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周若庄^〔1〕

明德本也^〔2〕，亲民末也^〔3〕。故曰“物有本末”^〔4〕，又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5〕，壹是皆以修身为本^〔6〕”。苟不明德以修其身，是本乱而求末之治，胡可得也？人之至厚者莫如身^〔7〕，苟不能明德以修身，则所厚者薄^〔8〕，无所不薄，而谓所薄者厚，无是理也。故曰“未之有也”。今之谈者，乃舍明德而直言亲民，何哉？不几于舍本而图末^〔9〕，薄所厚而欲厚所薄乎！意者亲民即明德事耶？吾之德既明，然后推其所有者以明明德于天下^〔10〕，此大人成己、成物之道所当如是^〔11〕，非谓亲民然后可以明吾之明德之谓也！

且明德者吾之所本有，明明德于天下者，亦非强人之所本无^〔12〕。故又示之曰“在止于至善”而已^〔13〕。无善无恶^〔14〕，是谓至善，于此而知所止^〔15〕，则明明德之能事毕矣。由是而推其余者以及于人，于以亲民，不亦易易乎^〔16〕！故终篇更不言民如何亲，而但曰明德；更不言德如何明，而但曰止至善；不曰善如何止，而但曰知止^〔17〕；不曰止如何知，而直曰格物以致其知而已^〔18〕。所格者何物？所致者何知？盖格物则自无物，无物则自无知^〔19〕。故既知所止，则所知亦止。苟所知未止，亦未为知止也^〔20〕。故知止其所不知，斯致矣^〔21〕。予观《大学》如此详悉开示，无非以德未易明，止未易知，故又赞之曰^〔22〕：人能知止，则常寂而常定也，至静而无欲也，安安而不迁也，百虑而一致也^〔23〕。今之谈者，切己自反^〔24〕，果能常寂而常定乎？至静而无欲乎？安固而不摇乎？百虑而致之一乎？是未可知耳。奈之何遽以知止自许^〔25〕，明德自任，而欲上同于大人亲民之学也？然则颜子终身以好学称^〔26〕，曾子终身以守约名^〔27〕，而竟不敢言及亲民事者，果皆非耶？果皆偏而不全之学耶？

世固有终其身觅良师友，亲近善知识^〔28〕，而卒不得收宁止之功者^〔29〕，亦多有之，况未尝一日亲近善知识而遂以善知识自任，可乎！

注释

〔1〕本文于万历十四年（1586）写于麻城。　　周若庄：未详。　　这封信是就《大学》第一章的理解而写。《大学》原为《小戴礼记》中的一篇，是儒家系统论述治国修身学说的篇章。北宋程颢、程颐等将其从《小戴礼记》中抽出加以整理，与《中庸》、《论语》、《孟子》相配，合称“四书”。南宋朱熹作《四书章句集解》，将《大学》列为四书之首，使之成为儒家学说的重要代表著作之一。《大学》第一章的全文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李贽在这封信中强调他所说的“明德”是“吾之所本有”，而“明明德于天下者，亦非强人之所本无”，以及“无善无恶，是谓至善”的观点，与道学家的主张显然是有区别的。《续焚书》卷一《与马历山》也论及到《大学》第一章诸问题，可参看。

〔2〕明德：光明美好的德性。

〔3〕亲民：亲爱民众。“亲”，另一解为“新”，去旧继新之意。“亲民”就是经过教化，使民众能革旧布新，不断提高道德修养。

〔4〕物：事物。　　本末：事物的根本和枝节。

〔5〕庶人：平民，老百姓。

〔6〕壹是：一切，一律。

〔7〕至厚：最为重视。厚，丰厚，引申为重视。

〔8〕薄：淡薄，引申为轻视。

〔9〕不几于：不是近于。几于，近于，几乎。

〔10〕明明德：发扬光辉的美德。前一“明”字为使动词，要发扬的意思。

〔11〕成己成物：语出《礼记·中庸》。原意是说至诚的人（即遵照“中庸之道”的人），不但自己修养人格取得成就，还要及于万物，行于他人，使万物都完成其自然禀性，使他人也都完善其人格。

〔12〕本无：本来就没有，而外加的东西。

〔13〕“在止于至善”：在于使人们处于最完美的境界。止，处于，达到。至善，善的最高境界。至，极、最。

〔14〕无善无恶：这里指善恶未分之前的人的自然本性。李贽在本卷《又答京友》中对此有进一步的论述，可参看。

〔15〕知所止：知道、立志要达到“至善”的境界。止，这里作名词用，止境，境界。

〔16〕易易：简易，容易。

〔17〕知止：即上文所说“知所止”。

〔18〕格物：推究事物的原理。格，推究。物，事物。但李贽有时又把“格”解为排除之意，如《道古录》：“此物如何格去”、“故圣人格之”等。因此，才有下文的“格物则自无物”。又据《道古录》：“此身原无物也”，“其所以使人七颠八倒者，皆物也”，“立吾无物之体”等，可知李贽所说的“物”，即上文所谓“强人之所本无”的外加的东西。这实是对当时道学家们所鼓吹的伦理道德而言。　　致其知：求得知识。致，达到，求得。

〔19〕无知：这里指除了人们“所本无”的“明德”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外加的知识了。这是针对当时道学家把格物致知归结为“存天理，灭人欲”的理论而言。

〔20〕“故既”四句：意为你知道了所要达到的所当止的最高境地，那么你要知道的也就掌握到了；如果你要知道的还没有掌握到，那就不能说已经懂得所要达到的最高境地了。

〔21〕“故知”二句：意为只要知道你还没有达到最高的境界，那就是得到了知识。致，达到。

〔22〕赞：阐明。

〔23〕“人能”五句：从前文“予观《大学》如此详悉开示……”当是李贽自己对《大学》中“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的解说。常定，常常安定志向。至静，极其安静，指心不浮躁、妄动。安安而不迁，遇事泰然安稳、志向确定，而不思虑迁移动摇。百虑而一致，经过种种考虑而归于一致。

〔24〕切己：深切紧密联系自己。　　自反：自我反省。

〔25〕遽（jù）：匆忙急迫。

〔26〕颜子：即颜回，字子渊，又称颜渊。春秋鲁国人。孔子弟子，好学乐道，贫居陋巷，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早死，孔子极为悲痛。孔子称颜回为好学，《论语》“先进”篇、“雍也”篇中都有记载。

〔27〕曾子：名参，字子舆，春秋末鲁国人。孔子弟子。以孝著称。提出“吾日三省吾身”（《论语·学而》）的简易的修养方法。认为“忠恕”是孔子“一以贯之”的思想。提出“慎终（慎重地办理父母的丧事）、追远（虔诚地追念祖先），民德归厚”、“犯而不校（别人触犯自己也不计较）”等主张。《大戴礼记》中记载有他的言行，相传《大学》是他所著。后被封建统治者尊为“宗圣”。《史记》卷六七有传。　　守约：简易可行。语出《孟子·公孙丑上》。

〔28〕善知识：佛教用语。闻名为“知”，见形为“识”：即善友、好伴侣之意，后亦泛指高僧。这里指懂得“明德”道理的朋友。

〔29〕宁止：谓所当止。即上文寂静、安定而无欲不摇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