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鳞片
去年的元旦,我到一位朋友的家里去了。
在白垩的墙壁上,我读到了一首用蓝色铅笔写上的诗章。在那里,有这样的句子:
只要是相爱着的话
又有什么是罪恶呢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友人的妻写的。多么寂寞的女人呵!我想到了这个中年的女人的感情,她的伤感然而是倔强的心,为它,竟使我也无法处理我自己的心。
我自己想:多么苦味的恋情呵!
为它,我无法处理我自己的心了。
——在这样情形下,若是没有你,就像咖啡里少放进了一点砂糖一样。虽然,也是可以饮用的,但是总不合我的脾胃……
在中国影戏院里看着绚烂迷人的歌舞,一个人的话沉沉地打进了我的心。
我无端地想到了寂寞的老年,想到了孤独的死,想到了萧萧的坟墓……
我的心,因而就陷于极大的迷惑。
有星子的夜,我送一位醉了的友人到远郊去。
路上灯光很暗,马车上又没有带来油灯,若不是有星子的话,我简直会迷失了途径。
是的,我也喝了好多的酒。
我的友人当然比我喝了更多的酒。
谁都没有话了,我不知道我的友人此时是沉沉睡去了呢,还是在静静地想着什么呢?总之,他是十分安静地躺在我的身旁,有时他的身体随着车路的颤动竟一次又一次地靠到我的身旁来,有点挤得我很难受……
自己无端地想起了一句曾说过的话:这样的日子又能有多少呢?真的,我还要这样说:这样的日子又能有多少呢?
我知道,喝了这许多的酒,若是被关心我的人知道,是会刺伤了他的心的。他的心是那样脆弱,每当我把它刺伤了的时候,他就寂寞地流起泪水……
可是,可是,今夜我是喝了好多的酒了呢。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
我心里想,这要是叫一个人知道可怎样办呢?
我竭力望着星子,迎着风。
不知道马车又跑得有多么远了。
我乃寂寞的燃起一支“乐群”烟,看着烟头为风吹散的星星火点。在重重如墨的夜网里,这星星的火点随风散布开来,宛如闪闪的夏夜的萤光。
唉!我多么需要一个梦了呵!
某夜,我自己从车站上走回来。
没有接着远来的人,一个人空空地往回走。这时的心情异常的暗淡无颜色,仿佛什么都离开我远了,即便曾伴行于身边的影子也离开我远远的了,这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点悲哀也没有,一点悲哀也没有。
我只有一颗空空荡荡的心。
我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
突然地,一双人的影子在我的面前晃动,他们的低语我虽然听不清,可是,由于偎近的背影我知道他们正在讲说着一桩极有趣的话。
我逐渐走近了他们。
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看清了那个年青的女孩子的手里拿着一束新放的白色的百合花,香气在夜风里播散开来,使我宛如沉醉于一出天国的美梦……
那个女孩子我想起来了,她是和我同样立在月台上立了好久的。
那么,身边走着的人就是远来的客人了吧!
我奇妙地想:被她接来的可是她的什么人呢?不像是她的长兄,也不像是任何一个朋友……
一束白色的百合花,却骄傲地拿在她的手里。
月光恰在这时洗过了她的脸,她乃有一个极美丽的笑,开放在她的脸上,接着,和她走在一起的人的脸上也有了一个微笑,好像这夜,这月,完全为他们所占有了似的……
宛如逃避一种灾难,我狂奔向我的住所。
连头也不敢回了呵!一直到我不能再走下去的时候,我就委身坐在一家商铺的阶石上,那时候,疲惫使我的周身都感到了一种迫切的酸痛。
夜深了,月光又流向了我的脸……
原载1946年1月《东北文学》署名:常春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