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胜的科学:拿破仑战争中的俄军战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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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骑兵

术语、组织与武器

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欧洲,骑兵是仅次于步兵的第二大兵种。骑兵团一般由3—10个中队(法:escadron;英:squadron;德:Esquadron、Eskadron或Schwadron,不同的德意志军队使用不同拼写方式;俄:эскадpoн)组成。骑兵中队的兵力和步兵营一样由自然因素决定:一方面,中队必须拥有足够多的兵力;另一方面,中队又不能大到难以机动和控制的地步。[1]

骑兵占地宽度要大于步兵。法军的1810年骑兵条令——它基本是在重复1788年条令,只是进行了细微的调整——指出,由48个伍和2名军士(中队两翼各设1名军士)组成的骑兵中队正面宽度为35—38米(最小的宽度适用于轻骑兵,最大的宽度适用于重骑兵)。[2]根据上述数据,每一名骑兵占据的正面宽度是0.70—0.76米。因此,骑兵队形可以说是相当密集的,队列里相邻骑兵的马镫几乎会挨在一起。18、19世纪之交的骑兵会列成二列纵深的队形。于是,如果相同数量的骑兵和步兵都列成横队,那么骑兵的正面宽度会达到步兵的2倍多。此外,骑兵在队列中的占地深度相当于宽度的3倍。

有些军官认为中队的理想人数是100—120人。[3]然而,实战经验较为丰富的军官们偏爱规模更大的中队——兵力应为150—200人(但不应当超过250人)。[4]由于马匹和马具价格昂贵,将骑兵新兵训练到足以令人认可的水准所需时间也要远长于步兵新兵,因此补充骑兵比补充步兵困难得多。有人认为,让新兵准备好在步兵中服役需要两个月时间,但在骑兵中服役则至少需要一年,要想训练到完备的地步则需要几年时间。[5]18世纪著名的法国军事理论家吉贝尔认为,步兵营里就算有一些训练不佳的新兵仍能投入作战,且不会造成混乱,而在骑兵当中,就连一名缺乏训练的新兵或是一匹未经训练的战马也会导致中队出现混乱。[6]因此,中队在战役之初的人数应当略多于理想兵力,这样就不会因为各类损失而过早地缺乏兵力,骑兵也就不用急于补充缺乏训练的人员和马匹。

在各国军队中,骑兵中队的额定兵力往往存在较大的差异,少的只有100人,多的可达250人,甚至在同一个国家的军队中,不同类型的骑兵中队编制也可能有所不同。骑兵团一般下辖4个中队,但也可能多达6个、8个乃至10个。在18、19世纪之交,同一支军队中不同类型骑兵团的编制同样可能存在显著差别,但到了拿破仑战争末期,这些差别已经在大部分欧洲军队中消失了。

很难说骑兵的战术单位是中队还是团。在大会战中,骑兵团通常会作为一个整体投入战斗,但骑兵中队的自主性要比步兵连高得多,中队时常会独立行动,小规模战斗中尤其如此。

18世纪末的骑兵分为几个不同类型,其差异主要体现在马匹大小上,此外在武器和装备方面也存在不同之处。重骑兵不仅会挑选高大的马匹,在人员选择方面也是如此:军队会尽可能将高个士兵分配到重骑兵部队中。[7]在组建、维持同等数量的骑兵部队时,重骑兵的花费要高于其他骑兵——马匹越高大就越昂贵。

轻骑兵团一般会装备略微弯曲的马刀,重骑兵团则装备直剑。马刀更适合劈砍,直剑更便于刺击,不过你同样可以用马刀刺击、直剑劈砍。骑兵也配备火器:通常会在皮套(holsters)里塞两把手枪,并把皮套放在马鞍前部,此外还会配备一柄通常挂在右肩上的短枪。应当注意到,这种短枪在大部分欧洲军队中称作马枪(英:carbine,德:Karabiner,俄:каpабин),但法军中的马枪(法:mousqueton)称呼却大相径庭。不过,在俄军中,喇叭枪(俄:мyшкетoн,词源为法语词mousqueton)指的是用于发射大口径弹的特制喇叭口枪支。

骑兵存在诸多种类,它们的名称与武器特征或历史起源有关。重骑兵在许多欧洲国家被称作胸甲骑兵(cuirassiers),因为他们身穿金属铠甲——胸甲。

龙骑兵(法:dragons,英:dragoons)在许多军队中是骑兵的重要组成部分。在16世纪和17世纪上半叶,龙骑兵指的是装备步枪且骑着廉价矮马的骑兵,当时的人们认为龙骑兵并不适合充当正规骑兵。那时,龙骑兵只是在行军时才骑马,作战时就要下马,像步兵一样投入战斗。到了18世纪初,欧洲所有军队中的龙骑兵都成了羽翼丰满的骑兵,不过,许多军队仍然让龙骑兵装备步枪(通常会比步兵的步枪短一些),并略微接受一些步行作战训练,有时也的确会让龙骑兵像步兵一样作战,不过,下马步战还是相当罕见。到了拿破仑战争之初,有些军队的龙骑兵已经彻底切断了和“骑马步兵”的历史联系,也不再装备步枪。

龙骑兵在不同军队中的分类也有所不同:有些军队里的龙骑兵更接近重骑兵,有些则更接近轻骑兵,英军甚至拥有两种龙骑兵:一种是被视作重骑兵的龙骑兵,一种是轻龙骑兵。在有的军队——特别是法军——中,龙骑兵是介于重骑兵和轻骑兵之间的独立骑兵类型。[8]

骠骑兵是轻骑兵中最为突出的一类,这个兵种源自匈牙利的轻骑兵。某些军队的骠骑兵团起初就是由匈牙利流亡者组成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骠骑兵团开始接收任何适于从军的志愿者,随着兵役制度的引进,骠骑兵也像正规骑兵一样征募新兵。在拿破仑时代,尽管匈牙利骠骑兵只出现在奥军当中,但所有军队的骠骑兵都身着模仿匈牙利传统民族服饰的制服。

此外还存在其他类型的轻骑兵,如猎骑兵(法:chasseurs à cheval,德:Jägern zu Pferd)、“轻骑兵”(法:chevau-légers)、马枪骑兵(каpабинеpы)等等。起初,当龙骑兵还只是骑马步兵时,人们有时会将精选出来的龙骑兵称作猎骑兵,后来,在某些军队中,轻骑兵队(临时组建的准正规或非正规骑兵部队)或小股轻骑兵获得了“猎骑兵”称号,这些部队会被配属给正规骑兵,负责侦察和警戒勤务。在1813—1814年的普鲁士军队中,猎骑兵是配属于骑兵团的小队轻骑兵,而在其他军队中,猎骑兵或马上射手会独立编组成团,他们是一个自成一体的正规骑兵分支。在武器和马匹大小方面,猎骑兵与骠骑兵并无差别。

马枪骑兵这个术语源自马枪这个词,它指的是骑兵使用的短枪。在本书所研究的这一时期,某些军队会从每个中队里挑出16名骑兵,这批骑兵理论上会负责以散开队形作战,其战法类似于步行散兵。拿破仑时代的法国军队中却有两个名称与马枪骑兵相同的卡宾枪骑兵团属于重骑兵,他们被编入重骑兵师,而且从1810年起就装备胸甲,此后与胸甲骑兵只是在制服方面存在差异。此外,卡宾枪骑兵自认为是地位最高的骑兵。

因此,如果我们谈论的是整个骑兵团,那么“猎骑兵”和“卡宾枪骑兵”指的并不是主要用于交火的骑兵,他们都是拥有独特名称的普通轻骑兵或重骑兵,只是配备了这一骑兵分支特有的武器和装备。在某些军队中,普通的正规骑兵并不属于以上任何类型,他们被统一称作“轻骑兵”。

骑枪在17世纪从西欧骑兵的武器库中消失,然而,它在一些东欧国家(波兰、巴尔干诸国)仍然作为一种传统兵器得以保留下来。到了18世纪,某些欧洲(中西部)军队里再度出现了装备骑枪的骑兵。这类骑兵人称枪骑兵(法:lanciers),其名称源于骑枪(法:lance),这种兵器在欧洲起初被称作骑士矛,后来又改称骑兵长枪。而在俄国,装备骑枪的骑兵被称作长枪骑兵(пикинёpы)。

到了18世纪末,当俄罗斯、奥地利和普鲁士瓜分了(波兰)共和国(波:Rzeczpospolita,其领土包括波兰、立陶宛、西乌克兰和西白俄罗斯)后,上述国家就开始组建由波兰人或立陶宛人组成的独立骑兵单位。这些骑兵被称作“乌万”(波:ułan)或“托瓦日什”(波:towarzysz),他们也装备了骑枪。在拿破仑战争进程中,枪骑兵的数量出现了显著增长,进而出现在欧洲大陆的几乎所有军队当中。枪骑兵的兵源并不局限于波兰人:老的枪骑兵团可以接纳任何可用于补充的新兵,新的团则从本国臣民中征募兵源,还有些原先已经存在的骑兵团会集体换装骑枪。

尽管骑枪越发流行,它热情的支持者也越来越多,但仍然存在许多反对装备它的人,有关骑枪利弊的争论几乎贯穿了整个19世纪。后文将会在讨论骑兵组织、战术总体原则后详细阐述人们支持或反对骑枪的论据,这既是由于这些原则早在大规模推广骑枪之前就已确立,也是因为只有清晰、全面地掌握了骑兵战术原则,才能正确理解支持者与反对者列出的某些论据。这里只需要注意到以下方面就已足够:骑枪在全速冲击中可以最有效地发挥威力,但在速度减慢的无序混战中,随着交战双方混杂在一起,敌军有可能出现在任何方向,骑枪在这种情况下就较难使用了。


队形与机动

在18世纪之初,不同军队骑兵的队形纵深在4—6列之间。和步兵一样,骑兵队形的深度在这个世纪里逐步减少。队形纵深越大,敌军炮火导致的损失就越多。此外,骑兵如果以密集的纵深队形展开机动,还会面临许多额外的困难。

在18世纪的最后25年里,人们对于骑兵队形的最佳纵深仍然持有不同意见。以夏尔-埃马纽埃尔·德·瓦尔内里(Charles-Emmanuel de Warnery)将军为例,他曾是弗里德里希二世麾下的一名骠骑兵军官,此人在18世纪80年代初坚持认为骑兵最理想的队形是三列横队,只有在有必要占据较宽正面——特别是小队骑兵需要挡住在数量上占据优势的敌军骑兵——的情况下才可以改成二列横队。按照瓦尔内里的说法,弗里德里希正是由于上述原因才在七年战争之初被迫将他的骑兵变为二列队形。[9]

与此同时,另一种早已广为流传的看法却是骑兵只需要排成二列队形,第3列不仅完全没有用处,甚至还会带来危害,因为它会让机动困难重重,还可能导致队列里出现混乱——吉贝尔早在18世纪70年代初就提出了这种看法。[10]在革命战争打响(1792年)时,几乎所有欧洲军队的骑兵都排成二列队形,但以奥军为代表的一些军队仍然要求骑兵排成三列。不过,奥军骑兵很快就采用了二列队形。

一个中队分成2个半中队,每个半中队又分成2个排,所以,一个中队一共包括4个排〔和步兵一样,这些单位在不同军队的骑兵中有不同的称呼,但出于简便起见,这里统一使用“排”(взвoд)这个术语〕。骑兵排的数字番号排列方式与步兵排相同:最右侧的被称作第1排,紧靠在它左侧的是第2排,以此类推。某些军队中存在由两个中队组成的作战单位,这种单位在多数军队中被称作分团(division)〔法军则将相当于半个中队的作战单位称作分中队(division)〕。在步兵中,连长身处战斗队形的第1列,其余所有军官都在队形后方,骑兵则有所不同,大部分军队的中队长和排长都位于第1列前方。

骑兵的队形与队形变换与步兵大体相同。在步兵中,让排横队正面围绕一翼旋转一定角度被称作侧转,骑兵则把这个动作称为轮转(заезд)。步兵和骑兵的主要区别在于骑兵不能像步兵那样以伍为单位侧向行进,这是因为马匹的纵向深度大约是横向宽度的3倍,所以骑兵在队列中就不能像步兵那样转身。[11]骑兵在侧向行进时通常要以3个伍或4个伍为单位集体行动。

18世纪中叶的骑兵战线时常由连续不断的诸多中队组成,这样的队形被称作墙式队形(法:en muraille)。然而,这种队形也存在严重的缺陷:战线在凹凸不平或存在障碍物的地带行进时,马匹就会挤到一起,结果,邻近的骑手会相互挤压,混乱状况也会迅速蔓延到同一战线的友邻部队中,有些部队的队形甚至会出现缺口。18世纪的骑兵时常以庞大集群在两军侧翼投入作战,他们往往会列成典型的漫长战线,在这种情况下,墙式队形的缺陷就尤为明显了。正如瓦尔内里所述,列成密集连续队形的骑兵即便能够成功发起冲击,也会陷入邻近中队混杂在一起的纷乱状况,部队也很难恢复秩序。[12]

图7. 1810年条令规定的法军骑兵中队队形

A.胸甲骑兵或卡宾枪骑兵中队

B.骠骑兵或猎骑兵中队

C.龙骑兵中队

1.上尉(capitaine)

2.中尉(lieutenant)

3.少尉(sous-lieutenant)

4.上士(maréchal des logis en chef),相当于步兵中的上士(sergent-major)

5.中士(maréchal des logis),相当于步兵中的中士(sergent)

6.军需下士(brigadier-fourrier),相当于步兵中的军需下士(caporal-fourrier)

7.下士(brigadier),相当于步兵中的下士(caporal)

8.列兵

中队各辖2个连,每连各有一套军官和军士阵容,中队在战时会划分成4个排或2个分队。

中队长是两位上尉中资历较老(即获得上尉军衔较早)的一位,他位于中队正前方,另一位上尉殿后。

中队长和排长位于第1列前1步处(第1列战马的马头和军官坐骑的马臀相隔1步),殿后的军官和军士(上尉除外)应当位于第2列后1步处(测算距离的方法类似),殿后的上尉应当位于第2列后3步处。位于第2排左翼的上士需要手执中队旗。

号手并未出现在图中,通常情况下,当骑兵团作为一个整体投入战斗时,团里的所有号手要集中到团横队正后方20步处。

根据条令规定,每个龙骑兵中队应当抽出1个排的侧卫骑兵(至少16名列兵)负责散兵战。

即便在大体平整的战场上,密集连续的骑兵战线也时常会彻底陷入混乱,1759年8月11日的明登(Minden)会战便是其中一个典型战例。法军骑兵以中队之间毫无间隔的队形向英国和汉诺威步兵发起冲击。战马在冲击过程中涌向队形一翼,因而发生了激烈碰撞,弄得人仰马翻。冲击最终以彻底失败告终,许多骑兵不幸落马,要么摔断四肢,要么被踩踏。[13]

许多军官认为相邻中队需要留有一定的间隔,这样,即使某个中队出现混乱或轻微侧向移动,也不会影响邻近中队,骑兵战线也能够较为顺利地展开机动和绕过障碍物。不过,关于间隔大小还存在诸多不同意见。在18世纪,有些军官要求中队之间留出很大的间隔。以瓦尔内里为例,他认为间隔宽度应当达到20—25步。这既可以确保中队完全自由地展开机动,也不至于留出太大的缺口。此外,如果骑兵以高速连续行进,每个中队的宽度都会有所增长,间隔宽度也会相应地显著减少。[14]

有些骑兵则较为谨慎,以符腾堡骑兵军官弗里德里希·威廉·冯·俾斯麦(Friedrich Wilhelm von Bismark)为例,此人参与过包括1812年远征俄国在内的拿破仑战争,也撰写过几本有关骑兵的论著。他认为相邻中队的间隔应当不超过9步或中队正面宽度的八分之一。根据他的说法,这样的间隔在冲击中几乎会彻底消失(这显然是由于中队正面在冲击过程中变宽了)。然而,他也承认在起伏地形中作战时应当留出更大的间隔。[15]因此,相邻中队的最佳间隔还是取决于具体的作战环境。


基础战术

18世纪初的人们对骑兵战术有着若干不同观点。在许多军队中,正规骑兵骑着高大的战马,接受列队射击并在机动中维持队形的训练。这样的做法削弱了骑兵的机动性,限制了它发起决定性冲击的能力。在18世纪上半叶乃至此后的七年战争中,奥军骑兵在迎击敌军时往往会原地不动,举起马枪射击,又或是以快步发起冲击——冲击时常常会拔出手枪开火,直至距离敌军仅有几十步时才握紧直剑。

骑兵战术在弗里德里希二世治下的普鲁士得到了长足发展。弗里德里希登基之初,普鲁士骑兵规模相对较小,他们骑着高大的战马,接受了良好的射击训练,但几乎无法展开决定性冲击。在1741年4月10日的莫尔维茨(Mollwitz)会战中,数量上占据优势的奥军骑兵将普军骑兵彻底逐出战场。此后,弗里德里希二世开始针对骑兵进行激进改革,他既扩充了骑兵兵力,也改变了骑兵战术。通过为期数年的系统训练,普军骑兵成功掌握了在冲击最后阶段加速到袭步(法、德:carriere,即全速跑步)并大体维持平整、密集队形的战法。短短几年内,弗里德里希的骑兵就在战场上有了出色表现,很快便成为全欧洲的样板,甚至到了18世纪末,其他军队的骑兵仍然都或多或少地沿用普军战法。

因此,在七年战争结束后,人们关于骑兵的最佳作战次序已经不存在重大争议:所有人都极力主张不论作战情形如何,都要让骑兵手执冷兵器高速奔驰,对敌军发动决定性冲击,而且也都认为绝不能在冲击中使用火器,此外,只有在部队前方存在难以逾越的障碍物时才可以待在原地以火力迎击敌军的冲击。然而,这样的消极防御战例和在冲击中使用马枪、手枪的战例后来仍会出现,甚至在拿破仑战争中也不例外。不过,这种现象已是相当罕见,而且通常也会导致使用火器的一方败北。

因此,虽然革命战争之初有关步兵在攻防中应当采用何种战术存在诸多观点,但骑兵战术的情况却与步兵截然相反,人们普遍认为手执冷兵器的决定性冲击就是骑兵的最佳战术。骑兵以慢步开始冲击,然后根据口令或信号逐步加快速度,依次采用以下步法:快步(法、英:trot,德:Trab,俄:pысь)、跑步(法:galop,英:gallop,德:Galopp,俄:галoп)、袭步(俄:каpьеp)。

骑兵采用某一特定步法时究竟速度如何?关于这一点存在不同的估值。此外,这一时期的作者往往会使用与上文列出的术语略有差异的步法术语,比如说小跑步(法:petit galop,英:canter,德:kurzen Galopp,俄:кopoткийгалoп)、大跑步(法:grand galop,英:full gallop,德:gestreckten Galopp,俄:пoлный галoп)等等。骑兵在使用慢步时速度约为每小时5.2—6.5千米,快步时是每小时12—15千米,跑步时是每小时18—24千米。骑兵以袭步行进时速度可达每小时30千米以上,但这种高速并不能维持多久,因为它会导致战马很快就疲惫不堪,速度随之锐减。可以从这一时期的骑兵条令和拿破仑战争后出版的手册中找到一些与骑兵机动力相关的数据。骑兵部队可以用跑步——每分钟行进150沙绳或500步(320—355米)——行动6分钟而不至于累坏马匹。骑兵可以在不耗尽马力的前提下用每分钟360步(255.6米)的快步行进半个小时。因此,骑兵通常会以自由步法——每分钟150步(106.5米)——行军,但在长途行军中,他们的速度会降到每分钟125步(88.75米)或每小时5俄里(5.335千米)。[16]应当注意到,我们这里谈论的是庞大且多少有些密集的骑兵集群的机动。散开的骑兵能够以略快于集群的速度推进,独自骑在良马上的骑手也会比集群快得多。

有人在18世纪总结出一条骑兵冲击的成功法则:“在保持队形齐整的同时尽可能快地向前推进。”[17]在骑兵与骑兵对战的场合,既能保持队形紧密有序,同时又能在双方接近的关键时刻以更快的速度前进的一方几乎就握有全部胜算。

然而,速度与队形终究是难以兼顾的,通常情况下,骑兵只能二者择其一。如前所述,在骑兵机动期间,奔驰的战马会往队形侧面散开,所以中队的正面宽度有所上升。俾斯麦也指出骑兵在冲击中会打乱队形,因为冲击需要人马竭尽全力,可战马的马力并不是完全相同的。[18]此外,当骑兵转入跑步行进时,有些骑手还会冲到大队前方,法军骑兵、拿破仑战争的亲历者阿贝尔-让-米歇尔·德·罗卡(Albert-Jean-Michel de Rocca,他在第2骠骑兵团服役)对此给出了解释:


当一个骑兵团或骑兵中队以纵队或横队发起冲击时,一旦开始跑步,它就不可能长久地维持队形:马匹会相互刺激,变得越发活跃,那些骑着最好战马的骑兵通常会远远地走在其他人前头,这就破坏了战斗队形。[19]


另一些军官也指出骑兵在高速行进时会导致队形逐渐变深:骑在最好战马上的最勇敢的骑兵冲在前头,骑在最差战马上的最怯懦的骑兵则会落在后面。[20]因此,在骑兵冲击过程中,有必要尽力调和保持队形齐整和在迫近敌军的关键时刻维持高速这两个难以兼容的条件。如果以相对较低的速度行进,就可以保持相对较好的队形。

要想在骑兵冲击中取得胜利,迅疾的冲击速度和齐整的战斗队形这两者谁更重要?关于这一点存在诸多不同意见。一些理论家认为骑兵不应当竭力追求高速,而应当尽可能地保持紧密队形,甚至要将紧密队形保持到接敌时刻为止。然而,大部分经历过实战的骑兵军官都认为有必要在冲击的最后阶段——也就是即将接触敌军时——尽力提高速度。笔者将在后文对速度与队形之争展开详尽讨论,这里则会探讨另一个问题:骑兵间的交战通常会如何告终?

在描述骑兵冲击的效果时,18—19世纪的文献常会使用“突击”(шoк)这个术语。不同的作者往往会使用这个术语的不同含义:有些人用突击指代最后一个冲击阶段,也就是骑兵以最快速度冲向敌军的阶段;有些人则用突击指代双方骑兵的交战。然而,双方骑兵在冲击中列队高速撞击的战例事实上从未发生,18、19世纪的许多战争亲历者在回忆录中指出过这一点,很多理论著作也提到过这种情况。吉贝尔就写道:


有人认为突击的力量源自马胸的撞击,这是一个极大的空想。1.从物理角度而言,马匹的生理结构让它们不能以那种方式展开撞击。2.骑兵的士兵和马匹的天性不可能让战马列成那么好的队形。一般而言,当两个中队里有一个发起冲击时,双方既不会抵达敌方[原先所处位置],也不会在原地坐等敌军。其中那个速度较慢、队形较乱而且较为缺乏勇气——这一点最为重要——的中队就会动摇、自乱阵脚、两翼打转,最终要么直接溃逃,要么在经历十分短暂且并不激烈的战斗后退却。不过,如果两个中队由同样久经沙场且训练有素的人马组成,那么冲击就会以下列方式进行:双方的横队相互贯穿,战马主动寻找间隙,骑兵卷入贴身近战[corps à corps,字面意思是“身体对身体”],战斗甚至会发展到某个中队进入另一个中队后方的地步。在这场混战[mêlée]中,马匹更灵活、人员更干练的一方将取得胜利。[21]


如你所见,吉贝尔认为,在绝大多数骑兵战的关键时刻,速度较慢、队形较乱的一方要么在双方卷入近战前就溃退,要么在展开短暂的微弱抵抗后还是向后溃逃。如果双方情况大体相近,那么两军骑兵就会卷入近战,由于战马都竭力穿过敌方战马间的空隙,交战双方的中队有时候甚至会互相贯穿。显然,这只会发生在双方的骑兵战线都不再平整、密集的时候。

有些军官坦率地指出绝大多数骑兵对战都不会发展到面对面战斗的程度:其中一方往往会在双方接近前就直接溃逃。原因便在于溃逃方的骑兵因为种种原因比另一方更害怕突击。至于两条骑兵战线坚定地相向而行,直到相距仅有50—60步时其中一方突然掉头逃跑的战例,俾斯麦认为只有深入人类的内心才能找到原因。[22]笔者在此还可以摘引马尔蒙元帅的论述:


骑兵的作战目的就在于进行贴身近战[corps à corps],骑兵必须用冷兵器与敌军交战,冲向它、击倒它、追击它。追击敌军是骑兵的惯有职能,因为骑兵撞击的情况很少发生,当双方骑兵遭遇时,较为缺乏信心的一方就会停下来转身逃跑。[23]


如你所见,许多作者认为在骑兵对战中几乎不会出现高速撞击的情况,因为其中一方在冲击的最后阶段往往会丧失信心,因此非但不会继续以袭步向前猛冲,反而会放慢步伐,甚至在双方靠近前就转身逃跑。骑兵对战是忍耐力的比拼:哪一方更早将忍耐力消耗殆尽,那一方就会因快速接近敌军而变得慌张、队形混乱、速度减慢,进而向后逃跑〔这几乎会立刻转变成被称作“翻转”(oпpoкидывание)的全面溃逃〕。

不过,正如吉贝尔所说,有些时候骑兵对战中的确会出现贴身近战,尽管这种近战时常相当短促——早在双方接近之前,其中一方就已经比另一方更混乱。有些作者坦率地指出,只有在冲击结果已经注定后骑兵才会用到兵器,而且战斗只会持续很短时间。[24]

一些作者甚至声称冷兵器在实战中几乎纯粹用于追击阶段,也就是被冲击获胜方用于砍杀虽然逃跑却又尽力回头抵抗的对手。以著名的俄国作家法杰伊·韦涅季克托维奇·布乌哈伦(Фаддей Bенедиктoвич Бyлгаpин)译注:布乌哈伦的波兰文原名为扬·塔德乌什·克日什托夫·布乌哈伦(Jan Tadeusz Krzysztof Bułharyn),其俄罗斯化的姓氏是布尔加林(Бyлгаpин), “布尔加林”曾多次出现在普希金、莱蒙托夫等人的讽刺诗中。为例,他在血统上是波兰人,曾于1806—1808年效力于皇储殿下康斯坦丁大公枪骑兵团,然后又在所谓的波兰军团骑兵里待过一段时间,还曾随军团前往西班牙为拿破仑而战,他写道:


我总是一再对那些作家的胆量感到惊讶,他们甚至没有远远围观过战斗,就敢于描述会战,谈论作战行动!比如说,没有参与过骑兵战的人就不可能对它有清晰的理解。许多人想象对阵双方的骑兵或是互相猛冲过去,然后面对面地劈砍或刺击,直到其中一方退却为止,或是其中一方骑兵待在原地等待另一方前来交战。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在训练或演习中。在实战中,一方的骑兵集群会发起冲击,另一方就会向后退却,与预备队会合后再调转马头发起冲击,将敌军击退。这样的波动将持续到其中一方的骑兵集群彻底将另一方逐出战场为止。在永不间断的波动中,骑兵总会劈砍、刺击那些落在后面的家伙,也就是正被他们追杀的家伙。[25]


尽管如此,仍然有大量证据可以表明骑兵对战中有时的确会出现面对面的搏杀。然而,在这些搏杀场合,要么双方骑兵的队形已经不再紧密,要么双方就没有以最高速度向前冲击,而是在最后阶段约束住战马,以慢速前行,当然也可能是两种情况同时发生。

从吉贝尔的叙述中可以看出对阵双方的中队有时会混杂在一起乃至相互贯穿。在拿破仑战争亲历者的回忆录和日记中可以找到若干贯穿战例。[26]不过,如果其中一方的战马能够成功从另一方战马之间穿过去,那就显然可以看出要么相邻战马的间隔已经大到足以让骑兵通过,要么骑兵队形已经彻底断裂,从而出现了明显的缺口。

一些骑兵对战记载表明对阵双方在冲击的最后阶段有时非但不会根据条令和教令的规定全速向前猛冲,反而会停下来。谢尔盖·格里戈里耶维奇·沃尔孔斯基(Cеpгей Гpигopьевич Boлкoнский)曾回忆过他在1807年1月25日/2月6日的霍夫译注:霍夫(Hof),一作霍弗(Hoofe)、霍夫(Hoff),现名德武日诺(Dwórzno),位于波兰共和国瓦尔米亚-马祖里省。(位于东普鲁士境内,俄军后卫在此阻击法军)战斗中看到的一幕:


在这场战斗中,我目睹了骑兵冲击那令人瞩目的特点:伊久姆骠骑兵团奉命攻击一个正在向它推进的法军骠骑兵团。这两个团就像两堵墙一般朝着对方猛冲过去,可等到它们进入对方的手枪射程后,双方突然都停了下来。战场上只能听到军官们的吼声——“впеpед”(俄语词,意为“前进”)和“en avant”(法语词,意为“前进”),但两个团都没有向前。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分钟,不过,伊久姆团一位名叫贡德施特鲁布(Гyндеpштpyб)的中队长无畏地朝着一名法军中队长猛冲过去,将他打下战马,这就给伊久姆团的士兵们发出了前进信号,法国团被击溃并遭到追击。[27]


沃尔孔斯基提到的这位军官的正确姓氏是贡德施图布(Gunderstub/Гyндеpштyб)。卷入战斗的法军骠骑兵团可能是3团,根据马蒂尼安的军官伤亡表册,该团在霍夫战斗中有1名少校战死,2名上尉负伤。[28]有的作者估计手枪射程仅有15步。[29]曾于19世纪20年代在骑兵军校担任教师的法国军官弗朗索瓦-夏尔-尼古拉·雅基诺·德·普雷勒(Francois-Charles-Nicolas Jacquinot de Presle)讲述过1812年10月23日发生在西班牙战场的类似战斗。当时英军正从布尔戈斯(Burgos)后撤。英军后卫部队据守在比利亚德里戈(Villadrigo)镇附近的一条小河后方。法军第15猎骑兵团经由唯一一座桥梁过河并开始列队,它很快便得到了一个贝格枪骑兵(lanciers de Berg)中队和宪兵辅助部队(gendarmerie auxiliaire)的支援。当猎骑兵中队列队完毕后,法弗罗(Faverot)上校便发动了攻击,英军骑兵展开了反击,两条骑兵战线先是相互迫近,而后停下脚步。双方都在原地停留了一段时间,然后,一名法军下士用马刀劈砍了一名在他面前的英军骑兵。随后便是一场全面混战,法弗罗上校和第15猎骑兵团的其他8名军官负了伤。[30]

上述战例中,在所有条令和教令都规定应当加速的时刻,某些不确定因素却导致双方都减慢了速度,使得他们都停下来,迟疑不定地在原地对峙,就连军官们的“前进”命令也无法奏效,最终是某一个人主动攻击敌军的表率作用才促使部队全体投入战斗。有些时候,骑兵会在停顿时违背一切教令规定,主动使用手枪或马枪射击。俄军参谋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穆拉维约夫(Hикoлай Hикoлаевич Mypавьев)在自传中提到过博罗季诺会战前四天(1812年8月22日/9月3日)发生的一个战例:


8月22日,我在格里德涅沃[Гpидневo]附近首次手持马刀参与战斗……击退了法军骑兵对我军发起的冲击。在这次冲击中,双方相向而行直到遭遇对方为止,但进入手枪射程后便停下来开始射击。射击完毕后,我军向法军施压,法军掉过头来背朝我军飞快地逃跑,我们追击了大约半俄里……绝大多数骑兵冲击的过程和结果都是如此,很少会出现双方迎面对砍的情况。[31]


在这个战例中,按照笔者的理解,最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双方并没有面对面地战斗:俄军骑兵在结束“停顿”和交火后刚刚再度前行,法军骑兵就立刻逃跑了。

很难说这样的停顿发生频率有多高,但它们有可能相当常见。以著名的军事史学家、拿破仑战争亲历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米哈伊洛夫斯基-丹尼列夫斯基(Aлександp Иванoвич Mихайлoвский-Данилевский)为例,根据他的描述,1813年10月14日的利伯特沃尔克维茨(Liebertwolkwitz)骑兵战就是这样进行的:


当某个[团]全体出动冲击其他团时,交战双方一次又一次地在相距几步时停下,然后冲上去砍杀,被击退的一方会退往预备队方向……[32]


有些记载会明确指出双方骑兵在迎面冲击中相互砍杀,但并没有提到停顿或减慢速度,不过骑兵实际上还是有可能放慢了速度,导致双方遭遇时都以慢速行进。

所以,骑兵的正面冲击可能会产生以下几种结果:

1.其中一方在迫近过程中的某个时刻转身逃跑;

2.双方在最后阶段减慢速度,白刃战随之发生,最终以其中一方逃跑告终;

3.双方在距离很近时停顿下来,其中一方在某位模范影响下投入近身肉搏,最终以另一方逃跑告终;

4.双方相互贯穿。

从上文摘引的材料中可以看出第一种情形最为典型,第二、第三种要罕见得多,第四种或许最为少见。在第一种情形中,双方的冷兵器通常都不会派上用场,或者只会在追击中得到运用:胜方骑兵成功追上负方骑兵大加砍杀,负方骑兵也回过头来应战。在第二、第三种情形中,白刃战往往十分短促,其后的结果与第一种相同,一般仍会发生追击。在最后一种相互贯穿的情形中,如果双方都保持高速,那么参战者至多也就有时间砍杀1—2次。因此,骑兵的白刃战并不会频繁发生,即便发生也都很短促,所造成的伤亡也不会很大。而在骑兵白刃战后,如果获胜方能够猛烈追击失败方,就可以给后者造成重大损失。

然而,即便真正用上了冷兵器,因此而死的人一般也不多——马刀在劈砍中很少能触及要害部位。有不少战例表明参战者可以在受了几十处刀伤后不仅活了下来,而且迅速返回一线。[33]马刀只有在砍到脖子或并无防护的头部时才非常危险,但劈砍一般都落在四肢上。刺击则要危险得多。法国骑兵军官安托万-福蒂内·德·布拉克(Antoine-Fortuné de Brack)在1807—1809年间效力于第7骠骑兵团,此后担任过爱德华·科尔贝(Édouard Colbert)将军的副官,1813—1815年间又效力于第2近卫轻枪骑兵团,他在1830年成为某个猎骑兵团的团长,并在为该团军官撰写的教材中强烈推荐使用刺击:


唯有刺击方可杀人,其他的攻击方式只能伤人。

刺击,尽可能地刺击!你刺到的一切都会被打倒在地,躲开刺击的敌人也会士气全无。除去上述优势外,你在保持刺击姿势时自己始终处于防御姿态,因而不会陷入危险。

在第一次西班牙战争译注:法军当时称1807—1814年的半岛战争为第一次西班牙战争,1823年出兵干涉西班牙为第二次西班牙战争。中,我们的龙骑兵依靠刺击赢得了极大的威名,令西班牙人和英国人军心动摇。[34]


有几位法国军官和英国军官注意到法军骑兵主要使用刺击,英军则主要使用劈砍,而且往往砍不到目标。此外,劈砍带来的伤口虽然看起来相当恐怖可憎,却很少能致命,而刺击造成的伤口则要致命得多。[35]

在18—19世纪的军事文献中,我们可以发现作者们就武器、队形、战术等各种因素中谁才是骑兵取得胜利的根本要素展开了诸多争论——究竟是队形和队列密集程度、速度、士气抑或兵器?[36]许多经验丰富的骑兵军官认为士气最为重要。以俾斯麦为例,他就认为骑兵作战时用到的精神力量要多于物质力量。[37]布拉克说得更为明确:“骑兵的战斗力里有四分之三是精神力。”[38]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能说其他因素就丝毫没有影响,不然,那个时代也就不会有许多同样经验丰富的军官指出它们对冲击的胜利也起到相当大的作用。

按照雅基诺·德·普雷勒的说法,骑兵在迎面高速冲击过程中转而逃跑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害怕可能发生的冲撞。[39]不过,速度也会产生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效应:冲击最终阶段的高速前行不仅能够威胁敌军,而且还能够鼓舞己方士气,使得他们不惧危险,或者至少可以减少双方交会所需时间,从而使己方骑兵无暇顾及自身危险。即便对步兵而言,若是可以在进攻的最终阶段展开快速、坚定的冲击,也能获得相当的信心,对于速度远快于步兵的骑兵来说,高速冲击带来的精神作用显然也要大得多。吉贝尔注意到高速冲击可以令骑兵忽略危险,让懦夫和勇者一同前行。[40]布拉克则把猛烈冲击比作醉酒。[41]因此,在骑兵对战中,速度不仅仅意味着速度,但它并不会通过物理撞击去影响他者,而是通过影响对战双方的心理改变其他因素。

然而,如果骑兵待在原地不动或缓慢前行,那么发起高速冲击的敌军就可以轻易将其击退。这样的战例时常出现在18世纪中前期的战争中。以1745年9月30日的索尔(Sohr或Soor)译注:索尔系上索尔(Ober Soor)村和下索尔(Nieder Soor)村的统称,两村现名上日贾尔(HorniŽďár)和下日贾尔(Dolní Žďár),位于捷克共和国赫拉德茨-克拉洛韦州特鲁特诺夫区。会战为例,普军胸甲骑兵对奥军骑兵发起冲击,后者并没有展开反击,而是站在原地打算用马枪射击,结果,50个奥军中队几乎在顷刻之间就被普军打退。[42]

这种情况导致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后果:骑兵并不能坚守阵地,因为它在阵地上无法挡住敌方骑兵的冲击,也不能成功地与敌方步兵交火。此外,待在原地的庞大骑兵集群也会成为敌方炮兵的好靶子。对骑兵而言,守卫阵地的唯一方法就是向准备夺取阵地的敌军发起坚决反击。因此,按照时人的建议,奉命坚守某块阵地的骑兵并不会身处它应当守卫的地方,而是位于该地后方几百步处(大约相当于一次冲击的距离)。

如前所述,在影响到冲击胜负的种种因素中,除了速度之外,队形和密度也会发挥非常重要的作用。吉贝尔的说法值得重申:


一般而言,当两个中队里有一个发起冲击时,双方既不会抵达敌方[原先所处位置],也不会在原地坐等敌军。其中那个速度较慢、队形较乱而且较为缺乏勇气——这一点最为重要——的中队就会动摇、自乱阵脚、两翼打转,最终要么直接溃逃,要么在经历十分短暂且并不激烈的战斗后退却。[43]


一本出版于1821年、供青年军官使用的俄国手册指出:“在骑兵的正面冲击中,哪一方骑兵以更好的队形和更快的速度冲向对方,那一方就会取得胜利。”[44]

在密集队形中,身处第1列且正以高速行进的骑兵并不能停下或转身——除非他恰好位于队形侧翼。正如瓦尔内里所述,在冲击失败的场合,率先掉头后退的是位于中队两翼的骑兵。[45]第2列的人员也可能会拖在后面,那本供青年军官使用的手册指出:“随着骑兵越发接近敌军,他们[第2列人员]就会不着痕迹地勒紧缰绳,控住战马,最终甚至会落在后头。”[46]布拉克就解释说,那些位于中队后方、充当“队列收拢人”的军官和军士的职责之一便是把那些落后分子送回队列里。[47]

所以,在冲击的最后阶段,随着骑兵越发迫近敌军,出于种种原因,最怯懦的骑兵就会愈加丧失信心,越发放慢速度,队形也就不再齐整。在冲击的最关键时刻,一些落在后头的骑兵最终彻底丧失了信心,他们于是转身后退,此例一开,其余人员也就跟着他们一道逃跑。即便是那些最勇敢的、冲在前头的骑兵,也会因意识到自己得不到支援而被迫跟随其他人后退。[48]

雅基诺·德·普雷勒曾给出过解释,在冲击过程中,导致队形混乱的因素并不仅仅是某些骑兵的怯懦和其他人的过度冲动。松软、凹凸不平又或是出现了障碍物的地形会导致骑兵难以机动,进而扰乱骑兵队形,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有必要向前冲击,最勇敢的骑兵也会因为害怕得不到支援而不敢前行。此外还存在其他因素,比如说骑兵可能会在距离敌军太远时过早地转入跑步,等到双方迫近时,骑兵队形已经跑乱,有的中队甚至还会偏离正确行进方向,开始沿着侧向奔跑。此外,被敌军炮火杀伤的人员和马匹也能拖延骑兵的行进,导致队形出现断裂。结果,当敌军反过来向前冲击时,所有人都意识到己方已经无力战斗,于是转身逃跑。[49]

所以,在骑兵对战中,哪一方能够较好地维持队形和人员密度,并且在双方交会的决定性时刻达到最高速度,那一方就几乎握有全盘胜算。然而,同样必须认识到物理和几何因素——机动速度、兵器和队形——并不能直接影响冲击结果,它们都是通过改变交战双方骑兵的心理来影响战况。在上述因素中,速度和队形的影响力最大,兵器的影响力只能排到第三位,因此,有些军官甚至认为兵器根本无法决定冲击结果。

高速冲击和保持队形这两者谁更重要?关于这个问题有过相当激烈的讨论。有些人认为让队形保持平整紧密比在冲击中达到高速更重要。拿破仑战争的亲历者、19世纪最伟大的军事理论家之一若米尼便是其中的典型人物,他主张让骑兵以大快步(grand trot)发起冲击,直到与敌军交会的时候才加速到跑步,这是因为袭步会导致骑兵分散、队列散乱(他只承认跑步冲击在对付原地不动的骑兵和未及列阵的步兵时有用,因为在后一种情况下,骑兵需要尽快通过步兵火力区域,并且不能给步兵留下足以恢复队形的时间)。[50]还有许多人主张高速冲击至少和保持队形同等重要,甚至比后者更为重要,但并没有人能对此给出最终结论。

或许何种因素最为重要还要取决于具体情况:骑兵的组成(如果骑手经验不足、战马品质差,骑兵的队形就会在高速行进时迅速陷入混乱)、战术情形(在奇袭敌军时有必要阻止敌军重整部队,这就是此时需要尽快冲击敌军,即便导致己方队形错乱也在所不惜的缘故)、兵器(若米尼注意到对枪骑兵而言,尽可能保持平整、密集队形可谓极为重要[51]——在单兵交战中使用骑枪要比使用马刀困难得多)等等。

因此,骑兵在冲击中的确有必要尽可能地达到高速,但同时又得维持队形紧密平整。然而,只要骑兵队伍在起伏地形中稍微行动一段时间,就会不可避免地扰乱队形:有的马匹比其他马更快、更有耐力,有的人员比其他人更勇敢、更冲动,有的骑手会因为不平整的地形放慢速度,有的则需要绕过障碍物,因此,队形很快就会崩溃。此外还有必要保持马力,不能过早地累到战马。这样便只剩下一种解决方法:以低速靠近敌军,在最后几百步中改为高速,只有在距离接敌仅有几十步时才达到全速。尽管这个要求看起来很简单,实际上仍然相当难完成。

前文曾提及普鲁士军队在18世纪40年代发展出一套最有效的骑兵冲击方式。当普军骑兵在莫尔维茨会战中被奥军骑兵击退后,弗里德里希就着手改革骑兵,经过大约15年的不断训练,普军骑兵终于能够以跑步完成冲击的最终阶段:起初是几十步,然后是几百步,最终,到了18世纪50年代,弗里德里希开始要求他的骑兵跑步行进1000步以上,其中最后几百步不仅应当保持队形,还要采用所谓的“全速跑步”。[52]

然而,瓦尔内里在描述七年战争中普军骑兵集群的典型冲击时采用了较为保守的数据:根据他的说法,骑兵在距离敌军150—200步时从快步提速到小跑步,进至距敌70—80步时用马刺催促战马以大跑步前进,但并不放开缰绳,这是因为所有战马不可能以同样的速度飞驰,骑兵仍需要控制马匹维持队形,等到距敌仅有20步时才以最高速度向前猛冲。[53]或许弗里德里希在训练中对骑兵的要求高于实战需求。

骑兵要获得这种能力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甚至会付出一定的牺牲。据说当弗里德里希二世对骑兵训练中发生的众多事故感到惋惜时,普鲁士骑兵名将弗里德里希·威廉·冯·赛德利茨(Friedrich Wilhelm von Seydlitz)答道:“要是陛下您因为几个家伙摔断脖子而大惊小怪的话,就永远不会得到战时需要的英勇骑手。”[54]

其他军队很快就采用了普军的冲击方式,但并不是所有军队的骑兵都能取得类似的训练成效。以奥军上校卡尔·马克(Karl Mack,他后来成为一名将领)为例,他发现1769年的奥军骑兵里没有一个中队能够在快步行进50步后保持队形,不过,奥军的训练情况到1773年还是大有改善。[55]

法军骑兵在拿破仑战争中沿用了1788年条令,只是对其稍作改动,这份条令规定骑兵应当以如下方式进行冲击训练:中队长应当位于中队前方360步处,中队下属各排从第1排(右翼排)开始依次发起冲击。骑兵排在冲击时需要慢步前进50步,然后以快步前进150步,接下来跑步前进80步,最后阶段转入全速冲击。在距离中队长12—15步时,骑兵排需要先减速为快步,再降为慢步,最终停顿下来。[56]因此,全速冲击的实际距离是65—68步。

关于拿破仑时代的法军重骑兵,有几条目击记录表明他们一般以快步发起冲击,只在追击中使用跑步。以俾斯麦为例,他曾目睹两个各辖5个团的法军重骑兵师(一共8个胸甲骑兵团、2个卡宾枪骑兵团,每团都下辖4个中队)参与1809年4月22日埃克米尔(Eckmühl)会战,他注意到法军胸甲骑兵极为关注队形密度——他们的军官们一再下令:“收紧,胸甲骑兵,收紧!”(serrez, cuirassiers, serrez!)甚至在接敌之前,当将军和团长们下令“向前!前进!前进”(en avant! marche! marche)时,胸甲骑兵虽然重复这些话语,却仍然没有加快脚步。根据俾斯麦的说法,法军的“向前”(en avant)作用实际上与俄军的“乌拉”(hurrah/ypа)类似,也就是说它不过是激励参与冲击的部队的手段。[57]这里还可以举出布拉克的建议,和俾斯麦的观点做个对比:


问:士兵在冲击时是否应当吼叫?

答:对,他们应当高呼“向前”[en avant],但需要在上级发出“冲击”[chargez]口令之后再喊。这种吼叫应当尽量高亢整齐。[58]


有些作者认为法军胸甲骑兵以快步展开冲击的原因在于战马质量不佳、负载过重而且胸甲骑兵的马术也不算好。然而,正如我们所见,快步冲击可以找到若米尼这位坚决反对跑步冲击的辩护士。欧洲有许多骑兵军官并不赞同若米尼的看法,有些人甚至严厉地批评了他,这当中就包括俾斯麦。[59]

若米尼在他最重要的著作《战争艺术概论》的最终修订版中回应了俾斯麦和其他骑兵的批评。他承认自己算不上久经沙场的骑兵,但依然对批评意见秉持怀疑态度。[60]他对此类批评意见的回应极具这种争论的特征。若米尼声称摘引了若干位骑兵宿将的观点,但他却只能写出一个名字——拿破仑麾下的著名轻骑兵将领安托万-夏尔-路易·德·拉萨尔(Antoine-Charles-Louis de Lasalle)。根据若米尼的说法,拉萨尔刚看到敌军骑兵以跑步赶来,就喊道:“这些人已经完了!”以小快步(petit trot)行进的法军骑兵随即将敌军击退。[61]

然而,若米尼举出的只是一个特定战例,但普遍结论实际上是不能从特例中得出的。除此之外,若米尼既没有给出参考资料来源,又未曾提及这次战斗发生在哪一场会战中,还没有提供任何细节,所以并没有办法根据其他材料核对他的说法并重建战斗全景。拉萨尔的成功反击可能源自若米尼并未提及的其他因素——比如说敌军骑兵可能已经士气低落或彻底陷入混乱,而法军骑兵显然状态良好,也可能是因为法军骑兵并没有主攻敌军正面,而是冲击了侧翼,同样有可能是因为速度因素在这一具体战例中并不如其他因素重要(然而,的确有一些战例表明队形散乱但依然快速冲击的骑兵可以击退队形良好但原地不动或缓慢前进的骑兵)。

不过,在阿斯佩恩—埃斯灵(Aspern-Essling,两地位于维也纳附近)会战中,倒是有一份目击材料提到过拉萨尔将军在1809年5月21日展开的战斗。波兰军官德齐德雷·赫瓦波夫斯基(Dezydery Chłapowski)提到他被拿破仑派到拉萨尔那里,在战斗中和他的骑兵师待在一起:


当我们离开多瑙河畔的树林后,奥军炮兵就开始朝我们发射榴弹,不过,它并不能阻止由这个5个团组成的骑兵师在阿斯佩恩和埃斯灵之间的平地上列成两条战线。傍晚7时许,奥军在一阵猛烈炮击后动用骑兵对我们发动了一场快速冲击。[匈牙利]骠骑兵飞快地正面冲击第一旅(皮雷[Piret,应为Piré,赫瓦博夫斯基原文有误]旅),该旅由[法军]第8骠骑兵团和第16猎骑兵团组成,一个[奥军]枪骑兵团则从我们左侧发起冲击。当[匈牙利]骠骑兵高声喊叫着冲到距离我们仅有200—250步时,拉萨尔将军才开始慢步前进,这很快就变成了快步和跑步[kłusem i galopem],进而让他们[第一旅]以全速突击[匈牙利]骠骑兵。枪骑兵则碰上了[我军]第二线转向左侧的一个团。所有人就像是切碎的白菜一样混杂在一起。天色当时已经暗下去了。混战[mięszanina]、喧嚣和叫喊持续了一个钟头。炮兵也早已停止了射击。

奥军骑兵最终撤出此地,拉萨尔师再度排成两条战线,但这次列阵的位置比奥军冲击前所处的位置靠后几百步。所以,按照他们的说法,这个师就丢失了“地域”[terrain] ……在这场战斗中,他们[匈牙利骑兵]曾数次冲击我们,有的人和我们展开混战,很多人贯穿我方战线而后又返回他们的战线,在冲击后总会彻底陷入混乱。法军尽管在冲击过后也会变得队列混乱,但他们能够更快地重新集结,而且随时都会关注队形是否齐整。[62]


上文中的mięszanina(混战)显然源自法语词mêlée。如你所见,这场混战并没有持续不断地打上整整一个小时,它实际上是一系列的冲击与反冲击。赫瓦波夫斯基提到,当敌方骑兵跑步迫近己方骑兵时,直到双方距离很近,仅仅相隔200—250步后,拉萨尔才命令己方骑兵前进,可他的骑兵在接敌前还是设法加速到跑步。拉萨尔在这个战例中的做法或许和布拉克日后推荐的做法如出一辙:


问:如果敌军骑兵有发起冲击的威胁,那应当如何应对?

答:你应当尽快占据一块阵地,阵地前方得有一些敌军未曾注意到的障碍物。让敌军冲向你,当敌军接近这些使其惊讶并扰乱其队形的障碍物后,就轮到你发起冲击,要利用敌军无形的沮丧情绪和有形的困境,在对敌军不利的地带将其击退。

问:如果对应地带并没有障碍物呢?

答:你得从冲击队形和速度角度考虑,一眼判断出敌军是否在离你太远的地方发起冲击。如果敌军犯下了这个错误,你必须原地等待敌军,当敌方骑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再猛烈冲击。我军在滑铁卢就是用这个办法对付英军的庞松比[Ponsomby]旅。[63]


布拉克笔下的庞松比旅显然是指威廉·庞森比(William Ponsonby)将军的骑兵旅,此人在1815年6月18日的滑铁卢会战中阵亡。

布拉克在提到拉萨尔时满怀敬意。尽管布拉克的确主张尽可能以不紧不慢的速度迫近敌军,他还是清楚地指出:“在发出冲击信号后,就只有跑步这一种步法。”[64]因此,他的论点并不是以快步冲击敌军,而是在敌军过早转入袭步后不要急于冲向敌军,应当待在原地,等到敌军战线拉得过长、马匹气喘吁吁后再发起冲击,并且要尽快从慢步加速到快步,从快步加速到跑步。

若米尼竭力举出诸多论据,以此巩固自己的论点:


……与骑兵的各种步法相比,个人的勇敢对于突击[chocs]和混战[mêlées]的作用要更大。以袭步奔驰[le galop en carrière]会搅乱自己的队列,把突击变成混战[mêlée]。这在快步冲击时是可以避免的。作为补偿,著名的马胸撞击也算是跑步的唯一好处,可那不过是用来吓唬没有实战经验的骑兵的一种怪异念头而已。[65]


如你所见,若米尼的确了解骑兵在迎面冲击中并不会发生高速撞击,但他从这一现象中得到了错误结论,认为无须在冲击中达到高速。在他看来,如果骑兵以跑步或袭步发起冲击,就会扰乱队形,其后往往导致近身战斗。以快步发起冲击则让骑兵可以更好地维持队形,其后无须近身战斗就能决定冲击结果。然而,实战中的一切却与他的想法截然相反:正是在双方骑兵以跑步或袭步接近时,才会导致其中一方比另一方更早地陷入恐慌和沮丧,导致这一方放慢速度,转身逃跑。当双方骑兵以快步接近时,由于低速撞击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恐怖,就不会产生过于强烈的恐惧感,从骑兵军官们关于冲击与混战的记述和争论中可以看出,双方在此时往往会卷入近战。

因此,若米尼在论述各类步法对冲击胜负的影响时采用的论据看起来相当薄弱。从若米尼的论证过程中,可以看出他并没有很好地理解心理因素在骑兵战术中的重要性,尤为重要的是,他极大地低估了速度对骑兵心理的影响。不过,事实也可能是若米尼并没有明确地阐述自己的观点。无论如何,在拿破仑时代的骑兵军官中的确很难找到若米尼观点的支持者。


冲击队形

骑兵与步兵的一个重要差异在于骑兵只能在较为平整的地带有效作战,而且地面上不能存在宽阔壕沟、陡峭谷地、高大栅栏、密集林木这样的障碍物。骑兵在居民点里也只能以狭窄纵队在街道上行进,但它并不能给据守在建筑物里或栅栏后方的敌军步兵造成威胁。另一方面,骑兵却可以涉水通过步兵无法徒涉的河流。

骑兵和步兵一样以纵队进入战场。如果骑兵以大规模集群行动,而且地形也较为便利,就可以采用以中队为单位的纵队,也就是说,一个纵队中的所有中队都前后相继地排列,而且每个中队自身都要排成横队。如果地形并不容许骑兵以中队为单位展开机动,就要转而使用以排为单位的纵队。时人认为这种纵队并不适于冲击,就像步兵不会使用以排为单位的纵队发起冲击,而要改用冲击纵队一样。紧密纵队对骑兵冲击而言是极无用的队形,因为只要各个组成部分的第1列中有一匹战马不幸倒地,就会让整个纵队陷入混乱,迫使它停下来,从而让纵队失去极为重要的速度。[66]尽管如此,有些骑兵军官——特别是布拉克——仍然坚信纵队同样可以用于骑兵冲击,而且建议在突破敌军漫长横队的中部或突出敌军包围时运用纵队,让它迅速击穿敌军的密集队形。[67]

一般情况下,骑兵在抵达预定位置后会展开成横队。骑兵要想取得冲击胜利,就需要正确选择冲击时机,具体时机对冲击成败会起到非常重要的影响。骑兵需要竭尽全力出其不意,在敌军尚未准备好迎击时——或是并未预计到会遭遇冲击,或是队形散乱,或是队形不适宜作战,或是正在重整队形——发起突袭,布拉克解释:


问:[发起冲击的]良好条件是什么?

答:1.敌军未曾预料会遭遇冲击;

2.敌军缺乏信心或开始错误机动,也就是由强转弱;

3.用更齐整的人员和更快速的战马迎击[敌军];

4.比敌军更坚决地投入作战。

……

问:什么是最好的冲击?

答:从翼侧发起的冲击,这可以给敌军带来双重伤害:首先是让敌人士气消沉,然后是依靠冲力将其击垮,之后优势就都会落在你这一边了。[68]


由于翼侧冲击几乎一定会带来胜利,骑兵就应当充分运用任何一个可以冲击敌军侧翼的战机。然而,敌军自然会竭力保护侧翼,而且让大部队绕过敌军侧翼也相当困难:这样的包抄会消耗一些时间,敌军可以发觉包抄企图,也就有时间采取应对手段,此外,侧敌行进也会带来一定的风险。要想成功完成迂回,就得隐秘地快速行动,但这在实战中是很难完成的。

骑兵对战的最典型方式是正面冲击,不过,由于骑兵战线的侧翼极为重要,在正面冲击期间也应当考虑掩护己方侧翼,同时还要尽可能尝试包抄敌方侧翼。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时人还给出过一种建议,认为可以让中队列成纵队排在侧翼后方,以此掩护侧翼。[69]这些中队不仅需要在敌军试图威胁侧翼时发起反击,也可以扮演更为主动的角色:从己方侧翼之后杀出,反过来威胁敌军侧翼。出版于1821年的俄国军官手册指出:


最近战局的经验表明,骑兵冲击的胜利并不仅仅依靠面对面的快速冲击,[也可以]快速接近拥有优势兵力的敌军,突然发动猛烈的正面冲击,并持续不断地以纵队包抄敌军一翼或两翼,迫使其后撤,在此期间要从正面快速追击,并以纵队持续威胁敌军侧翼。[70]


瓦尔内里提醒读者:对骑兵指挥官而言,一个重要任务是在发动正面攻击前确保己方战线平行于敌方战线。[71]这是为了立刻确定正确冲击方向,不然到了冲击的最终阶段,己方骑兵战线可能偏离计划攻击的敌军正面,反而会面对其左边或右边的部队。

当己方骑兵对敌方骑兵发起冲击时,首先应当以快步行进,接下来在听到命令后转为跑步,最终加速到袭步。对骑兵校官而言,决定何时发出“前进—前进”(маpш-маpш)和“冲击”(атака)命令,让部队转入全速跑步或袭步并发起最终突击,堪称作战中最困难的决策之一。如果过早下达命令,冲击带来的士气效应就会很快消失,战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队形甚至会在接敌的决定性时刻之前就陷入一定程度的混乱。如果过晚下达命令,就会导致骑兵事实上没有足够时间加速,如果敌军率先加速到袭步,己方骑兵可能在军官下达对应命令之前就已丧失信心。任何误算都可能导致冲击以失败和溃逃告终。

当指挥官就提速到袭步的具体时机做出抉择时,他需要考虑到交战双方的距离和行进速度、地面状况、马匹情况,最后还要顾及最难判断的因素——下属的情绪。这一切都要在交战双方已经迎面疾驰,他们之间至多只相隔大约100步的时候做出判断。显然,指挥官无法在这种情况下准确预判上述所有因素,在选择冲击时机时,发挥主要作用的是个人能力和经验。

图8.骑兵纵队展开成梯队

在选择冲击时机或方向时犯下的任何错误、某个中队出现的混乱或无序都可能导致整条战线的冲击遭遇失利。为了避免整条战线同时陷入混乱和溃逃,有时也会使用梯队发动冲击。横队和纵队都可以变换成梯队这种战斗队形(见图8)。每个梯次通常包括一两个骑兵中队,各个梯次的前后距离大约相当于梯次本身的正面宽度。有些军官强烈建议使用梯队发起冲击,布拉克就是其中的典型:


最好的冲击队形就是梯队[en échelons],因为梯队中前后相继的各条战线可以相互支援,其侧翼也能够得到保护,敌军无法机动到我军侧翼,我军也就无须采取预防措施,即便冲击遭遇失败,我们在退却时也会有所准备并得到支援。

……如果冲击取得胜利,第一梯次虽然会有所动摇,但第二梯次仍可以打垮敌军,后续梯次只会在需要投入作战时进入第一线。如果遭遇失败,后续梯次总能够提供支撑点,使得遭遇追击的前方梯次恢复信心。[72]


不论骑兵采用何种队形,冲击结果早晚会确定下来。无论如何,交战双方中总会有一方的战线最终被击退并陷入无序溃逃,胜利方则会展开追击。


骑兵集群队形和战术

当第一波冲击的结果确定下来后,骑兵对战并不会立刻结束。除去第一条骑兵战线外,战斗中通常还会出现第二线,有时甚至在距离第一线很远的地方设立第三线或预备队。这种布阵方式是在弗里德里希二世手中发展起来的,他通常会把胸甲骑兵放在第一线,龙骑兵放在第二线,骠骑兵放在第三线,相邻战线的前后距离是200—300步。[73]

失败方的骑兵在败退途中固然会队形大乱,但正如许多作者所述,胜利方在追击过程中同样也会因高速奔驰而打乱队形。[74]俾斯麦指出冲击需要骑手付出极大的努力,而且马匹也强弱不一,所以即便在成功完成冲击后,骑兵队形也会秩序全无。他还发现骑兵刚刚取得冲击胜利的时候便是最虚弱的时候,胜利方骑兵在此刻最容易被敌方击溃。[75]

有些军官主张让骑兵在击退敌军后放慢脚步乃至停顿几分钟,以便让马匹稍作喘息并恢复齐整队形。[76]然而,这种做法首先是无利可图,因为它给了失败方足够退到第二线之后的时间,让对方能够保住部队,也就几乎彻底剥夺了胜利方的战果;其次也很难执行,因为骑兵在那个时候往往醉心于追击,几乎不可能使其停下。参与过拿破仑征俄之役、亲历过博罗季诺会战的萨克森察斯特罗胸甲骑兵团(Cuirassier-Regiment Zastrow)的军官路德维希·罗特·冯·施雷肯施泰因(Ludwig Roth von Schreckenstein)就在其著作中声称:


在这样的环境下指挥一个团,让它停顿下来是最难实现的奢望。那些有勇气(真正的骑兵精神将它激发)的骑兵会竭尽全力追击敌军,发动攻击……任何认为骑兵团能够像在和平时期演习中那样通过话语或军号随意控制的人都没有经历过所有种类的兵器紧挨在一起协同作战的实战。[77]


比较好的做法是不要试图阻止追击,而是让骑兵冒着队形被打乱的危险继续追击。第二线和预备队则负责支援追击部队、扩张胜利以及在必要情况下提供掩护。第二线和预备队应当离第一线足够近,以便及时上前轮换或增援,如果第一线遭遇反击,第二线和预备队就要反击敌军,让第一线不至于遭遇追击。第二线和预备队给第一线提供的士气支持也同样重要,布拉克对此给出过详细解释:


当后援部队近在咫尺时,就会让参与冲击的部队产生信心,使得他们更能维持冲击,也令他们力量倍增,永远都不要忘记这一点。不论在冲击中使用何种步法,都让这些[后援]部队以相同的速度跟随,只有当前方的冲击部队停下后才能稍事停顿,留在冲击部队附近威胁敌军。如果正在冲击的部队转而后退,那么原因几乎都是后援部队表现得怠惰或冷漠。后继不力的冲击不管在发起时有多么英勇,最终都不过是血腥的小冲突而已。得到有力支援的冲击则总能取得胜利且具备决定性意义!记住一点,让支撑点靠近前方,就能够缩短冲击部队的退却距离,实际上也就消除了退却。[78]


然而,第二线也不能离第一线太近,这既是为了减少敌方炮火杀伤,也是为了预防第一线受挫的情况,让退下来的第一线部队不至于立刻与第二线混在一起。骑兵战线间的距离在200—500步之间,通常情况下是300—400步。

因此,骑兵对战的基础是各条战线间的互动。如果第一线被敌军击退,就要让部队疾驰着远离第二线,第二线则要对同样陷入混乱的敌军发起反击。如果第一线将敌军击退,就应当着手展开追击,让第二线和预备队为第一线提供支援,巩固、扩张战果。在这种情况下,中队长的主动性就变得极为重要了。

雅基诺·德·普雷勒指出,强行要求陷入溃逃并遭遇敌军追击的第一线骑兵绕过第二线两翼后撤是不切实际的做法,因为逃跑时的本能方向是径直远离敌军,而且溃逃的骑兵已经队形大乱,他们根本听不到命令,此外,骑兵可能会在一翼安排若干步兵,另一翼依托像河岸这样的障碍物。因此,如果冲击遭遇失利,第一线骑兵通常会直接奔向第二线。如果第二线各中队的间隔不大,想要尽快摆脱敌军的第一线骑兵就可能会挤在这些狭窄的间隔里,从而延误第二线的行进。在这种情况下,第二线骑兵很可能发觉自己也陷入混乱,于是就无法反击迫近的敌军,随后同样开始溃逃。从这个角度出发,雅基诺·德·普雷勒和其他作者一样主张应当让第二线各中队的间隔远宽于条令中规定的间隔,这当然也要比第一线各中队的间隔宽,他甚至认为更好的做法是让第2列的中队列成纵队,在纵队之间留出宽阔的间隔。[79]

另一些作者——特别是若米尼——也主张让第二线骑兵列成若干个由一两个中队组成的纵队,在纵队之间留出宽阔的间隔,第二线侧翼的纵队要位于第一线对应位置后方略偏外的地方。这样,第一线在溃逃途中就可以迅速通过第二线各纵队的宽阔间隔,第二线也可以及时反击敌军。[80]

所以,如果第一线被击退,它就要退到第二线之后。队形混乱的骑兵当然需要尽快集结、重组,但最好还是让第一线退到第二线乃至预备队之后,让他们在这些远离敌军的安全地带重整队形。[81]与此同时,原先的第二线就要变为第一线并发起冲击,原先的预备队则要变为第二线。这样的越线换防可能会发生很多次,所以,尽管每一次冲击的时间都很短,但大规模骑兵集群间的战斗却能够持续很久,它实际上是一连串的冲击、反冲击、退却和追击。前文曾引述过米哈伊洛夫斯基-丹尼列夫斯基记述的利伯特沃尔克维茨骑兵战,以此战为例,它一共持续了大约2个小时:

一轮冲击接着一轮冲击……当某个[团]全体出动冲击其他团时,交战双方一次又一次地在相距几步时停下,然后冲上去砍杀,被击退的一方会退往预备队方向,预备队则上前进至第一线,继续投入这场悬而未决的战斗。[82]


在交战双方人数大体相当的骑兵战中,哪一方能够在冲击过后更快地集结部队恢复秩序,那一方就会占有优势。最终的胜利通常属于指挥官能够在骑兵战末期仍握有若干新锐中队作为预备队的一方,他可以凭借这些预备队决定战斗的结局。

骑兵战的胜败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将领的能力。指挥大规模骑兵集群要比指挥同样规模的步兵集群困难得多:骑兵行动更快而且一旦发起冲击就几乎无法控制,所以骑兵将领一旦犯下错误,实际上就没有时间去弥补。大规模骑兵集群可能会迅速陷入全面混乱,要让混乱的部队再度列队就得消耗很多时间与精力,要是骑兵是被敌军打退,被迫撤退很长一段距离后再重整,那就得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干燥的天气里,庞大的骑兵集群会扬起浓厚的尘土,这种情况下就很难观察骑兵行动,有些时候甚至会难以分辨敌我双方骑兵。

正如布拉克和马尔蒙所说,对将领而言,成功指挥大规模骑兵集群所需的品质有很多,但它们几乎都是相互矛盾的。将领一方面必须迅速做出决定并立刻将其付诸实施,另一方面又必须在深思熟虑后下定决心,并在执行时保持冷静和谨慎。此外,将领还应当拥有出色的判断力(coup d'œil),也就是说能够从进攻、防御、退却时机角度出发迅速观察地形,能对敌我双方部队的部署情况、阵地和队形的强弱之处拥有清晰的认知,最后还要准确判断双方官兵的心态。将领在会战前必须努力保全骑兵,让他们尽量免于行进带来的劳累和敌军炮火的伤害,甚至在会战过程中也应当这么做。可只要到了应当发起冲击的时候,将领就要不计损失地将麾下骑兵投入战斗,他只用关心在当前态势下使用骑兵能够取得多少战果。很少有人能够将上述所有品质集于一身。按照马尔蒙的说法,拿破仑战争中的法军只有三位这样的将领——前文已经提及的拉萨尔、弗朗索瓦-艾蒂安·克勒曼(François-Étienne Kellermann)和路易-皮雷·蒙布兰(Louis-Pierre Montbrun),至于威名赫赫的若阿基姆·缪拉(Joachim Murat)元帅,尽管他能够坚定地将骑兵投入冲击,却对在行军中节约马力不甚关心,因此,他麾下的骑兵有时甚至在投入战斗之前就已相当疲惫。[83]

图9.法军条令规定的中队横队以半回转方式后转

退却

骑兵的敌前退却如果不是在冲击失利后的混乱情况下进行,而是有秩序地保持队形后退,那么他们遵循的原则就与步兵的敌前退却相同,也就是说,第一线以交错队形后撤,第一线变为第二线,第二线变为第一线。不过,骑兵的敌前退却要比步兵危险得多、困难得多。其中的一个原因在于步兵即便在有障碍物的起伏地形上也可以保持队形,而且己方步兵先前占据的任何大型路障(谷地、丘陵或高大的栅栏)都可以作为防御点阻挡敌军推进,从而掩护其余部队退却,但对骑兵而言,这样的路障非但毫无用处,还可能导致自身彻底陷入混乱。

另一个原因在于骑兵很难像步兵一样掉头:在步兵中,每一名士兵只用原地后转就可以朝相反方向行进,骑兵则不能如此行事,因为战马在队列中的占地深度是宽度的3倍。因此,骑兵如果要让队形转向相反方向,就需要将队形拆分成若干个部分,让它们分别转向。在敌军骑兵面前以3个伍或4个伍为单位转向是相当危险的举动,因为被拆分成若干个小单位的中队可能会陷入混乱,指挥各个排的军官也会转移到队伍后方而非前方,所以,他们很难让麾下的骑兵停下脚步,再度直面敌军。

俾斯麦给出过一个战例:在1813年9月6日的登讷维茨(Dennewitz)会战中,奈伊元帅麾下的一个轻骑兵团冒着敌军的霰弹火力,在无数骑兵面前以4个伍为一组向右向后转。按照俾斯麦的说法,这个团久经沙场,指挥它的军官也久历戎行,而且就在8天前,它还曾以一敌四痛击敌军。然而,这个轻骑兵团还是在退却途中出现了混乱,尽管它并没有溃逃,而是遵照命令以慢步退却,可它也没有及时停下。最终,团长和其他军官绕过该团两翼来到(原先的)第2列人员面前,这才使它终止后退。[84]

或许背朝敌军的骑兵会觉得自己无力阻挡敌军,害怕敌军在他们能够转过头来面朝敌军、恢复队形继而冲向敌军之前就发起冲击。敌前退却的正确方式是让各个排分别完成180°转弯。拿破仑时代的各类骑兵条令中都有这种规定。


作战职能

如前所述,在拿破仑战争中,欧洲各国拥有多种骑兵,不同种类间的差异主要体现在马匹体格上。以1804年的法军为例,重骑兵(胸甲骑兵、卡宾枪骑兵)战马的肩高应为4尺9.5寸——4尺11寸(这里的尺、寸都是法国旧制长度单位,相当于1.556—1.597米),龙骑兵战马肩高4尺8.5寸——4尺9.5寸(1.529—1.556米),轻骑兵(骠骑兵、猎骑兵)战马肩高4尺7寸——4尺8.5寸(1.489—1.529米)。[85]拿破仑在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期间则发表了如下意见:胸甲骑兵战马肩高4尺10寸——4尺11寸(1.570—1.597米),龙骑兵战马肩高4尺9寸(1.543米),轻骑兵战马肩高4尺7寸——4尺8寸(1.489—1.516米)。[86]

这里需要重申一点,到了18世纪末,各类骑兵的队形和攻击方式实际上是完全一样的,他们在训练中也会使用同样的条令(即便存在供不同种类骑兵使用的不同条令,其内容大体上也没有差别)。然而,将骑兵划分为不同种类的做法依然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19世纪下半叶才逐渐消亡。

每一种骑兵都具备优缺点。瓦尔内里曾指出,如果双方骑兵列队迎面冲击且其他条件完全相同,那么战马体格较大的一方将占有优势。他确信德意志的高头大马能够在冲击距离(600步)上跑出比波兰矮马更快的速度,不过,他也指出矮马耐力更好,因而在长距离作战中拥有一定优势。[87]布拉克则给出了如下解释:骑着矮个战马的轻骑兵在看到身材高大又骑着高个战马的胸甲骑兵时会感觉自己无法阻挡胸甲骑兵的列队正面冲击。[88]出版于1821年的俄军军官手册也表示当重骑兵和轻骑兵列成战斗队形互相冲击时,重骑兵将会取得胜利。[89]

因此,轻骑兵应当避免与重骑兵正面交锋,尽量躲开重骑兵的正面冲击,转而机动到敌方重骑兵的翼侧展开迂回包抄。如果轻骑兵能够冲击敌方骑兵侧翼,又或是冲击停留在原地、列成错误队形、正在变换队形或士气不振的敌人,那么即便是面对重骑兵也可以握有几乎百分之百的胜算,因为任何一种陷入上述处境的骑兵都会处于全面劣势之中。

另一方面,与重骑兵相比,轻骑兵也拥有自己的优势。尤为重要的是,轻骑兵在同等情况下能够以快于重骑兵的速度完成队形变换,如果骑兵陷入混乱或被击退,轻骑兵的集结、列队也要比重骑兵快得多。[90]重骑兵在运动、机动和冲击中很快就会出现疲态,他们的战马载着身着重型装备的高大骑手,因而会较快地陷入疲惫,此外,高大战马的耐力通常也不如矮小战马。

由于上述特征,不同种类的骑兵在战争中也有着不同的职能,不过实际上所有骑兵大体上都可以执行任何一种任务。重骑兵主要用于在大会战中以庞大集群发起决定性冲击,他们在行军中应当得到保护,不能过于劳累,不用参与不必要的行军,也不应当执行前卫、侦察、护送、征收粮秣、押运辎重等勤务。

按照当时流行的说法,轻骑兵是军队的“听力和视力”或“眼睛和耳朵”。[91]它要负责侦察敌军阵地,为此,轻骑兵时常会被拆分成若干支小股部队走在前头并远离主力部队活动。而且轻骑兵还会负责保护己方部队,使其免遭敌方突袭,并且需要监视执行类似侦察勤务的敌方轻骑兵分队,出于这一目的,轻骑兵往往会在己方大部队周围设置一连串岗哨。除此之外,前卫部队和后卫部队中总会出现轻骑兵的身影。轻骑兵在大会战中还要负责支援重骑兵并掩护其侧翼,追击被击退的敌军以及掩护全军两翼。

龙骑兵的角色介于轻重骑兵之间。在会战中,龙骑兵可以为重骑兵提供支援,如果重骑兵不在场,它甚至可以取代重骑兵的角色。龙骑兵也可以在前卫战、后卫战和追击败退敌军时支援轻骑兵。

在取得会战胜利后,能够给战败的敌军造成决定性打击的正是骑兵:敌军部队此时士气受挫,许多人在一片混乱中后撤,穷追不舍的骑兵则利用其冲击使得敌军越发混乱、愈加动摇,在追击途中,败军的一个个步兵营、步兵团、炮兵连会被截断退路,集体沦为战俘。反过来说,退却一方的骑兵也可以拯救己方的步兵和炮兵,使其免遭敌方骑兵打击。如果一支军队在骑兵数量或质量上拥有显著优势,那么它即便输掉会战,在退却途中的损失也不会很大。


以散开队形作战

轻骑兵时常需要以小规模分遣队或小队为单位活动,以便侦察敌军方位、监视敌军、攻击敌方前哨据点,当然也要保护己方部队,使其免遭敌方类似活动袭扰。在上述情况下,骑兵时常需要以散开队形作战。小规模骑兵部队间的冲突某些时候可以说是微缩的骑兵对战:前卫部队击退了性质类似的敌方部队,而后展开追击,接下来自己又在敌方其余部队的冲击下后退等等。

如果轻骑兵设法接近了并没有轻骑兵协同作战的敌方重骑兵,轻骑兵就可以袭扰重骑兵:从各个方面迫近,使用马枪和手枪射击。尽管这样的射击效力很低,但它在射击骑兵战线时还是能收到一定成效,因为战线是一个庞大且几乎连绵不断的目标,如果能够长时间连续射击,其杀伤效果就尤为明显了。与此同时,在对付列成散开队形且不断快速移动的骑手时,枪支的效力几近于零——要想命中目标只能靠运气。

如果重骑兵想要全体冲击或分部冲击,轻骑兵就会迅速后退,一齐奔驰的重骑兵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在相隔这么远时追上那些轻骑兵,所以,重骑兵的冲击只能暂时逐走轻骑兵,反而会累到自己的战马。如果重骑兵沉溺于追击,导致部队分开,队形散乱,严阵以待的敌方骑兵就可能发起冲击——不仅会有正面冲击,也可能有翼侧冲击,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敌方轻骑兵参与冲击,也会同样握有极大的优势。

无论如何,重骑兵早晚都得停止前进,转而退却,到了那时,轻骑兵就会着手追击,如果重骑兵距离己方部队很远的话,他们就会发觉自己处于相当艰难的处境,得等到己方新锐部队前来增援才能解脱。就算轻骑兵在重骑兵退却途中未能造成重大杀伤,但轻骑兵本身的损失也会非常轻微,甚至根本就不会蒙受损失。等到重骑兵再度试图列队冲击时,轻骑兵又会迫近重骑兵队列,继续展开射击。在此期间,轻骑兵只要不执着于追击,只要不离站在自己前方的敌军骑兵太近——如果太近的话就可能遭遇重骑兵的冲击而且没有足够的逃跑时间——就几乎不会面临什么威胁。

非正规骑兵在这样的战斗中发挥尤为出色——他们的马术和枪法通常要比正规骑兵好得多。要想对付非正规骑兵,最好得随时随地拥有自己的同类部队,但这些部队并不总能适时出现在适当的地点,因此就有必要训练正规骑兵分成若干小队并以散开队形作战。散开作战的骑兵人称侧卫骑兵。不过,欧洲的正规骑兵在这种战斗中终究还是很难与天生的骑手相提并论。


火器

讨论完骑兵战术后,读者或许会产生一个疑问:既然已经明确规定了骑兵在攻防中都不使用火器,那么骑兵为什么还需要它呢?

手枪是在极端情况下使用的单兵自卫武器,一种较为特殊的情况是骑兵无法使用马刀自卫——或是因为马刀在战斗中损坏、遗失,或是人员、马匹由于过度劳累、负伤等情况无力搏斗。使用手枪时只会用到一只手,骑手还可以用另一只手握住缰绳,这样,他就能够继续控制战马。手枪的有效射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布拉克曾就如何使用手枪给出过一些实用建议:


问:手枪射击在什么情况下最保险?

答:直射距离。也就是没有必要瞄准……不过枪口不应该触及敌军,这么做可能会导致手枪炸开伤到自己。

……如果骑兵在遭遇追击时发觉自己的马匹不如敌方马匹,他就必须冷静地用枪口威胁敌军,这种威胁很少会落空。在近身混战[mêlée]中,当其中一方有机会选择攻击目标时,这一方从来不会选择作战意志最强、最为冷静的对手。[92]


马枪和短马枪主要用于散兵战和步行战斗。多数时候使用它的是远离主力部队活动的骑兵分遣队,也就是执行袭扰、侦察和护送任务的部队。马背上使用马枪的效果很差,这既是因为这种兵器的自身特性——它的有效射程要远低于步枪,也是因为马上很难完成装填和瞄准。在前卫战和后卫战中,轻骑兵会列成散开队形展开长时间的交火,这通常不会取得什么战果,至多只能为己方争取一定的时间。不过,与没有装备马枪的骑兵相比,装备马枪的骑兵还是享有巨大的优势:当装备马枪的一方展开射击时,没有装备马枪的一方要么待在原地无力还击,要么移动到安全距离——也就是后退。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比如说己方有必要守卫某个建筑物、障碍物或天然屏障,但附近地区并没有己方步兵——当骑兵被迫下马战斗时,马枪就变得极为重要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够拥有良好的遮蔽条件,装备马枪的骑兵甚至可以在面对敌方步兵时坚持相当长一段时间。然而,这种情况是非常罕见的。此外,下马骑兵几乎根本无法用于攻击:配有马刺的马靴和挂在左腿上的马刀、直剑导致骑兵难以步行,骑兵通常也很少接受步行作战训练。即便是某些军队中多少接受过一些步兵队形训练的龙骑兵也很少下马作战。

下马龙骑兵在充当步兵作战时,除了会面临装备困境,还会受到训练问题的影响。训练骑兵需要消耗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步行作战训练同样也会花费不少时间。要想不花上太多时间就把龙骑兵训练得同样精通步行队形和马上队形,这种任务可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此外,正如蒂埃博将军和马尔博元帅所述,每个兵种都有自己的作战原则和信念:骑兵需要确信他们能够打垮最优秀的敌方步兵,步兵则要确信他们能够击退最优秀的敌方骑兵。如果同一批人同时有两种不同信念,就可能会面临二者在作战中背道而驰的威胁:骑马的龙骑兵可能会认为他们无力对抗敌军步兵,步行的龙骑兵则可能觉得自己无法阻挡面前的骑兵。[93]

骑兵有时会在对付敌方步兵时使用马枪和手枪,笔者将在下一章中对这种战术展开讨论。


骑枪

现在,随着笔者已经勾勒出骑兵组织、武器和战术的基本原则,我们就可以回归到骑枪问题上了。这一章开头提到过骑枪既拥有热烈的支持者,也招来了同样激烈的反对者。吉贝尔认为骑枪并不是一种适于骑兵使用的装备,因为它在战场以外很难携带,在战场上也难以使用,而且骑兵在使用骑枪时需要将队形疏开,这就导致骑兵无法保持队形,不能有序机动,也做不到一同突击。[94]然而,在拿破仑战争期间,骑枪还是变得越发流行。不过,在几乎整个19世纪,关于骑枪优缺点的争论都未曾停止。1813—1815年效力于第2近卫轻枪骑兵团的布拉克写道:


骑枪是一种冷兵器,它对士气的影响最大,骑枪刺击也最为致命……

某些类型的兵器能够带来比其他兵器更强烈的影响。就士气而言,骑枪的影响最为强烈。

在滑铁卢,我军的4个近卫[骑兵]团位于同一条战线,英军冲击这条战线,我们的枪骑兵交叉了骑枪,在机动过程中,敌军立刻脱离我们[团]正面,冲向装备短兵器的其他团。[95]


“交叉骑枪”[croisons la lance]这个术语的含义是“将骑枪方向从竖直变为水平”。这一段的其余内容应当这样理解:敌军不敢正面冲击法军枪骑兵,只能转向两侧以便冲击并未装备骑枪、手中只有刀剑的其他团。不过,布拉克也提醒读者在使用骑枪时应当注意以下若干事项:


刺击只有在[握持枪杆的手]指甲位于最上方、手臂和躯干夹持着兵器指向对应方向时才能落到实处。在无法满足这两个必要的条件时,你就不应当冒险尝试刺击,因为敌人可以十分轻易地挡开刺击,这就导致你反而被解除了武装,这种冒险攻击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徒劳无功,在战争中,徒劳就是无知和危险的同义词……

我重复一遍,你应当始终用整只手紧紧握住骑枪,指甲朝上,永远不要尝试在指甲朝下时冒险做动作,考虑到兵器的重量,哪怕敌军略微挡开它,就会导致兵器脱[手] ……

躯干和前臂应当始终夹持着枪杆,这样,刺击方向就会更准确,力道更强。

还应当减小动作幅度,这可以提高刺击的速度和准度。在刺击时把手臂伸得太靠前既无用又危险,[即便幅度小一点]你的刺击也始终会有足够刺穿人体的冲力、强度和长度。[96]

图10.法军于1811年9月24日颁布的骑枪训练、机动教令插图

A.平举骑枪(crossez lance)

B.发出向前刺(en avant pointez)口令后的第一个动作

C.发出向前刺(en avant pointez)口令后的第二个动作

因此,在布拉克看来,骑兵应当用一只手紧紧握住骑枪,手掌要始终处于枪杆下方,手指要始终包住枪杆上方,枪杆后部则要夹持在躯干右侧和右臂之间。布拉克的意见显然和《1811年9月24日骑枪训练、机动教令》的作者科尔万·克拉辛斯基(Corvin Krasinski)存在分歧,克拉辛斯基当时是近卫第1轻枪骑兵团的团长,他要求在刺击前方目标时先把骑枪朝后收,然后尽量往前伸(见图10 B、C)。

如果采用布拉克推荐的握持、刺击方法,骑枪就只能攻击前方的一小块区域。由于骑枪的冲力主要源自战马的速度,因此,在敌军可能出现在任何一边的混战中,骑手很难在奔驰中使用骑枪,可要是骑手缓慢移动或原地不动,那他又很难有效刺击——即便径直向前效果也不佳。根据布拉克的说法,骑枪的主要优势是可以严重影响敌方士气。

如你所见,布拉克同时注意到了骑枪的优缺点,他指出骑枪如果能得到恰当的运用,那么在许多场合下还是非常有用的,不过,在另一些场合,它也可能会彻底沦为累赘,那时给枪骑兵本身带来的威胁甚至还要大于对敌方的威胁。若米尼也指出骑枪在墙式(en muraille)冲击中拥有无可争辩的优势,但在混战(mêlée)中却毫无优势。[97]

然而,骑枪给俾斯麦这样的拿破仑战争亲历者带来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以致他们要求让很大一部分骑兵——不是轻骑兵而是重骑兵——装备骑枪。[98]马尔蒙元帅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他认为对于主要在大会战中发起列队冲击的重骑兵而言,骑枪非常有用,但对于需要使用火器的轻骑兵来说,骑枪就完全不适于作战了。[99]事实上,轻骑兵需要参与侦察、护送和征收粮秣,在这些任务中,骑枪不仅并非必需品,而且还堪称累赘,因为骑兵很难同时携带骑枪和马枪,这一事实就解释了为何轻骑兵需要火器而非骑枪。关于骑枪优缺点的争论一直持续到19世纪中叶,不过到了那时,就连最激烈的反对者也承认骑枪可以大大削弱敌军士气。[100]

因此,骑枪的确拥有若干优点,但也存在一些严重的缺陷。只有在深知如何使用骑枪、骑术精良且骑着新锐战马的骑兵手中,骑枪才是一种颇具杀伤力的兵器,而且,就连这些骑兵老手也会在某些场合中遭遇相当大的困难。在那些使用骑枪经验不足、不善于骑行,或者骑着虚弱战马的骑兵手中,骑枪与其说是兵器,倒不如说是累赘,因此他们不得不扔掉骑枪拿起马刀。

如果同时装备骑枪和马枪/短马枪,就会给骑兵带来极大的困难,他通常只能在二者中择其一。在执行侦察、警戒等勤务时,那些只有手枪作为随身火器的骑兵远不如装备了马枪或短马枪的骑兵。枪骑兵只有在列队正面冲击时最能发挥战斗力,而这也主要源自骑枪给敌军带来的心理影响。

尽管如此,在19世纪10年代,某些军队的枪骑兵数量还是出现了剧烈增长。枪骑兵的拥护者们可能还没有意识到骑枪带来的一系列困难到底有多严重。在这一时期,骑枪并没有用于装备胸甲骑兵,而是供轻骑兵使用,而且此时的枪骑兵也不仅由波兰人组成。在大部分情况下,装备骑枪的部队还是早已存在的骑兵团,它们并不是刚刚由新兵组成的新团。不过,让新建的团装备骑枪的事情倒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总体来说,虽然装备骑枪,却毫无使用经验的枪骑兵在这一时期开始大量涌现。

总而言之,读者应当意识到一点,由于西欧和中欧的大部分人在日常生活中都不会骑马,因此组建骑兵绝不是一个轻松的任务。虽然任何身体健康的人都可以在训练几个月后进入步兵服役,但挑选骑兵时却一定不能这么随意,想要让骑兵的训练水平达到可以接受的最低水平也得消耗远长于步兵的时间,一般情况下是一年到一年半。此外,就连长期训练也不一定总能培养出优秀骑兵,俾斯麦解释道:


比如说,你能指望一个视马匹为野兽的织袜工或织布工做到什么呢?众所周知,这些人对自己的战马一直都没有信心,反而会将它们视为头号大敌,认为他们需要与这些敌人展开斗争以获得生路。他们永远学不会骑马,永远都不能自行保持平衡,而是像笨拙的木块一样挂在马上。为了保持平衡,骑手徒劳地耗费了大部分体力,很快就变得疲惫起来。

因此,哪怕是在以最慢速度行进的中队当中,你也总能发现一些满身大汗、疲惫不堪的战马。马匹的口部被马勒勒得疼痛不已,它胡乱奔跑、跳跃,倔强地反抗骑手那无用、残酷的手段。

骑手变得越发焦虑、恐慌,他越抓越紧,用膝盖和脚后跟挤压[战马]以防自己落马,结果让自己变得愈加疲惫。

就连最温顺的战马最终也会变得疯狂起来,它因此要么会试图扔掉背上的重担,要么会直接跑开。

这样一个笨拙的骑手时常会导致整个中队陷入混乱,这在冲击中可能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更不要提一个无法控制战马的人事实上根本不可能给敌军造成任何伤害。[101]


不难想象这样一名骑兵如果配备骑枪会陷入何等境地。然而,在实践中,特别是在需要尽快补充兵力的战争时期,任何符合骑兵要求的新兵都会被送进骑兵里,他们只会接受最低限度的马术、枪法训练,所以,这一时期的欧洲骑兵里充斥着水平极低的骑手。此外,正如布拉克回忆的那样,青年骑兵军官在军校中接受的训练也极不完备,而且这些训练让他们变得更像步兵而非骑兵。[102]更高层次的训练则要在战役和会战中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