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文章事业足千秋——胡昭衡谈沈从文
林龙
年届75岁高龄的胡昭衡,已从繁重的行政工作岗位退居二线,但还担负不少社会工作,有着繁忙的社会活动,且笔耕不辍,仍从事杂文写作。当胡老听说我们要请他谈谈沈从文时,愉快地接待了我们。胡老身材魁梧,满头银丝,脸上总是洋溢着热情愉快的微笑,谈笑风生,精神矍铄。谈到沈从文,胡老显得有些心情沉重,沉思片刻才讲话,显然他的思绪回到了沈从文先生逝世的那些令人沉痛的日子里。
胡老说,从1935年与沈先生相识,至今已有50多年了,沈先生既是我的老师,也是朋友、兄长。对沈先生,我是非常敬仰的,想到他的去世,心情是抑郁痛苦的。1988年5月10日沈先生去世后,次日我和老伴儿去沈家吊唁,慰问沈夫人张兆和大姐及其子女,时刘祖春、王雅琪兄嫂及吕东学兄在座,曾共议遵从沈先生遗嘱从简治丧事宜。他生前留言,逝世后,不要悼词,不要开追悼会,这精神我是赞成的,先生“文章事业千秋在,何劳身后更立碑”!5月18日到八宝山向他的遗体告别,我心头凝结着半副挽联:“是师是友,育青育后;非官非阀,爱国爱民;守操清廉,葬革陋规;丰硕贡献,无声影响,波及中外,谁能抹杀!”因为缺下半副,没有形诸文字。下半副挽联不是不可能有,只是自己当时心疲力绌写不出来而已;何况当时当地,有些心情也不是语言文字可以完全表达出的。归来后,又忆及向沈先生遗体告别的场景,情感实难超脱,久久不释,于是心头又凝聚起几句唐诗:“知君命不偶(孟浩然),交情老更亲(杜甫),恩深转无语(刘得仁),徒此揖清芬(李白)。”后来还以“徒此揖清芬”为题写了悼念文章。
胡老说:“我年轻时搞文学创作是受到沈从文先生的影响和鼓励的。”1935年,20岁的胡昭衡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当时他在北平还积极参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救亡运动。这一年在北平发生的“一二·九”抗日救亡学生运动,对他的志向和事业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确定了他的一些重大方向性的志愿。也正是在这时,他的文学创作活动受到了沈从文的鼓励和帮助。胡昭衡在中学时期就开始写作,1933年一度参加“左联”。1935年冬,他写成短篇《乡村》。这篇反映他的故乡河南农民苦难生活,带有中州乡土气息的小说,由他的同学刘祖春转送到素不相识的沈从文手中,受到了沈从文的重视,很快就在沈先生曾主编过的《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了。当时沈从文正值创作巅峰,他的代表作之一《边城》已面世。这样一位大作家的提携对于一名文学青年是极大的鼓励和促进。此后两年中,胡昭衡创作了十多万字的小说和散文。1937年,赵家璧先生主编由茅盾等20人推选的《短篇佳作集》,沈从文推选的3篇作品中就有胡昭衡(李欣)的《乡居杂记》之一——《夜行》。这表现了这位大作家对文学青年的关怀和期望。
对于当时经常在沈从文寓所聆听教诲的一些内容,胡老至今记忆犹新。沈先生曾谈过这样的文学见解:一个从事文学的作者要多创作,要讲求作品的文艺质量;人要有特性,作品要有特色;作者要像创造人类的上帝,冷静,智慧,站在高处观察一切,不要随俗浮沉;过去有多少作家显赫一时,而今都销声匿迹了,不要急于“下海”、急功近利;有好作品才能传名后世,古今中外许多好作品是在作者身后才有定评,获得崇高赞誉的。不随俗,不人云亦云,不追求时髦风尚,要耐得寂寞,甘于坐冷板凳,下得苦功夫。要能写出一些有永久性价值的作品,要有写出一部《圣经》的坚毅精神。
对沈从文先生的这些见解,胡老表示,他当时和以后并非完全赞同。但是,胡老接着说:“沈先生当时对我讲的这些话并不是以长者自居板起面孔的教导,而完全是出于爱护文学青年的肺腑之言,代表着他那一代人具有独立见解的文艺观,的确是针对当时一些文坛时弊而发的。他看不惯某些粗制滥造的公式化的文学作品及出版物,提出在作家间需要一种‘反差不多’的新运动。这种在当时并不合时宜、曾引起非议的文论,反映着沈从文先生对文艺创作规律的求实探索,讲出他对文艺作品社会效益的坦诚看法,说明他对繁荣中国文学的长远观点。时至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只要切实认真加以品味分析,就能觉察出沈从文先生许多话的道理至今还是站得住脚的。”
从胡老30年代在北平与沈从文的交往可以看出,当时胡老就对沈先生极为敬佩,而沈先生对年轻的、在文学创作方面颇有才气的胡昭衡则非常器重,并寄予厚望。但是,由于抗日战争爆发,满腔热血、向往革命的大学生胡昭衡去敌后参加了八路军,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此后根据革命事业的需要,在许多岗位上从事革命工作,也就未能如沈先生所期望的那样专注于文学事业了。
胡老回忆至此,感慨万千。他说:“对我所走的人生道路,我并不后悔;值得惋惜的是,沈从文先生在新中国成立后,没有再继续他的文学创作,而投身于古代文物研究了,这对我国现代文学事业真是一件遗憾的事。”
在谈到对沈从文的评价时,胡老有些激动地说:“我认为现在对沈先生完全可以盖棺论定。我从与沈先生50多年的交往中深切地认识到,他是一位五四以来伟大的爱国作家和古文物学家,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贯串着他的一生。”
对胡老的论断,我们完全赞同。在文学创作方面,沈从文以其大量的富有浓郁乡土气息的作品,为中国现代文学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并引起世界文坛瞩目,为中国文学争得世界声誉也做出了贡献。沈先生早年出版的选集单行本有70多种,这些集子大多毁于“文革”期间。1984年,由花城出版社与香港三联书店合编的12卷本《沈从文文集》出版,约400万字,收集了先生半个世纪以来创作的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散文和文艺论文、杂考等,其中包括他的代表作《边城》《长河》《从文自传》《湘西》《湘行散记》等。沈从文常说:“我实在是个乡下人。”事实也正是这样。这位出生于湘西凤凰县的大作家的作品中总有一种“燃烧的感情”,就是对乡土,对人民的爱,凭着这种深挚的热烈的爱,沈从文在事业上终生不渝地对祖国、对人民、对民族默默地奉献了自己的一切。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沈从文转而从事文物研究。沈先生接触文物、爱好文物,和对文学的兴趣一样,始于其青少年时代。不过在沈先生决定放下作家的笔,把时间和精力投向历史文物研究时,就把对文物的个人爱好提高到作为发掘、整理、研究、保存和弘扬祖国历史文化的严肃工作了。他这样说过:“一般人总认为,一个人进了历史博物馆,那就算完了。可是一深入工作,就会明白历史博物馆是一座中华民族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宝库。馆内各种文物都引起了我浓厚兴趣。”
沈从文在文物研究领域中辛勤地、默默地耕耘,成就卓著。自1958年开始,先后出版了《唐宋铜镜》《中国丝绸图案》《明锦》《龙凤艺术》《战国漆器》等著作。“文革”期间,沈从文被迫害,家中多次被抄,资料被毁。但是他一声不吭,沉默地受着“十年浩劫”落到他头上的灾难;同时仍紧紧地拥抱着自己的工作不放。在“五七”干校,他忍受着高血压病痛,一边看守菜地,一边凭回忆写下了许多文物资料。他说:“个人受点委屈算不得什么,要看到国家在世界上的作用。我们中国有悠久的文明历史,可我们的文史研究工作还赶不过日本朋友,使人心里难过得很。对于我们的文化,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我们自己,得努力啊!”1981年,沈从文编著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出版了,这部凝结着沈先生半生心血的25万字的宏帙巨著,展现出我国悠久文化的辉煌历史,为我们提供了一部学习祖国历史、认识祖国丰富的文化宝库的重要文献,也为世界文化宝库增添了瑰宝。
沈从文的文学作品和文物研究著作,是他对祖国的爱的丰碑;他对祖国的炽热的爱也表现在他的一切行为之中。1948年北平解放前夕,有人劝他携眷南下,转道去台湾,并为他买好了机票,沈先生拒绝了。收到《沈从文文集》的稿费9000多元,他又掏出几百元,凑一万元,寄给了湘西家乡山区办学。他节衣缩食省下钱来买文物古董,又把这些文物献给国家,珍贵的《阿房宫图卷》送给了中国历史博物馆,多年收集的明清锦缎送给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他曾长期被误解,甚至被歪曲,“文革”期间受到严重迫害,可是他从来不谈个人的委屈,而是认为个人得失事小,国家前途事大:“民族兴衰,事在人为”,一贯以民族兴衰为重,以国家利益为重,以人民为重,以事业为重;忍辱负重,廉洁自守,要“在事业上有以自现,在学术上有以自立”,顽强地同命运拼搏,在事业上默默地奉献着自己。
……
胡老谈沈从文,充满激情,这激情和谈话的内容震撼着我们的心,使我们从理智到情感都感受到沈从文的人格与事业的伟大。采访结束了,胡老的话一直萦绕在耳际:尽管对沈从文先生的评价尚有争议,但是沈先生伟大的爱国情怀、对我国现代文学和社会主义文物事业的杰出贡献,是任何人也否定不了的。沈从文的道德、文章、事业,足以流传百代、垂示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