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你·春天·迎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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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忘却,你的日子又转回来了。
早晨,外面落着雪,以后雪虽止了,天气却有点冷得不像是春天,适才,雪又落起来了,我自己在窗子前面寂坐,望着春三月的雪花,我觉得围着我的仍不过是冬天。这和去冬同你走在黯夜无人的广场时分,仿佛没有什么差异?想起多雨的季节也曾为我们酷爱的时光,假想你若能来在这儿靠着楼窗赏一赏雪,那么,三月的雪日也该是可爱的吧!
当然,我靠着窗子枯坐这么久了,仍不过是我自己而已。眼前是一片灰色的南湖未融的春冰和满天飞落着的松疏的雪片,再就是埋在雪里的一带低矮的家屋。这些,都静静地这么在眼前陈列着,仿佛时间就停伫在这里,而始终没有一点更改。真的,假如你不会因此而谴责我,我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这几年你给予我的记忆,则真会觉得时间确是静止的,而我在时间的跌落里如一具化石了。
前些天,自己精神沮丧到濒于危机的到来的时候,一个人这样在窗子前坐久了,就总觉得你会突然向我面前走来,然后,你静静地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你说起一支梦一样的故事,你说:我们再不要让感情撕裂自己,说一切。现在呢?我即便这种预感也没有了,这绝不是为了你的来书中伤了我,而且现实逐渐迫害得连梦也不会为我拥有了。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我重新走在那条你走过的街路上,我就无端地相信着我们分手的日子即将来了似的,相信我们的梦会没有缘由地为谁给扯碎,相信那时候我们将无泪也无痛苦。又觉得从前你说过的:“既不能相共,又不能相忘,这就是我们的运命,这样的运命也不见得是我们的永远的未来的归结,觉得那时候我们将会互忘得干干净净。”
你将以为我的思维愈残酷起来了吧!我自己也知道,摧残我的永远是我自己。实在也许除掉痛苦的记忆之外,就再没有了享乐。我说给你的邪群和淫佚,那不外是痛极的内在苦之的呼声而已,要我去实践还没有那样的企图和勇气。
总之,这样使你颓唐或使你流泪的素材,我们还是弃置不谈吧。特别是在今天,今天这个你该欣悦的日子,我不应该这样向你叨唠这些低调的伤感,来使你不能痛快一点度过这生命中可珍贵的一日。即或,今天你没有机会可以读到它,我也愿这样为你着想。
今天,坐向窗前之先,我用了小小的虔敬的胸怀,抽出了你的一束杂乱的诗帖,在那些篇诗之中,我任意择出了一篇来做对你的怀念而诵读。我就读到了:
我们无复有当年的青春
休提这岁末的心境吧
窗外正是黄昏无尽
暗暗的远天
暗暗的流云
在前边,我虽然约束给你再不说给你以颓唐的话语,可是,如果要说出我彼时的真实感情,我不能不告诉给你:那时候我的心空洞洞的有点不归属于我,感情陷于绝大的不安的时候,常见载来这过分的空虚,那时候,我就以这空虚的心境来坐在窗子前望雪,直到好久好久。
我又想起来了。由于这次你的来书里,我发现到你对热情也在畏缩了。我想的对么?不对么?几会,我仍难于忘掉你于一瞬,我却没有权利拒绝你对热情的怀疑。你是怕热情会烧毁了你自己么?你之解释爱欲的限界,无疑的是说明着你在如何致力于自我的扼抑吧!你说:该向精神的领域升华。你说:人生就是一个大悲剧大矛盾,你说好多。我苦涩地读着你的厚厚的书简,我担心你在回避热情的冲突,你在回避着我。
你的话,继续叩着我的听觉了。我开始想你的语汇:青春不过是友情的点缀,正如原野上那野生的花卉一样,其实,草原有草原的美丽,山谷有山谷的壮观……这样的主张使我感激的同时,我又不敢信任。因为,你也说过:看沧海变成了桑田,人们的感情又怎能约束给明日呢?
还有,你知道:你寄给我的三朵迎春花会惹起我多么大的酷爱呵!我们把话题再谈得轻松一点好么?这迎春花把绚烂的季节丢给你,仅留给我以采撷后的残英,就是这残英带给我的春天的色香已够诱惑我的了。
迎春花,这获得季节的花开呵!
过去,听着一个不相识的孩子哼着“迎春花”的调子的时候,总是为“迎春花”撩荡着情绪,今天,又为你所骚扰了。春天该是美丽的吧!但如长卧在篱下的枯藤,春天又能加惠给它以什么呢?春天呵!在人们心里开着花的春天,在人们心里死去的春天呵!
有人说:三这个数字是具有多歧的,迷惑的,征意的。那么我又要这样设想了:这绚烂的迎春花假如可以说是拿来预卜一次我们的友情的命运的话,我们的道路将是愈步于多歧了么?
多歧的路上,我害怕将有一次亡羊的命运。那样,黄昏的沙将吹我们向不知名的渊壑跌落,我们会由是失落了我们自己,像天上失落了一片星明。
珍惜眼前的自己的路吧!中年的景况也好,中年果真走近了么?不要再拿过去苦恼自己了,不论是什么年华,感情如果不是白掷,生活便不会失掉兴趣的。我显然已是疲惫了的,我却愿再约束给你以未来的日子,伴着走这即将中年的路吧!你的未来的生命的路果真若是追随我脚步而行进的,那我就不会走远了你。一块儿走吧!从这儿迈过去,坦途也许就在那里。
待着你的文字。祝福给你。
原载1944年4月《新潮》第2卷第4期 署名:韦若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