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注卷二
书答
与庄纯夫〔1〕
日在到,知葬事毕〔2〕,可喜可喜!人生一世,如此而已。相聚四十余年,情境甚熟,亦犹作客并州既多时,自同故乡,难遽离割也〔3〕。夫妇之际,恩情尤甚,非但枕席之私,亦以辛勤拮据〔4〕,有内助之益。若平日有如宾之敬,齐眉之诚〔5〕,孝友忠信,损己利人,胜似今世称学道者,徒有名而无实,则临别尤难割舍也。何也?情爱之中兼有妇行妇功妇言妇德,更令人思念耳,尔岳母黄宜人是矣〔6〕。独有讲学一事不信人言,稍稍可憾,余则皆今人所未有也。我虽铁石作肝,能不慨然!况临老各天〔7〕,不及永决耶!已矣!已矣!
自闻讣后,无一夜不入梦,但俱不知是死。岂真到此乎?抑吾念之,魂自相招也?想他平生谨慎,必不轻履僧堂。然僧堂一到亦有何妨。要之皆未脱洒耳〔8〕。既单有魂灵,何男何女,何远何近,何拘何碍!若犹如旧日拘碍不通,则终无出头之期矣。即此魂灵犹在,便知此身不死,自然无所拘碍,而更自作拘碍,可乎?即此无拘无碍,便是西方净土〔9〕,极乐世界,更无别有西方世界也。
纯夫可以此书焚告尔岳母之灵,俾知此意〔10〕。勿贪托生之乐〔11〕,一处胎中,便有隔阴之昏〔12〕;勿贪人天之供〔13〕,一生天上,便受供养,顿忘却前生自由自在夙念。报尽业现,还来六趣〔14〕,无有穷时矣。
尔岳母平日为人如此,决生天上无疑。须记吾语,莫忘却,虽在天上,时时不忘记取,等我寿终之时,一来迎接,则转转相依,可以无错矣。或暂寄念佛场中,尤妙。或见我平生交游,我平日所敬爱者,与相归依,以待我至亦可。幸勿贪受胎,再托生也。纯夫千万焚香化纸钱,苦读三五遍,对灵叮嘱,明白诵说,则宜人自能知之。
注释
〔1〕本文于万历十七年(1589)写于麻城。 庄纯夫(1554~1606):名凤文,字纯夫(又作纯甫),泉州人,李贽的女婿。 万历十五年(1587),李贽遣眷属回泉州,自留麻城。次年,其妻黄宜人逝世。万历十七年,庄纯夫堂兄弟日在到麻城报告黄宜人葬事毕,李贽写了这封信。在这封信中,李贽表达了对黄氏深情的哀悼,盛赞她的“孝友忠信,损己利人”精神。文中虽不免带有封建女德的观念,与佛教教义的述说,但字里行间那种对妻子的真挚情意,十分感人。同时,在悼念的悲痛之中,李贽还抨击了“徒有名而无实”的“学道者”,表现出他对虚伪道学家的深恶痛绝。
〔2〕“日在”两句:日在,晋江(今福建晋江)青阳人,庄纯夫的堂兄弟。葬事,指李贽妻黄宜人的葬事。据耿定力《诰封宜人黄氏墓表》:“庄生(指庄纯夫)以是年(万历十六年)季冬(十二月)十八日葬宜人于城南之张园。”
〔3〕“亦犹”三句:这里是用唐代贾岛《渡桑乾》诗意,谓夫妻感情难以离割,犹如久客并州,离开它就像离开故乡一样难以分舍。贾岛原诗是:“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并州,古州名。汉唐时期的并州州治均在今山西太原。
〔4〕拮(jié)据(jū):劳苦操作。
〔5〕齐眉:即“举案齐眉”。《后汉书》卷八三《逸民传·梁鸿》:“每归,妻(孟光)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后以此泛指夫妻间的相敬爱。案,有脚的托盘。
〔6〕黄宜人:即李贽妻黄氏。明清时官五品者,其母或妻封宜人。
〔7〕各天:即“天各一方”。当时黄氏逝于泉州,李贽寓于麻城(今湖北麻城)。
〔8〕脱洒:超脱,无所拘束。
〔9〕西方净土:佛教虚构的西方极乐佛国,多指西方佛教主阿弥陀佛净土。净土,无尘世污染的清净世界。
〔10〕俾:使。
〔11〕托生:指人死后灵魂投胎再世。这是迷信说法。
〔12〕隔阴之昏:指人处于胎中,尚未出世。
〔13〕人天之供:人死后升天所得到的供奉。这是迷信说法。
〔14〕“报尽”两句:报,报应。业,佛教用语,把产生后果的前因叫做“业”。通常指身、口、意三方面的活动,故称“三业”。三者都有善恶之分,并决定在六道中的生死轮回。六趣,佛教用语,一称“六道”,即六种轮回境地——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上。佛教认为,众生身、口、意的活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报应完结,新的业也随之出现,不停地在六道中轮回转生。直至证悟、解脱,修行成佛,而后才能出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