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事典049:明代建州女真与朝鲜的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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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酋末路

“庚寅事变”爆发后,朝鲜内部就如何善后的问题展开了讨论。李芳远在朝议上提出,为躲避女真人的袭扰,要将庆源府的官民以及安葬在庆源境内的李氏王族陵墓暂时南迁。可能被李芳远一直以来对付异己的残忍手段所震慑,底下的一众文武无人敢对这位君主的指示表示反对。只有大臣李膺奋起争辩,说一旦将庆源府治和王族陵墓南迁,那么原属庆源府管辖的边境地区必将遭到女真人蚕食,使朝鲜蒙受失土之辱。李芳远对臣子们表示,迁府并不意味着放弃庆源土地,只要每年春秋两季派兵北上巡边,就会使女真人无暇耕种生产,自然站不稳脚跟。被君主开导一番后,朝鲜内部终于统一思想,开始围绕“迁府移陵”做下一步工作。

永乐八年四月底,李芳远任命佥总制使卢原湜充任庆源助战兵马使,率领从青州、镜城、吉州、端州抽调的包括150名重装步骑兵在内的精锐部队北上庆源,承担“迁府移陵”的保卫工作。庆源府治从阿吾知南迁到镜城郡境内的龙城(今朝鲜咸镜北道输城川下游偏西位置)。五月,尾随南迁朝鲜兵民的一支女真武装对龙城发起攻击,立足未稳的朝鲜军再次战败。军事上的不断失利,让李芳远动起了将“迁府移陵”升级为“废府移陵”的念头。假使这样,朝鲜就要彻底放弃图们江以南原属庆源府的地盘了。

五月,就在朝鲜人忙着拆房搬家、迁祖坟的时候,一位名叫李大豆的建州女真人来到朝鲜首都汉城,带来了猛哥帖木儿给李芳远的口信。令朝鲜人意外的是,作为刚刚将庆源地区搅得天翻地覆的女真大酋长,猛哥帖木儿居然以卑躬屈膝的态度向朝鲜王廷表示屈服!他辩称:“我对庆源地区的袭击是在复仇心切的毛怜卫遗族的胁迫下,不得已做出的事情。我现在居住的图们江以北可供耕牧之地不足,严重影响了斡朵里北迁之人的生计。我愿意释放所有被我方俘获的朝鲜军民,并且还可以再派个儿子到朝鲜做人质,只求王能派遣通晓女真语的使者来传口谕,允许我率领部众回到阿木河生活。”此时,庆源军民的南迁工作虽已基本完成,但是庆源府境内的王陵中,尚有安葬李安社(被尊为穆祖)的德陵、安葬李安社夫人李氏的安陵尚未迁葬。一旦这两座陵寝被女真人盗掘破坏,李氏王族在整个朝鲜半岛的威望必将大受影响。尽管内心五味杂陈,李芳远依然克制自己,指示臣下厚待李大豆,至于斡朵里人联合嫌真兀狄哈人作乱的行为,李芳远也表示可以“宽恕”。借着与猛哥帖木儿的关系得到缓和的机会,朝鲜人加紧了德陵、安陵的迁葬工作。八月二十六日,朝鲜穆祖夫妇的陵墓开始移椁;十月二十八日,德、安二陵重新合葬于咸州。

猛哥帖木儿画像

迁陵的同时,朝鲜也在筹备招抚图们江下游北侧的骨看兀狄哈豆称介部。虽然同属兀狄哈族,骨看兀狄哈却不似嫌真兀狄哈那样野性难驯,这个性情比较温和的部族,属于明朝奴儿干都司管辖下的喜乐温河卫。朝鲜人此举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将骨看兀狄哈人引入庆源,和斡朵里人形成鹬蚌相争的局面。

虽然围攻阿吾知、重创郭承祐,达到了教训朝鲜人的目的,但斡朵里各部也承受了相当大的人员损失。猛哥帖木儿从长久之计,并不希望继续扩大战争。然而,他约束不了那些嫌真兀狄哈人的临时“盟军”,只能选择让斡朵里人独善其身。龙城之战,斡朵里人就没有参与其中,为的便是向朝鲜人释放和解诚意。猛哥帖木儿遣使给李芳远捎口信,扬言想以送儿子做人质的代价回到阿木河居住,实是为了试探朝鲜人的态度,结果朝鲜方面对猛哥帖木儿释放战俘、回归阿木河居住的提议毫无兴趣。表面上,朝鲜人和斡朵里人的关系得到缓和,实际上已有了更加恶化的趋势:李芳远积极调兵遣将,以300重装步骑兵和300宫廷近卫组成精锐力量北上镜城,会合当地驻军和庆源回撤部队,准备随时对阿木河地区发起攻击。

形势如此严峻,猛哥帖木儿开始动员那些留守阿木河的斡朵里部众,一起迁回到图们江北岸的明朝境内去。千户官李大豆、金希珠等亲朝鲜斡朵里首领选择留居阿木河而不愿渡江,倒是毛怜卫遗族表示愿跟随猛哥帖木儿北上。在上奏明朝获准后,永乐八年年底,猛哥帖木儿率领斡朵里大部和毛怜卫余部2000余口离开阿木河,渡过图们江,分水陆两路沿海兰河上溯。一行人先抵达今吉林和龙地区略加休整,而后经过今延边安图地界、通化二道江等处,到达辉发河口。这些女真人在迁徙途中依靠捕鱼、狩猎、采集野菜获取食物,可谓历尽艰辛。永乐九年(1411年)四月,猛哥帖木儿等人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抵达凤州城余下地界。

此时的凤州城,胡里改部首领出身的建州卫首任都指挥使阿哈出年迈病重、奄奄一息,实际掌权的是阿哈出的长子,汉名“李显忠”的释家奴。阿哈出病逝后,释家奴以追随朱棣北征蒙古立下的战功,袭任建州卫都指挥使。与阿哈出平辈,不久前才在朝鲜境内搅风搅雨的猛哥帖木儿,对于自己从属释家奴的现状深感不满。猛哥帖木儿在余下安顿好后,立即上表朝廷陈述朝鲜人冤杀毛怜卫女真人的事实,而阿哈出的次子莽哥不花则在率众入朝进贡时,特意向明廷奏请重建毛怜卫,旨在与猛哥帖木儿抢夺毛怜卫余众。朱棣决定在凤州择地重设毛怜卫,并以莽哥不花为毛怜卫指挥使,阿哈出家族势力再一次得到了加强。

要维护自己的权威,不再寄人篱下,就只有另立门户,独掌一卫。永乐九年年底,猛哥帖木儿在入贡时奏请明廷以斡朵里部为主体,别设一卫。经过反复争取,永乐十四年(1416年),朱棣终于恩准猛哥帖木儿的请求,将建州卫辖下斡朵里部众聚居的余下地区设置为建州左卫,以猛哥帖木儿为都指挥佥事。自归附明朝后,在建州女真中官位始终比亲家阿哈出家族矮一头的猛哥帖木儿,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建州左卫地处辉发河上游,毗邻小清河,土地肥沃,气候宜人,在发展农业方面的条件不输于阿木河。如果考虑到建州左卫靠近辽东经济贸易场所的地利,这片地区的综合优势要胜于阿木河多矣。建州左卫女真部众以人参、蜂蜜、木耳等土产到辽东开原进行贸易,获得了比与朝鲜人交易更多的生活用品。他们还积极吸取辽东汉人的农业生产技术,推广耕牛养殖,又从蒙古人那里获取优良马种,可谓借四方之利为己用。数年内,建州左卫女真人从1500口增至7000余口。

为回报明朝的厚恩,猛哥帖木儿积极报效朝廷,他不仅多次向朝廷进贡自己用土产从蒙古人手里换来的马匹,更是亲自率领建州左卫子弟兵投入到明朝与蒙古人的作战中去。永乐二十年(1422年)三月,朱棣第三次御驾亲征,北伐阿鲁台。猛哥帖木儿亲率建州左卫的部分武装加入北征大军,跟随朱棣在成吉思汗的出生地鄂嫩河饮马高歌。如此高调而卖命的表现,虽然让猛哥帖木儿收获了朱棣的信任,但也使蒙古人劫掠的矛头转向了建州左卫。永乐二十一年(1423年)年初,经过慎重考虑后,猛哥帖木儿做出了率领部众重返阿木河地区的决定。他上书朝廷,声称:“鞑靼常川往来,搅扰边境去处,住坐不得,敬请恩准返回阿木河居住。”征得同意后,建州左卫女真人又踏上迁徙之路。

经过十余年的休养生息,建州左卫女真人达到1000多户、7400多人,其中步骑武装计有1000余人。人口的增多,意味着迁徙途中对粮食的需求量变得更大。为了尽可能地减少迁徙中遇到的困难,猛哥帖木儿将部众分为三个梯队依次上路,行进路线与12年前自阿木河迁来的路线相同,这样可以在确保行进速度的同时,在迁徙途中通过渔猎采集获得食物。建州左卫女真第一梯队200人于永乐二十一年三月十五日出发,四月抵达图们江北岸。根据猛哥帖木儿的指示,这批人派出以头目童家吾为首的27人作为先遣队,携带两份关文与朝鲜人接触,表明建州左卫女真人是在征得大明皇帝恩准后才迁回阿木河的,希望朝鲜王廷能够接纳。

此时的图们江下游地区已再次被朝鲜控制。原因是永乐十五年(1417年)朝鲜人不知从何处听到了一起传闻:奉命巡视长白山地区的明朝太监张信望着图们江对岸荒无人烟的朝鲜庆源旧土,甚觉可惜,准备奏请明朝皇帝,在庆源设置明朝卫所。这个来路不明的消息让朝鲜王廷炸了锅,为防止明朝把触须伸到图们江以南,李芳远当即决定重设庆源府,他抽调镜城驻军北上,在庆源地界的富家站(今朝鲜咸镜北道居里)重修木堡作为新庆源府的府治。初步恢复庆源的行政建制后,朝鲜又费尽周折地从咸州、吉州各地搬迁了350户百姓充实庆源地区的人口,以杜绝明朝设卫之念。

此时与童家吾等建州左卫头目打交道的,就是庆源府的朝鲜官吏,他们对建州左卫女真人重返阿木河的请求予以回绝。永乐二十一年六月,猛哥帖木儿率建州左卫第二、第三梯队军民7200余人赶到图们江北岸后,亲自致书朝鲜王,庆源府方面才同意让建州左卫女真人回到阿木河地区生活。

朝鲜人绘制的阿木河流域地图

这时的朝鲜王,是那位被后世韩国史学家极力推崇的“世宗大王”李裪。永乐十七年(1419年),老辣的李芳远宣布退位,做起了幕后掌权的太上王。永乐二十年五月十日,李芳远走完了他55岁的人生。25岁的李裪在父亲死后得以亲政,这位年轻的君主并非无能之辈,他即位之初就发动己亥东征,出动1.7万人的水陆大军围歼盘踞在对马岛的千名倭寇。当然,相比军事上的成就,李裪在文治方面的贡献更为突出,这位自幼精通儒学的国王,不仅通过改革完善了朝鲜的政治经济制度,还主持了开创朝鲜文字系统的《训民正音》的编撰工作。虽然对一直以来在明朝与朝鲜之间左右逢源的猛哥帖木儿抱有戒心,但追求儒家仁君之道的李裪,表现得十分慷慨,热心地指示庆源方面拨发粮食给这些长途跋涉“回家”的女真人。这令曾与朝鲜兵戎相见的猛哥帖木儿颇有感触,他多次派人向朝鲜王赠送土产,以求弥合双方关系。

对于建州左卫女真重返阿木河一事,后世多有争议,有评论认为:

猛哥帖木儿做出的撤离抉择是无可非议的,但存在不可忽视的问题。一方面是建州女真的两个重要组成部分斡朵里部和胡里改部既然会聚在一起,就不应该分离。两个部的交融与发展肯定会加速共同体的形成,在凤州会聚之后应该巩固两部之间的凝聚力。另一方面是斡朵里部选择回阿木河是错误的。虽然猛哥帖木儿是奏请明朝皇帝恩准后才行动的,但阿木河地区已经是各种势力交汇之点、长时间的动乱频仍之地。而兀狄哈也经常南下骚扰,猛哥帖木儿不应该走回头路,他的错误选择给斡朵里部带来了严重困难。(石洁《建州女真斡朵里部在图们江流域历史活动探究》)

实际上,就以第一条而论,要加速建州女真民族共同体的形成,有一个问题是无法绕开的,那就是斡朵里部的首领家族和胡里改部的首领家族,谁更有权力来主导这场民族融合?从分置建州左卫就可以看出,至少猛哥帖木儿一方,是绝不愿意以自己的权力被架空、部族被吞并为代价促进所谓民族共同体的形成的。至于阿木河地区错综复杂的形势,也并非始于猛哥帖木儿率部重返阿木河的行动,斡朵里部自14世纪末迁居图们江以南,就一直生活在多方势力争相渗透的地缘环境中,但他们不仅未被肢解,反而逐渐壮大了自身力量。从民族融合和地缘困境这两点入手,批评猛哥帖木儿重返阿木河的抉择,实在有些牵强。

跟随猛哥帖木儿重返阿木河的女真人,并不仅仅只有7400多名斡朵里部众,还有一支女真队伍也跟着猛哥帖木儿一起进入朝鲜境内,这支队伍的首领是明朝三万卫靖安堡(今辽宁铁岭清河区)的女真千户杨木答兀。早在洪武二十年,杨木答兀就已率部众归附明朝,被安置于三万卫。起初,杨木答兀被授百户之职,后因镇守靖安堡有功累升至千户。杨木答兀的前途似乎一片光明,然而他的上司辽东都司都指挥佥事王雄却是个以权谋私的高手。这位王大人在任期间,利用职权残酷剥削百姓,而杨木答兀本人成为朝廷命官后,依然不改蛮族习性,屡次唆使部下劫掠辽东汉民,这就使王雄有了充足的理由对杨木答兀进行讹诈。矛盾终于爆发,永乐二十年,明朝北伐阿鲁台,杨木答兀抓住机会,公然发动叛乱,率领自己的部众袭击开原城。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王雄手足无措,多亏辽海卫千户孙茂率部顽强抵抗,明军才挫败杨木答兀。攻城失败的杨木答兀挟持一批汉人向建州卫境内逃窜,四处躲藏。得知猛哥帖木儿率部重返阿木河,杨木答兀再次抓住机会,立即带着部众及俘虏,紧跟在猛哥帖木儿后面。

朝鲜王李裪画像

对于尾随自己的杨木答兀所部,猛哥帖木儿的心态是极其矛盾的。一方面,他始终保持警惕,在与朝鲜官员交涉时表示:“杨木答兀背皇帝到此,予亦心神不宁。”另一方面,由于猛哥帖木儿跟随朱棣北伐期间,小部分建州左卫女真人经受不住诱惑,也参与了杨木答兀袭击开原城的行动,这一度令猛哥帖木儿十分难堪;而为了表示自己即使身在朝鲜也会对明朝效忠的立场,猛哥帖木儿又希望通过自己的影响力能够协助朝廷招抚杨木答兀及其部众。在这种矛盾心态的影响下,猛哥帖木儿没能理性认识到收留杨木答兀可能带来的潜在危机。

据《李朝实录》记载,杨木答兀率领的女真人有500余户,除了三五百名妇女儿童外,余者多是被称为“漫散军人”的武装人员。这些叛国者与猛哥帖木儿的部众杂居在阿木河畔。全身心投入远征漠北事业的朱棣,对杨木答兀等叛国者依然采取宽容态度,他敕谕杨木答兀,称:“尔等尽是朝廷好汉,也曾与朝廷出气力来……顺着天命,随即回来……仍与尔官职,一般任用……”可以说,明朝对杨木答兀等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明朝辽东东宁卫指挥金声手持敕谕到达阿木河,令猛哥帖木儿负责招抚杨木答兀。杨木答兀听到明朝使臣到来的消息,害怕被暗算,当即率领小部分人马向北逃到牡丹江流域的嫌真兀狄哈人聚居地。猛哥帖木儿多次派人寻找杨木答兀,均无所获。在这种情况下,猛哥帖木儿开始把招抚对象转向那群没有跟随杨木答兀北逃的“漫散军人”。和猛哥帖木儿关系缓和的朝鲜人相当配合地断绝了对杨木答兀余众的粮食供应,数年间,留在阿木河的杨木答兀属下副千户杨满皮、百户赵锁古奴等人先后率部向明廷投诚。猛哥帖木儿对朝廷的尽忠职守,在杨木答兀眼里无异于釜底抽薪之举,这为日后双方反目成仇埋下了伏笔。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65岁的朱棣第五次亲征漠北,结果在回师途中病逝于榆木川。他那体弱多病的长子朱高炽,继位不到一年也撒手人寰,帝位传到了朱高炽长子朱瞻基手中。根据近十年的态势,朱瞻基因势利导,不再执着于招降杨木答兀本人,而是继续将仍然留居阿木河畔那些杨木答兀余众作为招抚目标。

宣德八年(1433年),猛哥帖木儿与弟弟凡察入京朝贡。朱瞻基为表彰猛哥帖木儿积极配合朝廷招抚杨木答兀部众的行为,提升了建州左卫的行政级别,任命猛哥帖木儿为建州左卫都督,以凡察为都指挥佥事。他还叮嘱猛哥帖木儿兄弟,继续对杨木答兀麾下以高早化为首的69名头目宣扬明朝政策,并将那些被杨木答兀掳去的辽东汉人护送回原籍。

眼见部下一个个离去,众叛亲离的杨木答兀心生一计。他派人与猛哥帖木儿联系,佯称自己真心悔改,愿意归顺明廷,双方约定于宣德八年八月十五在阿木河附近举行隆重的归降仪式。接到猛哥帖木儿发来的报告后,明廷于八月初派遣辽东都司武官裴俊为钦差,率领150名明军前往阿木河。孰料杨木答兀却勾结300余名嫌真兀狄哈人,准备于途中伏击裴俊。幸亏猛哥帖木儿醒悟过来,率领120名部众及时与明军会合,击退了嫌真兀狄哈人。猛哥帖木儿本人策马追击杨木答兀,杨木答兀狼狈地弃马逃窜。经此一战,阴谋破产的杨木答兀对猛哥帖木儿怨恨更甚,他积极游说嫌真兀狄哈人,密谋袭击阿木河畔的猛哥帖木儿部众。

十月十八日夜,杨木答兀伙同800多名身着明军甲衣的嫌真兀狄哈人,悄然渡过图们江直奔阿木河。十九日清晨,毫无防备的建州左卫部众遭到杨木答兀发起的突袭。猛哥帖木儿与长子阿古为保护当时留居在自己家中的钦差裴俊等人,仓促组织部众与裴俊麾下明军一起抗击杨木答兀。无奈众寡悬殊,除猛哥帖木儿受伤的次子董山、弟弟凡察及部分部众与幸存的明军官兵护着裴俊突围冲出外,60余岁的猛哥帖木儿及长子阿古多人战死。杨木答兀与嫌真兀狄哈人纵情劫掠,肆意焚烧屋舍,俘虏大批老弱妇孺,建州左卫女真遭到了致命打击。由于该事件发生于癸丑年,因此被称为“癸丑事变”。

正在狩猎的朱瞻基

回顾猛哥帖木儿的一生,虽然有过在明和朝鲜之间先后易主而事的经历,但作为出生于中国境内的名酋,猛哥帖木儿率领部众响应朱棣的号召归顺明朝的行动却是值得称赞的。归顺明朝后,虽然有部分下属做出过劫掠辽东汉人边民的行为,但单看猛哥帖木儿本人的行动——积极入贡、率子弟兵随明军征讨漠北、招抚杨木答兀部众,基本上尽到了一个边疆官员对国家应尽的臣子本分。即使这些行动的初衷仅仅是为了维护猛哥帖木儿本人的政治利益,但他和他的长子最后为保护钦差裴俊而英勇战死的事迹,完全符合中国古代推崇的“一门忠烈”,是以猛哥帖木儿在历史上的正面形象是值得肯定的。

宣德九年(1434年),幸存的凡察只身入京。朱瞻基赞扬凡察保护钦差裴俊有功,钦定凡察承袭猛哥帖木儿的都督佥事之位,颁发诰命印信;但对于尽忠而死的猛哥帖木儿父子二人,却没有给予追悼。四月,凡察上奏明廷,请求对杨木答兀等发兵问罪。满足于做守成之君的朱瞻基,虽然早年也有亲率大军击退犯边蒙古人的壮举,但目光和胸怀始终不如他的爷爷朱棣。面对凡察请兵复仇的要求,朱瞻基命令兵部:“蛮夷仇杀,习俗则然,不必勤兵。”在这位皇帝眼中,即使猛哥帖木儿是受明朝任命,最后为国而死的模范官员,但也只是区区蛮夷,怎么能因为他的死就让汉家儿郎去流血拼命?在这种狭隘的夷狄政策指导下,明朝经略边疆、招抚少数民族的战略由积极进取渐渐趋向消极保守,这也决定明朝对东北女真各部的民族政策,很难走到民族融合的层面。

相比明朝的冷漠,曾经与斡朵里部兵戎相见的朝鲜人,倒是隆重地为猛哥帖木儿举行了葬礼。当然,这场葬礼完全是为了收买建州左卫女真人而演出的戏码。庆幸猛哥帖木儿“自取灭亡”的朝鲜王廷,趁机对建州左卫余部进行分化瓦解。朝鲜王李裪有意趁建州左卫群龙无首之际,扶植阿古的养子、亲朝鲜派头目老胡赤继承都督佥事之职。所幸明朝将凡察扶持上位,及时挫败了朝鲜人的阴谋,但元气大伤的建州左卫内部亲明派与亲朝鲜派的酋长之间矛盾激化,走向分裂已不可避免。百余户斡朵里女真族人,在亲近朝鲜的头目李大豆等人的率领下,最终选择离开故土南迁,融入朝鲜族。阿木河这块图们江南岸、朝鲜半岛境内最后一块女真人聚居地,被朝鲜人实际控制只是时间问题了。

当凡察等建州左卫女真人还滞留在阿木河苟延残喘的时候,李裪已经在考虑一个新问题:当鸭绿江—图们江沿线以南的土地完全为朝鲜所有后,朝鲜人该如何应付女真人对边境的袭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