长身站起,来到亭边,顺着仆人搭起的梯子,爬上亭顶,顺势坐了,捋了捋幞头,一曲后世的《鸿雁》随着自己的思乡而永不能回乡的情绪喷薄而出。
遥不可及的前世家乡,思念的旋律悠扬广远,苍茫辽阔,略带忧伤,仿佛一排大雁张扬着翅膀,飞过大漠草原,高山流水,将自己的消息带回给故乡的亲人一般。
浑子盈听得如痴如醉,仿佛身处辽阔的草原,那蓝天白云,那青草百花,那随风四处飞扬的歌声,那纵马任意驰骋的身影……想像着小时候阿爸述说的自己祖先生活过的地方,那么美丽和自由,那么让人心驰神往。
“奶奶的,好曲,听得老子都想家了,当浮一大白。”抹了抹眼角,浑子盈端起酒碗一口闷了进去。
“痛快,哈哈”也不管酒水顺着棕黄色短髭流了一地。
另一边的阴仁贵虽不似浑鹞子这小子那么感性,却也是微微动容,领会了曲中意,端起酒小口喝了半碗放下。
抬头说道:“大郎何时学得此曲,却不与兄弟们分说。上边风大,且下来再吃一碗驱驱寒。”
“哈哈哈,甚好,某真有些渴了。稍等我这就下来。”张承奉吸了一下鼻涕,答应着,摇摇晃晃地顺着梯子爬下了下来。
虽然春暖花开的季节,但是河西的夜风却也不小,还真有些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