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位于四川省彭州市,地处四川盆地向川西高原过渡的地带,地形复杂多样,以保护大熊猫等珍稀野生动植物和生物多样性为主。2018年1月24~29日,我受西华师范大学王斌老师的邀请,前往四川白水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调查川金丝猴、藏酋猴的种群和分布,简单来说就是“找猴”。
找猴是一门技术活。茫茫林海这么大,而猴子行踪敏捷、飘忽不定,想找到它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几日踏雪寻猴,我发现了川金丝猴留下的食物痕迹,听到了它们的叫声,遗憾的是没有见到本尊。川金丝猴难觅,相比之下藏酋猴比较容易见到。我在河坝上看到一群藏酋猴,而且有些在那里交配。这让我寻思:猴子的交配都是为了繁殖吗?
踏雪寻猴:从便便到猴群社会组织
2018年1月24日早晨,在王老师的安排下我们兵分三路,进山寻猴。天公不作美,还未进山,就下起了小雪,山中云雾缭绕,如梦如幻,似仙非仙。我们沿着一条当地名为锅矿岩的沟进山,刚进沟就看到一座废弃的水电站,在汶川地震中毁掉了,如今已成废墟。河床上横七竖八躺满了花岗岩,中间有一条小河正处于枯水期,水量不大。
过了乱石滩,我们开始进入柳杉和厚朴形成的人工林。厚朴是当地百姓种的一种药材,叶片比我手掌略窄,但比手掌长得多。中间有一条小路,雨天泥泞难走。小路两侧不时冒出一片八月竹,这是一种叶子很大的竹子,因八月出笋而得名。这个八月竹可不是善类,它的竹节上长满了刺,一不小心就会被剐到。
在林中小道穿行,一坨粪便横在路中间。这是何“人”所为?野外考察就如同侦探破案,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我判断这是豹猫的粪便,家里养过猫的“铲屎官”可以轻松地看出来。豹猫的便便和家猫的便便在外形上很像。不同的是,家猫喜欢将便便埋藏起来,而豹猫却大大方方地拉在路边。豹猫和家猫长得非常像,以至于经常有人将二者混淆。可是此猫非彼猫,二者最大的区别是花纹:家猫是条纹猫,而豹猫是斑点猫。几十年前,豹猫在中国数量非常多,它们对环境的适应能力较强,中国大部分山地林区都有豹猫分布。20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为了获得豹猫的皮毛,曾经大规模猎杀它们。1993年,中国政府宣布停止出口豹猫毛皮。随着近10多年来保护力度加强,豹猫种群有恢复的趋势,我们在野外也拍到过很多豹猫。
进山寻猴之路
看到这里,可能有人会疑惑:“不是寻猴吗,怎么扯到猫身上了?”诸位读者有所不知,在野外不八卦的科研工作者,不是优秀的科研工作者。想要了解一个人,不仅要看这个人,还要看看他经常和什么人在一起。猴群周围生活着的动物同样重要,如同我们人类的朋友一样。
野外观察往往难得见到动物本尊,但可以轻松看到动物留下的痕迹。我们来到一个叫黄泥岗的地方,此黄泥岗只是当地的一种叫法,和《水浒传》中“智取生辰纲”故事里的黄泥岗不是一个地方。黄泥岗上长满川梅和绣球,一棵高大的珙桐鹤立鸡群。珙桐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植物,它的花很美,像鸽子,所以珙桐又名鸽子树。突然,一只红腹角雉从我们眼皮子底下飞过,遗憾的是无法捕捉它的倩影。
过了树林,是一个山谷,上面堆满了乱石。河滩上有一排排槭树,如今只剩下果实,叶片如同翅膀,风一吹旋转而下,优雅十足。在一片满山枯黄、落叶堆积的地段,小叶杜鹃却独树一帜。它的叶片没有落下,而是蜷缩起来,这样可以减少蒸腾,并保证空气流动,确保冬季叶片不会结冰。
到了海拔2 000米处,空中的雪花越下越紧,地面上有了积雪。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咯吱咯吱”响,显得山谷更加幽寂。中午我们简单吃点儿干粮,继续赶路,在路上发现了羚牛和林麝的粪便,这两个“哥们儿”都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二者来头都不小,羚牛号称是不丹的神兽,林麝则被称为陆地上的吸血鬼。我会在其他篇章重点介绍,此处不再啰唆。
川金丝猴的食迹
下午两点,我们走到海拔2 400米的地方,这是一片乔灌混合林,灌木居多。乔木胸径约15厘米,高5~9米;灌木直径多为5~8厘米。在一条仅能容下一只脚的小路边,我们发现地面上散落的一节节绣球枝条,长约30~50厘米,直径1~2厘米,被刨得光秃秃的,这正是川金丝猴的觅食痕迹。如今天寒地冻,草木枯黄,食物短缺,川金丝猴只能啃树皮充饥。由于树皮的能量含量极低,冬季时川金丝猴只好开源节流,增加觅食的时间,减少移动的时间。我们在食迹周围还发现了几处川金丝猴的粪便。根据地面的食物痕迹和留下的粪便,可以粗略估计猴群至少有几十只。作为疣猴亚科的一员,川金丝猴栖息在陕西、四川、甘肃和湖北等地的高山森林中,常常几十只到数百只成群活动,它们具有严密的社会组织和结构。
一提到猴群,很多人自然而然地想到威风八面的猴王。不过,川金丝猴可能让你失望了,它们的世界中不存在猴王。那么,这么多猴聚在一起,又是如何组织的呢?有猴的地方就有社会,存在社会就有一定的社会结构。纵观全球,人类社会多是一夫一妻制,群居型非人灵长类的社会结构比人类复杂得多。人类中有的社会结构它们都有,人类中没有的它们也有,它们的社会主要包括一夫一妻制、一夫多妻制、多夫多妻制和混交制。川金丝猴群是由两种基本单元组成的重层社会结构,一个基本单元是由一个成年雄性和多个成年雌性及其子女组成的社会单元;另一个基本单元是由数个不同年龄段的雄性组成的全雄单元,俗称光棍群。川金丝猴以这两个基本单元构成基层组织。这就好比人类的社会,一个个小家庭组成一个村落。不过与人类社会不同的是,川金丝猴的社会中多了一个全雄单元,而人类社会中虽然也有光棍,但是并不生活在一起。此外,雄川金丝猴一般到3岁左右离开家庭,雌猴可以留下;而人类多是女子成年出嫁,男子继承家业。
川金丝猴的粪便
寻猴寻到现在,也就只得见便便?哎,能看到川金丝猴的粪便已经不错了,幸亏我有点儿经验,否则连粪便也看不到。
闻声辨猴:声音对于动物的作用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这正是《红楼梦》第三回“托内兄如海酬教训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中王熙凤的出场,属于典型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们在野外寻猴,恨不得所有的动物都能像王熙凤这样。因为在野外声音比长相更重要,尤其是遇上阴天下雨,视线不好,眼睛看到的反而不及声音听到的。大诗人王维有言:“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把人换成猴,这便是寻猴的诀窍。
昨天冒雪寻猴,仅仅发现了几处便便,今天要更加努力。1月25日早晨,窗外下起了雪,雾气也很大,能见度不足20米。我们的队伍出现严重减员,王老师感冒了,温师弟腿部不适,只剩下我、何师弟和毛师弟上山。我们沿着河坝往上走,河坝上堆积着花岗岩,大则如房屋,小如杏核。这些石头粗暴中露出狂野,棱角分明,不曾打磨,还没有形成卵石和砾石。其实这片河滩的历史并不久远,2008年汶川地震造成山体崩塌,引发巨石滑落,堆积成河滩。地震是豪放派,不懂婉约,势大力沉,拥有不可一世的力量。而流水属于婉约派,万种柔情,却能水滴石穿。流水在石堆里开辟了一条新航线,若干年后,它会将这里的巨石慢慢打磨,磨平它们的棱角。为了防止这片乱石遇到暴雨时滑落,人类在河道中竖起巨大的水泥柱子进行阻隔。
雪花漫天飞舞,河坝湿气很大。我们只能听到几声白顶溪鸲和红尾水鸲的叫声。仿佛大雾也遮住了它们的视野,使得它们只能通过鸣叫来和小伙伴们交流。干枯的叶子上堆积了一层又一层雪花,不久之后,河岸也将被雪花淹没。大雪淹没这里的热闹,独留一片白色的单调,以及那寻猴人的步履蹒跚。
河岸上有一处脚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弯下身子,仔细查看,发现这如同小孩子的脚印,只是脚趾略长。脚印是好东西,据说好莱坞明星都会留下自己的手印和脚印,人类签合同也会按手印,因为手印是身份的标志。寻找动物也是如此,足迹是判别其身份的标志之一,每种动物都有着自己独特的足迹。而眼前正是人类的近亲——猴子的脚印。积雪还没有将脚印完全淹没,可以想象它们不久前就在此处活动,可是这究竟是哪种猴子的脚印呢?附近生活着藏酋猴和川金丝猴,仅凭脚印我还是无法准确判断猴子种类。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几声“夹—夹”的叫声,持续了5秒。如何能根据声音判断这是什么动物?
君不见,《西游记》中六耳猕猴扮成孙悟空的模样,端的是一模一样,三界之内难以分辨。不过,地府有一神兽却能分辨出来,它便是谛听。据说谛听的能力可以达到“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西游记》原文中讲到,谛听是地藏菩萨经案下伏的一只兽。它若伏在地下,“一霎时,将四大部洲山川社稷,洞天福地之间,蠃虫、麟虫、毛虫、羽虫、昆虫、天仙、地仙、神仙、人仙、鬼仙可以照鉴善恶,察听贤愚”。
谛听虽厉害,却是神话中的人物,不能请来辨猴。不过此刻,也有一人能分辨出来。没错,就是在下。我仅能听出两种猴子的叫声,其中一种便是川金丝猴。我确定这是川金丝猴的叫声。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们前行了500米,在一块巨石下停住了。猴群所在的山脊海拔估计在1 700米,可惜雾气太大,能见度不高,只能闻声辨猴,无法一睹其真容。
这里的闻声辨猴仅仅是分清种类而已。我们灵长类研究圈子里还真有位“谛听”,就是范鹏来博士,他专门研究川金丝猴的叫声。根据鹏来兄的研究,川金丝猴可以发出18种声音,其中两性都可以发出的声音有7种,雄性特有的声音有1种,雌性特有的声音有10种。在诸多声音中,雄猴发出的咕咕声最为神奇。这咕咕声中包含雄性的特征,声音背后隐藏着猴主人的信息。君不见,当年长坂桥头,张翼德大吼三声,喊声未绝,曹操身边夏侯杰惊得肝胆碎裂,倒毙于马下。这就是声音背后的力量。君不见,林教头与人打斗到难解难分之时,往往大喝一声将对手擒获。这也是声音的力量。再来看川金丝猴,它们是重层社会,雄性之间存在等级,而等级需要通过争斗确定。你想,川金丝猴生活在密林中,很多时候能见度不高,它们需要靠声音识别彼此。如果雄猴可以根据咕咕声来判断彼此的力量,就会减少很多不必要的争斗。
要说对声音的识别,自然还是异性更加敏感。雌川金丝猴可以根据雄猴发出的咕咕声判别它来自哪里,类似于人类听口音判断是不是本地人。在10米范围内,雌猴最关注“隔壁老王猴”(别家雄性)发出的咕咕声,其次是本家主雄猴(自己的丈夫),对于那些光棍猴则直接忽视。这符合“危险近邻”原则,可能有些拗口,简单解释就是离你越近的雄性往往越危险。这就好比人们戏称:实验室里,防火防盗防师兄。
你可知猴王的烦恼?
1月26日依旧大雪,我们要去龙门山的回龙沟。所谓回龙沟其实是一条高山峡谷。不知当地人为何起名回龙沟,依我看,这名字起得好。话说当年曹孟德与刘使君煮酒论英雄时就曾讨论过“龙为何物”。操曰:“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听完孟德之论,你再看看眼前的河流。高山里的河流,夏季水大可以开山碎石、吞吐八荒,旁边冲毁的道路就是它的“杰作”。而今枯水期,小河如小溪,奄奄一息,昔日的豪情全都烟消云散。这不正是龙之变化吗?何为龙,龙即山河!
雪越下越大,路上徒步的行人却越来越多,看得出城里人对于雪多么向往。下车后,我跟王大哥一组到大药坪寻猴。山体比较陡,大约倾斜50~60度,刚下的雪铺满了不足50厘米宽的林间小道。山上是一片青岗树为主的乔灌林,林子绿油油的,在没有针叶林的情况下,能有这颜色,耐人寻味。珙桐树下有一处粪便,已经被冻住,这很有可能是藏酋猴的粪便。藏酋猴属于灵长目猴科猕猴属,是中国特有的灵长类动物、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也是我们此行重点寻找的对象。一个小时后,我们爬到了山梁处,山梁上面架起了一个巨大的钢管,如同高架桥从山顶斜插地面。这是当地水电站的引水管道,也是人类改造自然的杰作。
过了山梁,坡度趋于平缓,前方是一处40度的大斜坡。随着雪花沉积,周边已经完全被大雪覆盖。干枯的阔叶树枝一身素缟,地面的灌丛银装素裹。树枝上缠绕着枯黄的绞股蓝,一侧还留有紫色的果实。据向导王大哥介绍,绞股蓝是一种药材,可以降血压,每斤50元。那边,山核桃树上满身积雪,藤本植物缠绕其身。灌丛下长满了蕨类植物。
森林里一片寂静,不时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咔嚓声。在海拔1 750米处,突然传来一阵“当当”声,在寂静的树林中格外入耳。原来是一只白背啄木鸟,头顶上红色的羽毛格外显眼,它在一棵枯死的山核桃树上,用嘴巴不断地撞击树干,寻觅里面隐藏的食物(虫子)。我不知道这只白背啄木鸟今天的收获如何。只见满地都是木屑,树上留下了它啄过的痕迹。白背啄木鸟的出现为这寂静的森林添加了一份喧闹,大有“鸟鸣山更幽”的味道。岩石上爬满了细长的青藤,柔软、坚韧,当地人用它编筐子。据说,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途中,遇到的藤甲兵所穿之甲就是用此物编制而成。
一连几日寻不见猴,加上每日大雪纷飞,不免心中烦闷。不曾想,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猴却在河坝处。下山后,我们在河坝处见到了久违的藏酋猴,一大一小,都是雄性。它们应该是猴群中全雄单元里的个体,全雄单元里的个体在猴群中比较分散。藏酋猴的社会结构属于多雌多雄。猴群中雌多雄少,雄猴们隶属于全雄单元,而全雄单元中的猴儿是分等级的,等级最高的那只雄性就是大家俗称的猴王。其实,猴王远没有大家想的那样威风八面。不做王,你是不知王的苦啊。
第一,在藏酋猴群中猴王的权力有限,它的“话”未必好使。君不见,清朝光绪帝虽然贵为天子,但那叫一个窝囊,手中无权,任人摆布。相比之下,猴王的日子比光绪帝稍微好过些。在藏酋猴的社会中,猴群中的雌猴间多存在血缘关系。雌猴中的高等级个体之间形成雌性联盟,是猴群中真正的“掌权派”。这些高等级的个体就如同慈禧老佛爷和她庞大的后党。它们的地位,是猴王无法撼动的。雌性联盟不仅存在血缘关系,而且“猴多势众”。这样一来猴王的权力大大弱化,具体表现在:雌猴有很大的性选择空间。那些高等级的雌猴可以和群内高等级的雄猴交配,也可以和低等级的雄性交配。
第二,猴王要时刻提防内部造反。常言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尤其是当猴王年龄偏大、体弱多病之时,那些年青的猴儿们就会蠢蠢欲动,揭竿而起。一旦猴王被赶下台,它的命运就极为凄凉。
第三,猴王还要时刻警惕外患。面对“外敌”——外来的猴群——抢夺地盘或者老婆的时候,以猴王为首的全雄单元会一致对外。在外敌面前,平日里的恩怨都暂且放下,输赢的代价是彼此的孤独。一旦全雄单元被外来雄猴群打败,它们不仅可能失去老婆,而且连吃饭的地盘都没了。
最后道一句:猴也罢,人也罢,各有各的活法。平民有平民的生活,王侯有王侯的烦恼,莫要攀比,王侯享受我们无法享受的富贵,也必当承担我们无法感知的痛苦和责任。平民可以成为王侯,而王侯却难以做回平民。
猴儿的交配都是为了繁殖吗?
2018年1月27日,依旧大雪,今日兵分四路,小毛和老胡去九峰山,小何和老王去黑风洞,王老师去小龙潭,我和小温去银场沟大龙潭。今天的路相对好走,大龙潭的开口处有一座水电站,形成一道人工瀑布。山腰悬崖处开辟出一道由钢筋搭建的人工栈道,雪天走在上面晃晃悠悠,惊险又刺激。路上遇见一只隐纹花鼠,趴在一座旧房子的窗户中间。附近有一条小路通往山上,上面是一座寺庙——接引寺院。寺庙修建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毁于汶川地震。雪地里躺着几个泥塑的罗汉,一半被积雪掩埋。想当年香火缭绕,如今满目荒凉,看来神仙也难逃尘世的轮回。
下山后,我们发现河坝里有一群习惯化的藏酋猴。什么是习惯化?这好比梁山好汉接受了招安。藏酋猴是猕猴属中个体最大的,它最大的特点是尾巴短得缩成一个球,而且长得面目狰狞,凶神恶煞。这群猴子不仅不怕人,还跑到人跟前抢东西。一只大公猴直接抱住一位女士的大腿,向她要东西。那女子瞬间“蒙圈”,如同遇见强盗般惊慌失措,赶紧将吃的丢给它。另一只大公猴有样学样,向本地一位商贩扑过来。商贩立即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大公猴见状,灰溜溜地离开了。看来猴子也是欺软怕硬的。
如今藏酋猴多在交配,河坝上弥漫着荷尔蒙的味道。那些大公猴正忙着和母猴们交配,它们的动作十分短暂,也不分场合。看到此情此景,我想到一个问题:猴儿们的交配都是为了繁衍吗?如果是,它们为何一年四季都在交配;如果不是,那交配又是为了什么?
人类的性交被赋予文化含义,比如行周公之礼,共赴巫山云雨。其实,在这件事上,人与动物并没有本质区别。在性的欲望上,人与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当然,人类是受到文化、道德、法律约束的,不能都和猴儿一样。人类的性交不仅仅是为了繁衍,猴儿也是。
藏酋猴介于季节性繁殖和非季节性繁殖之间。它们一年四季都可以进行交配,可是仅在1~8月间产崽,这充分说明交配不都是为了繁衍。在藏酋猴的世界中,交配除了实现生育的目的外,还是一种建立友谊的方式。这是因为藏酋猴生活在常绿阔叶林中,可利用的食物较少,造成“猴多粮少”的局面,个体间的生存竞争压力大。藏酋猴的交配除了延续种族外,还有重要的社会功能:建立朋友关系,缓解竞争压力。
在猴群中,猴王没有足够的能力占有所有的雌猴。这里的雌猴拥有交配的选择权。有意思的是,根据熊成培的观察:高等级雄猴和低等级雌猴比低等级雄猴和高等级雌猴较多地参与交配。这是什么意思呢?做个形象的类比,富家子和穷家女在一起的机会比穷家子和富家女在一起的机会多。
雌猴虽然有选择的权利,但是也面临性打搅。何为性打搅?通俗地讲,就是两只猴儿正在交配,另一只猴跑过来干涉。性打搅行为大部分发生在交配过程中雄猴开始爬跨雌猴时。低等级的猴很少能打搅到高等级猴的交配,反过来,高等级雄猴却可以很容易地打搅低等级猴之间的交配。举个《白毛女》的例子,农家女喜儿和农家男大春情投意合,准备秋后完婚。然而,地主黄世仁看上了喜儿,于是轻而易举地拆散喜儿和大春。在封建社会,黄世仁是地主,社会等级高;而喜儿和大春是农民,社会等级低。
不仅成年猴子热衷于交配,那些青年猴也乐此不疲。这些青年雄猴没有机会真刀真枪地练,它们彼此交配。在人类看来这属于同性恋,其实在非人灵长类中,这很正常。青年猴们模拟交配,为日后做准备。还有些猴儿既没有老婆,也没有“好基友”,它们就自己动手解决。猴群中雄猴的自慰行为屡见不鲜。
当然,还有更奇特的交配模式。前不久,日本灵长类专家观察发现,有部分雌性日本猕猴竟然和梅花鹿发生关系。我们知道猴子比较顽皮,它们或许只是在“长腿邻居”的背上娱乐。如何界定这是一种性行为呢?
雌猕猴和雄猴交配的时候,会主动将屁股翘起来,对着雄猴进行邀配(要求对方交配)。年轻的雌猕猴以同样的方式向鹿进行邀配,并且花费了大量时间保持和鹿的身体接触。雌猕猴会骑跨在鹿的身上,并推动它的骨盆。交配的时候,雌猕猴还会主动给鹿理毛,用手指挑出皮肤分泌的颗粒或者一些寄生虫。
这种做法本质上属于性行为,可能是一种新社会趋势的开端。以骑跨同性性交而出名的年轻雌猕猴,逐渐意识到成年的雄梅花鹿可以让它们获得性释放。
为何如此呢?这还要从猕猴的社会结构说起。猕猴属于多雄多雌的社会,一个猴群中雌性比例约为3∶1,明显雌多雄少。在猴群中,高等级的雄猴并不喜欢年轻的雌猴,因为它们缺少生育经验,第一胎往往很难存活。所以,年轻的雌猴们会彼此模拟交配,一来为了获取性经验,二来获得某种性的释放。日本猕猴经常和鹿生活在一起,它们彼此熟悉,很多时候猴子们会骑到鹿的身上玩耍。很有可能是基于此,突然有一天一只年轻的雌猴发现可以通过和鹿进行交配来获得性满足,然后在群体中传播开来。要知道,猴子本身是非常善于学习的。
那只会敬礼的猴子:动物的学习行为
2018年1月28日,难得晴天,不再下雪。我们分两路去调查,一路到太阳湾,一路到东林寺。我和小何被分到太阳湾。太阳湾已经被开发成旅游区,门口停满了游客的车。进入景区的时候,工作人员提醒我们,路面结冰打滑,没有防滑链走不远。汽车开了约40分钟后开始打滑,我们只得下车步行。
一路上都是柏油马路,这是几天来我们走过的最好的路。路的两旁是一片绿绿的柳杉林,胸径约10~15厘米,非常匀称,一看就是人工林。树种单一,缺少灌木,游客又多,很难见到动物。眼前的游客在路上打闹嬉戏。这里的保护区别具特色,兼旅游和保护两用,靠近路边的林子发展旅游,里面的林子保护动物。
长尾地鸫
我们沿着盘山公路前行,越往前走,游客越少,动物遇见率也越高。待到出现灌木的地方,一只橙翅噪鹛杵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这是一种常见的鸟儿,其貌不扬,其声也不扬,平日里我极其厌恶其鸣叫声。然而今天,我对其情有独钟,因为它的叫声可以盖住后面游客的吵闹。积雪的地面上一路都是游客丢弃的垃圾,雪不堪承受游客的重量,发出咯咯的响声,像是受到莫大的屈辱而发出的抗议声。
道路一旁的斜坡上有一只长尾地鸫在觅食。茫茫大雪覆盖了食物,它在一棵长满苔藓的树上啄来啄去,不知道是否有收获。这只长尾地鸫并不是很怕人,我们可以悄悄地接近它,范围在10米之内。它开始看着我。虽然鸟类的视觉敏锐,可是也会出现双目之间存在无法重合的盲区这一问题。因此,它要是正眼看我,那是忽视;它要是转过来斜眼看我,那是重视。果然,我往前挪动了一下,它开始斜眼看我。我又动了一下,它立即飞走,停在前方不远的地方。如今天寒地冻,食物短缺,我不能继续打扰,只好绕路而过。
临近中午,天空色变,如铅似墨。雪又开始下了,如同棉絮,恰似鹅毛,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大地瞬间被染成白色,过往的鞋印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那些不曾被人类践踏过的路段,积雪得以完整保存,足有7~8厘米厚,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前面有一处棚子,是当年开采石棉矿留下的。我们躲进棚子里,生起一堆火,将带来的干粮烤熟,算不上美味,但足以果腹。大雪天,热腾腾的烤面包就着向导带来的自家白酒,别有一番风味。
从棚子出来,我们继续前行了一段。据说河坝里有一群猴子,我们要去看看。我们远远看到一座小屋,砖瓦结构,墙面上有“X”形的裂纹,这是地震所为。2008年汶川地震的时候,这里也是重灾区。地震波以横波和竖波两种形式传播,竖波先至,横波后达,二者合力形成“X”形裂纹,如梵音索命。我们小心翼翼地从危房边上经过,看了下河坝,白茫茫一片,不见猴群,也没有足迹。
我们只好下山,下到海拔1 700米处,恰是游客最密集的地方。他们在围观路边的猴子。我大概数了一下,约有50只藏酋猴:10余只雄猴,接近30只雌猴,还有10余只青年猴。一部分雌猴带着婴猴在树上休息,它们五六只抱在一起,抵御严寒。与树上的猴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路边的猴子要活跃得多,它们不时跑到路中间,向游客索要吃的,索要不成直接变成抢劫。有只猴竟然抢了一瓶“脉动”饮料,躲到树上去了。
敬礼的三儿
与众多打家劫舍的猴相比,路边有一只年长的雄猴格外安静。它不曾喧闹,既不去乞讨,也不去劫掠,规规矩矩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时有游客给它带来吃的。这只猴有名字,叫三儿。只见旁边一位中年男子,说了一句“三儿敬礼”。话音刚落,三儿就抬起右手敬礼,引得游客一片叫好。游客给三儿食物作为敬礼的回报。在一声声“敬礼”中,三儿重复着单调的动作。路人的叫好声不绝于耳,一波走了,又来一波。
我却压制不住内心的五味杂陈。作为一只猴,它本不需要如此,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双手在森林中寻找食物,繁衍生息。如今它们被人类习惯化了,成为人类招财纳宝的工具,慢慢失去了野外的习性。当三儿举起右手的那一刻,作为一只猴,它向人类的文明迈出一大步,可是再也做不回一只猴了。
为何经常与人类打交道的猴子容易变坏?
并不是所有的猴子都像三儿那样有礼貌,近年来猴子入室抢劫和打劫游客的报道屡见不鲜。即便如此,也无法将其绳之以法,因为它们享有治外法权,不接受人类的法律制裁。
猴子和人类一样属于灵长目,它们属于猴科,我们属于人科,在亲缘关系上人与猴是近亲。猴子本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为何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
比利时列日大学的灵长类动物专家对猴子的抢劫行为进行了专门的研究,发现生活在印度尼西亚某寺庙附近的一群长尾猕猴长期对游客进行敲诈勒索。它们抢走游客身上值钱的物品,比如手机、相机、帽子等,然后坐等游客缴纳“赎金”——食物,来领回自己的物品。为了探究缘由,研究者花了近4个月的时间观察了寺庙周围4个不同的猴群。这4个猴群中猴子的年龄结构不同,接触游客的机会也不同。观察结果显示:接触游客最多的两个猴群发生敲诈、抢劫的概率最高;越远离人群,猴群越本分。此外,抢劫游客行为的发生概率和猴群的年龄结构有关,猴群中的年轻雄猴越多,参与抢夺的概率也越高。这里的缘由在于,猴群中年轻的雄猴在群体内的地位比较低。猴群中的高等级个体占据食物最丰富的地盘,年轻雄猴无权染指。穷则思变,年轻的雄猴要获取优质的食物,只有去开拓新的渠道。一旦它们中的一只获取了新的食物,就很容易在群体之间传播这种行为。猴群中很多新食物的获取,往往都来自年轻雄猴的探索。
对于猴子而言,相互学习和模仿并不是什么难事,比如一只猴子进行抢劫,另一只猴子模仿。但是,某种行为(比如抢劫行为)要在猴群中扩散开来,让其他猴子都学习,这可不是简单的个体间模仿了,而是一种社会学习行为。那么是什么原因让猴子进行社会学习呢?有关猴子学习动机的假说有:随大溜,模仿有经验的猴子,从父母或近亲那里学习,从自己的经验中学习。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研究人员对哥斯达黎加的一群卷尾猴进行研究,发现“收益偏好”是猴群学习的动机,简单来说就是猴群是否愿意学习某种行为,取决于这种行为能否给它带来收益。以卷尾猴开坚果为例,一种有效开果方法可以在很短时间内(两周)在猴群中传播开来,即便是猴群中有些个体已经掌握了开果技术,它们也愿意学习更有效的方法。这些猴子非常善于观察、学习,也会利用个人经验学习。其中老年猴往往依靠自己的经验,而年轻的猴子更多地向其他猴子学习。
猴群中对于新发现的食物进行分享和学习获取方法自然是好事,有利于整个种群的繁衍。那么,它们发现的食物如何进行分配呢?
科学家做了一个分配方式的实验。美国科学家把7只猴(3雄4雌)关在一起,开始对其灌输“货币经济”的理念——让这群猴子学会用货币换取食物。科学家先给猴子货币,这玩意儿不能吃、不能喝,猴子直接扔出去。要想让货币发挥作用,就得赋予其价值,否则无猴问津。于是,科学家在给猴子货币的同时给予食物犒劳,并教它们如何用货币兑换食物。慢慢地,这群猴子明白了手里的货币是可以换取食物的。就这样,原本纯粹的猴子被铜臭味儿俘获了。随后,科学家向这群猴子扔出一大把货币,让其自由争抢、自由竞争,不加限制。那些身强力壮的雄猴抢得多,而身体弱小的雌猴抢得少,产生了分配差异,一部分猴子先富起来了。这些先富起来的猴子如何对待那些穷猴呢?那些拥有大量货币的雄猴兑换完食物,吃饱喝足之后,开始拿出货币和雌猴分享。不过,这种分享是有偿的,需要雌猴提供交配权来换取。其实这和自然界中的状态非常相似。在自然状态下自由竞争的猴群中,只有少数高等级的雄性个体拥有和群内雌猴交配的权利,低等级的雄猴无权染指。
实验还在继续,科研人员开始改变分配方式,不再让其自由竞争。他们先把7只猴子饿上两天,再把大量的货币只给其中的一只猴。于是,这只获取货币的猴子在制度的帮助下实现了一夜暴富。可是,它还没来得及享受食物和性,就遭到剩余6只猴的群殴,它的货币散落一地,遭到哄抢,并且自己被打伤,落荒而逃。之后,猴群再次恢复平静。
人与猴同属于灵长类动物,长期生活在人类周围的猴子很容易染上人类的气息,它们会变得更聪明,却失去了动物本身的那种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