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历代的边事边政与边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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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对唐蕃联姻的几点分析

唐朝和吐蕃两度联姻,建立了特殊的舅甥亲缘关系,对于这种关系如何看待呢?我们试分析如下。

(一)唐蕃联姻与汉代和亲之异同分析

中国历史上内地封建统治者和边疆民族政权之间通过政治联姻或者“和亲”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关系,这种关系的建立并不是唐朝才开始有的,汉朝初年,汉高祖刘邦就采纳朝臣刘敬的建议,对当时北方地区强大的匈奴政权采取“和亲政策”。尽管后世史家对这一政策的评价存在较大的分歧,但是没有人会否定它在争取安定环境,缓和汉与匈奴之间的矛盾方面发挥的积极作用。

唐蕃联姻和汉代的和亲有共同点也有不同点。其共同点是:其一,都是政治联姻,有着类似的目的和手段;其二,联姻或者和亲的对象类似,都是中国古代边疆地区的民族政权的统治者;其三,和亲或者联姻都在一定程度上密切了双方的关系,加强了两地人民之间的友谊,同时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双方的紧张关系,起到安定边疆地区的作用。

两者也有一些不同点:第一,和亲的背景和前提存在差异,汉代和亲是在匈奴不断对汉朝施加压力,刚刚建立的汉朝难以应付的情况下采取的权宜之计,目的是求得一个安静的发展生产和稳定局势的环境;而唐蕃和亲则是在双方基本平等的条件下出现的,既不存在唐朝对吐蕃的军事压力,也不存在吐蕃对唐朝的胁迫。尽管曾经发生过松州之役。第二,和亲的主动提出者一方不同,汉代的和亲是中原王朝政权汉王朝主动提出来的,而且是消极性的和防御性的策略。而唐蕃联姻则是由吐蕃一方提出的,其目的是为了发展和唐朝的关系,加强经济文化交流,并为自身发展获得更大机遇。第三,和亲双方的关系状况和地位不同,汉代和匈奴和亲是有附加条件的,汉朝必须向匈奴交纳一定的“贡赋”,因此双方的关系事实上是不平等的,也因为这个缘故,在后来强大时,汉武帝要用兵匈奴,除了解除匈奴南下之患之外,也有为先祖报仇雪恨的用意。唐朝和吐蕃双方不存在这种情况,尽管吐蕃有求于唐朝者甚多,但是却并不是依附于唐朝,或者向唐朝纳贡称臣,当然唐朝也不对吐蕃有任何依附关系。唐朝与吐蕃的和亲更能体现友好相处,增进联系的精神。

(二)吐蕃主动联姻的动因

从唐朝和吐蕃联姻的事实来看,吐蕃总是主动、积极的一方,文成公主出嫁是在吐蕃反复求亲之后实现的。文成公主去世后,吐蕃一直派遣使者向唐朝求亲,再续姻缘,即使是在战争和敌对状态下也复如是。相比之下,唐朝则较为消极。吐蕃为什么会对联姻有如此浓厚的兴趣?其动因又如何呢?我们不妨作几点分析。第一,从政治上来看,吐蕃王朝新建立,而以军事征服为手段建立起来的吐蕃王朝,事实上是一个松散的各个部落邦国的大联盟,内部存在着很大的离心力量,都对赞普王权构成威胁。作为一个卓越的领袖,松赞干布自然知道如何利用和加强同外部的联系,特别是和强大的唐王朝之间的关系,来提高自己的声望,以实现巩固政权的目的,而和皇室联姻则是最有效的手段之一。通过联姻来扩大自己的影响,赢得外部认可,无疑是一个一举多得的策略。第二,从经济上来说,吐蕃的经济从根本上来说是比较单一的游牧经济,具有脆弱性,为了增强经济实力,稳定新的王朝的根基,就必须和作为创造了伟大的农业文明成就的中原地区发生联系,从而实现经济上的互补,以增强其经济实力,最终达到维护王朝稳定与发展的目的。第三,新建立的吐蕃王朝在文化上所处的弱势地位,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客观现实,这和政治上的迅猛发展不相适应,同时也与维护统治的需要存在差距。松赞干布时,借鉴印度梵文字母体系创制了藏文,但是它的技术文明和制度文明依然处在相对落后的状态。要在文化上取得巨大发展和进步,就必须吸收周边地区的文明成果,而作为当时世界文明中心之一的唐朝首都长安及唐朝灿烂的文化,则是吐蕃最为向往和值得借鉴的文明成就,吐蕃对唐朝制度文明的大量吸收,即是充分证明。第四,与唐朝通过联姻建立起亲缘关系,可以使吐蕃直接参与由唐朝构建的巨大的经济和文化圈中,从而对吐蕃的政治、经济结构和社会组织结构等施加积极影响,使之走上新的发展道路。政治上加强赞普王权,经济上参与繁荣的丝绸之路国际贸易获得实惠,文化上与周边先进文明交相辉映,以期实现社会的全面繁荣。

对于唐朝来说,和吐蕃联姻最初主要是满足吐蕃统治者的强烈要求,并实现西部、西南部边疆地区的稳定,同时也包含着用唐朝文明化导吐蕃,规范双方关系的作用。唐朝也希望崇尚武力的吐蕃人,能够逐渐接受唐朝儒家文化的影响,放弃军事扩张的方针。

(三)甥舅关系分析与定位

唐朝和吐蕃联姻后,在唐朝和吐蕃之间建立起一种新型的关系,这个就是“甥舅关系”。这种关系原本是中国传统的、通过血缘联系的人们之间的亲戚关系的延伸,对于中原统治者来说,这是长期以来在处理与边疆民族的关系时所采取的一种政策,即和亲政策。它的主旨就是希望通过血缘关系建立一种或疏或密的政治隶属关系。

在初期,吐蕃出于获得利益的需要默认了这种关系,也就是承认了唐朝对吐蕃的经济、文化,从而也是政治上的优势地位。吐蕃不断地派遣使者到唐朝首都长安,请求科技人员和技术、经典文献等,也派贵族子弟前往长安国子学学习先进知识与文化。但是,随着吐蕃经济的发展,特别是军事上不断走向强盛,他们开始不满这种现状,并提出了改变关系状态的要求。

唐玄宗开元年间,“吐蕃自恃兵强,每通表疏,求敌国礼,言词悖慢”。玄宗也无可奈何。建中二年(公元781年),唐朝使者常鲁与崔汉衡前往吐蕃,至列馆,赞普令止之,先命取国信敕,既而谓汉衡曰:“来敕云:‘所贡献物,并领讫;今赐外甥少信物,至领取。’我大蕃与唐舅甥国耳,何得以臣礼见处?……”乃邀崔汉衡遣使奏定。常鲁返回长安奏于皇帝,朝廷为改敕书,“以‘贡献’为‘进’,以‘赐’为‘寄’,以‘领取’为‘领之’”,并且告诉吐蕃赞普,导致这一误会的原因是前任宰相杨炎没有遵循过去的惯例。[28]

这其实是唐朝承认吐蕃已经强大起来的这一客观现实的产物。经过长期的征战,唐朝认识到原先的一些观念需要调整,吐蕃不是唐朝的属国,双方的关系不是宗藩关系,而是甥舅关系。这种甥舅关系的内容显然前后有变化,在早期吐蕃一直以“子婿”自称,其内涵吐蕃赞普清楚,唐朝自然也十分明白。也就是说,事实上存在着政治上的不平等,唐朝具有优势地位。但是,在中国历史上不同时期,都存在着中原政权和边疆地区民族政权分治的情况,他们相互争雄,强者为主。因此,总是会出现势力消长的情况。当吐蕃强大,而唐朝极盛而衰时,吐蕃自然会提出调整双方关系的问题。此后唐蕃的关系无疑是相互对等的关系,而不是父子关系。

(四)唐蕃联姻对双方关系的影响

应该说,唐蕃联姻对双方的关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它是多方面和全方位的。第一,吐蕃和唐朝联姻,加强了西南边疆地区和内地之间的联系,为消除民族和地区间的壁垒奠定了良好的基础。第二,联姻增进了青藏高原地区和内地之间的经济交流,促进了西南边疆地区的开发与进步,也逐渐改变了西南边疆地区的政治格局。第三,联姻为双方的文化交流开辟了广阔的前景,以汉族文化为核心的繁荣的唐文化源源不断地进入青藏高原地区,为吐蕃文化在短短的二百年间产生质的飞跃给予了巨大的助力。吐蕃一方面邀请唐朝识文之人典其表疏,另一方面又派贵族子弟至长安入国子学学习技术与文化。金城公主出嫁吐蕃后,唐中宗下诏:谓“吐蕃王及可汗子孙,欲习学经业,宜附国子学读”。[29]为吐蕃培养了不少优秀人才。第四,随着唐蕃联姻,人员往来更加频繁,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的相互影响和作用逐渐增加,为吐蕃与唐朝之间文化心理认同奠定了重要的基础,对后来吐蕃纳入元朝中央政府直接的行政管辖之下做了必要的准备。第五,唐蕃联姻在增进了解、促进吐蕃经济社会发展的同时,也刺激了吐蕃上层贵族统治者掠夺唐朝财富、攻占唐朝领土的欲望,吐蕃不断对唐朝发动旨在掠夺财富的战争,也与此有一定的关系。


[1] 恰白·次旦平措:《聂尺赞普本人是蕃人——悉补野世系起源考略》,敏学译,《西藏研究》1987年第1期。

[2] 王尧、陈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民族出版社,1992,第173~175页;黄布凡、马德:《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献译注》,甘肃教育出版社,2000,第136~138页。

[3] 萨迦·索南坚赞:《王统世系明鉴》,民族出版社,1981,刘立千汉译本,西藏人民出版社,1994,第35页;陈庆英、仁庆扎西汉译本,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第46~47页。

[4] 札巴孟兰洛卓:《奈巴教法史》,王尧、陈践译,《中国藏学》1990年第1期。

[5] 萨迦·索南坚赞:《王统世系明鉴》,民族出版社,1981,刘立千汉译本,西藏人民出版社,1994,第37页;陈庆英、仁庆扎西汉译本,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第49页。

[6] 王尧、陈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民族出版社,1992,第161页;黄布凡、马德:《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献译注》,甘肃教育出版社,2000,第179页。

[7] 王尧、陈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民族出版社,1992,第162页;黄布凡、马德:《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献译注》,甘肃教育出版社,2000,第193页。

[8] 王尧、陈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民族出版社,1992,第165页;黄布凡、马德:《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献译注》,甘肃教育出版社,2000,第208~210页。

[9] 王忠:《松赞干布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第12页。

[10] 杜佑:《通典》卷一九〇“边防”六。

[11] 王尧、陈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民族出版社,1992;黄布凡、马德:《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献译注》,甘肃教育出版社,2000,第244页。

[12] 王尧、陈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民族出版社,1992;黄布凡、马德:《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献译注》,甘肃教育出版社,2000,第244页;韦·赛囊:《〈韦协〉译注》,巴擦·巴桑旺堆译,西藏人民出版社,2012,第2页。

[13] 巴卧·祖拉陈瓦:《贤者喜宴》藏文本,民族出版社,1986,第185~188页。

[14] 《新唐书》卷二一六“吐蕃”上。

[15] 《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

[16] 韦·赛囊:《〈韦协〉译注》,巴擦·巴桑旺堆译,西藏人民出版社,2012,第3页。

[17] 《旧唐书》卷一九八西戎“党项羌”。

[18] 《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

[19] 《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

[20] 萨迦·索南坚赞:《王统世系明鉴》(又作《西藏王统记》),民族出版社,1981,刘立千汉译本,西藏人民出版社,1994,第62~64页;陈庆英、仁庆扎西汉译本,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第81~83页。

[21] 《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

[22] 《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

[23] 《册府元龟》卷九七九“外臣部”和亲二。

[24] 《资治通鉴》卷二〇二。

[25] 《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

[26] 《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

[27] 《全唐文》卷一〇〇。

[28] 《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

[29] 《唐会要》卷三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