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特殊的区域位置
浙江位于我国东部沿海的中端,北接吴会,南连闽粤,地理位置突出;沿海一带岛屿密布,港汊众多,拥有许多天然良港,历史上一直都是对外贸易的主要基地。唐宋以来,在宁波设立市舶司,专门负责对外邦的贸易。“浙居天下首藩,内为国家财赋之奥区,外为倭夷出入之重地”[2]。到了明代,市舶司的区域位置得到了进一步的细分,位于明州的市舶司专门负责处理日本的贡市贸易,使浙东的位置变得非常特殊,《续文献通考》说:“市舶初设太仓黄渡,寻改设于福建、浙江、广东……”[3]《明史》说:“设市舶司,置提举官以领之……洪武初,设于太仓黄渡,寻罢。复设于宁波、泉州、广州。宁波通日本,泉州通琉球,广州通占城、暹罗、西洋诸国。”[4]由于明州的市舶司主要负责对日本的贡市贸易,使两浙一带逐渐成为日本商人的首要交易区域,由此也容易成为倭寇为患的重灾区。“两浙负海而都,岛夷之来最为切近,故设险要焉”[5]。而宁波更是首当其冲:“若倭夷奉珍入贡,则风帆直至宁波,突至倏来,黠诈叵测,先事而备,其在定海乎。”[6]由于倭寇来去方便,使得两浙遭受倭患最为频繁,被倭寇侵犯也最为严重,“倭寇连年侵犯中国,盖南自闽浙、北至登莱,皆被其害;而江南苏松杭嘉等府,田赋甲于天下……今皆屡经劫掠焚烧之祸”[7]。《筹海图编》说“自倭奴入寇东南,惟浙为最甚。浙受祸,惟宁台温为最甚”[8],即概括地说明了浙江当时遭受倭患的情况。严从简《殊域周咨录》说:“自王直倡乱,被祸莫甚于浙江”[9],时人钱薇说:“吾闻倭之寇浙屡矣,故国初遣信国汤公筑登莱至浙沿海盖五十九城”[10],也是持相似观点。近世学者翦伯赞也有类似判断:“倭寇之患……以浙江、福建受祸为最深。”[11]查《明实录》,其中记载洪武、永乐年间倭寇入犯事例,涉及浙江的最多,为16起,其次为山东9起,广东6起,南直隶6起,福建5起[12]。郑晓《今言》说:
洪武年间,倭奴数寇东南傍海州县,其时浙江一省,既遣信国公汤和筑城,又遣魏国公徐辉祖、安陆侯吴杰练兵,又遣都督商暠、杨文、刘德出战,又遣都督于显出海巡倭。此皆上公元侯,谋臣宿将,尤且迟之数年,未得宁息。[13]
浙江受祸最重的原因之一,即是所谓贡道所在,“浙江宁、绍、台、温,地滨大海,宴倭夷入贡之涂,盗贼出没之薮”[14],嘉靖初任兵部尚书的张时彻说:“浙东郡邑率薄海隅,与岛夷为邻,且贡道所经,于入寇最迩”[15]。《明史》说“日本地与闽相值,而浙之招宝关其贡道在焉,故浙、闽为最冲”[16]。宁波古称鄮县,其名称也与海外贸易的传统有关:宝庆《四明志》说“古鄮县乃取贸易之义……南通闽广,东接倭人,北距高丽,商舶往来,物货丰溢”[17]。雍正《浙江通志》说,宁波“东出镇海,大洋辽阔。南连闽粤,西通吴会,舟山突起中洲,延袤四百余里,控扼日本诸蕃,厥惟咽喉之地”[18]。突出的地理位置,传统的中日贸易渠道,使得浙东区域成为倭人东来的首选之地。“江南控扼在崇明,浙东控扼在舟山……以障蔽浙直门户”[19]。《郑开阳杂著》说:“始倭之通中国也,实自辽东;由六朝及今,乃从南道浮海,率自温州、宁波以入。”[20]按照当时人的看法,日本地望与浙东相对,所谓“与会稽临海相望”,这种会稽与日本隔海相望的观点来源较早,《后汉书》说“倭在韩东南大海中……其地大较在会稽东冶之东”[21],陈寿《三国志》也说“倭人在带方东南大海之中……计其道里,当在会稽东冶之东”[22]。东冶即福建福州一带,当时的会稽包括浙东及福建区域。明代学者也都有类似观点:“日本在东海中……度皆与会稽临海相望”[23]。“倭之界,与明越诸州相值”[24]。“吾浙地滨大海,与倭为邻”[25]。因此,明代初期把宁波作为专门交通日本的市舶司所在地,是符合当时人的地域概念的。
从当时的相关记载来看,从日本渡海而来,到浙东一带非常便捷,春天东风劲,很快就能到达:“春时东风便帆,直抵宁波境为便”[26]。一般从日本出发,多从五岛开洋,漂洋过海,五天左右即可到达浙江沿海港口,“风东北迅,自彼入此,约可四五日程”[27]。所谓五岛者,即现在日本长崎县外海的五岛列岛,“西境尽处边海之地有五山相错而生,总名五岛,即今之长崎设土库之处”,从五岛出发“顺风五六日可抵江浙之陈钱壁下洋面”[28]。“倭奴入寇,自彼黑水大洋,舟行一二日抵天堂山;复一二日渡官绿水抵陈钱、壁下”[29]。《虔台倭纂》说:“贡使之来,必由博德开洋,历五岛而入中国。”[30]明代人对当时日本来华的路线有明确的记录,从日本萨摩洲的博德出发,经过五岛至天堂官渡水,根据风向变化,如果东北风多,则至乌沙门分别行进,有的倭船过韭山、海闸门,进而侵犯温州一带;有的倭船由舟山之南翼,进而侵犯定海一带;有的经过大猫洋,进入金塘、蛟门,进犯象山、奉化一带;或由东而西入奉化湖头渡,并借此进犯昌国;入石蒲关,则进犯台州一带,并进犯桃渚港、海门港、松门港等。如果正东风多,则至李西岙、壁下、陈钱分别行进,倭船经由洋山之南翼,侵犯临山、观山一带,并进而侵犯府城钱塘[31]。贡船自开洋而来,首先看到的是舟山外洋的陈钱、马迹、大衢、殿前洋山诸岛,称为“四山”,倭船必依次停船驻泊,以补充淡水、柴火等,“始至陈钱必泊,次泊马迹,次泊大衢,次泊殿前洋山,若驿传驻跸然”,“自倭东南而来,望中惟此四山,相去各一二日程”[32]。“其来也,自五岛开洋冲冒风涛,困眩精神者数日,至下八、陈钱,而始少憩,然孤悬外海,旷野萧条,必更历数潮,泊普陀乌沙门之类,而后得觇我兵虚实,以为进止”[33]。总兵俞大猷也说:“倭自彼岛入寇,遇正东风,经茶山,入江以犯直隶……遇东北风必由下八山、陈钱、清水、马迹、蒲岙、丁屿、长途、衢山、普陀、马墓等岙经过,然后北犯金陵、西南犯浙江”[34],显然,倭船从日本出来,都要经过舟山群岛外缘的陈钱、马迹、大衢、殿前洋山诸岛,然后选择转变方向,或进浙江,或攻南直隶。由于历史上舟山属于宁波府管辖,宁波与舟山海陆毗连,明代设在宁波的市舶司就此专门管理“通日本”的事务,使浙东成为倭商的首选登陆之地。实际上早在南宋时,日本入贡也是走此线路,“六朝及宋则多从南道浮海入贡及通互市之类”,马端临《文献通考》中记载了日本僧人奝然入贡归国时所写的诗:“季夏解台州之缆,孟秋达本国之郊”[35],从浙东回到日本沿岸需要约一个月的时间,这行程不算快。按照明代人的说法,从浙东返回,顺风的话四五日即可到达:“而西南风迅,自此至彼亦约四五日日程”[36]。
明代时倭商船队乘风而来,在浙东一带依次云集,而浙东沿海密布的岛屿也由此成为倭寇“少憩”、结巢的理想场所,“未有不念此为可巢者”[37]。如舟山的塘头、螺门一带“逐利者常于此处勾引盗艘”;“梅家墩直对曹山大洋,倭奴曾经入据”;岑江、干榄“嘉靖时王直辈曾自岑江登岸,窃据芦花岙结巢”[38]。明代初年曾在舟山设昌国卫,屯兵戍守。到了洪武二十年(1387),信国公汤和经营浙江海防,考虑到舟山诸岛孤悬于外,一旦有战事,老百姓孤立无援,于是把舟山一带的百姓迁徙到了大陆,“以其民孤悬,徙之内地”[39],并把昌国卫也迁至象山,只在舟山设立二千户所,“信国公徙卫于象山县之东,存中中、中左两千户所,属定海卫;革县,存民五百余户,属定海县(今宁波镇海区)”[40]。由于昌国卫内迁到象山,使舟山的守备兵力大幅减少,防卫力量顿显单薄,实际上是基本放弃了对舟山等沿海岛屿的控制,“迁徙其民,勒石厉禁”[41],由此造成的后果是,既有“五谷之饶”又有“鱼盐之利”的舟山诸岛,逐渐成了倭寇长途奔袭后的绝佳休整场所,一旦环境适合,倭寇就会在舟山诸岛建立据点,并以此为跳板,对两浙内陆展开侵掠。这种情况在明代早期军力鼎盛、沿海防卫比较完善的情况下还不太容易发生,到了明中晚期,沿海兵备逐渐松弛,其祸害就不断凸显出来,嘉靖年间的东南倭患就是如此。故后来的论者多认为放弃舟山是明初海防的一大失误,“议者指为失策”[42],“信国废昌国故县而内徙之,恐是千虑之一失”[43]。有的从经济角度考虑“荒山起税,获利不多。即以万顷计之,不过万石”,所以认为放弃百姓屯种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但鉴于嘉靖的倭患,后期的学者显然更有清晰的判断:“大都海外绝岛,当计其要害,不当计其小利。如地所必争,虽无所利,犹当守之。况有屯田之利乎”[44]。《舟山防御论》也说:舟山“其地则故县治也,其中为里者四,为岙者八十三,五谷之饶,鱼盐之利,可以食数万众,不待取给于外”[45],把这样富饶的海岛放弃,无疑对外来的盗寇势力提供了栖息、中转的场所,实际上如前所述,倭寇开洋而来,进入两浙内陆之前,舟山诸岛屿是必经之路,“乃倭寇贡道之所必由,寇至浙洋,未有不念此为可巢者”,虽然汤和在舟山设置了二千户所,但由于舟山范围很大,四面环海,倭寇船只无处不可登泊,仅仅依靠上述的兵力是不足以完成防御任务的,“设乘昏雾之间,假风潮之顺袭至,舟山海大,而哨船不多,岂能必御之乎?”[46]天启《舟山志》说“舟山周围皆海,贼舟无处不可登崖。而东之沈家门切近乌沙门,去普陀不远,一望海洋,浩淼无际,岛夷相连。嘉靖乙卯夏,倭船百余只突犯普陀而入据之。遂致东陲鼎沸,及征兵七省,费金钱四十余万,幸而扑灭”[47]。显然,舟山作为外海的战略要地,简单地实施清野之策,不做重点防御,给外来的盗寇势力留下了运作为患的场所,不能不说是一种失误。
倭寇东来,一般选择在每年的清明之后,因为这时候多吹东北风,风向比较稳定,有利于倭船海上航行。而清明之前的风向多变,不利于行舟,“浙海二千余里,何处不可登。三、四两月,何日不可到”[48]。五月以后,南风渐生,从北而南来的倭船航行不易,倒是利于倭人返回。重阳以后,偶尔刮东北风,但十月以后,以西北风较多,也不利于倭船行舟。所以,一年之中,三月、四月、五月风向东北,是倭船多来的季节,也是所谓防海备倭之“大汛”,需要重点加以戒备提防;而九月、十月也有刮东北风的时候,是所谓防海的“小汛”,也需要多加防备。其他时节倭船航行不便,故较少东来。而一旦倭寇占据沿海岛屿,其侵扰不分季节,所以,对沿海岛屿的占领、防卫其实最为重要[49]。
《虔台倭纂》说:“夫浙东地形突出海中,固为贼所必犯;浙西虽涉里海,而豪华财帛之府,尤为贼所垂涎。”[50]显然,除了两浙比较突出的地理位置,其富庶的经济、遐迩闻名的财富,也成了倭寇屡屡进犯、劫掠的主要原因:“吴越为天下财赋之源,国初建都金陵,盖倚两浙为左辅”[51]。“浙居天下首藩,内为国家财赋之奥区,外为倭夷出入之重地”[52]。有明一代,两浙一带经济延续宋元以来的发展势头,成为全国的经济中心与财富之区[53],“东南财赋之薮,岁漕之所入,常以一郡当天下之半。地大物阜,号为殷富”[54]。国家财富之区、众多的殷实之家,自然引来了倭寇的“垂涎”。当时的两浙一带,人口众多,经济发达,相较于中原一带连年战乱、民生凋零而言尤为突出,据《续文献通考》记载,洪武初全国人口“户总计一千六十五万二千八百七十户,口总计六千五十四万五千八百一十二口”,而浙江布政司即有“户:二百一十三万八千二百二十五户,口:一千四十八万七千五百六十七口”,户籍数与人口数几乎占到全国的六分之一。到了明代中期的弘治时期,人口数量有所下降,但也占到十分之一:弘治中,十三布政司并直隶府州造册户口总数“户一千一万三千四百四十六户,口五千三百二十八万一千一百五十八口”,而浙江布政司有“户一百五十万三千一百二十四户,口五百三十万五千八百四十三口”[55]。当时两浙一带每年上缴田赋数额也是最多的,时人指出:“韩愈谓: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以今观之,浙东、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苏、松、常、嘉、湖五郡又居两浙十九也”[56]。“天下财赋,东南居其半;而嘉、湖、杭、苏、松、常,此六府者又居东南之六分”[57]。都御史郑晓言:“江南苏松杭嘉等府,田赋甲于天下”[58];“今之南京并苏、杭、嘉、湖等府,即古吴越之境,租税之出数倍于他州,而绮纨锦绣之贡岁有常额,上供六宫之用,下充四夷之赏”[59]。从相关记载来看,当时的各布政司中浙江的田赋数额一直是最多的,如洪武时期全国“秋粮米二千四百七十三万四百五十石”,其中浙江布政司“秋粮米二百六十六万七千二百七石”[60],达到了十居其一。由于对圩田的重视,使得江南的耕地面积大为增加,对农业生产技术的改良,也使得农作物的收成大大提高。两浙人民又以勤勉刻苦著称,即使倭寇为患也不误农桑:“江南贼情猖獗近如退敛,江东浙西所在农耕如故”[61];“倭奴在前,耘莳在后;宁罹锋镝,不肯罢其生理”[62]。农业的发展也促进了商品经济的发达。两浙素以盛产丝绸著名,“机杼之利,日生万金”[63]。其中以杭州、苏州、湖州等地的丝织业最为兴盛,“桑麻遍野,茧丝绵苎之所出,四方咸取给也。虽秦晋燕周大贾,不远数千里而求罗绮缯币者,必走浙之东也”[64]。四方商贾云集,也刺激了两浙的家庭手工业的发展,催生了一大批因商而致富达的豪族大户。其实早在明代初期,两浙一带即以富室大户多而著名,《太祖实录》说:“惟浙西多富民巨室,以苏州一府计之,民岁输粮一百石已上至四百石者四百九十户,五百石至千石者五十六户,千石至二千石者六户,二千石至三千八百石者二户,计五百五十四户岁输粮十五万一百八十四石”[65],这些富户的田赋数额,竟然超过了当时周围许多州府的输粮额度,如安庆府秋粮米一十一万二千一百五十八石,徐州府秋粮米七万九千三百四十石,庐州府秋粮米七万五千三百六十石,池州府秋粮米一十一万一千九百四十五石,徽州府秋粮米一十一万六千六百五十四石[66],等等。上述诸府都低于“输粮十五万石”的众大户水平,可见这些巨室大户的经济实力。同时,城乡手工业经济的发展也使得一些工商业集镇应运而生,余杭塘栖镇“出丝之多,甲于一邑”,“官舫运艘,商旅之舶,日夜联络不绝”[67];嘉兴的王江泾镇“多织绸、收丝缟之利,居者可七千余家,不务耕绩”;新城镇“男务居贾,与时逐利;女攻纺织”;濮院镇“民务织丝纻……亦业农贾,商旅辐辏”[68];“机杼之利日生万金,四方商贾负赀云集”,“机杼声轧轧相闻,日出锦帛千计,远方大贾携橐而至”[69];湖州的南浔、菱湖,桐乡的乌镇,德清的新市等都以产丝著名,兼以织绸,“商贾四集,财富所出,甲于一郡”。这些经济发达的集镇、遐迩闻名的财富所在也成了倭寇劫掠的目标,“商贾辐辏,财货堆集;所在繁华,易以诲盗”[70];“今江南财赋渊薮,民多散居田里,如直之罗店闵行、浙之塘西硖石等处,廛宅连云,可当近边二三县,缘无藩垣屏翰之备,以故贼一突至,长驱深入,如履无人之境”[71]。“新到……倭贼约有万余计,称略待伤者平复,齐赴杭州抢掠”[72]。当时人认为,倭寇之所以在两浙一带持续泛滥,主要是觊觎这里的财富:“贼之所欲者,宜莫如浙”[73]。嘉靖三十二年(1553)以后,倭寇占据浙西的川沙洼、柘林、乍浦一带,并以此为据点,劫掠浙西区域,嘉兴、苏州一带,王江泾、乌镇、塘栖、硖石以及昆山、平湖等地都被洗劫,倭寇尤其对富家大户重点劫掠:“贼入,以素所闻二大姓,尽掠其财而去”[74];“体知某处单弱、某家殷富,或冐夜窃发,或乘间突至”[75]。每到一地,先“预籍”当地富室大户,然后“执民导至富家遍掠”[76];“预籍富室姓名,而次第取之”[77];只要是富庶人家,其家中积年所藏多被倭寇劫掠一空,“村镇有名之家,无不发其盖藏”[78]。倭寇连富家大户的冢墓也不放过:“贼侦近郊冢墓为乡宦富室者,则发其棺舁至城下,而俾之赎”[79]。而浙东诸县同样未能幸免,宁绍温台屡被焚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