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弘绪[1]题词

予卧病乱山中，求当世奇快事惬吾意者，杂录之，往往得妇人女子事为多，然不能遽成纪载。独金溪陈正夫[2]之配王氏，死节慷慨，震荡于吾耳目，则以予友傅平叔[3]为之传，徐巨源[4]为之墓表，足以发扬其生气。度他日吾纪载先成者，必陈烈妇也。其次则刘君元镗，记其妻妾捐躯于溪南陂，呜呜婉转，有凄风苦雨之致，然稍嫌其未尽[5]。如朱君泽之女与吾友许匏生之女，与婢类，甘白刃如饴[6]，龙宫蛟室，如其袵席，然访其轶事至再，仅获生卒之岁月与其地，余绝无所指，次以相告，予皆束之箧中。念古今奇妇人女子，赋性既与人异，其起居言笑，饮食嗜好，服饰器用技艺之属，必俱有甚异于人。当其大节未著，既忽略而不详察，及其轰然一旦，但以节烈一二语竟其生平，遂使古今奇妇人女子行迹，千百人如一人，若抄录旧文然。予悲之，欲为诸君据史氏法，勒成一书，不识其行迹可搜访否，或可搜访于里中？不识可搜访于四方否，又不识卧病如此，书竟成否？要皆未可，必之数也。

今年春，雉皋[7]冒子辟疆驰新刻数种，见寄中一帙，题曰《影梅庵忆语》，予阅之，纪其亡姬董君小宛，事至四十条，文采葩流，笔锋曲折如画，予惊起而太息，曰：嗟，董君，抑何其幸哉！董君之死，年仅二十有七，静艳而文慧而早世，斯已矣。而辟疆乃哽咽淋漓，往复不厌至于千百言。嗟，董君，抑何其幸哉！世之奇妇人女子，其惨苦固有万倍于董君者，诚得才如辟疆之流，论叙而表章之，庶足以鼓风雷而走江海，而惜乎其不遇也。辟疆言董君，著《奁艳》一篇，细字红笺，类分缕析，极为瑰异精妙。今距辟疆朴巢二千里，安得遄至其下，展读于碧甍[8]朱阑间，相与沥酒埋香之径，顾影而一欷歔乎？卧病山中，因书数语遥寄以慰辟疆，并附姓字于忆语。

豫章[9]陈弘绪士业

[1] 陈弘绪（1597—1665）：字士业，号石庄，江西南昌新建人；明末清初文学家、史学家、藏书家；清初屡荐不仕，隐居章江，辑《宋遗民录》以见志，晚年致力著述。

[2] 陈正夫：浙江苍南人，南宋咸淳四年（1268）戊辰科武进士，曾知滕州（今属山东枣庄市）。

[3] 傅平叔：即傅占衡（1606—1660），字平叔，江西临川人；明末清初文学家，为学贯通古今，与刘命清（字穆叔）合称“临川二叔”；有《傅平叔先生集二卷》留世。

[4] 徐巨源：即徐世溥（1608—1657），字巨源，江西南昌新建人；明末清初文学家，长于古文辞，著有《夏小正解》《韵蕞》《榆溪诗抄》《榆溪诗话》《逸诗》《逸稿》等。

[5] “其次则刘君元镗……然稍嫌其未尽”句：刘元镗有妻吴氏、妾朱氏。顺治五年（1648），归降清廷的江西总兵金声桓起兵反清，被清军镇压，刘元镗妻妾被清兵捕获，先后自杀，为烈女人物。《清史稿》列传中有记载：“刘元镗妻吴、妾朱，南昌人。元镗亦将家人避兵，兵及，弃抱中儿道旁厕而走，吴伏沟草。朱为兵得，絷（绳捆之意）以行，经溪，跃，絷绝，兵斫其颊，死。吴出草，行数十武，遇邻媪，脱簪求扶持。兵复至，吴握发仰天号曰：‘夫邪子邪！吾其死邪！’兵挟刃逐之，行赴陂死。”

[6] 甘白刃如饴：对死亡甘之如饴（感到像糖一样甜），表示甘愿承受死亡、痛苦。白刃，指屠刀。

[7] 雉皋：如皋的别称。江苏如皋是冒襄的家乡。

[8] 碧甍（méng）：青绿色的屋脊。甍，屋脊。

[9] 豫章：南昌的别称、古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