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魏晋《诗经》学特点
第一节 魏晋《诗经》学发展概况
一 汉末“荆州经学”
初平元年(190),荆州刺史王睿被长沙孙坚杀害之后,刘表被任命为荆州刺史,从此开始对荆州的治理,而“荆州经学”亦在刘表的组织之下闪耀生辉。
刘表治理荆州之时,正值关中、关东军阀混战,“今海内分崩,唯有荆州境广地胜,西通巴蜀,南当交阯,年谷独登,兵人差全”(《后汉书》卷六十四),各地士众纷纷逃往荆州避难,其中不乏经学大儒。加之刘表本有经学素养,在荆州治理较为安宁的情况下,组织学者们整理经籍,发展儒学。当时的学术情况是“天下分崩,人怀苟且,纲纪既衰,儒道尤甚”(《三国志·王肃传》注引《魏略》),有识之士提出“宜集天下大才通儒,考论六经,刊定传记,存古今之学,除其烦重,以一圣真。并隆礼学,渐敦教化,则王道两济。”(《三国志·荀彧传》)刘表荆州之学便担负此重任,“州界群寇既尽,表乃开立学官,博求儒生,使綦毋闿、宋忠等撰《五经章句》,谓之后定。”蔡邕《刘镇南碑》又云:“(表)深愍末学,远本离质,乃令诸儒,改定五经章句,删浮辞,芟除烦重。赞之者用力者少,而探微知机者多。又求遗书,写还新者,留其故本。于是古典坟集,充满州闾。”[1]
荆州经学最重要之成果是《后定五经章句》,宋忠便是最重要的撰定人之一。宋忠,又作“宋衷”,字仲子,南阳章陵人,《隋书·经籍志》载其著作有《周易注》十卷、《世本注》四卷、《扬子法言注》十三卷、《扬子太玄经注》九卷。另据清人侯康《补汉书艺文志》、姚振宗《后汉艺文志》等书稽考,宋忠还有《易纬注》《乐纬注》《春秋纬注》《孝经纬注》等。学界一般认为,今文经学主要研究:“三家《诗》;欧阳氏、大夏侯和小夏侯的三家伏生《书》学;大戴、小戴和庆氏《礼》学;孟氏、京氏和高相《易》学;《公羊春秋》和《谷梁春秋》。古文经学主要研究:《毛诗》、费氏《易》、《尚书》、《左传》(《左氏春秋传》)、《周官》”[2]。而纬书一般是今文经学。按照这种标准考察,宋忠学术应是以古文经为主,兼修今文经。可以想见,其《五经章句》必有《毛诗》。
宋忠学术影响了许多《诗经》学学者,而这些学者学成后分布在魏、蜀、吴三地,入晋之后,如王肃的学术影响越来越大,推其学术源流,都与宋忠之学有关。如王肃“年十八,从宋忠读《太玄》,而更为之解。”(《三国志·王肃传》)李仁、李父子“(仁)与同县尹默俱游荆州,从司马徽、宋忠等学。具传其业,又从默讲论义理,五经、诸子,无不该览……与王氏(肃)殊隔,初不见其所述,而意归多同。”(《三国志·李传》)尹默“益部多贵今文而不崇章句,默知其不博,乃远游荆州,从司马德操、宋仲子等受古学。皆通诸经史,又专精于《左氏春秋传》,自刘歆条例,郑众、贾逵父子、陈元、服虔注说,咸略诵述,不复按本。”(《三国志·李传》)李与王肃殊隔,初不见其所述,而意归多同,盖为同受宋忠之学的缘故。
二 以魏为中心的三国经学
刘表死后,曹操夺取荆州,荆州学者除了诸葛亮、庞统、刘巴、向朗等人随刘备入蜀之外,大多数名士跟随曹操北上,如宋忠、王肃、司马徽、王粲等等,他们的北上使荆州新学的风气也随之入北,深深地影响着北方的治学思想。经学重心开始转移到北方。至魏时,在官方的教育制度的影响下,经学又有了一些新变化。首先,建安二十二年(217),曹操于邺城作泮宫。泮宫实有官学的性质,说明统治者开始重视儒学教育。魏文帝黄初五年(224),洛阳开设太学,复立太学博士。据王国维考证:“魏时除《左传》杜注未成,《尚书》孔传未出外,《易》有郑氏、王氏。《书》有贾、马、郑、王氏。 《诗》及三《礼》郑氏、王氏。 《春秋》、《左传》服氏、王氏。《公羊》颜氏、何氏。《谷梁》尹氏,适得十九家。与博士十九人之数相当。……此十九博士中,惟《礼记》、《公》、《谷》三家为今学,余皆古学。于是西京施、孟、梁、邱、京氏之《易》,欧阳、大小夏侯之《书》,齐、鲁、韩之《诗》,庆氏、大戴之《礼》,严氏之《春秋》皆废于此数十年之间。不待永嘉之乱而其亡可决矣。学术变迁之在上者,莫剧于三国之际。而自来无能质言之者,此可异也。”[3]可见,至魏时,古文取得了绝对的地位。解读《毛诗》的郑玄和王肃并立学官,无疑推动了《诗经》学的发展。
这一时期,《诗经》学一个重要特点是辩难之风骤起。王肃攻郑,以为郑学杂采今文诸家,破坏了古文经学的家法。郑玄的门人王基、孙炎、马昭等立即起而抗衡,驳王申郑。辩难之风一直延续到西晋。至此,《诗经》学的新发展便是由古文学派内部的郑王之争取代今古文之争。
与此同时,蜀、吴经学亦在缓慢向前发展。据王国维先生考证,“蜀汉与吴亦置博士,虽员数无考,而风尚略同。”[4]蜀汉也立太学:“先主定蜀,承丧乱历纪,学业衰废,乃鸠合典籍,沙汰众学” (《三国志·蜀书·许慈传》),可见刘备治蜀,亦重视经学之教。与魏稍异的是,《韩诗》在蜀地仍有发展,杜琼“为人静默少言,阖门自守,不与世事……著《韩诗章句》十余万言,不教诸子,内学无传业者”,是《韩诗》学的一大力著,可惜著作亡佚,加之杜琼“无传业者”,《韩诗》学还是衰落消亡了。还有上文所提及李仁、李父子,都受荆州经学沾溉,皆依准贾、马,异于郑玄,且李与王肃殊隔,初不见其所述,而意归多同。这说明,蜀地经学与魏经学有着同源并进的关系,并且《韩诗》学还在发展,学术类型上更具多元化。
东吴经学发展稍显滞后。虽然孙权称帝的第二年就“诏立都讲祭酒,以教学诸子”(《三国志·吴书·吴主传》),但主要是教育皇族子弟,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官学。景帝永安元年(258)孙休诏曰:“所尚不淳,则伤化败俗,其案古置学官,立五经博士。”“然离东吴灭亡仅剩九年时间,对东吴经学发展影响微乎其微”[5]。关于东吴的经学形态,学界有着不同的认识,代表性的有三种观点:第一,王国维认为:“蜀吴学校均行古学。蜀之博士皆古学家,既有征矣。吴虞翻所上奏在孙权世,时尚未立五经博士。而翻言郑注行乎学校,盖指民间教授言之。后立博士,韦昭实为祭酒。韦亦古学家也。然则蜀吴所立博士,当与魏略同。”[6]可知,他主张东吴之经学形态以古文为主。第二,刘运好主张:“在理论形态上,今古文经学兼容并包”;“在治经方法上,兼取今古文解经方法”[7],主张今古文兼具。第三,王永平提出:“吴地本土学者多受汉代官方今文经学的影响,并形成了 ‘家学’传统,尽管汉末以来古文经学在江东已有流传,但其主体学风崇尚今文经学。而侨寓学者则大多受到中土经学 ‘变今从古’风气的熏染,故所治以古文经学为主,或今古混通。”[8]对于上述三种观点,王国维之说有失偏颇,王永平对此已有较为详细之驳正[9];刘运好从理论形态和治经方法上说明东吴今古文兼具是客观事实,但未详解具体情况及原因;王永平则较为细致地分析了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本土与寓居学者治学之不同。
《诗经》学发展亦如此,今古文并存。 《毛诗》学主要成就有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韦昭、朱育合著《毛诗答杂问》,徐整《毛诗谱》均为《毛诗》学成就。“三家《诗》”未有著作留存,仅有张 “从濮阳闿受《韩诗》”。
综上所述,整个三国时期《诗经》学的发展都以《毛诗》为重点,但在这时“三家《诗》”尚未消亡,《韩诗》尚有人研究。三国时期《诗经》学在魏以洛阳为中心,在蜀则以成都为中心,在吴则以建业为中心。总体来看,《诗经》学发展的重头还在北方。
三 西晋时期经学的显著发展
西晋虽只有短短几十年,但经学发展却不容忽视。西晋初期,太学置博士19人:《周易》有郑氏、王氏;《尚书》有郑氏、王氏;《毛诗》有郑氏、王氏;《周官》有郑氏、王氏;《仪礼》有郑氏、王氏;《礼记》有郑氏、王氏;《左氏春秋传》有服氏、王氏;《春秋公羊传》有颜氏、何氏;《春秋谷梁传》有尹氏;《论语》有王氏;《孝经》有郑氏。魏末时太学生员为3000人,到武帝泰始八年(272)时已增至7000余人,后虽诏令以通经考试来裁减生员,但仍有3000人之多。而且据咸宁四年(278)所立《晋辟雍碑》载,当时参加行礼的学生来自70余县,几乎遍及西晋初期所属州郡。其中来自冀州的人数最多,其次是凉州、兖州、司州、青州,甚至连偏远的西域地区,也有太学生[10]。
西晋诸经,郑氏、王氏均立于学官,郑王之争日趋激烈,但是王肃之影响,已压过郑玄。在《诗经》方面,西晋时齐诗已亡,鲁诗“不过江东”,韩诗尚有董景道“精究大义”,但也未免呈现衰微之态。《毛诗》内部的“郑王之争”依旧延续魏时脉络,孙毓《毛诗异同评》力图对《毛诗》、郑笺、王注三家得失作系统品评,为一统《毛诗》异说作出了努力。随后,陈统《难毛诗异同评》仍旧纠结诸家异说,专攻孙毓之说。《毛诗》之“郑王之争”转变为“孙陈之争”。
四 东晋时期经学的式微
建武元年(317),骠骑将军王导、征南军司戴邈先后上疏要求设立太学,同年十一月,于都城建康设立了太学,这是东晋于江左立太学的开始。成帝即位之后,由于苏峻叛乱,太学遭毁坏。乱平之后,咸康三年(337)重立太学。
与西晋相比,东晋学官与生徒人数大为减少。西晋太学设19博士,而东晋元帝时所设博士只有9人:《周易》有王氏(王弼);《尚书》有郑氏;《尚书》有孔氏;《毛诗》有郑氏;《周官》有郑氏;《礼记》有郑氏;《左氏春秋传》有服氏;《左氏春秋传》有杜氏;《论语》《孝经》有郑氏[11]。两相比较可以看出,西晋博士人数多,东晋博士人数减少;西晋注重王肃的经说,而东晋则以郑玄经说占绝对优势;东晋经学则受到玄学影响,采用王弼的《周易注》就表明了这种影响。教育领域几乎为古文经学所覆盖,而今文经学的师法遂逐渐趋于消亡。
对于《诗经》学的影响莫过于从“郑王之争”到重归于“郑玄一统”。从著述来看,这时《诗经》学因受其他学术之影响,出现新的发展趋向:注重《毛诗序》的研究;注重音、字、义研究;出现了经学与绘画结合的作品——《毛诗图》。
五 十六国时期经学的绵延未断
东晋时期,北方十六国虽处于兵戎交接之时,但仍从各自目的出发重视崇儒兴学。如前赵刘曜,迁都长安,于太兴三年(320)立太学于长乐宫东,树小学于未央宫西,选百姓子弟13—25岁“神志可教者”1500人入学,聘请明经笃学的贤儒教之。前赵统治者也很注重家族的经学教育,《晋书》所载的刘氏家族治经之人便有刘元海、刘和、刘宣、刘聪。后赵石勒在继位之前,便在襄国设立太学,选将佐子弟300人受业,不久又增置宣文、宣教、崇儒、崇训10余所小学于襄国四门,并置小学博士,选文武官员及豪姓大族子弟受教。石勒称赵王后,又命郡国立学官,每郡置博士,祭酒各1人,弟子150人。石虎即位后又复置国子博士、助教。石弘“受经于杜嘏,诵律于续咸”(《晋书·石勒传下》),亲身励学。前燕的慕容皝迁都龙城,立东庠于旧宫,亲自讲授,学徒甚众。前秦之苻坚于国都长安广修学校,博延学子。后秦姚苌即位前,就立太学,并礼待先贤之后,其子姚兴即位后,除特许诸生到洛阳求学外,又立律学于长安。其他诸如南凉、北燕、南燕、成汉、前凉、后凉、西凉等政权亦有兴学之举。
可见,十六国时期的统治阶级还是十分重视儒学的,并沿袭借鉴了魏晋的经学教育,虽然成果并不显著,然经学未断承袭,为北朝经学发展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