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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副身体没有明显的伤口,仍然倒在原处,村民们不敢动他。他的四肢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周围的泥土因为他死前的挣扎而凌乱。
沙赛德伸出手,手指沿着其中一道痕迹摸下,虽然东方统御区的土壤比北方的陶土含量高,却仍然偏黑而非褐色。连这么南边的地方都有落灰。被洗干净、堆满肥料的无灰土壤,是只有贵族花园中的装饰植物才能够享用的奢侈品。世界上其他地方只能想办法利用没有处理过的土壤。
“你说他死时是一个人?”沙赛德问道,转向身后的一小群村民。
一名皮肤黝黑干硬的男子点点头:“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泰瑞司主人。他只是站在那里,附近没有别人,突然间他呆住,就倒在地上扭了一阵,然后就……不动了。”
沙赛德继续研究尸体扭曲的肌肉,尸体脸上的表情冻结在痛苦的一刹那。沙赛德带来了他的医疗红铜意识库——也就是束在他右上臂的金属环——以意识探入,找到几本他存在里面的医书,翻阅一阵。的确是疾病,死时症状包括抽搐痉挛,虽然很少会这么快发作后致死,但也不是没有先例。如果不是因为其他的状况,沙赛德不会这么在意这个人的死法。
“请你再说一遍你看到的事情。”沙赛德开口。
站在众人前面,皮肤干硬的男子叫做特珥,一听这话脸色略微发白。他现在处于蛮尴尬的立场,虽然喜欢引人注意的天性让他想要到处宣称自己的经历,却也害怕引来迷信同伴的怀疑。
“我只是经过,泰瑞司主人。”特珥说道,“我就走在二十码之外的小路上,看到老杰得在耕作,他是个很勤奋的人,我们有些人在大人们离开后就不做事了,但老杰得依然继续工作,我想他是知道无论有没有贵族主人,冬天时我们还是要吃东西的。”
特珥停了一下,瞥向旁边:“我知道别人怎么说我,泰瑞司主人,但我真的亲眼看见。我经过时是大白天,但这边的山谷里有雾,我就没再往前走,因为我从来不去雾里,这点我太太可以作证。我准备往回走,却看到老杰得他还在工作,好像没看到雾一样。
“我打算要叫住他,但还来不及出声,他就……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我看到他站在那里,然后全身一僵,雾在他身上绕了一下,他开始抽搐扭动,好像有很强壮的东西正抓着他在摇晃,然后,他就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沙赛德依然跪在地上,转过头去看着尸体。特珥显然有编故事的习惯,但这个尸体跟他的故事有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吻合之处,再加上沙赛德自己几个礼拜前的经验——
雾在白天出现。
沙赛德站起身,面向村民:“请给我一把铲子。”
没有人帮他挖坟墓。在南方的大热天中,这是件缓慢、辛苦的工作。虽然秋天已到了,太阳还是很炽烈。陶土很难挖掘,幸好沙赛德多存了一些力量在他的白镴意识库中,现在正是取用的时候。
他的确需要,因为他并非强壮的人。身材高挑,四肢修长的他更像是个学者,同时仍然穿着泰瑞司侍从官的鲜艳长袍,也继续剃头,这是他四十多年来担任侍从官养成的习惯。他不想引起土匪的觊觎,没有戴太多珠宝,但他的耳垂又长又大,上面有许多可挂耳环的耳洞。
白镴意识的力量略略增强了肌肉,让他看起来较为壮硕,但即便有额外的力气,当他挖完坟墓时,外袍上仍然沾满了汗水跟泥巴。他将尸体推入坟墓中,静静地站了片刻。这人曾是个认真的农夫。
沙赛德在宗教红铜意识中寻找合适的宗教,从他创造的多个索引之一开始,当他找到合适的宗教时,才会取出其仪式细节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出现的文字跟他写下、记忆那时一样清晰,当然,这个记忆在他脑海中会随着时间消失,但在那发生之前,他会将这份记忆送回金属意识中,这就是守护者——他的族人——储存大量知识的方法。
今天他选的记忆属于哈达,一个南方宗教,有个专司农业的神灵。跟大多数在统御主时代被压制的宗教一样,哈达的信徒早已绝迹上千年。
按照哈达的下葬仪式,沙赛德走到一旁的树木边,或者该说,在这一区勉强可称为树的灌木丛边,拔下一根长长的枝干。村民们好奇地看着他将枝干拿回墓旁,弯下腰,将它插入泥土里,就在坟墓的下方,尸体的头边,然后他站起身,开始将土堆回坟中。
农民以暗淡无光的双眼看着他。如此抑郁,沙赛德心想。在五大统御区中,东方统御区是最动荡、最混乱的一个。这里的男子全都年过半百。募兵团很有效率,这个村庄中的丈夫跟父亲们可能都死在了某个不再重要的战场上。
很难想象居然有事情能比统御主的独裁高压还可怕。沙赛德告诉自己,因为他跟其他人的贡献,这些人的苦难会结束,他们有一天能获得富足的生活。但他也亲眼看到农夫们被迫自相残杀,孩子们饿死,只因为某个暴君强制“征收”了整个村庄的食粮。他看到盗贼横行霸道,只因为统御主的军队不再巡逻运河。他看到混乱、死亡、憎恨、动荡,而他无法不承认,自己必须担负一部分的责任。
他继续填埋坑洞。他受的训练是要成为学者跟家仆,他是一名泰瑞司侍从官,是最有用、最昂贵、地位也最高的仆人。如今,这件事已经没有意义。他从来没挖过坟墓,但他仍然很认真,很努力,充满敬意地进行这项工作。意外的是,进行到一半时,农夫们开始帮他一起将土壤推入洞中。
也许这些人还是有希望的,沙赛德心想,感激地让其中一人接过他的铲子,完成工作。当他们结束后,哈达树木的顶端刚好突出在坟墓前方的泥土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特珥问道,朝树枝点点头。
沙赛德一笑:“这是个仪式,特珥先生。如果你愿意的话,应该还要搭配一篇祈祷文。”
“祈祷文?钢铁教廷的吗?”
沙赛德摇摇头:“不是的,朋友。这是一篇以前就有的祈祷文,来自统御主之前的年代。”
农民们面面相觑,皱着眉头,特珥搓着下巴。可是,当沙赛德念着他简短的哈达祷词时,没有人说话。结束后,他转向农民们:“它叫哈达教。我想,你们有些祖先是它的信徒。如果你们希望的话,我可以将它的教义教导给你们。”
众人静默地站在原地。人数不多,二十几人,多数是中年妇女还有几名较为年长的男子,只有一个年轻人,一脚套着义肢。沙赛德有点意外看到他在农庄中活了这么久,因为大多数贵族会杀死残障与病患,以避免他们浪费资源。
“统御主什么时候回来?”一名妇女问道。
“我想他不会回来了。”沙赛德说道。
“他为什么遗弃我们?”
“改变的时候到了。”沙赛德说道,“也许该是学习新的知识,探索新的人生的时候了。”
众人一阵骚动,沙赛德无声地叹气。这些人将信仰与钢铁教廷和它的圣务官联系在一起。宗教不是司卡会多加思考的话题,他们对这种事避之不及。
守护者们花了上千年搜集跟记忆世界上死去的宗教,沙赛德心想。谁能想到,没了统御主后,人民已经不想知道他们曾经失去的东西?
可是,他发现自己无法责难这群人。他们正挣扎着想活下去,原本已经严酷的世界突然变得更加难以预料。他们累了。所以遗忘许久的信仰无法引发他们的兴趣,不也很自然吗?
“来吧。”沙赛德说道,转身面向村庄,“我有其他更实用的事情可以教你们。”
而我也是背叛艾兰迪的人。因为如今我知道,他绝对不被允许完成他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