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之子(卷二):升华之井(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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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蓝德叹口气,将笔抛回桌上,靠回椅背揉着额头。

他自认为在这世上对政治理论的熟悉程度应该算是数一数二,至少在他所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人对经济学的研读、政府架构的研究,还有政治辩论的经验比得上他。他了解所有能让一个国家稳定公正的理论,并且很努力要将这些理论落实在他的新王国中。

他只是没想到,原来内阁议会这么令人烦躁。

他站起身,走到一旁帮自己倒了一点冰镇过的酒,在经过阳台门边时停下脚步。远处,一片光晕穿透迷雾。是他父亲军队的篝火。

他放下酒杯。在目前这么精疲力竭的状态下,酒精可能没多少帮助。我不能就这么毫无进展地睡着。他心想,强迫自己回到位置上。议会即将要召开,他今天晚上必须完成他的提案。依蓝德拿起纸张,浏览其中的内容,就连他都觉得自己的笔迹很难看,上面一大堆被画掉的句子跟注记反映出他的焦躁。他们知道军队的逼近已经好几个礼拜了,但是议会居然还在争论该如何应对。

有些人想要议和,有些人认为该要献城,更有人觉得应该要立刻反击。依蓝德担心献城那方正在形成多数意见,因此他才要提案。如果这个动议通过,他就能争取到更多时间。身为王,他有权与外国政权直接交涉,这个提案会禁止议会做出任何冲动的行为,至少得等他先跟中央统御区的相关人士会面过再说。

依蓝德再次叹口气,抛下纸张。议会只有二十四个人,但要他们一致同意某件事情似乎比他们所争论的议题本身还要困难。依蓝德转身,看着他桌上的唯一一盏桌灯,眼神穿过空旷的阳台,望向火光。他听到脚步声在头上的屋顶响起。是纹在巡夜。

依蓝德宠溺地一笑,但即使想到纹,还是无法让他的心情好转。她今晚打败的那群杀手,我能利用吗?如果他公开这次攻击,议会会想起史特拉夫是多么草菅人命的人,因此减低将城市拱手让人的意愿,但是……也许他们也会开始害怕史特拉夫会派杀手攻击自己,因此更想投诚。

有时候,依蓝德不禁思考,也许统御主是对的。当然不是指他对人民的压迫,而是他权集一身的做法。最后帝国即便有诸多不是,却是最稳固的存在,它持续了上千年,撑过无数叛乱,在世上维持着屹立不摇的地位。

不过,统御主是长生不老的,依蓝德心想。那是我绝对做不到的。

议会是最好的途径。依蓝德通过给予人民一个内阁,让众人都能拥有真正合法的权利,以便让他建立起稳定的政府。人民会有国王来维系体制的永续,作为团结的象征,这个人不会像政府官员那样可以随意更换,具有神圣性,但人民也能拥有由他们的同侪组成的议会来为民喉舌。

一切理论上听起来都相当美好。

不过他们得先活过接下来的几个月。

依蓝德揉揉眼睛,再次沾湿笔尖,在文件最下方开始书写新的句子。

统御主已死。

一年过去,纹仍然难以完全理解这个概念。统御主曾经是……一切。他是国王也是神,是立法者也是最终的权威,是永恒且绝对的,如今,却死去了。

是纹杀的。

当然,事实没有故事那般伟大。让纹打败皇帝的不是英雄般的力量或是神秘法力,她只是看穿他让自己长生不老的秘密,因为运气好,甚至可以说是在意外中利用了他的弱点。她既不勇敢也不聪明。只是运气好。

纹叹口气。她的瘀青阵痛,但她受过更严重的伤。她坐在曾经是泛图尔堡垒的皇宫屋顶,就在依蓝德的阳台上方。也许关于她的传言是言过其实,但它们有助于保住依蓝德的性命。如今虽然数十名军阀在曾经是最后帝国的国境内斗争不休,但没有人敢侵犯陆沙德。

直到现在。

火光在城外燃烧。史特拉夫很快就会知道他的杀手失败了。然后呢?攻城吗?哈姆跟歪脚警告过,陆沙德不适合长期抗战。史特拉夫也一定知道这点。

不过,至少此时此刻,依蓝德是安全的。纹越来越擅长找到并且处理杀手,几乎每个月她都会逮到想溜进皇宫的人。大部分只是间谍,鲜少有镕金术师,但无论是普通人的钢刀或镕金术师的玻璃匕首,都能同样轻易地杀死依蓝德。

她不会容许这件事发生——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需要什么代价,依蓝德都必须活着。

一阵心慌突然袭上心头,让她忍不住爬到天窗边去检查他的安危。依蓝德安全地坐在下方的书桌边,忙着撰写某个新提案或法条。王位并没有改变这个人多少。他大约二十多岁,大她不过四岁,却非常重视研究,对外表毫不在意,只有在参加重要聚会时才勉强愿意梳个头发,连剪裁合身的套装穿在他身上都显得凌乱。

他可能是她所遇过最好的人。认真、坚定、聪明、善良,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爱她。有时候,与杀了统御主相比,这件事更令她讶异。

纹抬起头,继续望着军队的火光,然后看看两侧。窥探者没有回来。在这样的夜里,他经常会试探她——过度靠近依蓝德的房间,然后再消失在城市中。

当然,如果他想杀依蓝德,他可以趁她跟别人打斗时动手……

这是个令人不安的念头。纹不能随时看着依蓝德。令她害怕的是,有太多时间他都暴露在外。

的确,依蓝德有其他的保镖,其中甚至有镕金术师,但他们跟她一样分身乏术。今天晚上这批杀手是她这阵子以来所碰过最高强,也是最危险的。只要一想到躲在他们之中的迷雾之子,她就忍不住颤抖。他的攻击技巧不是太好,但只要燃烧天金,挑选好时机攻击纹的弱点,打倒纹并不需要太多技巧。

迷雾继续盘旋。军队的存在诉说着令人不安的事实:周围的军阀已经开始巩固他们的领域,并且开始想扩张了。就算陆沙德能抵挡史特拉夫,还是会有其他人。

纹静静地闭上眼睛,燃烧青铜,仍然担心窥探者或其他镕金术师可能在附近,准备趁上次暗杀行动失败后众人警觉心降低的空隙动手。大多数迷雾之子认为青铜是种没有多大用处的金属,因为它很容易抵抗,只要靠燃烧红铜,迷雾之子就能隐藏镕金术,同时保护自己的情绪不受锌或黄铜的操弄。也因为这样,大多数迷雾之子认为,不随时燃烧红铜是愚蠢的行为。

但是……纹有能力穿透红铜云。

红铜云不是肉眼可见的东西,而是更为模糊的存在,类似一团被压制的空气,镕金术师能够在其中燃烧他们的金属,却不需担心会被燃烧青铜的人感应到。可是,纹却可以感觉到在红铜云中使用金属的镕金术师。她至今不知为什么自己可以办到,就连她所认识的镕金术师中最强的卡西尔都无法穿透红铜云。

可是今晚,她什么都没感觉到。

她叹了口气,睁开眼睛。虽然这项奇特的能力常让她充满疑问,但至少不是她独有。沼泽确认过钢铁审判者也可以穿透红铜云,她也确定统御主办得到,但是……为什么她能?为什么只不过勉强受过两年迷雾之子训练的女孩能办到?

不只如此。她依然清晰记得,与统御主战斗的那天早上发生的一些事。她和谁都没说过,因为那让她有点害怕关于她的传言跟传说都是真的——不知为何,她从雾气里汲取了力量,利用它们作为镕金术的燃料,而非金属。

她最后能打败统御主完全是因为那股力量,雾的力量。她对自己说,猜出统御主的伎俩只是因为运气好,可是……那天晚上她办到了一件奇怪的事,使用了她不应该拥有也无法重现的能力。

纹摇摇头。他们知道的真的太少,这说的不仅仅是镕金术。她跟其他依蓝德新生王国的领导人们已经尽力了,但少了卡西尔的指引,纹觉得自己茫然无措。计划、方向,甚至是目标,都像是雾中惘然的身影,朦胧且恍惚。

你不该离开我们的,阿凯,她心想。你拯救了世界,但你应该要活着。卡西尔,海司辛幸存者,构思且执行最后帝国瓦解计划的人。纹曾跟他相识,曾跟他共事,曾受过他训练。他是传说,更是英雄。但他曾经也是个凡人,会犯错,不完美。司卡们自然而然崇拜他,然后将卡西尔带来的危险状况怪罪在依蓝德跟其他人头上。

这个想法让她心中充满苦涩。每每想到卡西尔,同样的情绪就会涌现,也许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被遗弃了,抑或是因为知道卡西尔跟自己一样,其实都是名过其实的人。

纹再叹口气,闭上眼睛,继续燃烧青铜。今晚的战斗耗费了她不少精力,让她开始忧虑未来几个小时该如何打起精神继续守夜,尤其当她……

她感觉到了什么。

纹猛然睁开眼睛,骤烧锡,转身趴在屋顶隐藏身影。有人正在燃烧金属,青铜波动微弱、隐约地鼓动,几乎感觉不到,像是有人正很小声地敲着鼓。鼓声被红铜云遮掩,那个人以为他们的红铜足以隐匿他们的形迹。

到目前为止,除了依蓝德跟沼泽外,世上再没有别人知晓她奇特的力量。

纹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手指跟脚趾被屋顶的红铜瓦片冻得冰冷,她试图判断鼓动的方向,有哪里……不太对劲。她无法判断她的敌人正在燃烧哪种金属。是白镴的快速敲击吗?还是铁的韵律?鼓动的感觉非常模糊,像是厚泥巴中的涟漪。

来自很近的地方,在屋顶上……

就在她面前。

纹全身僵硬,蹲下,夜风在她面前穿过一片雾墙。他在哪里?她的感官各执一词:青铜说有东西在她正前方,但她的眼睛拒绝同意。

她研究着黑影里的雾,抬起头确认,然后站起身。这是我的青铜感应第一次出错,她皱着眉头想。然后,她看到了。

不是雾里的东西,而是雾的一部分。那个影子站在几尺外,很容易忽略,因为它的外形只隐约被迷雾勾勒出来。纹惊喘一声,后退一步。

那个影子继续站在原处。她看不出太多细节,它的五官很朦胧模糊,仅由被风吹乱的翻腾迷雾组成,要不是它的形状迟迟未变,她会以为它就和云朵形成的动物一样偶然。

但它一直在。每多一丝迷雾,它的身体跟长长的头部轮廓就更清晰。混乱,却稳定。看起来似乎是人形,却没有窥探者那么实在,感觉起来……看起来……不对劲。

人形上前一步。

纹立刻有了反应,抛出一把钱币并向前推,金属片穿过迷雾,勾拉出痕迹,直直穿透雾中的人形。

它站在原地片刻后,瞬间散去,消失在迷雾凌乱的细丝间。

依蓝德华丽地写完了最后一句,虽然知道自己还是会请书记官将他的手稿重誊一遍,但他仍然感到相当自豪,相信自己终于推演出一套能够说服议会不向史特拉夫投降的论述。

下意识地,他瞥向桌上的一叠文件,最上面放着一封看似简单的黄色信件,依然端正地折起,血渍般的封蜡已经被拆碎。信的内容不长,依蓝德很轻松地就能记起信中的内容。

吾儿:

我相信你在陆沙德照看泛图尔产业的这段时间,应该过得相当愉快。我已经掌握北方统御区,即将回到我们位于陆沙德的堡垒,届时你便可将城市控制权交还予我。

史特拉夫·泛图尔王

统御主死后,所有攻击最后帝国的军阀跟豪强中,史特拉夫·泛图尔是最危险的一个,这是依蓝德个人的切身体验。他的父亲是一名真正的帝国贵族:他视人生为无止境的追名逐利,而且也很擅长操弄这个游戏,他让泛图尔成为了崩塌时期前最强大的家族。

依蓝德的父亲不会将统御主的死视为悲剧或胜利,只是一个机会。况且,史特拉夫心中意志懦弱且无用的儿子居然自称为中央统御区之王这件事,大概早让他笑掉了大牙。

依蓝德摇摇头,继续研究他的提案。再重读几次,修正一点,我就可以上床睡觉了。我只是要……

一个身着披风的身影从屋顶的天窗跃下,轻轻地降落在他身后。

依蓝德挑起眉毛,转身面对蹲低的身影:“纹,你知道我是故意开阳台的吧?你想的话可以从那里进来。”

“我知道。”纹说道,然后她冲过房间,以镕金术师超自然的流畅动作,检查了他的床下,再走到他的柜子前将门扯开,带着野生动物的警觉向后一跃,但里面显然没有看到什么会令她紧张的事物,于是她开始检查通往依蓝德其他房间的门户。

依蓝德宠溺地看着她。他花了点时间才习惯纹特别的……怪癖。他常开玩笑地说她神经兮兮,她则回敬这叫小心谨慎。她来他房间时,不管怎样,有一半时间都会去检查他的床跟衣柜,另一半时间她会忍住,但依蓝德经常抓到她以怀疑的眼神偷偷瞥着可能的藏身之处。

她不需要担心他的安危时,不用这么紧张,但依蓝德渐渐开始了解,在他以为是法蕾特·雷弩的面孔之后,隐藏着另一个很复杂的人。他爱上了她在宫廷中展现的一面,却不知晓她容易紧张、疑神疑鬼的迷雾之子那一面,对他而言,要将两人视为同一人,仍然有些困难。

纹关上门,暂时停下动作,用她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着他。依蓝德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地微笑。虽然她有她的怪异之处,但也可能正因为那些特质,所以他深爱这名瘦弱的女子,以及她坚定的眼神跟不加掩饰的性格。她和他所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是兼具单纯与诚实、美貌与智慧的女子。

不过,她有时会让他担心。

“纹?”他站起身问道。

“你今天晚上看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依蓝德想了想。“除了你吗?”

她皱眉,踏步走过房间,依蓝德看着她穿着黑长裤、男衬衫的身影,迷雾披风的布条拖曳在身后。一如往常,她将披风的帽罩放下,步伐中带着燃烧白镴的人所独有且自然流露的流畅优雅。

专心点!他告诉自己,你真的累了。“纹?出了什么事?”

纹瞥向阳台:“那个迷雾之子。那个窥探者,他又出现在城里了。”

“你确定?”

纹点点头:“但是……我不认为今晚他要来攻击你。”

依蓝德皱眉。阳台门仍然大开,一丝丝迷雾穿入,沿着地板爬行,直到终于蒸发。在门外是……黑暗。混乱。

只不过是雾而已,他告诉自己。水汽。没什么好怕的。“你为什么认为那个迷雾之子不会来攻击我?”

纹耸耸肩;“我就是觉得他不会。”

她经常这样回答。纹出生于街头,因此她相信直觉,奇特的是,依蓝德也相信她的直觉。他打量着她,看出她肢体语言中表露的不自在。今天晚上发生了让她不安的事情。他望入她的双眼,与她四目交接片刻,直到她别过眼。

“怎么了?”他问道。

“我还看到……别的东西。”她说,“至少,我以为自己看到了。有东西在雾里面,像是烟形成的人形。我还可以用镕金术感觉到那个人,但后来它就消失了。”

依蓝德的眉头锁得更紧。他走上前,抱住她:“纹,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你不能每天晚上都在街头巡夜,然后大白天还要醒着。就算是镕金术师,也需要休息。”

她静静地点头。在他的怀里,他一点都不觉得她是杀死统御主的强大战士,只感觉她像是累得超过极限的女子,像是无法招架世事无常的女子,跟依蓝德有着相同心情的女子。

她让他抱着她。一开始,她的身体还有些僵硬,仿佛有一部分的她仍然以为自己会被伤害,有一丝残余的原始本能无法理解,怎么会有只有爱而无愤怒的碰触。可是,她逐渐放松下来。依蓝德是少数能让她放松的人。当她抱他,真正在抱他时,她会以几乎是恐惧的焦虑紧紧攀住他。不知为何,即使她具有强大的镕金术,而且意志力过人,纹亦是出奇惊人的脆弱。她似乎需要依蓝德。因为这点,他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有时候,她让人几乎脑充血。可是,遇见她还是一件幸事。纹跟他没有讨论他的求婚以及她的拒绝,不过依蓝德经常回想起那件事。女人真难懂,他心想,而且我还挑了其中最奇怪的一个。不过,他也没什么立场抱怨。她爱他。所以,他也能应付她的怪癖。

纹叹口气,抬起头来看他。当她终于放松时,他低下头吻她,吻了很久,令她叹息出声。之后,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们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她静静地说道,“我今天把最后一点天金用完了。”

“因为跟杀手战斗?”

纹点点头。

“嗯……我们知道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我们的存量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

“存量?”纹问道,“卡西尔只留了六颗珠子给我们。”

依蓝德叹口气,更用力地抱紧她。他的新政府应该要继承统御主的天金,传说中的金库里应该存着数量惊人的天金,卡西尔认定他的新王国能够拥有这笔财富,他死的时候坚信这点。问题是,没有人找到那笔库存。他们只找到了一点天金——被做成统御主用来储存寿命的护腕——那些早已被他们花在城市的补给上,而且其中的天金含量其实只有一点点,跟传说中的库存量相差非常多,比那些护腕多上数千倍的天金财富,应该仍在某处。

“我们只好再想办法应付了。”依蓝德说道。

“如果有迷雾之子攻击你,我杀不死他。”

“那是在他也有天金的前提下。”依蓝德说道,“它已经越来越稀有了。我怀疑其他国王也不会有太多。”

卡西尔毁了海司辛深坑,世上唯一产天金的地方。但是,如果纹真的得跟有天金的人战斗……

不要去想,他告诉自己。你只要不断去找,也许就能买到天金,或是找到统御主的库存,如果它真的存在……

纹抬起头,看见他眼中的担忧,而他知道她也推演出跟他一样的结论。如今也没什么选择,纹能将天金的存量用到现在已经非常了不起。可是,当纹退后一步,让依蓝德回到他书桌前时,他忍不住要去想那颗天金可以被如何使用。他的人民冬天时需要粮食。

可是,如果卖了那颗金属,他边坐下边想,我们会让更多世界上最危险的镕金术武器落入敌人手中,还是让纹把它用了好。

当他重新开始工作时,纹将头探过他的肩膀,遮住灯光。“这是什么?”她问道。

“要议会在我的和谈结果出来前不得私自行动的提案。”

“又来了?”她歪着头,眯着眼,试图要看懂他的笔迹。

“议会拒绝了上一个版本。”

纹皱眉。“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们,他们必须接受?你是王。”

“听我说。”依蓝德说道,“这正是我一直想要证明的。我只是人,纹。也许我的意见不比他们的好。如果我们一起讨论这份提案,它会比一个人提出的来得好。”

纹摇摇头:“它会太懦弱。没有利牙。你应该更相信自己。”

“这跟相信无关,跟正义有关。我们花了上千年推翻统御主,如果我做事的方法跟他一样,那又有什么差别呢?”

纹转身直视他的双眼:“统御主是个邪恶的人。你是个好人。这就是差别。”

依蓝德微笑:“在你心中就是这么简单,对不对?”

纹点点头。

依蓝德半抬起身,再次吻她。“我们有些人会把事情想得更复杂些,所以你要多担待点。现在,麻烦你从我的灯光前移开,好让我能继续工作。”

她哼了哼,还是站起身,绕过桌子,留下一缕香气。依蓝德皱眉。她什么时候用的?她有许多动作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发现。

众多矛盾之处组成这名自称为纹的女子,香水是其中之一。她要进入雾中时,不会用香水,通常只为他而使用。纹喜欢不被人发现,但她也酷爱身上拥有香味——而且如果他没注意到她换了味道,纹还会有点生气。她似乎生性多疑且事事提防他人,但对她的朋友却是无可动摇地忠诚。她夜晚外出时只穿着黑跟灰,非常努力要隐藏自己,但一年前在舞会上见到她时,穿着礼服的她又显得无比自然。

不知道为什么,如今她停止穿裙装,也从未解释过为什么。

依蓝德摇摇头,继续专心在他的提案上。跟纹相比,政治似乎单纯许多。她双臂靠在书桌上,一边看着他工作,一边打呵欠。

“你应该去休息了。”他说道,再次润湿笔尖。

纹想了想,点点头,脱下迷雾披风,裹在身上,然后倒在他桌旁的地毯上。

依蓝德停下动作。“我不是要你躺那里,纹。”他有点好笑地说道。

“外面还有个迷雾之子。”她以疲累且模糊的声音回答,“我不会离开你身边。”她在披风中翻个身,依蓝德注意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痛楚。她正注意不往左身侧施力。

她鲜少告诉他打斗的细节。

他告诉自己,不要杞人忧天,但没有用。

强压下心中的忧虑,他强迫自己再次开始阅读。就在他快要读完,发觉有一小处可以修改的瞬间——

门上传来敲门声。

依蓝德烦躁地转身,不知道又是谁来打扰他。一秒后,哈姆的头出现在门口。

“哈姆?”依蓝德说道,“你还没睡?”

“很不幸,没错。”哈姆走入房间。

“你又这样熬夜,玛德拉会想杀了你。”依蓝德说道,放下笔。虽然纹有很多怪癖,但至少她跟依蓝德一样,喜欢熬夜。

哈姆只是翻翻白眼。他仍然穿着他标准的背心跟长裤。他同意当依蓝德的侍卫队队长时,唯一的条件是他永远都可以不穿制服。哈姆走入房间时,纹睁开一只眼睛,很快又放松下来。

“不过也来不及阻止你了。”依蓝德回答,“请问有何贵干?”

“我想你应该会感兴趣——我们已经辨认出想杀纹的杀手的身份。”

依蓝德点点头:“可能是我认得的人。”大多数镕金术师是贵族,而他对所有史特拉夫麾下的镕金术师都很熟悉。

“我觉得不是。”哈姆说道,“那些是西方的人。”

依蓝德皱眉沉吟片刻,纹精神一振。“你确定?”

哈姆点点头:“所以不太可能是你父亲派来的,除非他很努力在法德瑞斯城招兵买马,他们主要是来自于加尔得跟康拉得家族。”

依蓝德靠回椅背。他的父亲据守在邬都,泛图尔的祖地。法德瑞斯跟邬都隔着半个帝国之遥,有好几个月的脚程,所以他父亲雇用西方镕金术师的机率相当低微。

“你听说过灰侯·塞特吗?”哈姆问道。

依蓝德点点头:“西方统御区自封为王的其中一人。我对他所知不多。”

纹坐起身,皱眉:“你觉得是他派来的?”

哈姆点点头:“他们一定在等溜进城里的机会。最近几天城门的混乱交通一定让他们有机可乘,这意味着史特拉夫军队抵达以及对纹的袭击两件事是同时发生的,算是巧合。”

依蓝德瞥向纹。她迎向他的目光,他看得出来她不完全相信杀手不是史特拉夫派来的。依蓝德则没有这么多疑。几乎每个独裁者都派过杀手来杀他,为什么塞特要缺席?

是天金,依蓝德烦躁地心想。他从来没找到过统御主的宝库,却无法阻止帝国中其他的统治者认定他已经把天金藏在某处。

“至少,杀手不是你父亲派来的。”向来积极乐天的哈姆说道。

依蓝德摇摇头:“我们的血缘关系阻止不了他,哈姆,相信我。”

“他是你父亲。”哈姆说着,面露忧色。

“那对史特拉夫而言一点都不重要。他没派刺客的原因大概是他懒得动手,不过如果我们撑得够久,他就一定会。”

哈姆摇摇头:“我听说过有儿子弑父好取代他们的地位,但父亲杀儿子……不知道老史特拉夫的脑子是哪里有问题,居然想杀你。理论上……”

“哈姆?”依蓝德打断他。

“嗯?”

“你知道我通常很愿意跟你聊天,但我现在真的没时间谈这个。”

“噢,对。”哈姆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起身要离开,“我也该回去找玛德拉了。”

依蓝德点点头,揉揉额头,再次拿起笔。“记得要召集大家来开会。我们需要组织我们的盟友,哈姆。如果我们想不出个聪明绝顶的计划,这个王国可能就要完了。”

哈姆转过身,依然微笑着:“阿依,听你说得未免绝望。”

依蓝德望向他:“议会一团混乱,五六支大军阀全副武装准备对我们动手,几乎每个月都有人派杀手来刺杀我,而且我爱的女人正渐渐把我逼疯。”纹对最后一句哼了一哼。

“哦,只有这样啊?”哈姆说道,“你看,不怎么严重啊。至少我们的对手不是长生不老的神跟他全能的祭司们。”

依蓝德一呆,忍不住轻笑出声。

“晚安,哈姆。”他说完,转身回去处理他的提案。

“晚安,陛下。”

也许他们说得对。也许我发疯了、嫉妒了,或只是笨。我的名字是关,哲人、学者、叛徒。我是发现艾兰迪的人,也是第一个声称他是永世英雄的人。我是开始一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