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盖如故说樊骏
钱碧湘
1979年5月,我从文物出版社调来文学所正筹备成立的鲁迅研究室。樊骏是现代室的翘楚。虽无来往,却久闻其美名。结识樊骏,大约是十年之后了。起因却正如俗话所说:“不打不相识。”
我在文学所是个“新人”,没有奥援,偏偏又认识钱钟书先生,因此而颇遭“池鱼之殃”。1988年评职称,我再度被黜。在三里河钱家偶尔谈及此次上榜人选,钱先生说:“×××是句子都写不通的。他倒是副研,你倒不是副研?!”我听了大感安慰,同时也平添了几分愤懑。
一天早晨刚到所,在七楼电梯间遇见蒋和森先生。他很随和地和我打招呼:“钱碧湘,你好!”鬼使神差,我突然将一股怨气冲他发作:“好什么好!你们这回又把我抹了下来!你们看过我写的文章吗?知道文章都发在哪里吗?评委都瞎了眼吗?!”蒋先生是彬彬君子,顿时被惊得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这时,樊骏从图书馆那边走过来,满口承认说:“钱碧湘,我们是瞎了眼!”我当时发飙,棍打一大片。樊骏却包容大度,毫不计较。我自悔恶语伤人,说:“樊骏,我知道,你没瞎眼!”自那以后,遇到樊骏,便能随意聊几句。
有次在会议室开全所会,我碰巧和樊骏坐在一起。谈起评职称中的不正之风,我说:“樊骏,你是个正派人,能秉公评判。”樊骏却说:“钱碧湘,你别把我想得太好!我有时也不得不投一点人情票。”听他这样自谦自责,我更觉得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
我是个懒笔头,因文章发得少而遭诟病。樊骏劝我说:“钱碧湘,我读你写的文章,看得出很是下工夫。写这样的文章太费力,写不多。你能不能再写些一般的文章,多发一点。”我说:“樊骏,我和你不一样。你写了文章,人家抢着要。我这么下工夫写出来的文章,还老是被退稿。我再要写得一般化,还会有谁理我呢?再说,没有心得的文章我也写不来!”我不仅不领他的情,无意中还多有冒犯他的地方。樊骏不介意,反倒说:“我是幸运的,遇到的前辈学者人都很好,因此事业上一帆风顺。我认识一些编辑,彼此信得过。你手头有发不出去的旧稿吗?交给我,我给你推荐。”他的与人为善,他对生活抱有的感恩态度,都深深打动了我。
古人论交友之道云:“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齐人邹阳以为两者之间的区别在“知与不知也”。在复杂的现代社会,要做到相知而“倾盖如故”绝非易事。樊骏则以其善良、率真、热心,在短暂的交往中,即能赢得信任,这是他的人格魅力所在。
我退休后更其疏懒,十多年来,读书只是出于兴趣。若有所得,也偶尔动笔。谁知樊骏仍在关心我的行止,竟然在某次会议上提议给我评研究员,与会者以为“没有先例”。我听说后不禁哑然失笑,笑他实在也太迂了。
樊骏八十大寿,所里开会庆祝。我一早出门,路远堵车,还是迟到了。会议结束,我上前贺寿。樊骏不说应酬话,却指着我笑道:“钱碧湘,你掉了一颗牙!”他回手按下自己的下唇道:“我和你一样,也掉了一颗下门牙!”我不禁哈哈大笑:“樊骏,我们都老掉牙了!”
这是我见樊骏的最后一面,记住了他的笑声,他的笑容。他笑得那么爽朗纯真,毫无城府。这就是我与之交往不多而倾盖如故的樊骏。
钱碧湘于紫竹院寓所2011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