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位获胜者?
俄罗斯杰出作家瓦连京·拉斯普京荣膺国际文学奖“莫斯科-本涅”特等奖
维克多·科热米亚科:瓦连京·格里高利耶维奇,评委会的决定对您来说是个意外吗?还是这是您意料之中的事?
瓦连京·拉斯普京:整个事情都是意外。包括提名(提名我的是最近刊登了我几个短篇的《我们同代人》杂志)。当我知道之后,就开始反对,甚至想把这个提名取消,有两个原因:一是竞争奖项的短篇分量太小,二是我不知道这个奖项的来历。但是,后来他们给我讲了这个奖项的评选机制,我觉得很新颖,于是就作罢了,随它去吧。更何况评委会里还有一些非常知名的作家,像瓦列里·加尼切夫[23]、弗拉基米尔·索洛乌欣[24]、谢尔盖·叶辛[25],他们应该不会和不干净的事有什么牵连(在评委会中还有一些很不利于拉斯普京的人,比如尤里·达维多夫[26]、弗拉基米尔·沃伊诺维奇[27]、叶甫盖尼·西多罗夫[28]等——编者注)。
其他一切也都很出乎意料。在评委会选出了三个获奖者——法兹尔·伊斯坎德尔[29]、柳德米拉·彼得鲁舍夫斯卡娅[30]和我之后,就进入了评选的第二个阶段。由大众评委——四百个大学生和高年级中学生——选出一等奖获得者。我们的作品被分发给孩子们去阅读。柳德米拉·彼得鲁舍夫斯卡娅没有参加这个仪式,我和伊斯坎德尔回答了大家的问题。随后就是不记名投票。
投票结果我领先一些……
我们有时候倾向于认为,俄罗斯已经失去了青年一代,至少是失去了大部分青年。这次的这件事,虽然不能说一下子把我们的这些想法都推翻了,但是的确让我们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们足够了解我们的青年吗?这个奖项是个惊喜,我想,不仅是对于我,而且对于所有关心未来的人都是如此。
瓦连京·格里高利耶维奇,我们的文学现在是怎么呢?创作过程是在哪个轨道进行的?
我们的文学今天面临的形势很艰难。在野蛮的市场条件下它是无法生存的。其实整个文化都已经被国家丢弃,自生自灭。只有一部分除外,就是为政权服务的那部分。
州立的出版社大部分都倒闭了。新生的商务出版社忙于迎合低级趣味。要么是床帏文学,要么就是暴力文学。严肃的作家无人问津,为了出本书要“求爷爷告奶奶”地筹钱。能出书的也就剩下那些著名的老作家了,这些人地方政府还是会照顾的,但这简直不能被视为在发展文学,而不过是对文学的施舍。很多有才华的作家都停止了写作,各谋生路:有的去烧锅炉,有的去看大门……
作家协会的机构没有钱,交不起取暖费、照明费和电话费……我们不能按照章程所规定的期限召开会议。
前些年,得益于一些地方的领导,好歹做成了一些事,比如在奥廖尔、雅库特这些地方。
而现在,什么都做不成了。
如果连成名的作家都如此艰难,那文学青年就更不用说了。这会不会导致文学的断代?
说起来有些奇怪,接班人还是有的。新的一代正在成长起来。俄罗斯作家协会今年(1996年)在弗拉基米尔州召开了学术会议。我虽然没去参会,但是听说了——参会的有才华的青年人多得令人吃惊。他们都很清楚,等待他们的是什么。要知道,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获奖的……但他们也都知道,文学是为什么而存在的。
当然,迫切需要国家出台政策以拯救文学以及整个文化。而在文化部颁布的相当宽泛的计划中,好像只准备拯救马戏。至于文学,本人就是文学家的部长先生,却给“忘记了”。
瓦连京·格里高利耶维奇,关于俄罗斯的未来,您的作家直觉告诉您什么?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
在以前,事情很容易预料。因为之前一直都还是存在于生命的界限之内的,而现在则是在把俄罗斯往棺材里钉。
俄罗斯被侮辱和被掠夺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政府对人民已经不再客套了,从人民那里剥夺了一切所需之物之后,甚至连饭碗都不想让人民端了。比较一下总统在选举前的承诺和后来这些承诺的兑现情况就知道了。我们的人民不仅要为1918年皇室被杀而祈祷忏悔,还要为1996年的叶利钦再次当选祈求赦罪。如果说第一件罪过还未必能算在人民头上,那么第二件则不然。现在连别列佐夫斯基也成了“人民之父”之一。如果人民默认了这一点——很快盖达尔[31]就会卷土重来。紧接着就是布尔布利斯[32]、科济列夫[33]及其同伙。
我有这么一种印象,那就是人民现在明摆着是在被召去流血牺牲,而且这帮人已经做好了“安抚”人民的准备。因此,自发的、激进的行动是危险的,我们需要全民的、有组织的抗议。
有人说,1997年的冬天会是个寒冬。事实上,倒很有可能会是个火热的冬季……
虽然看起来没有任何理由,但我仍然相信,西方是不能得到俄罗斯的。爱国者是埋葬不完的,他们只会越来越多。即便所有人都被埋葬了,死者的棺木也会站立起来,围成守卫故土的铜墙铁壁。这种事还没有过,但一定会有的。
我相信——俄罗斯一定会保持自己独立自主国家的地位,按照自己持续了上千年的规则生活。但是,俄罗斯注定永远都不可能过上轻松简单的生活。我们的财富是一块太过诱人的肥肉……
您是俄罗斯人民爱国主义联盟协调理事会的成员。您认为,该运动的前景如何?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积极的力量了。不错,我们其实早就应该联合起来。这样的话我们就不会陷入今天这样艰难的处境了。遗憾的是,爱国者们花了太多的时间用在争夺主导权上。首先需要拯救俄罗斯,其次才是探讨思想和主义的纯洁性。感谢上帝,现在人们终于明白这一点了。不得不同意:想要达成俄罗斯的一统性,不得不先经历一千次的争吵。一旦我们绕过了这些(看来确实如此),我们就要抱成一团,一块儿撑到最后。
瓦连京·格里高利耶维奇,不久前成立了一个新的总统直属机构——文化委员会。其成员都是一些像马克·扎哈罗夫[34]这样的“有名望”的人……
也不可能有别的人啊。这些人可是当年集体向总统上书要求严惩反对派的。就是他们喊出来的:“粉碎败类!”总统不可能用别的人。我们不应该指望着得到来自这个委员会的帮助。正好相反。这是一个由仇恨俄罗斯的人组成的委员会……
政府现在扶持的文化——是雇佣的、无道德的、非民族性的娱乐,是大瘟疫时代无休止的、无廉耻的表演秀——这是一个方面;从另一方面来讲——则是对所有那些使俄罗斯人之所以成为俄罗斯人,人之所以成为人的东西的嘲弄,嘲弄,无止境的嘲弄。
在一个简短的访谈中不可能论及所有的事情。在访谈的最后,您想对最重要的——祖国,说些什么?
祖国——这首先是精神的领地,在这片土地上结合着自己民族的过去和未来;其次才是物质的领地。这个词包含了太多的意义!……一个人,如果他有祖国,那么他就会珍爱和保护世界上的一切善良和弱小;如果没有,那么他就会痛恨一切,想破坏掉一切。这是我们道德和精神的支持,是生命的意义,是从出生到死亡一直都温暖我们的热能。我相信,即便在我们死后,这股热能也能温暖人心——因为我们永远生活在自己的子孙后代的心中。永远,只要祖国还在。没有了祖国,这一联系就会断裂,记忆就会淡薄,人就会忘记自己的宗族。
对我而言,祖国——首先是安加拉河、伊尔库茨克、贝加尔湖。但同时也是莫斯科,莫斯科是谁也不能让的。是莫斯科统一了俄罗斯。不能想象没有了这些地方的祖国:谢尔盖圣三一修道院[35]、奥普特修道院[36]、瓦拉姆[37]、库里科沃战场和鲍罗金诺战场,以及众多的伟大卫国战争的战场……
祖国比我们广阔,比我们强大,比我们善良。今天她的命运交到了我们手里——我们不能让祖国失望。
为什么荣膺国际比赛大奖的俄罗斯作家却遭到粗野攻击的“迎接”
(记者评论)
才能当然是来自上帝的。而对这才能的认可和评价却取决于人们。如果没有人注意、没有人承认,似乎也就不存在什么才能了。
那么,如何来评价谁的才能更高些呢?比方说吧,所有作家中谁写得最好呢?
这个任务,直说吧,不简单,从来都不简单。因为不同的人,其品味也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比方说,认为俄罗斯最好的诗人是普希金,而另外一些人则坚持(而且也是不无理由的)认为是贝内迪克托夫[38]。时间会证明,谁更正确些。
但是人们往往等不及时间来做出评判。他们想尽快地给各位作家打分排名次。因此才举办了各类竞赛,设立了各种奖项,从诺贝尔奖到布克奖。
但是,能指望这些评定的客观性吗?这些结果又能有多公允呢?我们知道,情况各有不同。
我很高兴地获悉,新设立的国际文学奖项“莫斯科—本涅”小说奖颁给了俄罗斯杰出的作家瓦连京·格里高利耶维奇。我读了为作家博得这一荣誉的短篇小说——《在医院》和《到那片土地去……》。这些作品刊登在去年的《我们同代人》杂志上,作品包含的感人肺腑的人道主义精神深深地打动了很多人。
一句话,拉斯普京获奖的消息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情感:总算还有天理!
然而,很快这种纯粹的欣喜就被蒙上了阴影。就在当天的另一份报纸——《莫斯科共青团员报》上,我读到了一篇关于作家获奖的评论,那些话让我为作家感到心痛。
这篇评论说:“瓦连京·拉斯普京曾经是个优秀的作家,可惜最近他的作品让人感到正好相反。”是谁这么想的?评论文章的作者署名是安娜·科瓦廖娃。
怎么能这样说呢?她个人把作家最近的作品和作家本人想得多差劲都可以。但是为什么不论证一下自己的观点呢?哪怕三言两语也好啊。可是文章的作者并不关心这一点!在对获奖的作家妄下评判之后,作者接着就推断,这个竞赛不会带来任何好的结果。
为什么?第一点,“组织者推选的评委虽然都很有名,但是却互不相容:既有瓦列里·加尼切夫、弗拉基米尔·索洛乌欣、谢尔盖·叶辛,又有尤里·达维多夫、弗拉基米尔·沃伊诺维奇、叶甫盖尼·西多罗夫”。我实在搞不懂,这样做有什么不好。在我看来应该正好与她的观点相反:这恰恰能保证观点的广泛性和结果的客观性。
令我的这位同行不满的第二点是:在作家评委会选举出三位候选者(分别是法兹尔·伊斯坎德尔、柳德米拉·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和瓦连京·拉斯普京)之后,竟然由大众评委来决定一等奖的获得者。而“充当大众评委的是中学生,文学院和另外两三所莫斯科大学的大学生”。
哎,这位愤愤不平的女记者已经几近尖酸刻薄了!“这些职业的评委,对《圣经》上的箴言‘婴儿语,即真理’信以为真,竟然把决定三位大作家哪个更应该获一等奖这一权利完全地交给了一群毛孩子……正是这四百名小毛孩儿说‘瓦连京·拉斯普京获奖。’”
听她这么一说,是不是真让人觉得有些太儿戏了?让一群毛孩子做这么重要的决定!在文章的结尾还引用了一位“女文学家”的话,对这一选举结果给出了自己的解释:“不然你们想怎样?法兹尔·伊斯坎德尔和柳德米拉·彼得鲁舍夫斯卡娅的书都是大部头的,而拉斯普京的呢?两篇发表在杂志上的小短篇而已。哪个读起来更省力些?正如一位评委戏言道,‘不要跟读者争论,读者都是傻瓜!’”
文学院的学生我想不用多说了吧:他们自己很快就会成为作家。而作为大众评委的“莫斯科另外两三所大学”的学生,原来是莫斯科国立大学(新闻系)、人民友谊大学、莫斯科国立国际关系学院、莫里斯·多列士语言大学、莫斯科列宁师范大学。
“毛孩子”当中还有谁呢?——莫斯科最好的三所文科中学的高年级学生和莫斯科一家图书馆的120名最活跃的读者——这些人都绝非什么“毛孩子”或者“小年轻”。
这才是四百名大众评委的真实身份。应该说,是非常有代表性和说服力的。可是《莫斯科共青团员报》对此却闭口不提。包括关于此次评选的很多其他事情。
《莫斯科共青团员报》的读者甚至都不会明白这个奖项名字的由来——“莫斯科—本涅”。原来,本涅是意大利的一个小城,小说奖的评选在那儿已经存在很多年了。而且评奖机制正是如此:由作家评委会推举出几个候选人,然后由读者,即大众评委,在这些候选人中选出最终的获胜者。应该说,这个机制是很有道理的:作家的观点由他们为之写作的读者来做补充。
意大利开设的奖项中的这个好办法被俄罗斯仿效并引进推广。这个奖项已经是俄意两国间的国际奖项了。在由俄罗斯文化部部长叶·西多罗夫领衔的作家评委会中,除了俄罗斯的作家之外,还有意大利的作家,包括著名的斯拉夫学家、威尼斯大学的教授维托里欧·斯特拉达。
为什么对于所有这些事,《莫斯科共青团员报》那位愤慨的作者都绝口不提呢?
明白了:因为否则的话人们就会更加确定,瓦连京·拉斯普京赢得的这个奖项级别是很高的。
不用说,如果获胜的是三个候选人中的另外两个的话,那么这位作者(肯定!)会向读者介绍这些的。唯独拉斯普京是不适合这个奖项的。他本不该获胜的!……
真是令人悲哀而又反感。不过,这其实一点儿都不新鲜。
我在《共青团真理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俄罗斯公共电视台要制作一个名为“杰出人物传记”的电视记录系列片。显然,这是要替代苏联时期的同名系列书籍……那么这个系列的开篇人物,即最杰出的人物是谁呢?当然是日瓦涅茨基[39]了。难道还会是别人吗?接下来的,当然是格尔德特[40]了……
事实上,这个系列的立意是重大而又深远的:“一个又一个的演员、诗人、艺术家——我们文化的黄金储备——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所以我们决定:趁着还有时间,趁着这些人还与我们同在,讲述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活。预计1999年12月,新千年的前夕,结束拍摄。”
在入选该系列杰出人物的作家中包括瓦西里·阿克肖诺夫[41]、弗拉基米尔·沃伊诺维奇、法兹尔·伊斯坎德尔、安德烈·比托夫[42]、别拉·阿赫玛杜林娜[43],个个都是大名鼎鼎。就像这部巨作的开篇人物、著名作家米哈伊尔·日瓦涅茨基和著名演员济诺维·格尔德特一样。然而,瓦连京·拉斯普京并未入选,看来,他并不属于俄罗斯文化的黄金储备。
但是谁是评委呢?由谁来决定谁才算是“杰出人物”呢?
制片人是斯维特兰娜·别列津娜。
我不知道,是她自己决定谁是“杰出人物”,还是和鲍里斯·别列佐夫斯基——俄罗斯公共电视台的主子一起做出这一决定?但是,或许也该征求一下其他人的意见吧?问一问持不同看法的人。如果这样的话,我们电视上杰出人物的圈子或许会更加广泛一些。要知道,那位瓦连京·拉斯普京,我已经多少年都没在电视上看见过他了……
199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