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纡曲的笔墨
抚今追昔,南京历代城市建筑的定性,往往围绕一个中心话题展开:它究竟是否可能成为一国之都邑,迎请帝王御驾?在中国文化之精粹由中原逐步向东吴、东南迁徙的背景中,讨论这一话题,尤其培养和考验世人关联、拼贴、附会建筑与政权的想象力。
风水之学,无疑为如是想象提供了理所当然的本体论基础。万物有灵论并不是风水的实质,风水不可简单地拆分为“风”和“水”,而讲求藏风聚水之气势;南京作为风水宝地,是有气势,有帝王气势的。《洪武京城图志》曰:“金陵控扼吴楚,天堑缭其西北,连山拱其东南,而龙蟠虎踞之势,昔人之言盖不诬也。”[1]在历代风水师们看来,南京是一个霸气十足,足以立朝营都、兴邦建国的“天堂”,其所在区域,彰显出强势的龙虎吻合之身量:不仅东南有山,西北有水,而且东南之山为连拱,西北之水乃天堑。各种自然环境因素经组合后,南京几乎就是一座风水师们梦寐以求的洞天福地。然而,正是基于这一带有“神学”色彩的地理的解释,南京成为一个令既成帝国、现行政权忐忑不安的心腹大患:在野的乱臣贼子无不渴望来南京沾沾“地气”,在朝的帝王将相着力防范的区域无疑首选南京。这便造成一个尴尬的结果,本是个天赐良缘的风水宝地,竟又是个常常被刻意边缘化的都会;尽管它仍然不失为六朝古都,在短时间里小范围内拥有过政权中心的地位。《新定九域志·江宁府》:“金陵,《郡国志》云:昔楚威王以此地有王气,因埋金以镇之,故曰金陵。”[2]楚威王用埋金法镇压南京的王气,似乎收效甚微。《历代宅京记》引《张纮传》曰:“纮建计宜出都秣陵,权从之。注引《江表传》曰:秣陵,楚武王所置,名为金陵。地势冈阜连石头,访问故老,云昔秦始皇东巡会稽经此县,望气者云: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气,故掘断连冈,改名秣陵。今处所具存,地有其气,天之所命,宜为都邑。权善其议,未能从也。后刘备之东,宿于秣陵,周观地形,亦劝权都之。权曰:智者意同。遂都焉。”[3]此事又可见《元和郡县图志·江南道》中“上元县”条[4]等多处文献,从中可知,对南京帝王之气的敌视与破坏,早在秦始皇时代业已开始。然而,出乎楚威王、秦始皇意料,无论是埋金还是掘冈,无论是更名为金陵还是秣陵,似乎都无法削弱人们在这片“热土”上建基立业,构筑都会的激情——“地有其气,天之所命”。所以,这也就塑造出了南京的双面“性格”:一面,是一份明明感受得到的命自天降的自信胸怀;一面,是或多或少把这份自信圈匿起来,示不可用以避祸的文人式的委曲求全,生出市井气、脂粉气和痞气。这矛盾的两面决定了南京这座都会,其建筑文化观念里带有一种以帝王之气为底蕴的纡曲笔墨的品格。
南京的辉煌始自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时,其名建康。建康当时规模体量甚大,确乃江南地区重要的都会之一。[5]令人遗憾的是,昔日建康城都城的形制,史书中并未详载,今天,只能依据已有材料推测它的大致状况。卢海鸣指出,“关于建康都城的具体形状史无记载,我们根据孙吴武昌城和魏晋洛阳城的形制作为参照系推测,建康都城呈方形或长方形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果按照正方形计算的话,平均每边长约五里。自孙吴到南齐高帝建元元年(479),都城的城墙基本上都是用竹篱围成。”[6]提供给我们两个关键词:“正方形”“竹篱”。这座都城的内部格局,吴良镛做过介绍:“东晋中期,建康城仿照曹魏邺城和魏晋洛阳城的制度加以改建,后又经南朝各代改建、扩充,终而形成了中轴对称的规整布局:一条横街贯通东西,分都城为南窄北宽的两部分,南为朝廷各台省所在地,北为仿魏晋洛阳宫殿布局的宫城;从宣阳门到秦淮河的御道贯穿全城,与宫前横街构成‘丁’字型骨架,御道两侧是中央机构和重要商市、居民区以及权臣宅舍。城市形制严整,宏大壮丽,堪称结合自然进行规整布局的杰作。并且,为适应当时的社会环境,建康城还据其地理环境修建了大量的庙宇寺院和艺苑园林。”[7]在一座接近于正方形由竹篱围护的都城里,中轴对称,布局规整,充分显示出意识形态在城市建制中的决定性影响。不仅如此,在那样一个纵观历史,显得有些风雨飘摇的乱世,建康的宫室建筑却金碧辉煌。王振复有言:“南朝四代均建都建康。就宋代而言,宋武帝建国之初,不得不崇俭守约,而到了文帝手里,则又筑新宫,孝武帝更造正光、玉烛、紫极诸殿,又在玄武湖立上林苑,筑立蚕观,造大殿一所,为七间制。齐代宫苑之侈,又超过前代。由于火灾,三千余间宫苑尽付之一炬,于是大起诸殿,光是为了潘妃之享乐,就别造神仙、永寿、玉寿三华殿,都用币饰以金璧。各种花窗尽绘神仙图样,有穷极绮丽之特征。梁代时,武帝筑东宫,筑神龙仁兽阙于端门大司马门外,又筑太极殿,改作十三间。再筑太庙,台基增为9尺。”[8]谓穷极奢糜,无过矣。帝王之气,在建康已尽显无疑。
然而,《世说新语·言语》中的一段对话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了另外一个视角——“挣脱”“背叛”平直的视角:“宣武移镇南州,制街衢平直。人谓王东亭曰:‘丞相初营建康,无所因承,而制置纡曲,方此为劣。’东亭曰:‘此丞相乃所以为巧。江左地促,不如中国;若使阡陌条畅,则一览而尽,故纡余委屈,若不可测。’”[9]此条《历代宅京记》等多处文献亦有详载[10]。在这里,难免要问,所谓“制置纡曲”,纡曲的笔墨究竟如何解释?显然,“无所因承”是外在的、客观的也是最易于接受的理由,因为“无所因承”,所以有构思的余地,有计划的自由,笔墨是回转而非直露的。与河北邢台的邺城相比,[11]建康早期的建制是原始、粗陋甚至“任意”的。“东晋元帝立宗庙社稷于建康。‘即位东府,殊为俭陋。元明二帝,亦不改制’。成帝时,‘苏硕攻台城,焚太极,东堂秘阁皆尽’,乃‘以建平园为宫’。”[12]这也就是前引王振复所说“宋武帝建国之初,不得不崇俭守约”的意思,俭约,可谓无计可施,没有能力奢靡起来的表现。但王东亭的回复却发人深省,他说“江左地促,不如中国”,“此丞相乃所以为巧”,意思是说,建康由于自身条件的特定限制、殊胜资粮,依山水成势,不同于北方中原地区的都城,因处开阔平原之上而大开大阖,所以,建康有了“纡余委屈”的形制。更进一步而言,这种自然成因,这种特殊地貌并不是一种让人无奈的胁迫,反倒是能够体现制者巧思的契机,因为“若使阡陌条畅,则一览而尽,故纡余委屈,若不可测”。值得注意,“若不可测”不仅仅是一种自我神秘化的诉求,也是一种对复杂体验的朦胧期待——由于“纡余委屈”,才不至于“一览而尽”,势必造成一种陌生化效果——建康并不只是“中轴”上的意识形态上的建康,而有其“悖离”权力的表现。这样一种构想的出发点,与其说是外在客观自然囿限的促逼,不如说是被文人化、审美化了的内心考量的结果。这使我们看到经验条件在人类“生活世界”中的奇妙组接:由于自然环境的特殊性,建康这座都会的建制,一方面为了规避“革命者”的嫌疑而收敛锋芒,刻意强化了自然力量对人类行为的“限制”,以表其“无为”之志;另一方面,自然条件却从另外一个角度对人的意念世界发生影响,使人的存在摆脱了固守于意识形态单一向度的实用伦理需要,而在更为广阔的心理空间里寻找一种更为复杂的审美情态——自然形态的特殊要求与人类对都会的设想,二者之间因对话而相辅相成。例如,王振复提到过,与御道不同,建康的“里”坊是相对自由的:“由于自然地形难以改变,尽管自古南京也有‘里’这一行政与民居方式,但并不十分规整,除了皇城与宫城比较方正、皇城前的一条朱雀大街(御道)呈纵直走势外,其余区域与道路的开辟、布置都比较自由。这也是南方城市的特色。”[13]再如,建康城内对于水道的设置对后世交通产生的影响。“漕渠,贯城中。六朝都建康凡三吴船避京江之险,自云阳西城凿运渎径至都下。隋平陈,废云阳二渎。大业末,穿河西京江,至余杭八百余里,面阔十丈,拟通龙舟,以备东游之役。自是始复禹通渠故道。唐世因之。白居易诗‘平河七百里’,谓此河也。”[14]说到底,这就是李零所说的,外在礼制要求必须经过现实人生的考量。“中国古代的地理思维有一种倾向,这就是它总喜欢把事实上边缘很不整齐、内部差异很大的东西塞进一种方方正正、具有几何对称性的图案之中。这很容易使人感觉好像削足适履,勉强得很。但我理解,古人的头脑还不至于如此简单,连真实的东西和模式化的东西都分不清。实际上,他们的做法只是想用一种抽象的东西来化简差异,控制变化,使其直观性和整体性能够统一起来。所以尽管古人在心里揣着不少理想设计,但在实际操作上还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并不会把二者等同起来。”[15]这种文化模式的结果,造就了南京特殊的文化品格。“建康作为六朝时期第一个发展起来的江南城市,它的真正意义在于充当了文化集散地的角色,使得原本粗简分散、不成规模和体系的江南文化(包括城市文化)凝聚起来,为日后江南审美话语体系的成熟创造了条件。”[16]
扩展至文化观念的讨论亦可见出,南京历六朝金粉,繁花似锦;但南京往往无法据持政治权威的实际效应,其文化自信的强大面,亦屡遭威胁。陈正祥说:“中央政府在经济上是如此地依赖江南,江南的知识分子自亦随经济的繁荣而抬头。在这种情况之下,政权无法不对南方人士开放,以换取南人的支持。北宋太祖、太宗两朝,所有将相重臣几乎全是北人;真宗、仁宗父子先后起用王钦若(临江人)、丁谓(苏州人)作宰相,才打破了南人不为相的传统。真宗曾经说过:‘朝廷取士,惟才是求;四海一家,岂限遐迩?’但地区之间的利害冲突,终于导致长期党争的人祸!真宗朝的重臣寇准,极力反对让南方人参政,讥讽南方为下国;抚州人晏殊应中进士,他表示反对;临江人萧贯当中状元,他又全力攻击,说‘南方下国,不宜冠多士。’他的顽固意见得逞后,很高兴的逢人便说‘又与中原夺得一状元。’极力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北派领袖司马光,曾启奏神宗:‘闽人狭险,楚人轻易;今二相皆闽人,二参政皆楚人,必将援引乡党之士,充塞朝廷,风俗何以更得淳厚?’”[17]从中可以看出,即便江南在经济上不断成长为国家资本的物质基础,但中央政府明修暗施的文化歧视策略,却一直是要将其边缘化的。这直接影响到了江南都会的风貌。南京建筑之风格,与苏州类似,多具有文人化委婉迂回的情调。[18]此外,另有一点与这种纡曲品格相关,相因相成,即南京佛教信仰流行,佛教建筑繁盛。[19]南京是江南佛教乃至南方佛教重镇,它所产生的聚集效果,集中表现在,作为北方佛教以禅修以佛教之“教”性谋求帝王青睐为主导原则的对立面,以研辩以佛教之“学”性应证自身带有文人化倾向的内省式超越为思想主流。何况,在建康时代,帝王对玄思佛学本身十分看重,这导致了江南研究佛学,学佛之风气的流行。[20]在这样一种崇佛氛围里,佛教建筑极为繁盛。“南朝寺院之多,实在是空前的。据有关记载,宋有佛寺1913所,僧众36000人;齐有佛寺2015所,僧众32500人;梁有佛寺2846所,僧众82700人;陈有佛寺1232所,僧众32000人。南朝的佛寺尤以梁武帝所造的同泰寺最为宏伟瑰丽,《历代三宝纪》卷11称其‘楼阁殿台,房廊绮饰,凌云九级,俪魏永宁’(指永宁寺)。还有大爱敬寺,据《续高僧传》卷1,‘经营雕丽,奄若天宫’;大智度寺‘殿堂宏壮,宝塔七层’。”[21]其中,梁武帝对佛教建筑起到的作用尤其不可磨灭。[22]佛寺的空灵在建康那森森的王气里糅入一种异质味道,让这座城市的纡曲笔调愈加飘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