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物柜婴儿(村上龙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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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阿菊在新干线上读着小说。在阿桥离家出走半年后的夏天,他同和代一起去东京找阿桥。和代哭丧着脸在吃火车上的盒饭,阿菊却兴奋得想唱歌。窗外的景色看上去十分新鲜,他觉得到东京时,阿桥会微笑着在站台等他,大概是因为读了老作家写的《苹果和热水》的缘故。

小说以一个女人的回忆录形式写成,她经常偷窃,同一个性格粗暴的摆地摊的商贩同居,小时候由于家境贫困被父母送给一家魔芋店做养女。那家待她不好,一天三餐都是魔芋,她饿得挺不住逃回家去,生父暴跳如雷,骂她忍耐不够,每次见面她都无故遭到毒打。后来她又被送到姑姑家做养女,第一天就听姑姑说养女和自己的亲生孩子不同,姑姑的孩子才三岁,所以并不感到屈辱,心想就当自己是女佣人,忍耐着只要能上学就行。有一天她给三岁的孩子洗澡,被那孩子把滚烫的热水浇在身上,因为那个孩子肚子上有一块紫疤,觉得她在笑话自己。她离开了姑姑家,走投无路沿着铁道向前走,当天坐下休息时,一个有残疾的醉汉给了她一个苹果,听她讲完事情原委之后便要收留她做养女。那个残疾人很和善,因为自己不能应征入伍而感到十分羞愧。女人开始偷窃,她在和残疾人一起度过平静生活期间反复偷盗,至于为什么要偷窃,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她被送进教养院,半年后出来的那天,残疾人来迎接她,对她说希望今后不是做他的养女而是做他的老婆。她笑着拒绝了他,和那个五十岁出头的性格粗暴的摊贩同居,她偷了男人贩卖的和服腰带上的装饰扣,事发后被割掉了小手指。小说从这里变成了现在时,她离开摊贩,因不断偷窃而入狱,在狱中听到远处造船厂遭到空袭的爆炸声,心里盼望着日本就此彻底变成灰烬。对她来说,滚烫的热水带来的伤痛是终生的挚友,而苹果的酸味则是应该唾弃的安稳。

阿菊读完小说,觉得心情十分爽朗。他感到很意外,读的时候觉得故事情节很悲惨,中断过好几次。阿菊看书从来没有通读过,所以现在的心情肯定是读完后产生的快感。阿菊心想:阿桥如果读了这本书会怎么想呢?不过自己读书只是嘴里嘟囔,眼睛浏览书上的字,再见到阿桥时,一定将《苹果和热水》的故事讲给他听。

“下一站是新横滨。”车厢里反复播放站名,由于多次重复,阿菊感到十分心烦,似乎机器在督促他回忆起横滨。“横滨”这个词的语感同寄物柜的记忆联系在一起,除此之外,心里没有关于横滨的其他记忆。

高中田径协会的工作人员在东京站接他们,和代他们在东京没有熟人,高中田径部的老师特意为他们联系的。身穿绿色西装的矮个子男人站在站台楼梯旁边,高声叫着阿菊的名字,那声音和车中的广播一模一样。他面无表情,只有嘴巴不停地张开,阿菊觉得像是机器模型一般。他双臂交叉在胸前,反复高声喊叫着:“桑山,菊之君!桑山,菊之君!”和代发现矮个子男人,便从手提包中取出镜子补了一下妆,跑到男人那里鞠躬打招呼,寒暄一句之后又是低头鞠躬。阿菊看着和代不停地弯腰鞠躬,心里十分恼火。“他好像特别喜欢音乐。”和代这么讲道。矮个子男人告诉他们一个离家出走的年轻人聚集的地方,是新宿。

和代查找旅游杂志预订了旅馆,在东中野赌博机店的后面。闪烁着“春阳馆饭店”的霓虹灯中,“饭”字已经坏了,外观也和旅游杂志上的照片不同。照片上有金色鲤鱼漫游的水池、红叶流淌的水帘、并排停放的外国轿车、盛装的外国男女挽手出入、屋顶上垂下各色国旗。水帘上的水泥布满裂纹,上面粘贴着电影海报。水池已经干涸,里面摆满了纸箱。前厅有个染头发的女人,嘴里叼着香烟用拖把擦着地板,她看着大厅里的电视机,电视的音量很大,画面上是一架喷气战斗机。扫地女人的银牙叼着香烟,不时在水桶上弹着烟灰。前台里有两个系着蝴蝶结的男人,听到招呼声便停下手里的象棋,随口说了一句:“欢迎光临。”和代慢慢地填写着寄宿卡,在职业栏里写上“美容师”三个大字。她接过房间钥匙,一个蝴蝶结男人帮阿菊提着行李。电梯门开了,里面走出两个肌肤黝黑散发着强烈气味的女人,她们扭头瞅着阿菊和和代,用外语交谈着什么。电梯门关上之前,她们手指着和代,拍打着对方的肩膀大笑起来。和代在电梯中查看着自己的化妆、连衣裙和袜子,红着脸寻找被人嘲笑的原因。蝴蝶结男人盯着阿菊,阿菊瞪了他一眼,男人咧开嘴笑了一下,转开了脸。从房间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正在拆毁的房子、食堂和晾晒的衣服。“请慢慢休息。”蝴蝶结男人走后,阿菊指着和代的胸脯说:“白粉涂得太多了。”白粉随着汗水从脖子流到胸前,形成了一条线。两人坐在床边,久久地沉默着。冷气的风里夹杂着汽油味,和代身上的汗水已经风干。“阿桥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呢?”巨大的铁球撞击水泥墙板的巨响震颤着窗户玻璃。

在新宿,环绕喷水池的电影院一条街上,醉汉和流浪汉一样多。流浪汉蹲在报纸和纸板箱上,喝着酒默默地盯着路上的沙子,戴着塑料面具用干鱼喂狗,模仿盲人用牙咬住琴弓拉着小提琴。看到一对穿着破烂的剑道服,戴着假头套的乞丐父子,阿菊感觉很恶心。过路人扔下零钱,他们用便携式唱机播放一段评书,对打一番,必定是父亲先摔倒,于是孩子高喊:“老母的仇敌,送上脑袋!”倒在地上的父亲从缠在背上的胶管里挤出红色的颜料。

只要店里传出音乐,阿菊和和代就会挨家探头寻找。店里人起初十分和蔼,但他们拿出阿桥的照片说明完情况之后,总是被店里人赶出来,让他们去问警察。一幢楼里有几十家酒馆,阿菊想如果这样挨家问下去,大概要问到下辈子。香烟、闪烁的霓虹灯、半裸的女人以及醉汉的视线混杂在一起,加上嘈杂的人声,都折磨着他的神经。在没有电梯的楼里爬楼梯时,和代踩到覆盖着报纸的呕吐物滑倒在地,连衣裙的裙边染成了黄色。

他们走进一间小酒吧歇息,昏暗的灯光下坐着三个女人,同和代相比,她们都是浓妆艳抹。阿菊一口气喝下了可口可乐,和代叫了一杯可可菲士,但没有喝。为了找到阿桥,她起誓戒烟戒酒戒茶。和代举起杯子闻着可可的浓香。“喝了不就完了吗?”阿菊说。和代摇了一下头。“很香吧?”她将杯子伸到阿菊的眼前。混浊的茶色液体散发着甜甜的香味,阿菊心里觉得那就像是泥水。三个女人正在谈论上幼儿园的儿子,讲小孩子的肌肤不好,被蚊子叮了以后全身长出红色的斑点。两人刚走出酒吧就被一个年轻男人叫住。那是他们曾经询问过的一家店里的伙计,那家店里播放着大音量的音乐,半裸的女人在灯光下跳着舞。

“请问一下,你们是从九州来的吗?”

和代点了一下头,他讲自己也是从福冈来的,刚才正在上班,所以没有作声,很想帮他们的忙。他看了一眼阿菊递上去的照片,揣摩着说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年轻人带他们来到店里的办公室,拿来一条湿毛巾让和代擦掉连衣裙上的污垢。他问阿菊能不能借照片用一下,讲自己心里有一点线索,等晚上下班之后去找一下,自己熟悉附近的地理,他们花一年时间,而自己只用半个小时就可以转一圈。离家出走者聚集的店只有几家,他让他们第二天再来一趟,自己一定能帮上忙。和代从钱包里拿出一万元,但他没有收。“我也是四年前从家里出走的,大概父母也是这样到处寻找。去年老娘去世了。我不要钱,一定帮你们找到儿子。”

两人精疲力竭回到了旅馆。“真热啊。”在电梯里擦拭墙板的清洁工和和代搭话。那是个年老女人,和代应了一声,女人朝装满抹布的桶里吐了一口痰,然后说:“你们房间的马桶里有没有扔着什么吗?最近菲律宾野鸡临走前经常扔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是避孕套也就算了。”和代和阿菊在五楼下了电梯,那个女人将抹布和水桶丢在电梯里,也跟了出来。和代说:“我累了,对不起,晚安。”说着要回房间休息,但老女人抓住和代的胳膊喋喋不休。“那帮家伙刮掉腋下和下边的毛儿扔进马桶,喂,你听我说,马桶堵了我要用手去掏!上次里面堵着许多蛋,不是鹌鹑或鸡的蛋,是癞蛤蟆的,那种大癞蛤蟆的蛋!我问那些野鸡拿癞蛤蟆蛋做什么用,他们说是放到下身里边用的,滑溜溜的很舒服。为什么我要收拾那种东西!为什么要打扫菲律宾野鸡丢下的大癞蛤蟆的蛋!那帮家伙都是菲律宾野鸡!”清洁工抓住和代胳膊哭出声来,睫毛油渗出的黑色随着眼泪滑过脸上的皱纹流淌下来。和代甩开老女人的手跑回房间,阿菊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俯身盯着老太婆不停哭泣的脸端详了许久。他想这个丑陋的老太婆会不会是扔掉自己的生母。半裸女人身上的汗水、如同泥水般的可可菲士甜滋滋的气味、乞丐和呕吐物以及噪音,阿菊觉得混杂着污垢的自己肯定是从这个不断哭泣的老太婆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夜晚,隔壁不断传来女人的笑声和呻吟声,阿菊说还是换一家旅馆吧,这里净是些讨厌的家伙。和代随口答应着,在床上辗转反侧,双手掩住耳朵。

第二天中午,两人来到派出所,没有任何新的消息,只是确认了一下寻人启事。约好晚上和年轻的店伙计见面,时间还早,和代走在布满灰尘的林荫道上,说想去看电影,然后再去吃顿从来没见过的大餐。“阿菊,仔细想想我们再着急也没用,找得到找不到全凭运气,这是我们第一次来东京,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他们在一个豪华电影院看了一场俄国芭蕾舞女逃往美国的悲剧。女主角跳着《天鹅湖》,心里痛苦地选择是要爱情还是芭蕾和祖国。阿菊觉得主角简直就是傻瓜,不懂什么是最珍贵的人,绝不可能得到最心爱的东西。电影的最后一幕是主人公躺在恋人怀里死去的场面,和代放声痛哭。看完电影,两人来到游乐场,坐了旋转咖啡杯和过山车,和代一直渴望坐一次,为此十分兴奋。

傍晚他们来到皇宫附近的公园,买了冰激凌,牵着手在公园散步,给鸽子喂爆米花,仰卧在草地上。青草散发的气味和海岛废矿后面的山坡一样,和代眺望着远方,讲述小时候的故事。“那是在朝鲜时的事,每次放学回家便扔下皮书包跑到田里,这个季节田间的野草莓特别好吃,那时没有零食,所以采摘野草莓很快乐,自己是长女,放学的时间最晚,熟透的果实都被弟妹摘光了,只好吃青绿的野草莓,为此经常闹肚子。真想再去朝鲜看看,等阿桥和阿菊长大成人,我们一定一起去一趟。”这是她第一次讲起往事。“不过,我从来没想过再去孤儿院看看。”阿菊对和代说。和代凝视着远方说:“那是因为你还年轻,上了年纪就会想念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阿菊心想自己对于和代的过去一无所知,他刚想说以后一定陪你去朝鲜,但和代已经站起身来,拍打着粘在连衣裙上的青草,手指着护城河的方向。一群孩子正在钓鱼,他们用只有鱼钩和鱼线的简易钓竿钓河里的鲤鱼。过了一会儿,钓上了一条比小孩脖子还粗的五彩鲤鱼,鱼在孩子的手里蹦跳着。这里好像禁止钓鱼,孩子们也没有想到真能钓上来,手里抱着不停翻滚的巨大的鲤鱼不知该如何是好,急得快要哭出来,眼望着围观的人希望他们能帮忙,那样子看上去十分可爱,和代拍着手捧腹大笑。

晚上,两人在铺着厚厚的红地毯的餐厅吃了一顿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大餐。餐厅中央有个年老的盲人弹着钢琴,逐个向客人询问点播曲目。和代十分害羞地低声点了《牧场的早晨》。黄油烧海扇的盘子里装饰着贝壳,剔除了核的香瓜里盛着果冻状的冰汤,葡萄干蒸竹鸡,和代反复问阿菊是否可口。阿菊回答说不如家里的蛋包饭好吃。和代笑着说你们真是喜欢吃蛋包饭。钢琴奏起《牧场的早晨》时,和代的餐叉掉落在地上。她躬身去拿,白银餐具沾上了线头。侍应生走来,摆上新的餐叉和手巾。突然,和代的肩头抽动起来,她用手巾捂住眼角,哽咽着低声问阿菊:“你不恨我们吗?自从来我们这里,如果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尽管告诉我。阿桥有什么你也替他说出来,我会赔礼道歉。”阿菊在想如何回答她,他拼命回想《苹果和热水》里是否有什么原因,正在嚼着的海扇肉里流出了滑溜溜的黄油,在口中逐渐扩散开来。

街上坐着一排算命先生,和代想问问阿桥的行踪,便站在聚集着很多人的队列的末尾。他们排到队列中间时,一伙人滑着旱冰穿过大街,其中有个女人手拉钢索,让汽车牵引着滑行,车上高声播放着音乐,不停地鸣放喇叭。这伙人蜂拥而过,其中一个和刚从出租车下来的男人撞个满怀,那人身穿高领学生服,被撞翻在地上。滑旱冰的人也摔倒在地。“干什么?你这个混蛋!”学生服飞起一脚踢在滑旱冰的脸上,他正要从地上爬起来。双方动了手,等着算命的队列混乱起来。和代朝着街上大喊,为学生服加油,只是因为学生服势单力孤。滑旱冰的遭到痛打之后逃向这里,他慌不择路一头扎了过来,胳膊撞在和代肩头上。和代被撞得原地转了一圈,脚绊在裙子上,重重摔倒在地。阿菊一把揪住滑旱冰的,打了他一拳之后扶起了和代。她的头好像撞在路边的树根上,摇了几下头,站起身,头上没有流血。“真倒霉。”和代笑着拍了一下连衣裙上的泥土,阿菊这才松了一口气。

警车开来,打架的走散。过了三十分钟,和代说身上发冷,额头上泛出了一层冷汗,脸色铁青,双脚不稳。阿菊说先回旅馆,和代摇头说算命可以作罢,但一定要去见昨晚那个店伙计。阿菊背着和代来到事先约好的地方。

店伙计正在刮胡子,电动剃须刀的声音同透过几扇门传入的噪音重叠在一起。刮完胡子,他从衣柜里取出一个黄色瓶子,用手里的麦茶浇灭烟头的火星。和代额头上搁这个润湿的毛巾,横躺在沙发上。“妈的,剃须水用了便宜货,火辣辣地疼。噢,你弟弟找到了。”和代叫了一声,想要翻身起来。“别动别动,伯母您躺着,让您儿子一个人去就行了。”和代嘴里说着要去谢谢人家,一定要去打声招呼什么的,坚持要起来。店伙计制止道:“真的不用了,最好是您儿子一个人去,那个地方有点乱。”店伙计的衬衫上用金线绣着竹林和猛虎图案。“我给你画张地图,在西武线新宿站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日本料理店,名叫双屋,店门口的水槽里放养着活鱼,从外面一眼就能看见,双屋对面楼的一层是弹子房,这个时间大概已经关门了,那里有一个好像是避难通道的铁楼梯,从那儿上去有个绿色的门儿,上面有个写着‘瞎耗子’的招牌。店里有个脖子上长着瘤子的中年男人,你只要对他说想听李·柯尼兹的唱片就行了。我把口诀也写在这儿:‘我想听李·柯尼兹!’你说了之后,那人就会告诉你弟弟的住处。那是一家唱片店,你要小心!那人有点怪僻,不太爱说话。”

炭火上烤着虾串,水槽里全是竹荚鱼,鱼鳞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银光,不过看上去好像捞上来之后晒过半天的太阳。找到铁楼梯之后,阿菊久久地呆望着混浊的水槽。有两条鱼在垂死挣扎,一条背骨弯曲,大概是天生的畸形,长大之后由于鱼鳃受压,软弱无力地游荡着。另一条大概是受到同伙残害,鱼肚和鱼鳍撕裂了,拖着裸露的鱼肠在水槽一角缓缓地游动,鱼腹中渗出点点血丝,鱼血在海水里呈现出灰色,水很混浊,分不清是血还是污物。“瞎耗子”并不是写在招牌上,而是雕刻在门板上,店里没有顾客,墙壁上摆满了唱片。见到货架上摆放着的巨大的录音机,阿菊觉得阿桥来过这里。

柜台里面坐着一个男人,戴着眼镜,喉咙上有个拳头大小的瘤子,眯缝的眼睑上毛孔张开。他见到阿菊便张口说道:“这里不预订戏票。”阿菊打开店伙计交给他的纸条,说出了口诀:“啊,我想听李·柯尼兹,是唱片。”长着瘤子的男人表情显得十分意外,随即便笑逐颜开。

“什么?李·柯尼兹!年纪轻轻的很了不起呀,很懂爵士乐。以前西岸风格的音乐最近没有人气,没人来点播,那就听这张珍藏版的唱片吧,就是这张,和迈尔斯·戴维斯合奏的,在美国也已经绝版了,日本国内根本就没卖过。这是我去纽约时买来的,热吗?空调坏了。空调出了故障,简直就像纽约的夏天,行!你真棒!不过,你是不是来找人的?”男人擦着布满雾水的眼镜片,阿菊大汗淋漓正要解释,被他制止了。“什么都不用说,你没有必要为这种事感到羞耻。我都听说了,据说你是跳高运动员,真的吗?”阿菊坐在椅子上用手背抹了一把汗水,点头问道:“现在在哪儿?”“谁呀?”长着瘤子的男人高声反问道。“是那个,就是我要找的家伙。”脖子上长瘤的男人嘴里吹着口哨,手上捣着冰块。“家伙?别那么说话嘛。你放心,我现在就打电话,过三十分钟就能赶到这儿,我已经和他说了你今天要来,他听了特别高兴,说是好久没见面了,不过他现在是不是有空儿我不太好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长着瘤子的男人细声说着。他放下电话之后,朝阿菊眨眼示意了一下:“你的感觉很好,有天赋。等他来之前,我到那里陪你坐坐怎么样?”脖子上的瘤子十分鼓胀,薄薄的肌肤下爆出了几条蓝色的血管,就像塞满鱼子的鱼肚一般。寒冷的冬季去钓鱼时,阿菊曾将钓到的鱼肚子刨开,取出鱼子沾着热盐水吃,身上顿时暖融融的。

男人将手搭在阿菊的肩上。房门紧闭,浑身一直在冒汗。男人的指尖很烫,微微地颤动着。“很时髦,对,你的感觉很时髦。你很年轻,怎么学会这种感觉的?我想你一定吃过苦,对吧,吃过苦?不过并不是在牛粪臭气冲天的乡下田里埋头拔草那种苦头,也不是在充满干鱼和女人腥臭的渔港里为生病的老娘打鱼维持生活那种辛苦,你和我一样,天生就有一种城里人特有的复杂心事,对吧?”男人开始拨弄阿菊的头发。阿菊的脸和脖子上布满了汗水,耳边不时响起男人手指滑动的声音。

“如果不是那样就无法理解李·柯尼兹,我也完全一样。在友善的人群和噪音当中计算眼前滴着血的牛排的热量,超量的热量不是靠做爱消耗而是跳绳一千次,怎么样?简直无法理解!每天都会感到自己的智力和体力在消磨,同时感受到巨大城市的能量,十分庞大,时时受到这种能量的凌辱,对,凌辱这个词很贴切,可以感受到一种懒散的快乐。你会明白吧,无法解决的,婀娜的,别介意我使用婀娜这个端庄的词儿,优美的生活,那就是我,是整个东京,是你,是西岸,是李·柯尼兹,因为曾经年少气盛才会癫狂,因为曾经雄壮才会低垂,要乞求被他人拯救,就是这个充满矛盾和悲伤的器官。”说着,男人抬手向阿菊的腰下摸去,他异常兴奋,脖子上的瘤子红润肿胀,随着吞咽口水而不停摇晃。阿菊踏入这家店里的瞬间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当不祥的预感变成现实时,阿菊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磁铁,不祥的预感像磁铁那样聚集周围的物体,形成一种实物。不停流淌出的汗水,让人烦躁的中音萨克斯曲,不停颤动的男人的喉咙和触摸着自己敏感部位的手,阿菊想再忍耐十秒。

“啊,你很美,超过世上的一切,不必担心,听说这是第一次,比撑杆跳要简单,是文具店老板,今天晚上的客人是文具店的老板。你只要咧开嘴笑就足够了,那玩意儿一定很小,肯定比钢笔短,大概不会来真的,他最喜欢用舌头舔,肯定会慢慢地舔。”阿菊缓缓地数到了十,然后一把将他推倒在地,顺手抓住放在眼前的碎冰锥。男人拾起落在地板上的眼镜,正要爬起身。阿菊一手抓住男人浸着汗水和污渍的衣领,另一只手挥舞着碎冰锥,锥尖逼近了他的喉咙。阿菊过于兴奋,双手不停地颤抖,一不留神锥尖刺进了瘤子,豁开了一个小洞。开始仅仅流出几滴污血,不久便淌出了透明的黏液。“别动手,我道歉,很对不住!我道歉,原谅我,这是老天的惩罚,我活该!大概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你消消火。”在柜台里面,一个身穿睡衣的大眼睛女孩紧盯着这里,她抱着一个布玩具乌龟看着阿菊。黏液不断地从瘤子里流出,淌在阿菊的右手上,感觉黏乎乎的。女孩儿面无表情,嘴边露出细小的牙齿。

阿菊回到电影街,在喷泉里洗了手。黏液没有融化,而是结成混浊的白块儿沉入水底。一个怀抱酒瓶躺在地上的流浪汉抓住他的裤脚讨香烟。“别碰我!”阿菊吼道。那声音很大,行人纷纷回过头来,但流浪汉嬉皮笑脸地不肯松手。“放开手!”阿菊又低声说了一遍。流浪汉爬着凑上来抓住裤脚不放。“我非宰了他不可。”阿菊心里暗想。他对准流浪汉的眼眉飞起一脚,又在眼前停了下来,因为他想起了“瞎耗子”那个男人。这种家伙无论你如何踢打都不会有反应,他们已经丧失了人的本能所拥有的反抗和恐惧心理,也许已经感觉不到痛苦,大概黏液和酒精以及充满汽油味道的空气包容了他们的伤痛,踢打这种家伙,结果只是自己生气,他们仍然会挤着肿胀的眼皮咧嘴傻笑。于是阿菊掏出三个一百元的硬币扔在流浪汉的脚下。

店伙计已经不知去向,和代脸色铁青躺在沙发上瑟瑟发抖,据说阿菊出去之后,店伙计收了和代的钱便溜了。阿菊想去找他,看到和代的样子只好作罢。看上去她好像很不舒服,说想回旅店休息。阿菊扶着她走出门,但一直没有叫到出租车。和代微闭着眼靠在阿菊的身上,细声问道:“阿桥呢?见到没有?”阿菊回答说没有见到。和代微微点了一下头,靠在阿菊的背上说:“今天很快乐,电影也很好看。”然后便闭上了嘴。阿菊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只是痛苦地用鼻子喘着粗气。一辆辆出租车显示着“空车”的标志灯一闪而过,但阿菊不理解车为什么不停下,即使挥手招呼也是擦身而过,这个遍布霓虹灯的城市到底是什么规矩!为什么不能与人和平相处?似乎金钱和暴力都没有作用。阿菊张开双臂拦住一辆出租车,威胁说不开门就要砸玻璃,司机却只是咧开嘴,不停地摇头。阿菊掏出钱给他看,吼叫着愿多付三倍的车费,但对方仍不开门。阿菊感觉身体渐渐地瘫软,好像血管里的血液被人抽干,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如此虚脱。经过了三十分钟,终于停下了一辆出租车。阿菊终于理解了这个光亮耀眼的都市的一个规矩,那就是等待,不吵不闹,安分守己,不躁不动,面无表情,静心等待,直到体内的能量消磨殆尽。

和代连外套都没脱便一头栽倒在床上,阿菊想大概她是感冒了。他为和代脱下袜子,将毛巾被盖在她身上,当他将湿毛巾敷在她额头上时,和代已经发出酣睡声,张着嘴沉入了梦乡。听到和代打鼾,阿菊觉得她的身体已经恢复了。阿菊洗了澡,金属龙头的小孔里喷洒出热水,他不明白这个热水是如何送上五楼的,所有的一切都令人不可思议,城里人都很有耐心,自己就等不及,阿菊在脑海里反复思索。从前伽泽尔曾经告诉过他:“你知道人类为什么发明了工具吗?你懂得人们为什么堆砌石块吗?那是为了毁坏,对于毁坏的冲动促使人类创造了一切,只有少数时代的骄子才有权去毁坏,你就是其中的一个,你有这种权利,如果你产生了毁坏的冲动就念诵咒文,曼陀罗!如果你想大开杀戒,就念曼陀罗!”要在这个城市居住的话,大概就得不停地念诵咒文,阿菊想到这里不觉苦笑了一下。要让“瞎耗子”那个长瘤子的男人曼陀罗!那个父子乞丐也要曼陀罗!醉鬼流浪汉、出租车司机、浓妆艳抹的扫地婆统统都曼陀罗!不必废话,只用曼陀罗就全部解决了。

阿菊关了水龙头,有人在敲门,的确是在敲门。和代会起来开门吗?阿菊急忙擦干身体,将浴巾缠在腰上,然后走出浴室。和代还没醒,但已经听不到鼾声了。敲门声一直未停,每次都是连击两下。阿菊打开一道门缝,外面是个女人,大热天却穿着一件风衣,是个外国女人,她敞开风衣前襟,露出黑色的乳房:“玩玩吗?两万元!”阿菊嘴里嘟囔着用手指了一下和代,示意母亲在房间里。这时阿菊才发现和代有些异样,身上的毛巾被纹丝不动,不仅没有鼾声,连呼吸声也听不见。阿菊走到床前想摇晃她,便推了一下大腿,顿然吃了一惊,放开了手。外面的女人将赤裸的大腿伸进门缝,不停地摆动。那个黑女人每次掀开风衣前襟,腋下和衣襟里就飘出一股刺鼻的酸味,阿菊闻到那味道,扭头将烟缸扔了过去。陶瓷烟缸摔得粉碎,黑女人骂骂咧咧地缩回了大腿。阿菊鼓起勇气又摸了一下和代的大腿,好像木头一样,他在她身上四处按了几下,到处都一样。和代已经死了。

阿菊想要拨开和代的眼皮,他觉得和代身体僵硬是因为紧闭眼皮的缘故。他掐住眼皮猛然拉了一把,眼皮脱落了,随着响声露出了眼球。眼球已经干枯,和代的头脱离了枕头,圆睁着眼睛垂在床边。阿菊感觉有些害怕,意识到和代死了之后,这回又要合上她的眼睛。他用左手按住和代的脸和下巴,拉下了眼皮。脸上的化妆粘在手上,混杂在汗水中,左手感觉湿乎乎的。和代的眼球逐渐干燥,阿菊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摆弄死尸,奇怪自己怎么会无动于衷。眼皮怎么也合不上,相反好像越睁越大,似乎整个脸都会变成干涸的眼珠。他不想看到那种情形,便拉下床单,裹上了和代的尸体,用浴衣的细腰带捆上了脚腕和肚子,然后躺在光秃秃的床上。他想起了和代经常说的一句话。和代在季节交替的时期经常失眠,阿菊半夜醒来时,她总是端坐在被子上。“你在做什么?”每当阿菊问她时,她总是回答考虑问题便睡不着了。“我在寻思自己会死在什么地方,于是就合不上眼。”和代这么说着,害羞地低下了头。阿菊想起了这句话。包裹和代的白床单非常刺眼,阿菊关掉了房间的电灯,他很累,昏昏欲睡。“是不是应该叫医生?”他这么想着。“反正人已经都死了,应该叫警察吧,要跟桑山和警察联系,要不要马上打电话?”阿菊打起了瞌睡,昏睡中梦见自己被巨人踩死。

太阳从窗帘缝隙里射入,房间的温度直线上升。房间是由水泥和玻璃密封的,阿菊全身大汗淋漓。窗外拆除旧楼的工地上,配电车开始轰鸣。窗玻璃阵阵作响,吊车吊起了铁球,当铁球猛烈击中墙壁时,阿菊大叫一声从恶梦中惊醒。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环视房间,见到白色的物体横躺在身旁。床单上染着尸体流出的鲜血,呈现出黑红色,阿菊见到床单紧贴在和代的脸、脖子和前胸上,人的上身好像涂了红油漆。阿菊吓得浑身颤抖,汗水不停地流淌,左手散发出和代化妆粉的香味,和代的气味还活着,染成红色的床单包裹着的和代只是一个僵硬的模型。隐藏在阿菊体内的感情渐渐显出了原型。铁球击打墙壁的撞击声全无间歇,每当汗水从毛孔中喷发出来,阿菊的恐怖便转变为愤怒,他觉得无法忍耐房间的闷热,发觉自己被困在这个用玻璃和水泥隔断的房间里,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从降生人世之后,我一直被密封在柔软的薄膜之内,要到什么时候为止?大概要到床单裹身为止。水泥墙壁倒塌的噪音不断传来,窗外的街道在暑热的蒸腾下变得扭曲,楼群在喘息,乳白混浊的城市正在融化,似乎城市在向他召唤,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海岛废矿的无人街区,这些情景和窗外喘着粗气的东京重叠在一起,东京在召唤阿菊,他听到了那种声音。毁灭!毁坏所有的一切!阿菊眺望窗下的街景,细微的人影和车影在不停地蠕动,他体味到如同撑杆跳助跑前一般的心情,在脑海中想象某一个瞬间的自己,火烧东京毁灭东京时的自己,口中不断怪叫,杀尽所有人,毁坏所有建筑物时的自我。城市被美丽的灰烬淹没,在昆虫鸟兽和野狗群中漫游的浑身沾满血迹的儿童,阿菊在脑海中恣意联想,这种想象将他从闷热昏暗闭塞的空间中解放出来。在阿菊的脑海中,陈旧的肌肤脱落,外壳破碎,深埋在心底的记忆渐渐浮现。那是夏天的记忆,十七年前,在寄物柜的暑热和气闷中挣扎嘶叫的自我,当时沉入自己的心底、不停地召唤自己的感情开始展露出头角。他想起了自己在什么样的召唤声中苏醒。厮杀!毁灭!那个声音在呼唤,那个声音和眼下的街道以及人影车流重叠在一起,发出共鸣。“毁灭!杀光!摧毁所有的一切!你是不是也要变成口吐血水、身体僵硬的模型?不要住手,让城市变成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