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物柜婴儿(村上龙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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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989年7月18日,阿菊在东京度过了十七岁生日,无论桑山如何劝说,他都拒绝回到废矿岛上。在火葬场,桑山泪流满面拣拾着和代的骨灰碎片。“如果你实在不愿回去,带上这块!”桑山说着将一块拇指大小的骨灰用白布裹上,递给了阿菊。如果见到阿桥,一定要让他看看,阿菊将骨灰缝在裤脚里。

阿菊有一件心事,他每天都到大型书店查阅各类词典,查找“曼陀罗”的意思。首先,他查阅了十几种百科辞典,又向店员询问如何查找百科辞典里没有收录的词汇。店员回答说可能是学术专业名词,然后便告诉他摆放各类专业词典的地方,并教他查找相关图书中最为厚重的词典索引的方法。

阿菊从哲学、心理学一直查到法学、医学和工科,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每当发现相似的词汇便抄写在笔记本上。“道格拉斯·马修斯”,英国军旅画家,生于伦敦郊区,是烟花工匠的次子,自少年时代开始临摹写生,自学宗教绘画,入伍以后创作的战争题材的作品受到赏识,在锡兰岛内战中战死,一生中共创作了两千多张作品。“达丘罗”是一首歌曲,作者不详,歌词有拉丁语和德语两种,是古典和声歌曲之一。“达丘瓦”是位于黑海南岸的一个出口鱼子酱的著名小港,百分之九十的居民都从事与鱼子酱相关的行业,当地还因为出生的婴儿是黑色指甲而闻名。“达丘罗息肉”是鼻孔黏膜表面突起的带有根茎的椭圆形肿瘤,主要产生于慢性炎症,别名是鼻孔芽肿。“道琼斯兄弟公司”是美国阿波罗航天计划中承担土壤调查,制造销售空心分离机的公司,总部在弗吉尼亚州的阿灵顿。

见到阿菊十分认真,店员便走上前来询问他究竟要查找什么词,阿菊回答说:“曼陀罗,但我不知道是哪国语言。”店员从架子上取下一本十分厚重的英日词典,费力地翻开D条目。他翻着词典,用手指着词条,突然说道:“啊,大概是这个吧。不过发音是达刺拉,DATURA,是不是也叫做曼陀罗,好像是朝鲜牵牛花,记载是茄子科的一个种类。”阿菊十分失望,可以随意杀人毁灭世界的咒语竟然是茄子科的一种。店员从口袋里掏出眼镜。“稍等一下,这有小字标注着什么,我是近视眼,啊,据说是一种毒草。”“毒草!”阿菊扬起头。

“朝鲜牵牛花是总称,别名疯茄子,含生物碱,是一种可以引起幻听、幻觉、亢奋、妄想、神志不清的剧毒植物,特别是种植在中南美的一种称为‘波拉切罗’的阿托品类的生物碱阿托品,是东莨菪硷的重要医疗原料。”

“搞不懂究竟是什么?”

“可能是有毒物质。”店员嘴里嘟囔着,取出一本绿色封皮的薄册子,书背上写着精神症药品大全。他在索引中查找曼陀罗。“在这儿!”店员叫了一声。

“加巴尼阿基德”,美国研制的一种新型抗抑郁药,1984年。抑郁症患者数量激增,他们大多不满足于异丙烟肼等精神亢奋药物,渴望更强烈的兴奋剂。因此,研究人员开始秘密研制新型精神亢奋药,这是继三环类抗抑郁药和MAO抑制剂之后的第三种药物,于是诞生了新药加巴尼阿基德。研制成功的是药品跨国公司古丽亚,该公司没有公开这种新药的成分。加巴尼阿基德对于内脏没有副作用,也不会出现嗜药性,因此上市后十分畅销。但半年后,发现该药有副作用。英国的精神医学界人士指出大量服用该药会产生自制力减弱,伴有暴力行为,要求古丽亚公司公开该药的成分。该公司以产业机密为由拒绝该项要求,美国发生三起杀人案之后,国会参院举办了听证会。三起杀人案均源于大量服用加巴尼阿基德导致精神失控。听证会上,英国精神病医生高德曼博士就一项疑点质问古丽亚公司。博士认为加巴尼阿基德的主要成分采用的是神经武器“曼陀罗”。当加巴尼阿基德公开上市时就有人怀疑其中掺入了稀释的“曼陀罗”,高德曼博士指出服用了稀释“曼陀罗”的试验鼠和大量注射加巴尼阿基德的试验鼠出现类似行为,并举出七十八例佐证,以此质问古丽亚公司。试验证明所有试验鼠都表现出罕见的狂暴并杀伤同伴,古丽亚公司承认使用了“曼陀罗”,加巴尼阿基德立即从市场上回收。而且,据说在此事件中,美国海军生化部队所属部门的军官因为非法向民间出售“曼陀罗”而被逮捕。“曼陀罗好像是一种武器。”店员合上了书。阿菊买了一本《精神症药品大全》,店员在书中解释加巴尼阿基德的地方用红笔作了一个标记。

阿菊怀抱着那本书在人群中走着。和代去世后的第九天,桑山拿着和代的骨灰返回海岛后的第七天,阿菊花光了所有的钱。他离开旅馆,心想总会有办法。橱窗和散发着冷气的冰柜里摆满了各种食物,望着这种情景,阿菊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个城市不会有人饿死。公路交错,每当巨大的卡车穿过,汇集的人流都会晃动。这座城市的风景让阿菊想起小学理科教室里挂着的人体模型图。人体内部如同城市一般,食物是原材料,肺是发电厂,消化器官是政府办公楼和商店街,气管是输电线,血管是道路,居民是细胞,口腔是港口,舌头是鲜红的跑道。阿菊走上奶油色的人行天桥,东京笼罩在烟雾之中,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水泥楼板。十三座摩天大厦耸立在眼前,那不是高楼大厦,简直就是高塔。玻璃墙反射着阳光,看上去宛如一座探照灯塔。阿菊走向高塔。“不久那座塔就会变成野狗窝。”阿菊嘴里嘟囔着。他走了很久,但是和高塔之间的距离丝毫没有缩短。巨塔仍然和刚才一样矗立在眼前。道路逐渐变窄,商店街散发着晚饭的香味。人们涌进了汽车道,汽车逐渐阻塞。一个小孩差点儿被汽车撞倒,孩子的母亲朝着司机怒吼。后面的汽车受阻,喇叭声大作。汽车丝毫不理会孩子母亲的叫骂继续前行,女人追赶在车后,从她的网兜里掉出一只柠檬。后面的车轮碾碎了柠檬擦身而过,整个街道散发出柠檬的酸味。阿菊心想如果怀抱着的书是曼陀罗该多好,他模仿着将书扔进人群时的动作,嘴里不停地喊着:“轰隆!”那个孩子的母亲拾起破碎的柠檬,气急败坏地打了孩子一记耳光,小孩顿时大哭起来。

摩天高塔的楼群从视野中消失了。方向没有错,狭窄的街道两旁密集着各种建筑物,遮住了视线。阿菊想那个废矿岛的无人大街从前可能也像这里一样喧嚣热闹。煤矿关闭之后,矿工们纷纷离开海岛,据说当时肉铺甩卖库存的冷冻肉,桑山常说那时每天都吃素烧肉。剩下的肉拿去喂狗,肉铺老板离开海岛时,丢下许多没有处理掉的羊肉块儿,羊肉腐烂变质,臭味笼罩整个海岛,这个城市早晚也会变成那样。摩天高塔又出现在眼前,距离很近,抬头观望时会感到脖子酸痛。这里的摩天楼要比废矿岛上的高层公寓高出几百倍,玻璃墙上映照出晚霞。阿菊走近高塔,高塔的全景占据了全部视野。日暮黄昏中,楼上亮起盏盏电灯。每当窗户透出明亮的灯光,正方形的景色就会消失在黑暗之中,高塔似乎在膨胀,要一口吞下阿菊,注视着高塔会让他感到眩晕。高塔吼道:踩死你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阿菊抚摸了一下一个巨塔的墙壁,大概是刚才曝晒在阳光下的缘故,墙壁很热,厚重的墙壁让他感到十分不快。

阿菊沿着巨塔步行寻找“铁丝网”。那是早上离开旅馆时,黑皮肤的妓女告诉他的。她们和阿菊已经相识了。有一个被铁丝网环绕的地区,名叫药岛,药岛的中央有一个叫做“市场”的地方,从小猫到同性恋老人,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买到,还有各种镇静剂,应有尽有,如果要买药的话,去“市场”大概可以随意找到,面色苍白的男人什么都卖。

巨塔的底部装饰着各种彩饰,有闪光转门上装饰着各国彩旗的大酒店,停车门廊上的红砖带着烧制时呈现出铁成分的模样,银行的铝合金密封装置里发出昆虫相撞的响声,喷泉的飞沫中每一滴水都带着彩色。阿菊在巨塔中漫步,感到一种不知从何处刮来的异样的感觉。那是一股潮湿凝重的空气,水泥地面裂开时的混浊的空气。在巨塔的对面似乎有一条通往被人遗忘了的废墟的通道,阿菊跑了起来,穿过公路跑过堆满建材的空地。在街灯消失的地方出现了十几条闪烁的平行线,见到草丛和铁丝网,铁丝网的里面散发出令人怀念的气息,阿菊想到那是废墟的气味,那里面是野狗横行的地方。阿菊想:这里面一定是“市场”,先去找加巴尼阿基德,而且,有可能阿桥也在这里面。如果阿桥也和我一样,站在这里呼吸着废墟的气息的话,那他一定跨越铁丝网进到里面去,我们在这种气味中生活了十二年,阿桥一定在铁丝网的对面。阿菊目测了一下铁丝网的高度,有四米,他觉得这个高度可以跳得过去。

阿菊去了高中田径协会的办事处,对工作人员撒谎说为了参加全运会想开始撑杆跳训练。他借了一根比平时使用的弹性更大的玻璃纤维跳杆。阿菊在代代木公园内的晴雨两用运动场练习短道助跑跳跃,不用后背而是用脚尖落地,他拆除杆槽里的橡胶,降低了横杆高度,反复练习跨越。

下午,肩扛摄像机的人们汇集到训练场,据说是要拍运动鞋的广告。高中田径协会的工作人员对阿菊说希望他在广告中充当背景,并告诉他不必特别表演,只要和平时一样照常训练就可以。一个身穿白色婚纱礼服的女孩提起婚纱的裙摆露出脚上的运动鞋,面对镜头微笑,阿菊在她的背后飞跃于半空。天气十分晴朗,但配电车轰鸣,灯光闪亮。阿菊见到白昼点灯就感到恶心。身穿婚纱的女孩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和台词:“天空中翱翔的是飞机和飞船,直升机和滑翔机,飞鸟、悬挂滑翔机、凤蝶和金龟虫,还有爱用赫尔曼的隐士们帆布鞋的纯洁无邪的新娘。”这时,女孩将婚纱的裙摆提到膝盖,面带微笑。女孩很不认真,并不是觉得害臊,而是觉得十分无聊。阳光被云彩遮住,摄影只好暂停,穿婚纱的女孩凑了过来。

“真热呀。”

这个女孩眼睛真大,阿菊心想。女孩站在草坪上时,阿菊联想到一幅画,那是一个身穿白色婚纱的少女站在荒芜暗淡的背景中央,标题是“寂寞的新娘”。“喂,别让他们看见,给我一点儿牛奶,行吗?”寂寞的新娘手指着阿菊正在喝的桶装牛奶。她身穿长裙,大汗淋漓,大概口渴了。“那些人说喝了牛奶会胀肚,从来不让我喝牛奶。”寂寞的新娘蹲在阿菊的面前,装做聊天,一口气喝光了牛奶。牛奶从她的樱桃小口中流出,在化妆粉上滑动。看着她那颤动的喉咙,阿菊觉得十分美丽。牛奶流过的咽喉曲线非常优美。“你喜欢撑杆跳吗?”新娘一边擦抹嘴角一边问道。她双眼紧盯住阿菊。“为什么要问这些?”阿菊觉得她很刺眼,低下头看着草坪。

“因为我喜欢撑杆跳。”

“天上飞的,我大都喜欢。”

“从小时候?”

“是啊,从小就是。”

“这种人一般都会当飞行员吧?不过当飞行员要很聪明才行,我不喜欢那种秀才。”

摄制组的一个年轻人大声叫着寂寞的新娘,让她躲到树荫下,当心晒黑了肌肤。新娘没有应声,撑开了左手拿着的阳伞。

“那帮家伙真烦人啊。”

“你也觉得吗?”

“大白天开着灯,让人心烦。”

“是啊,你也觉得吗?”

“我一见这种人就打心眼里希望他们都死光了,盼望他们死绝了才好。”

寂寞的新娘睁大眼睛看着阿菊。

“有一本小说讲,有一天,突然太阳膨胀,地球变得越来越热,东京和巴黎就像塔希提岛一样,于是,人们都搬到寒冷的地方。”

“是北海道之类的地方吗?”

“不是,是北极和南极。那时,北海道都是热带了。”

“东京呢?”

“东京变成了沼泽。”

“为什么会变成沼泽呢?”

“南极的冰山融化,海面上升,而且还连降暴雨。”

“是吗,那太好了。”

“因此呢,变成沼泽的东京只剩下热恋的男女。”

“你不是说很热吗?是热带吧?这么热的地方,这帮家伙干什么呢?”

“喝啤酒呢。”

寂寞的新娘鼻尖和上唇渗出汗珠,不时地用纱布轻轻擦拭着,小心翼翼地避免擦掉化妆粉。她的肌肤很薄,眼皮的血管呈淡青色,淡蓝的条纹和眼影重叠在一起构成奇特的图案。阿菊看着那个花纹感到阵阵心跳,如果用针刺进这个女孩子的胸膛,她那丰满薄嫩的肌肤就会破裂,整个身体被吸入眼皮的美丽条纹中,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告诉我比赛的日期,我好去为你加油。”

“我不参加比赛。”

“那你只是练习吗?”

“这倒不是,总之我不去比赛。”

“我原想为你加油来着。”

“真想看我跳高吗?”

“是呀,想看。”

“那你今天晚上在住友大厦和外国总银行大厦之间等我,我今天晚上会跳过铁丝网。”

“今天晚上就跳?”

“不想看吗?”

“我一定去看。”

摄制组的年轻男人又在招呼寂寞的新娘,好像是让她梳理头发。阿菊询问了站起身要走的新娘的名字。“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新娘轻快地摆动着婚纱的裙摆,回头答道:“阿莲莫莲。”

找到事先画好标记的支柱,阿菊缓慢慎重地测量了最高处的铁丝网和立在地上的玻璃纤维杆之间的距离。测好之后,他在那里挖了一个二十厘米深的小坑,倒入事先准备好的沙子。这个小坑就是插入跳杆顶端的支点,装入沙子是为了减弱冲击力。他从小坑垂直于铁丝网拉了一条绳索,然后站在绳索上,使跳杆、地面以及伸开双臂时的身体形成直角三角形,这时双脚的位置就是踏跳点,也就是蹬踏地面的地方。从踏跳点沿着绳索计算着步数,步行两步的距离助跑时用一步,然后在助跑开始的位置和踏跳点之间放上白色石子,移开绳索。

准备完毕后,阿菊走近躲藏在树丛中的阿莲莫莲。阿莲莫莲的胸前挂着一次成像照相机。“你跳的时候,我给你照相,刚才说过,我认识了新朋友总要照张相,留个纪念。”阿菊想,来到东京之后,只有这个女孩遵守诺言。“我要跳过药岛的铁丝网。”阿菊刚说完,阿莲莫莲便要阻止他,她说得很快,听不清话的内容,好像是说脸上会烂开一个洞,据说是药岛受到了毒素的污染,如果被发现会被火焰喷射器烧死。阿莲莫莲说她知道有一条通道,便带阿菊去了脸上有氯毒素痤疮的少年告诉她的那个地方,但那里被新铁丝网封锁了。阿莲莫莲没有化妆,牛仔裤上系着红漆皮带,上身穿着镶着银线的罩衫,上面印着北京烤鸭的图案。刚才警卫巡逻经过了三次,每次两个人都紧靠在一起,匍匐在地。第二次时,阿莲莫莲正要说些什么,阿菊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等他松开时,阿莲莫莲的脸上现出了红色指印,久久不褪。“阿菊,我养着一条鳄鱼。”探照灯的灯光从远处射来,阿莲莫莲脸上的淡红印记渐渐消失在肌肤里面。草丛细长叶子的阴影不停地晃动,时而遮住阿莲莫莲的眼睛。阿菊暗自寻思道:她虽然长得很美,但似乎一闭上眼就会消失在记忆里。

“名叫伽俐巴,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养的鳄鱼。”

“动物都一样,很可爱,但很麻烦。”

“很大的。”阿莲莫莲噘起嘴唇,低声说道。她脖子上的香皂气味以及她的低声细语随着温热的微风传到阿菊耳里。

“鳄鱼呀,我在水族馆里见过一次,好像很呆傻。”

“你来看看吗?能享受到进入热带雨林的气氛。”

“我已经……”阿菊差点脱口而出。我现在就已经体验到热带雨林了,既炎热又惊心动魄。

“完事后来看鳄鱼吧。”

“今天晚上不行。”

“我有一瓶叫‘鳄鱼王国之夜’的酒。”

“今天肯定不行。”

“什么时候都可以,只要你愿意。”

怎么会这么气闷,阿菊从刚才就有这种感觉。从这个女孩的脸上出现指印时开始,他就感觉到自己干了一件非常残忍的事,她的脸颊很凉爽也很柔软,脸颊的内侧会是什么模样?仍然很凉爽吗?也许是滑溜溜的。阿莲莫莲略微突出的下唇、下巴直至喉咙、脖子形成的柔软的曲线,在背后楼群放射出的灯光映照下闪闪发光,就好像黄昏时分海岛上旋转的灯塔一样,浮现出侧面的轮廓。那个轮廓随着阿莲莫莲的细语呼吸以及微笑而变化。阿菊伸出手又一次抚摸了她的面颊,手指在红色的指印上滑动。

“你一定来看鳄鱼,什么时候都可以,别忘了给我打电话。”

“好吧,我要跳过去了。”

阿菊站起身,取出藏在身下的玻璃纤维跳杆。“啊,真漂亮,就像是激光。”阿莲莫莲看着银色半透明的长杆说道。“好好跳,我给你照相。”

阿菊做了准备运动,轻揉了几下腿肚,缓缓地跑了几趟,然后站在起跑点,抬头看着最高处的铁丝网。阿莲莫莲端起了相机。阿菊开始助跑,身体比短跑选手还要前倾。他想象自己腾身飞跃在空中,脑海中浮现出自己一瞬间腾空跨越过半空横线时的身影。他步伐均匀,不断加速,在蹬踏脚落地踩踏之前一步的瞬间将跳杆插入洞中。阿菊用力蹬踏,跳杆在弯曲。远处响起了哨声,传来了勒令停步的喊声。两个警卫跑向这里,一个朝天鸣枪示警,阿菊的身体正要跨越铁丝网,听到枪声在空中晃动了一下。他的左手撒开了跳杆,身体失去了平衡。阿菊看到铁丝网上的铁刺冲向他眼前,慌忙翻滚身体,但锋利的铁刺仍然扎进了他的嘴角。为防肉被撕开,阿菊下意识地抓住铁丝网,结果吊在铁丝网的半空中。妈的,本来已经跳过去了,半路捣乱。他用力撑开身体,拔掉扎在脸上的铁刺。戴着头盔的警卫站在下面端着枪。阿菊满嘴是血,他想用舌头顶住伤口,但是舌头麻木,不听使唤。“不许动!逃跑我就开枪了!慢慢地爬上去退回来!”警卫低声吼着,不停地晃动手里的手电筒。探照灯斜斜地照过来,阿菊见到阿莲莫莲从草丛中探出头来,举着照相机不停地按动快门。他觉得很好笑,便咧开嘴笑了。身穿白色防护服的警卫不停地怒吼着,大概是因为阿菊在微笑而感到恼火。“你这个混蛋,你他妈的还敢笑,这里格杀勿论,我送你回老家。”大概他们最近想杀人都想得手痒了,每天都围着铁丝网转圈,十分无聊。他们很兴奋,手里端着枪。其中一个不停地狞笑,头盔在笑声中微微颤动。当他举枪瞄准阿菊的头时,探照灯的光圈中探出另外一只奇特形状的手枪和胳膊的阴影,警卫刚刚发现,枪口就喷出了火光。粗大的枪口喷射出的是铅弹,白色防护服上布满了细小的弹孔,两个人同时被掀翻在地。阿菊惊奇地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肌肤黝黑缺少门牙的小个子男人正在朝他招手,手里的枪还在冒着青烟。“还等什么?不赶快跑就要被烧死了。快过来,运动健将。”阿菊从铁丝网上跳下来。听到了枪声,装甲吉普冲向这里。阿菊看见阿莲莫莲挥手离开之后,便随着没门牙的小个子男人跑走了。他们离开探照灯的光柱时,男人停住脚步,手指低矮房子的背后。只见一个长发的身影跑来,那是阿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