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忆沈从文先生
张学琦
20世纪70年代初,我由宜昌调至咸宁双溪卫生院工作。当时政治活动频繁,会多、公差多,因此偌大一个卫生院仅剩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我那时既看门诊,又管病房,经常是内、外、妇、儿科都看,白天黑夜连续工作。
当时,文化部“五七”干校的大本营在咸宁向阳湖,双溪大屋周驻有一个连队,那里原有个煤窑,干校的同志一面搞“斗、批、改”,一面挖煤,以供向阳湖干校使用。连队没有医务室,因此连里的同志们凡有病痛都得来卫生院,接触多了,许多人便成了朋友。大屋周离双溪镇虽仅三四里之遥,我却从未去过,一是由于工作太忙,走不脱;再者,也实在不忍目睹他们趴在煤窑挖煤的惨状。
一天,我照例坐门诊,来了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他中等个子,穿着普通,戴一副近视镜,说话带湘西口音,说是患有高血压,要求量一下,开点药。我给他量过血压很吃惊,收缩压240mmHg,舒张压130mmHg。我从医时间不长,像这样高血压的病人还见得不多,很有些为他担心,建议他住院。他却不以为然地说没关系,经常是这样,吃点药就行了。我准备给他开药时,他说只要点水合氯醛,我便通知药房配制。当我拿出处方笺询问他的名字时,他才告诉我他叫沈从文。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眼前这位老人就是我少年时代就知道的大作家沈从文吗?读中学时我爱好文学,有空便去新华书店,隔着玻璃,书柜中草绿色封面的《沈从文文集》,可望而不可得,不能像其他书籍一样可以翻阅,对沈从文便增添了几分崇敬与神秘感。据我所知,当时大屋周围并没住作家,而且患有高血压的作家竟是孤零零一个人来医院看病……当我问他是否作家沈从文时,他点了点头,并对我说明只身一人来双溪的原因。原来,沈从文先生与夫人是一道下放咸宁向阳湖文化部“五七”干校的,沈先生年老多病,不能在干校随队劳动,双溪有个连队,正好有个照应,因此便被安排到了双溪,从此便与妻儿天各一方。谈话时,先生脸上流露着无奈与苦涩。当我问到他的生活时,他很有些为自己庆幸,说是住在区政府旁的民房里,吃住不用操心,一日三餐都在区政府食堂买,倒也清闲。我也简要说明自己大学毕业辗转调动的经历,彼此都说了些安慰的话,同是天涯沦落人,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给他取药后,我送他到医院门口,叮嘱他不适随诊。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百感交集。一个国内外知名的作家今天尚且如此,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医生还有什么苦恼!
以后,先生常来量血压,开水合氯醛,每次我仅给开三四天的药。一方面可常见到沈先生;另一方面,因为水合氯醛是镇静剂,久服可以成瘾,量大可使血压骤降,我怕引发意外。因此,我没有满足先生多开几天药的请求,说是此药不能多开,不能久置。他似看出我不必要的担心,摇了摇头,只是依了我,隔三岔五来医院。
一次,原国家电影局李椽局长来医院,谈及沈老情况。他说沈先生最近写了首长诗《思入蜀》,问我可曾见到,我说没有。他告诉我先生的儿子远在四川,夫人在向阳湖,一家三处,沈先生希望到四川去与儿子团聚。我要求李椽同志满足他的愿望,李椽为难地笑了笑,我领会到他的苦衷。临行,他再三嘱咐我要多关心沈老。
当时的双溪区革委会设在双溪街的一间老式祠堂里,沈老住在这间祠堂旁的一栋老民居里。这是一栋三进的旧民居,坐西朝东,沈老住在中堂左侧的厢房里。房子较小,与南方所有的旧民居一样,窗子小,光照自然较差。窗外是一方天井,对面的厢房被房东用作牛栏。我第一次去看沈老时,他指着对面的厢房幽默地对我说:“我住牛棚了。”我真担心他夏天如何生活,他看出了我的担心,转过话题说,生活倒也方便,房东待他也很好,三餐吃食堂,闲时看看书或到双溪河边漫步,拾些卵石或碎瓷片,无人相扰,生活倒也安静。夫人每月由向阳湖来一次,为他浆洗,顺便也带些吃的来,叫我不必担心。
以后,沈老随杨堡卫生所一道搬入了杨堡小学。小学离区卫生院较近,我去过几次,那里光照、通风与卫生条件均比原民居强,房子宽敞些,沈老的心情自然也好了许多。他在房里支起了一个可拆卸的书架,上面放了一些书籍及各种古瓷碗碎片,上面写满蝇头小字,注明年代与出处等。可惜我对考古学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其价值所在。他还拿出所编著出版的《唐宋铜镜》等装帧精美的考古学著作,像天真的孩子如数家珍地一件件、一本本地拿给我看,沉浸在一种难得的喜悦中。当我问到他“文革”初期是否受到冲击时,他似乎有些得意地对我说,新中国成立后较少文学写作,一直从事考古研究,没有辫子给人抓,因此没有受到冲击。
杨堡卫生所的张小阶医生成了沈老的邻居。张医生是武汉人,由中山医科大学毕业分配来杨堡,常与沈老一道谈天。张医生常请我会诊,这样我去杨堡卫生所见沈老的机会更多了。一次沈老的夫人来双溪为他浆洗,见到我时,沈老将夫人——作家张兆和女士向我介绍,并说夫人由于身体好,留在向阳湖干校劳动。沈老显得非常高兴与激动。他们很珍惜每月一次的相聚,每次来,先生都要陪她逛双溪街集市、商店,在田间小道、双溪河边散步。沈老说双溪的风景不错。
1971年春节后不久,我被抽调到县里参加筹备“农业学大寨展览”,临行,我去杨堡卫生所与沈老、张小阶医生话别。他们都有些怅然,我心里也不好受,我拜托张小阶多照顾沈老,勤给他量血压。
展览馆设在当时的咸宁二中(现咸宁高中)礼堂,我与从向阳湖文化部“五七”干校、武汉医学院“五七”干校、华中工学院“五七”干校等单位借调来的几位美术工作者同住在学生宿舍中,大家同吃、同住、同工作,有时还一道下淦河游泳,过得很舒心。只是展览办得很窝囊,常常为了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字反复调查推敲。在那个年代,动辄扣政治帽子,还要踏上一只脚,人人都很谨慎,个个都怕负责任,因此展览筹备工作进展较慢,办了半年多也不能开展。直到“九一三”林彪事件发生,我们都要参加学习、讨论,展览筹备工作暂时中断。我怀着喜悦的心情又回到久别的双溪。当我急匆匆去杨堡小学看望沈老时,谁知人去屋空。张小阶医生告诉我,沈老与夫人已一道迁往丹江口干校,临行前将他从北京带来的唯一一件家具——旅行书架送给了张小阶。物易其主,书架上存放的不再是考古学专著与古瓷片,而是张小阶的几本医学书籍与简单的行囊……我的眼睛浸润了。我遥望北方的天空,眼前又浮现出沈老和善的面容与睿智的眼神,耳边萦绕着他的湘西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