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海泛舟:闽台商缘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一节 中古时期福建的海洋文化

唐宋元时期,闽越人大都融入北方南下闽中的汉族,成为新福建人的一部分。不过,在福建海岛之间,仍有一支被称为疍民的水上民族在生活。他们以船为家,漂流于岛屿、港湾之间,传承了古闽越人的航海文化。在此期间福建与台湾的联系,是环台海海洋文化的成就。

一 唐宋时期福建的流求移民

古代福建能够成为中国重要的航海基地,与福建生活着一支擅长航海的族群有关。这一族群,即为从“游艇子”及“夷户”发展而来的疍家人。

隋军抵达流求后掳掠大量人口,这在《隋书》中有记载。例如,《隋书·炀帝纪》记载,大业六年,“二月乙巳,武贲郎将陈稜、朝请大夫张镇州击流求,破之,献俘万七千口,颁赐百官。”《隋书·食货志》又载:“使朝请大夫张镇州击流求,俘虏数万。”又如杜宝的《大业拾遗录》记载:“七年十二月,朱宽征流球国还,获男女口千余人。”[1]早先的学者因《隋书》各志记载隋军俘虏的流求人口不同,因而产生怀疑。笔者认为,这是没有考虑到古代战功计算原则的缘故。古人计算战功的原则是按将领各自计算,也就是说:张镇州(周)与陈稜等人的战功是分开计算的,张镇州(周)作为大军前卫,一仗击败流求人之后,马上可以俘获对阵的流求人,所以,当时他的俘获人数达到“数万”,而陈稜率中军后进,其俘获的人口会比张镇州(周)少一些,文献记载是数千。陈稜、张镇州抵达首都时献俘17000多人,说明他们的俘虏沿途以来逃亡和死亡达数万人。至于朱宽,他作为一名低级将领,俘虏只有1000多人,也是正常的。隋军的俘虏后来被就近安置于福建沿海。据明代何乔远的《闽书》记载:“福庐山……又三十里,为化南、化北二里,隋时掠琉球五千户居此。化里,则皇朝大学士叶向高之乡。”[2]此文中的福庐山,后属于福州的福清县,隋朝将流求5000户俘虏安置于此,并设置了化北里与化南里管辖,这两个里的名字中都有一个“化”字,其意为:用中原习俗变化异乡人。台湾人在当时被当作夷人,所以要“化”之。《闽书》的记载也可得到宋代梁克家《三山志》的印证。据《三山志》,在福清县境内,宋代有:崇德乡的“归化北里”“安夷北里”“安夷南里”,孝义乡的“归化南里”。[3]从其名字来看,它的得名应是安置流求来的“夷人”。其地位于福清半岛,与台湾隔海相望,用以安置台湾移民,是很恰当的。[4]

隋代定居于福建沿海的夷人,后来被称为“夷户”。他们与古代福建的游艇子合流。《太平寰宇记》记载:“泉郎,即此州之‘夷户’,亦曰‘游艇子’,即卢循之余。晋末卢循寇暴,为刘裕所灭,遗种逃叛,散居山海,至今种类尚繁。唐武德八年,都督王义童遣使招抚,得其首领周造夌、细陵等。并受骑都尉,令相统摄,不为寇盗。贞观十年,始输半课。”[5]以上记载表明唐朝统一闽中之后四年,被称为“游艇子”的疍人归属朝廷,贞观年间更成为朝廷的纳税户,这对唐朝海上治安是有利的。让我们注意的是,这些“游艇子”又称“夷户”,应与隋代安置于福清福庐山下“安夷里”的流求夷人有关。也就是说,隋代从台湾迁来的夷户,居住于福建沿海,隋唐之际,他们逐渐和“游艇子”合流。“游艇子”即为福建后日的疍户,所以,福建的疍户中有流求夷户的血统。流求夷户的文化特点,也在“游艇子”中保留下来。例如,《隋书·流求传》记载流求国的村庄有“鸟了帅”,而唐初的福建沿海的“夷户”有“了鸟船”,二者之间有对应关系。所谓“了鸟船”,其意思应是“鸟了帅”的船,也就是夷户中村庄首领的船。

疍家人的生活方式极为独特,如蔡襄所说:“福唐水居船,举家栖于一舟。寒暑食饮,疾病婚姻,未始去是。微哉其为生也!然观其趣,往来就水取直以自给,朝暮饭蔬一半,不知鼎饪烹调之味也;温衣葛服,不知锦纨粲粲之美也;妇姑荆簪,不知涂脂粉黛之饰也;蓬雨席风,不知大宇曲房之适也。”[6]由此可知,宋代疍家人的生活极为简朴,他们很少吃肉,没有华丽的衣装。

从流求移民在福建的生存与发展,可以看到,福建与流求之间有密切的关系。因此,认识流求,应以闽人的记载为主,参以浙江、广东民众对流求的认识,才能辨识流求的真面目。其他地方民众多是从闽粤人的口里了解流求,难免以讹传讹。把握这一点,有利于辨析材料的可靠性。

二 唐宋疍家人的航海文化

唐宋的疍家人擅长航海。宋代的《太平寰宇记》记载:“其居止常在船上,兼结庐海畔,随时移徙不常。厥所船头尾尖高,当中平阔,冲波逆浪,都无畏惧,名曰‘了鸟船’。”[7]唐代中叶,刘禹锡说福建:“闽有负海之饶,其民悍而俗鬼,居洞砦、家浮筏者与华言不通。”[8]其中“家浮筏者”,应当就是疍家人。鲍溶的《寄福州从事殷尧藩》:“越岭寒轻物象殊,海城台阁似蓬壶。几回入市鲛绡女,终岁啼花山鹧鸪。雷令剑龙知去未,虎夷云鹤亦来无。就中静事冥宵话,何惜双轮访病夫。”[9]诗中的“鲛绡女”,即为疍家女子。疍家人以打鱼为生,宋代蔡襄的诗咏道:“潮头欲上风先至,海面初明日近来。怪得寺南多语笑,蛋船争送早鱼回。”[10]这说明福建渔民的祖先实为疍家人。元代,朝廷曾经下诏免除“福建疍户差税一年”[11]。疍家人一生在船上生活,漂泊于福建沿海各地。从他们在中国沿海的分布来看,北自舟山群岛,南至广东西部沿海,都有疍家人的船只,他们出没于东南各地的港湾,以船为家,相互通婚,创造了独特的疍家海洋文化。

在中国古代,疍家人一直被南方陆地民众视为贱民,但从海洋文化这一点来看,疍家人才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海洋族群,也是世界历史上极为罕见的海洋族群。他们不像大多数民族一生主要生活在陆地上,而是以船为家,以海为家,对这种生活方式,我们只能以伟大这一词来形容。要知道台湾海峡是风暴盛行的海洋,每年夏季,都有10余次台风经过台湾海峡。台风的风力一般都在10级以上,有的12级强台风,风速达每秒百米以上。台风中心所过之处,房屋塌倒,大树连根拔起,海面上巨浪滔天。生活在福建沿海,每当台风季节笔者常会想:古代的疍家人是怎么在这种海面上生活的?他们用什么办法抵抗滔天大浪?能在这一环境中生存的海洋民族当然是伟大的民族。其次,从其生活方式来说,他们才是真正的海洋民族。西方历史上所谓的的海洋民族,诸如腓尼基人、希腊人,他们实际上不过是住在海岸上,偶尔参加海上航行而已。如果这样的民族都自称是海洋民族,那么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疍家人?实际上,在世界历史上,我们还找不出另外一个民族,把自己的一生完全交给大海,在海洋上生活,在海洋上成长,一生的大多数时间离不开海洋。近代的所谓“海洋民族”,其实都是以陆地为生活的基地,以大海为谋生的场所,他们不管在海洋生活多久,最终都是要以陆上的财富与荣誉来体现自己的价值。一个英国人可以闯荡四大洋,但他们在心理上,还是想回归英伦三岛。只有疍家人才是真正的以海为家。在六朝时期,闽、粤、浙三省的海岸,基本没有人居住,如果他们要登岸居住,根本没有人阻挡。问题在于:他们在陆地上,感觉不到漂泊海上的自由,即使偶尔在岸上搭住篷寮,也只是暂时的驻足。他们的生命已经完全交给海洋。因此,疍家人的海洋文化才是真正的海洋文化,这是其他民族所无法比拟的。

从海洋文化这一角度而言,福建人在历史上之所以成为中华民族中最擅长航海的一个族群,与福建人中大量融入疍家人有关。在秦以前中国的海洋文化是夷越人创造的,秦汉以后,谁是夷越海洋文化的主要继承者与开拓者?当然是疍家人!疍家人是闽越人的一支,自汉晋以来便航行于台湾海峡,他们熟悉这里每一个小岛和港湾,知道怎样航行才能避开礁石,知道在哪里采木造船,他们是中国海洋文化真正的承载者!福建人的主体发源于北方的黄河流域,这里的河道大多不能通行,交通工具以车马为主,在这种自然环境下,中原人民不可能擅长航海。他们从北方移民到福建沿海后,和疍家人往来渐多,随着疍家人逐步融入福建人,福建人渐渐掌握了疍家人的航海术。疍家人不断地融入福建人中,滋养了福建人海洋文化的强势。以造船术而言,福建能成为中国的造船中心,便受益于疍家人的造船术。

自唐宋以来,福建一直是中国造船业的中心。福建成为造船中心有其自然和地理的原因,宋代福建盛产木材,而“匠多良能”,这是福建造船发展的基础。古代的木帆船制造要耗用大量的木头,其中需要长而笔直的杉木做桅杆,需要耐水浸泡的松木做船身,还需要坚硬的梨木制作舵。其中桅杆上挂帆,要经受数百吨至上千吨的压力,要求最高。一般地说,10丈长的海船,一定要有一根长10丈的主桅,而且,这一主桅一定要由一根原木制成,否则无法承受巨大的压力,在暴风中有折断之虞。这也就是说,一艘10丈长的大船至少要一棵高达三四十米的巨杉做主桅,这类巨杉在今天的福建已基本绝迹,但在开发不久的唐宋时代,还是常见的。因此,唐代中国的船只以雄伟闻名。唐代僧人在《一切经音义》中说到当时的船舶“大者二十丈,载六、七百人”,名之为“苍舶”。又说当时的海船:大者受万斛也。唐代一斛的容量可载110巿斤的粟,万斛船可载货550吨!阿拉伯人苏莱曼在其《印度·中国游记》中说:中国唐代的海船特别大,抗风浪,能在波涛汹涌的波斯湾海上航行。其时,阿拉伯商人远航东方,多愿意乘坐唐船。他还说,由于中国船体积庞大,吃水太深,不能直接进入幼发拉底河。可见,唐代中国的船只称雄于印度洋上。唐代中国海船的制造与疍家人有关。

宋代福建人所造海船与疍船十分相似。据徐兢的《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一书,他在宁波雇佣的福建客舟“长十余丈,深三丈,阔二丈五尺,可载二千斛,其制皆以全木巨枋挽叠而成。上平如衡,下侧如刃,贵其可以破浪而行也”。可见,这是一种体形狭长、尖底的海船。1974年8月,在泉州后渚港出土了一艘宋代的海船,其水下残长24.20米,最大残宽9.15米,残深为1.98米,复原后,其长度应为34米,宽度为11米,深度为4.21米,[12]与《宣和奉使高丽图经》记载的福建客舟有些类似。从这些史料与发掘遗物来看,宋代闽船的特点是船身狭长,上宽下窄,吃水较深。这类船型不怕海浪冲击,利于远洋航行。从船型来看,它显然与疍船有一定关系,《太平寰宇记》记载疍家人的“了鸟船”:“厥所船头尾尖高,当中平阔,冲波逆浪,都无畏惧。”[13]这正是福建海船的起源。

不过,话说回来,福建人的造船术不仅受益于疍家人,也受益于汉人的文化成就,磁针的使用、大型木船的制造,都离不开汉人的工艺技巧。没有汉族发明的锋利的钢铁,就不会有精巧的木工器械,没有这些器械,就不会有精美的木器。要知道,木文化正是中国文化的最大特点之一。古代的希腊人以其精美的石雕艺术闻名世界,这一石器艺术传统由印度、阿拉伯人继承;而中国人则是木构艺术的大师,自古以来,中国人的主要建筑物都是由木材建造的,而且,这些木建筑的华丽,从来不亚于西方的石建筑。当我们回想古代阿房宫、近看明清故宫之类的大型宫殿,就不能不赞叹古人的绝代才华,展望世界各地,没有一个民族再能展示同样等级的木建筑才艺。这一伟大的木构艺术有什么意义呢?它不只是展示古代中国人陆上建筑的才艺,同时还是古代中国人发展海上艺术的强大后盾,打一个比方,一座大型木船,即是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宫殿,没有精致的木构技术,也就无法建造大型木船。而中国人恰恰是一个最善于木建筑的民族,他们将制造宫殿的技术移用于海船,便能制造出大型的木船。这一技术的转移,对疍家人来说,是突破了小艇时代的关键,是从游艇子发展到航海家的关键。所以,二者的结合,是唐宋时期福建海洋文化升华的关键。

从汉越文化融合去看福建海洋文化的发展,就可知道,福建海洋文化实际上要有必备的两个前提——疍家海洋文化的发展与汉文化的南传。疍家海洋文化是福建的本土文化,而汉文化则是移民文化,只有当福建的汉人达到一定的水平,才会有最精致的汉文化发展,而只有这类文化达到较高的水平,汉文化中的精华才能在福建汉人中传播,才有了汉越文化高层次结合的可能性。从这个角度去看唐宋福建的发展,毫无疑问,唐宋福建经济的开发,是汉文化传播的基础,而唐代晚期闽人的文化成就,实际上意味着汉文化的精华在闽中的奠基。只有在这一基础上,才可能有成熟的海洋文化。唐宋福建海洋文化的发展,不是历史上突然爆发的事件,它有其深厚的文化背景。这一背景,就是汉族的南下,与南方民族的融合,形成具有新成分的汉族分支,从而丰富了汉文化的内容。他们不像中原民众一样以农业劳动为人生价值体现的唯一方式,而是因地制宜,以海洋为生活的重要内容之一。这样,在他们中间发展起了海洋文化。所以,从这一点而言,福建海洋文化的大发展,是从唐五代开始的,也是在这一时代奠定了深厚的基础。

三 中古时期福建的航海成就

对疍家人航海成就的研究表明,中古时期闽人的航海文化是疍家文化的延伸。指出这一点的重要性在于,自桑原骘藏的《蒲寿庚考》以来,国际学术界有一种观点:中国人的航海术起源于中古时期来到中国的阿拉伯人,是阿拉伯人发现了中国,才有了中国与西亚之间的海上丝绸之路。这种观点似是而非,通过以上对闽越人及疍家人航海文化的研究,我们知道,其实中国人的航海术主要起源于闽越人及疍家人,在融进中古时期中国北方的木制技术后,东南沿海的造船术有一个飞跃性发展,中国木帆船从此称雄于西太平洋和印度洋。其次,东南亚石器时代的考古也表明,在太平洋和印度洋传播很远的南岛语系文化,最早起源于福建、广东及台湾区域,这表明自古以来,中国东南与东南亚诸岛之间就保持着海上联系,阿拉伯人东来,应是遵循古老的海上水道,所以,海上丝绸之路是中国、东南亚、印度及阿拉伯国家民众的共同创造,而不仅是一个民族的贡献。

在隋唐宋元时期,闽人的海上贡献首先表现于对东南海上“流求”的探索,而后是对北方航线的串联。从唐末五代的闽国开始,出发于闽中的使者乘船北上山东半岛的港口,建立了与北方市场的直接联系。[14]而后,闽商常到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贸易。《高丽史》记载,许多闽商被留在朝鲜做官,使他们有家难回。相关历史表明,闽中海商有自己的起源,与阿拉伯人无关。福建与南方各地也有密切的联系。唐代咸通年间,一个官员说:“臣弟听思曾任雷州刺史,家人随海船至福建,往来大船一只可致千石,自福建装船,不一月至广州,得船数十艘,便可致三万石至广府矣。”[15]这反映了岭南与福建之间的海上联系。五代末,龚慎仪致南汉国的国书中写道:“自泉州航海,不数日至足下国都矣”[16]。这说明闽粤之间的商业联系是发达的。从广东南下,就是东南亚的安南、占城诸国。《岭外代答》《诸蕃志》《岛夷志略》诸书的记载表明,当时福建商人周旋于东南亚各地,并远航印度洋诸国,在此广阔的区域建立了闽商的商业网络。[17]

从中古闽人的航海技术而言,台湾岛必定在他们的航线上,当时民众对台湾有所认识。笔者认为,古文中的流求国即为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