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婚事
临渊渔人
一、远方小城
当太阳刚落到亚拔山平缓的顶部时,我已经驾着漫游车到达了奥尔库斯船坞。一艘星际航船穿透火星薄薄的大气,出现在塔台舷窗的视野中。夕阳下,它如一只归途的海鸟,张开翼翅,做着最后的减速。
两个月前我就收到了“费城号”请求着陆火星中转站的信号,但当看到是一架研制于23世纪60年代的星云级民用宇航船时,我兴奋地叫了一声,这是一艘载人飞船!航船从塔台前呼啸飞过时,我清晰地看到它主体上加装的厚甲壳,四只对称分布的主翼,看起来像一只潜游的海龟。我用力向它挥着手,在想是否把那家伙一块叫来,毕竟上次有载人航船来火星已经是35年前的事,但我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只喜欢一个人待着。
对接舱门打开,喷出一股腐朽的气味,我刚咳嗽两下就听见一个女子的呼救声,“救,救命……”她声音让我想起生态舱中那只仅存的画眉,许久未听到陌生的自然人声让我一瞬有些恍惚,直到舱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影。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正驮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女人被压得身体弯曲,她费力地抬着头想对我说什么,但只是张了张嘴便晕倒过去。突如其来的情况让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幸好医用智能车快速出动,四只机械臂分别将他们抬进便携急救罩中。
医用智能车平稳地疾驰着,女人生命体征稳定,但她的眼球正在快速运动,像在梦魇中挣扎;而让我惊奇的则是那个男人,因为我从未见这么苍老的人,他的毛发甚至睫毛都成了灰白色,脸上如一片绝望的荒滩,他的嘴唇深深凹了下去,牙齿应该已经掉光了,如果不是高耸的喉结偶尔抖动,会让人误以为他应该已经死了很久。
进入中转站的医疗中心时,女人已经醒了过来,她的脸具有古拉丁人那种魅惑与纯真融为一体的神秘感,黑色的长卷发垂在腰上,“这里有人体打印舱吗?”她双手撑在急救罩边沿,身子斜着,随时会摔下来。
“这里是中转站,当然有人体打印舱,只不过……不经常用。”
女人跳下床,长期的太空旅行让她还没适应平稳的陆地,我扶住了她,她将一件东西塞到我手里,然后指着急救舱中垂死的老人,“这是他的虚体密匙,请帮他打印一副新的身体,他快要死了。”
三年前,我在检修中转站空调设备时,外闸门破裂,让我直接暴露在火星冬季零下120摄氏度的寒风中,那是最漫长的三分钟,当我被抬进急救罩时,我发现一半身体已经碎成冰碴,这是我最近一次来到中转站的人体打印舱。
我启动了打印预备程序,将老人的虚体密匙插入接口,回收舱中老人的嘴里吐出几个气泡,在脑数据上传完毕后,他的生命体征慢慢消失,随即被回收液中分子机器人溶解。
“现在是什么时间?”她问道。
“太阳旧历2935年。”我回答。
她想了想,“能不能告诉我星辰历?”
“星辰历银河域是……724年,其他区域我不知道。”
女人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天呐,安德鲁的身体已经107岁了!”
“你刚才有可能驮着现在人类最老的身体。”我打趣着,同时输入执行程序,回收舱旁边的打印舱开始工作,罐中的液体浮起了一连串气泡,蛋白质开始合成,碱基对正按照密匙中的信息开始编译。
女人总算松了口气。“谢谢,我叫泰特。”
“不客气,思勤。”我说。
泰特拨了下乌黑的头发,笑容有些腼腆。“他大概需要多久?”
“中转站的打印机器不常用,所以有些慢,”我看着操作板上的进度,“可能两三个小时吧。”
泰特环顾着打印室,显得有些局促。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带你参观一下火星中转站,”我笑着说,“权当看些古董,打发时间。”
“好,谢谢你。”
走出医疗中心,我们沿着中转站生态区茂密的植株长廊走着,循环风吹拂着椭圆的橄榄叶,带着一股清香,她闭眼嗅着,放松了许多。“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还有一个人,”我耸着肩,“不过可以忽略他,他的社交指数还不如一把按摩椅。”
泰特露出笑容,这时那只画眉从林叶中蹿出,在空中绕了一个圈,然后落在泰特的肩膀上,叽喳叫了几声。
我指着生态区的顶部,阳光将透明穹顶染成蛋黄的颜色,“其实火星中转站很大,如果有兴趣可以多待些时间。”
泰特犹豫了一下说:“等安德鲁醒来,我们就要离开。”
画眉又飞入了树林。
我有些失落,但很快转移了话题:“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泰特与我并肩走着。“我们本来从波江座蓝溪星出发计划去往猎户座的独刃星旅行,航程大概240年,可才到水卫一附近,安德鲁就被冬眠舱唤醒了,原来是‘费城号’的能源系统出现了故障,无法支撑我们驶向目的地。无奈之下,他没有再次进入冬眠,而是独自寻找附近的中转站求救,幸运的是经历了70多年,他终于找到了这里,我是七天前才被唤醒,第一眼看到他时我吓了一跳,以为遇到了怪物。”泰特自嘲地笑了。
“没人喜欢45岁后的身体,”我说,“不过他很勇敢。”
泰特肯定地点着头:“他是爱我的。”
“你们是夫妻?”我问道。
泰特惊愕地摇着头。“怎么可能?我们是情侣,”她反问我,“这已经很稀奇了吧?”
“那倒是,”我说,“今天很幸运,我遇到了人类的星际飞船,看到了一个老人,而且还碰到了一对情侣。”
“我们不可能总是在一起的,”泰特说,“我们只是想在宇宙里共同经历一些有趣的事,事实上我们出发前就商量好了到达猎户座星云就分开,我希望找一个未开垦的小行星,在那里独自待一段日子。”
我们走出郁郁葱葱的生态区,狭长廊道的下方是清澈的流水。“我有点好奇,你们为什么选择星际航船旅行而不是虚体密匙传递呢?”
“安德鲁和我都觉得星际飞船这种复古的旅行方式很刺激,而且我一直觉得个人的虚体密匙在星际两点间的中转站传递,不过是按照信息形式在宇宙中位移,虽然理论上是亚光速的旅行,但总缺少了一种旅行的感觉。”
我同意她的观点。“虚体密匙传递其实更贴切的名字应该叫传真机,只不过很早之前就被一个古董占用了。”
泰特脸上显出了两个酒窝。我们来到中转站的观景区,太阳已经半掩在亚拔山后,绵延的盾形山脉像守候着古老星球的忠诚卫士,我们在窗边坐下,智能侍者从自己的腹仓中取出两个杯子,它的体内同时发出“嗡嗡”的搅拌声。
“火星中转站的咖啡豆应该是最纯正的改良种。”我得意地介绍着,智能侍者已经伸出鹤嘴管为我们倒上了黑咖啡。我品味着苦涩后的香醇,感叹道:“星际移民纪元以后,人们不断从这里出发,去往未知星辰,几百年的时间,拓荒的范围越来越大,现在想想,这里反而成了距离大多数人第二遥远的地方了。”
“第二?”泰特疑惑地问。
我指着全景舷窗外,太阳旁那个暗淡几乎不可见的淡蓝色星体。
泰特明白了过来,是地球。泰特若有所思。“那个地方应该已经没有人类了。”
“永远不要低估古老的星球的吸引力。”我立刻反驳道。
“拓荒者的脖子都是硬的。”泰特笑着说,那是最早一批拓荒者中流传出的谚语,意为拓荒年代人们的眼中只有未知的航向,却不会回头留恋曾经的地方。
“古老远没有新奇有吸引力,尤其在光年尺度下。”泰特笑着喝了口黑咖啡,眉毛立即扭成一团,她咳嗽了几下。“也许你也应该考虑离开这个中转站,去往更远一点的地方。”
我呷了口咖啡。“不要以为这里像你见到的那般无趣!”
泰特自顾看着火星无垠荒原上几条隆起的褶皱,那是亿万年前的河道。“也许过不久这里也会变成地球那种荒芜吧?”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我暗自庆幸,同时压低着语调,让声音显得厚重而平实:“事实上五十多年前我才去过那里。”不等泰特反应我又补充了一句:“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
泰特睁大眼睛,闪着棕色的眸子。“婚礼?”
“那次经历……即便我身体经过了重新打印,那一幕幕仍然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其实也正是经历那件事后,我对物理距离上的拓荒彻底失去了兴趣……”
泰特将信将疑,却难掩好奇。“能不能给我讲讲?”
我得意地说:“这个故事可能很长。”
泰特狡黠地笑道:“如果没意思,我会半途驾驶‘费城号’去海王星,听说那里正在进行着凡柯的艺术冰展,也许更有趣。”
智能侍者适时为我添了咖啡,我用手指沿着杯口画了几个圈,故事也开始了。
五十二年前的一天中午,火星正处于长达六个月的秋季,北半球刮起了沙暴,舷窗外除了一片耀眼的橙色尘土,其他什么都看不见。我正无聊地处理着几个星际旅行者虚体密匙中转的申请,这时我收到了好朋友沈兆一的邮件。
沈兆一和我一同在火星长大,是我儿时唯一的玩伴,他有着一头卷曲的黑发,眼睛深邃,不爱说话,智商却达到了150,在火星穿梭机比赛中我从未赢过他。后来,他前往比邻星三星学院进修物理学,我们的联系便越来越少,这几年甚至没了消息,但让我奇怪的是,邮件的发送地址竟然就是地球。
当我打开邮件,虚拟屏上却没有任何内容。难道这是沈兆一的恶作剧吗?可我了解的这位老朋友是一个完全没有幽默细胞的人,他从小就执拗认真,不会留下任何犯错的可能,这也是我为什么穿梭机一直赢不了他的原因。
我以为是邮件系统出了故障,又重新打开,还是一片空白,我有些气恼和沮丧,但当我第三次打开邮件时,邮件的内容出现了。
竟然是一封请帖,他要结婚了!自从星际移民时代后,空间无限扩大,人类通过虚体密匙技术实现以纯信息形式的光速级移动,拓荒时代最重要的功绩便是建立了散布宇宙的殖民通信站,也就是后来的中转站,只需要按下人体打印舱的启动键,虚体内的信息下载完毕,你就如同坐着一列封闭列车,舱门打开时你已经到达目的地。但这种星际旅行使人类社会产生了两个变化:一是人类群居密度一再降低,现在小得如同掉进汪洋中的沙砾;二就是在人体打印这种生命无限延续的技术得到伦理制度的包容后,自然繁殖陷入低潮,而婚姻这种古老的、繁冗的、缺乏星际移民时代特性的习俗逐渐消失,新一代诞生的人类或许根本不知其所谓。
沈兆一的婚礼是我听到和参加的第一个婚礼,时间在一个月后,地点在地球亚洲大陆东部的一座小城。我望着舷窗外似乎没有停止迹象的沙暴,做出了一个决定,驾驶穿梭机前往地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这种方式可能包含着更好的祝福在里面。
经历了一个月的行程,穿梭机降落在尧城宇航中心。据说这座小城是人类文明最早的发源地之一,地壳变迁,大量的原始森林草地被深埋地下。在工业文明初期这里盛产煤矿铁矿,资源枯竭后,导致了急速的衰败。星际移民纪元后,尧城是最后几批移民点之一,如今这里95%以上由智能体管理,更像一个大的工厂,制造着简单的能量储备单元。
能控车载着我向沈兆一指定的地点进发。当时正值尧城的初春,平坦的大地上湿漉漉的,却还没长出草,掉光叶子的杨树林也没复苏,除了路面上偶尔出现一些智能运输车,再没动态的事物。空气中过高的含氧量让我有些昏昏沉沉。我正半梦半醒,能控车突然紧急刹停,我感觉到摇晃,急忙抓住舱内的扶手,摇晃持续了大约三十秒。能控车随即又启动了,屏幕上显示刚才发生了低级别的地震,因为这里处于板块交界,属正常现象。
前方出现两座灰色荒山,能控车从中间驶入,穿过狭窄的垭口。在进入山谷的一刻,我眼前一亮,像进入另一个世界:山体的内侧是鲜活的青色,长满地毯般的苔藓;山腰处一丛丛野沙棘已经长出了嫩绿的果子,山谷草甸上野花绽开,红白蓝紫。放眼宇宙,这种风景也是少见的古典美,将婚礼放在这里举行,想不到沈兆一还是一个浪漫的人。
我下了车,地面一条方石条砌成的窄道蜿蜒至山谷深处,两边的青草长至脚踝,踩上去十分柔软。我刚走几步便差点跳了起来,草甸里横着一只硕大的黑色靴子,靴子的主人是个中年男子,他像是睡着了,呼吸声十分粗重。
正当我试图唤醒他时,他忽地睁开了眼睛,弹簧一般坐了起来,如梦初醒地看着周围,最后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怎么会晕倒?”他使劲拍了拍后脑,又问,“我晕倒了多久?”
这两个问题我都无法回答他,他已经兀自站了起来,抬起粗壮的手臂,他的手背上闪出一串数字,是一组时间,他重重吐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原来只有二十分钟。”
他又盯着我。“你是谁?”
“思勤,来参加沈兆一婚礼的。”我伸出手。
他的表情变得些许和善,但目光仍然很锐利,他也伸出手。“莫里斯,也是来参加婚礼的。”
他的手掌几乎包住了我的手。“你怎么会晕倒呢?”
莫里斯挠着自己竖起的寸发,额头上多出了几道皱纹。“我刚走进山谷时,忽然就站不稳了,本来以为是临时打印的身体不够结实……”
“刚才发生了地震,但也不至于晕倒。”莫里斯忽然问我:“你进来时,有这些花草吗?”
“这里的花香我在外面就闻到了。”我说。莫里斯俯下身子摘下草丛中的一朵花,凑近他的鹰钩鼻。“我遇到了奇怪的事,”他说,“我进来时,谷里和外面是一样的荒芜,但我只晕倒了二十分钟,这里却变成了这样。”
我看着满地的小花,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但莫里斯那副刻板的脸上,似乎没有说谎的迹象,我推测道:“这里附近全是能量工厂,刚才的地震,可能引起了能量单元的泄漏或是其他什么的,这会让植物加速生长。”拓荒者在新的行星建立生态区时,常用这一种粗暴简单的方法灌溉播种后的土壤。
莫里斯想了片刻,然后说,“我们走吧。”
步道的尽头,是一座三层的宅邸,铁艺大门敞开着,花园里的杂草长得很高,像是很长时间没人打理。我们没有如期见到沈兆一,继续走进一层大厅,里面空空荡荡,又暗又冷,还是没有人。我正自狐疑,莫里斯拍着我的肩膀,大厅的侧面有一部电梯。
令我们没想到的是,电梯并不是通往楼上的,而是向下的。整整五分钟,轻微的失重感让人有些不安,莫里斯开始在电梯里踱步。“他是要在矿井里举办婚礼吗?”
我说:“也许他不想被很多人发现吧。”
正在这个时候,电梯开始颤动,随着高速下降愈发剧烈,又发生了地震!我来不及呼救,电梯便开始减速,应急闸门发出一阵刺耳的鸣叫,轿厢像要被撕碎了……过了大约十几秒,电梯终于停了下来,我和莫里斯后背紧贴在厢体上,双腿弯曲,大口喘着气,衣衫被冷汗濡湿。
莫里斯咒骂了几句,他将手指伸进电梯门的缝隙中,耸起肩膀,鼓起结实的三角肌。一阵喀啦喀啦的响声之后,门竟然被他扳开了,但结果却令人沮丧,门外只是一堵带着霉斑的水泥墙。
莫里斯愤怒地一拳打在墙上。“也许我们可以上去看看。”我指着电梯的顶部。莫里斯轻松地爬到轿厢顶部,他伸出一只手,将我也拉了上去。一阵阴冷的风吹在我脸上,莫里斯发出沙哑的笑声,原来我们恰好停在电梯井的一个通道旁。
通道长得像是没有尽头,莫里斯快步在前,我吃力地跟着,周围只有厚重的水泥墙和浑浊的顶灯,我们走了很久,却始终没有看到终点。
前面的莫里斯也停了下来,他擦着额头上的汗问我,“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正绕着一个巨大的环在转圈?”
我摇了摇头,指着自己身上。
“你的外套怎么不见了?”莫里斯问。
“我把外套丢在了通道里做记号,可是我们走了这么久并没有再次见到我的外套。”我对着莫里斯画圈,我的手指越来越趋向于中间,“我们在走一条旋涡形的道路。”
我们只好继续向前走去,可没走多久莫里斯竟消失了,我诧异地跑了几步,侧面一道浮光掠在我的脸上,那是水泥墙上的一扇门,莫里斯在门口。下一瞬,他庞大的身躯机敏地闪避到一旁,一道刺目的强光便直射进我的眼里。
二、地堡来客
这个不知深入地下多少米的斗室里弥漫着酸朽的臭味,我本能地向后退,用手遮住眼。我听到莫里斯急促的喘息声,像头掉进陷阱的野兽。强光不稳定地晃动着,我能感觉到有人在一步步靠近,但我的后背已经抵在通道冰冷的墙上。
“思勤?”
他认识我?但我却对这个阴郁的声音有些陌生。
强光移到了地面,我眯着眼睛,立刻辨认出了多年前那个身形,沈兆一!兴奋顿时让恐惧烟消云散,我激动地向他跑去,沈兆一却急忙伸出手说了句“小心”,但我来不及反应,额头上就发出一声闷响,我仰面倒在地上,剧痛伴随着温热的液体从我头上流下。沈兆一收起手中的光源,将我扶了起来,用手按在我的头上,他的声音有些微弱,“这里布设了很多功能管道,很危险的。”
我抓着沈兆一的手臂,发现他身上汗涔涔的,但我无暇考虑这些,问了一串问题:你之前躲哪去了?你怎么到地球了?你怎么在这里出现了?……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忽地转头,莫里斯正摸索着向斗室的深处走去,那里也有一道光缝,好像是另一扇门,沈兆一快速抬起手,他手上的控制板闪了闪,那道门“砰”地自动关上,险些夹住莫里斯的鼻子。
“刚才发生地震,地堡里的设备发生了损坏,里面发生了故障很危险,不要进去,”他看着莫里斯,“我带你们去大厅吧。”
莫里斯站在紧闭的门前像一尊雕塑,几秒钟后他说了句“好”。
很多年没见,我一路上不停地问了沈兆一很多问题,但他却有些心不在焉,也许此刻他的心思全放在了婚礼上。我们又走了很久,果然如我预料的一般,在这个螺旋形通道靠近中心的位置,有一个向下的舷梯,我们向下走了大概十多层,终于看到了出口处的光。
相比方才那条又长又暗的工事通道,出口外则美得像个童话世界,这里是沈兆一举办婚礼的厅堂,光源充足,空间宽阔,顶上精美的水晶灯折射着绚烂的光,光斑像珠子一样散落在厅堂里,有的映在墙壁的抽象画上,有的融入红色地毯的精致图案里,有的钻进柱台上的玫瑰花蕊中……只是我心里总有种异样的感觉,环顾四周,却一时也想不出来。
沈兆一站在红毯上。此时我才发现他身上只是披了一件浴袍,头发湿漉漉的,裤脚处还淌着水,显得有些滑稽。
厅堂一角宾客区的沙发上,已经坐着两个人。女人长得很美,有着古日耳曼人的面孔,眼眸明媚,鼻梁高挺,棕色的长发垂在腰际,身材高挑而丰满。她目光朝向这边,修长的眉毛挑了起来,显得有些不悦。旁边的男人长相普通,但眼睛很亮,长着茂密而卷曲的黑发,上唇留着整齐的短须。他脸上带着笑,看起来有些神秘。
沈兆一说:“今天的宾客已经到齐了。”他微垂着头,目光落在红毯上,“很抱歉,我去换一身衣服。”说完自顾走到厅堂后侧,那里有一个门洞,他拖着步子走了进去。
我来到沙发处,坐了下来,男人看了看我,笑着说,“朋友,你的额头上还在流血呢。”
我轻按着伤口,“不碍事,思勤,沈兆一的好朋友。”
“我叫埃迪。”男人说完正准备介绍旁边的女人,她转过头,简短地说了句:“玛雅,沈兆一的同学及前同事。”
而莫里斯则似乎对婚礼现场更有兴趣,独自参观起来。
埃迪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审视,“思勤,我一直困惑于一个问题:这场罕见的婚礼至少可以把太阳系内三分之一的人都吸引过来,可为什么最后来的只有我们四个?”
“你错了,没人会在意这种事,”玛雅插话道,“婚姻已经被人类自然淘汰掉,没人会喜欢这种反自由的倒退,不知道沈兆一为什么还会做出举办婚礼这种荒唐事。”她反问我:“你知道他这种自我束缚行为的原因吗?”
我则对刚才埃迪的话充满疑惑,“沈兆一为什么要去吸引太阳系的人类?史料记载的婚礼习俗,只需要最亲密的人参加。”
埃迪用修长的食指整理着胡须,意味深长的笑着,“这就要问你的好朋友了,他向全宇宙发送了他要举办婚礼的广播,我的请帖就是通过广播信息收到的。”
我怔了一下。“宇宙广播?”
埃迪展开手,掌心弹出虚拟屏,上面显示着他收到的请帖,内容与我收到的一模一样。
我呆住了,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你的意思是你并不认识沈兆一?”
埃迪摊着手说:“我们之前从未有过任何交集。”他的眼睛狡黠地闪烁着,让我不相信他说的话。
“我也不认识沈兆一,”莫里斯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身后,“我收到了宇宙广播,所以就过来了。”
我的头像被铁板重重拍了一下。
埃迪手上的虚拟屏出现一套精致的书,“我是一名人类古文明学者,最近正在为自己的新书《文明之矿》搜集素材。人类从远古的氏族婚姻到婚姻保护再到现在几乎消失,这个过程很有趣,但要让读者真正感兴趣,我需要描绘出一场真正的婚礼,幸运的是我正在奥尔特星云中转站旅行时,收到了沈兆一的请帖。”
我沮丧极了,原本以为这会是一场许久未见的好友聚会,可朋友似乎一点不重要,我接收到的不过是沈兆一通过宇宙广播发送的无数邀请之一。
“我祝福沈兆一,但对于陌生人……”玛雅双手交叉在胸前,“我觉得你们的行为很可笑,消耗大量的能源回到衰老的星球,就为了参加一场复辟的仪式?难以想象星际移民纪元时代,人类在征服星辰中正苦于种族的渺小而无法管理所辖的殖民星,却有人会喜欢参观婚姻这种消极、羁绊的活动。”她瞥了眼埃迪,“听说在21世纪的时候还有一种囚禁低级生物的地方叫动物园,用于满足人类窥探原始生物习性的欲望,这在本质上是否一样?”
埃迪脸色沉了下来。“你是一个星体的管辖者?”
“不,”玛雅否认道,“是小行星带上的十二颗矮行星。”
埃迪连说了几个“了不起”,笑容又回到脸上。“这就难怪了,星际拓荒派都是狂热的绝对自由主义者,星辰会的教义使你们对任何可能阻碍拓张的限制都强烈排斥。对了,你说的动物园里通常会关着一群黑猩猩,它们之中会有一个首领,这个群体中只要哪只黑猩猩对首领提出反对,就会遭到强壮首领的痛打,直到没有异议,这听起来是不是有些熟悉呢?”
玛雅站了起来,她低头盯着埃迪。“我送你教义中的两句话,一句是‘客观存在即现在的真理’,另一句是‘谁会在意蛀虫的抱怨?’”
埃迪的胡须翘了起来。“那些教义无非也只有两个原则:一是打着全人类的名义,二是让无知的激进分子不顾一切地去抢占宇宙资源。”
玛雅说:“就算再过一千年,人类也无法消化现有航行边际范围内的资源,更何况人类对宇宙的探索仍在不停地扩张,所谓抢夺资源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抢夺与数量无关,”埃迪笑着说,“我的《文明之矿》第一卷已经在宇宙广播了,里面有新兴教派近一百年的演化过程,从逻辑上讲这有点像是对古老教会的趋同,至于你们的行为自然也可以得到预演。”
“我对你的书一点也不感兴趣。”玛雅冷冷说,“在我眼里,你所做的事情,在这个时代没什么意义。”
埃迪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僵住了,“我的作品播及猎户座悬臂,读者上百万人,而你们这群甚至没有走出太阳系的宇宙拓荒者,更像个笑话吧?”
玛雅脸色涨红。“三年时间就可以让你通过虚体密匙传递走出太阳系去往更远的殖民星,但你似乎忘了,让你以近光速旅行的是宇宙中分布的一个个中转站,这些都是拓荒派七个世纪以来的不朽成果,你现在站在这里,又有什么资格评论我?”
“我没有否认拓荒派的伟大,但这并不等同于别人要理解你的傲慢,顺便我还要告诉你,绝对自由主义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绝对自由的结果只能是极端保守!”
两个人争吵了很久,莫里斯充耳不闻,但我感觉头上的伤口要再次崩开了,我向他们挥手。“两位不要吵了,这只是一场婚礼而已,不会影响人类进步的。”
“我真的不该来!”玛雅气恼地坐到沙发另一侧,埃迪则走到花台若无其事地赏玫瑰,花瓣被他沉重的鼻息吹得纷纷扑倒。
过了一会儿,玛雅转头盯着我。“你和沈兆一是朋友?”
我不自信地点头。“你和沈兆一是同事?”
玛雅纠正道,“是同学也是前同事,我们曾一起在三星学院进修物理学,主攻实验物理,他是一个天才,后来我们一同留在了S-LHC超级强子对接机实验组。”
可能玛雅是这里除了我以外,唯一一个与沈兆一相识的人,我对她自然产生了好感。“他很聪明,如果这世界上有100种天赋的话,沈兆一肯定拥有99种。”
“剩下的一种是幽默?”玛雅和我同时笑了。
但玛雅很快又收敛了笑容,脸上反而带着忧郁。“我曾喜欢过他,不过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来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自从那次实验事故后……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的心跳猛地加速了。事故?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其他两人的注意力也立刻被玛雅的话吸引过来。
“什么事故?到底怎么回事?”我追问着。
“三星大学是20光年范围内物理学科最强的星际学校,理论物理和实验物理都处在人类科技的领先地位,”玛雅回忆道,“海森堡行星地下6000米有一座超大型高能粒子对撞实验室,外界将它称为天国之扉。”
“天国之扉……”埃迪恍然,“你说的是那次事故?”
玛雅没有搭理埃迪,继续着她的回忆:“人类将活动半径扩展到10光年只用了100年,可建造这座实验室却花了150年,它可以说是人类穷尽智慧和能源所建造的粒子对撞实验室。我们的实验任务就在那里,沈兆一是一个实验物理学的天才,他参与设计了‘创世’实验的重要部分,并在实验组中负责一部分对撞结果记录,按照实验所设想的,我们将真实制造出微型宇宙的诞生,如果成功,将奠定定向对撞结果的基础,也许真的可以叩开天国的大门……
“你们无法想象27900个磁体共同作用时,七万亿个质子在31675米长的跑道中无限逼近光速时的景象,你仿佛站在宇宙的制高点,观赏从绝对寂灭到亿万星辉的创世瞬间。”玛雅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了下来,“穷尽人类的想象力我们也法预测这个实验所能制造的危险,尽管制冷分配系统中注满了整整130吨的液态氦,所有磁体温度降低到0.97开氏度以中和质子束对撞时瞬间爆发出的超过1500亿开氏度的高温,那里是一个极寒与极热并存的险境,加上致命的高能辐射和可能引发的多级核爆炸……”
我听得浑身发麻。
“事故没有预兆地发生了,我们在每一个环节上都推敲过无数回,可仍然无法预计所有可能。一处加速环突然失控,质子束的方向发生了微小的偏移,可眨眼间它就演变成在真空跑道中来回撞击的能量束,就像盛怒的天神甩出灭世的皮鞭……事故发生后,我随着其他的实验人员躲进了安全舱中,而高能粒子束最终切开了跑道。在我们乘坐的安全舱被弹出地表时,我感受到了这一生中遇到的最恐怖的怒吼……”玛雅不由抱紧双臂,身子颤抖,“直到现在仍有一件事让我无法理解:劫后余生的人对我听到的那声怒吼有着不同的记忆,有人什么声音都没听见,却看到了一只巨型兽爪形状的气团,爪心上长着一只漆黑狰狞的眼珠子;有人听到了声音,却是像呓语般的呢喃,如揭开了一段深埋的咒语;有人则感觉气温骤降,如一柄冰冷的尖刀刺进心窝……那场事故引发了海森堡星7.6级地震,三星学院大半建筑被破坏,事后很多人出现了精神崩溃,S-LHC实验组也在之后解散,几乎没有人留下……”
“新巴别塔的倒塌,上帝再次拒绝了人类!我记得八年前宇宙广播中的那篇报道。”
“沈兆一呢?他怎么样了?”我焦急地问。
玛雅从噩梦中惊醒,她喘着气。“安全舱中没有沈兆一,他没有逃出来。”
我捂着心口,想象着沈兆一在人类制造的能量巨兽的咆哮中的渺小和绝望。
半晌,埃迪问道:“沈兆一是怎么获救的?”
玛雅说:“‘创世’实验之前,我们每个人进行了虚体密匙的同步备份。”
一直沉默的莫里斯忽然说话了:“如果人体处于激活状态,虚体密匙同步备份就严重违反了《人类法》。”
埃迪仔细观察着莫里斯,然后说:“如果从秩序层面考虑,要维护虚体密匙在星际间有序传递,虚体密匙备份就必须是严格管控的行为,因为这动摇了虚体密匙存在的根基。”
三、神秘花房
泰特眨着眼睛,眼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迷茫。“埃迪是什么意思?”
我解释道:“这是一场历时很长的科学与伦理的博弈。在虚体数据技术发明后,人类意识可以与肉体分离。这却在随后的五百年里引发了道德伦理、存在的确定性、永生谬论等一系列激烈而漫长的争论。关于虚体的定义和使用规则在《人类法》中被修改了53次,但激烈的争端至今仍然没有平息。核心问题主要聚焦在三点:一是虚体与灵魂的区别,二是打印人体造成的人种异化和编辑风险,第三也是最现实和核心的问题,即本我的确定与保护。因为虚体技术的存在,要面对的一个最直接的问题就是虚体可以实现多个存在和传递,这对于人工智能发展是进步,但对于人类而言是灾难。独立的个体是不允许多个活体同时存在的,那将直接导致本我失去意义!这也使虚体刚出现时,这种脑机数据传递技术受到法律的严禁。扭转这一情况的是虚体密匙的出现,与其说这是一种顶尖的量子加密技术,不如说虚体密匙的多重限制让虚体更像人的灵魂。它秉持虚体的独立性、唯一性、自主性为三大基本原则,有效地确定和保护了本我的特征,从技术的理论上,消除了本我多重存在可能。
“但理性筑造的藩篱无法完全消弭人类感性上的恐慌,正如名著《人类信息史》扉页上那名绰号‘夜刺’的黑客留下的那句名言:‘秘密总有破解的一天。’对于虚体的失控,人类从未真正安心过。虽然在其后百年星际拓荒的大潮下,这个问题逐渐被虚体密匙传递带来的便利和繁荣所掩盖,但这个古老的禁忌如荆棘般隐没在人类最脆弱的肌理之中,只要稍被牵扯,这道心理防线就会瞬间崩塌。”
泰特若有思地点了点头。
窗外的傍晚,岩原之上万物寂静,不知有多少保持着千万年前的状态。我端起咖啡,让这种苦涩与香醇混合的神奇液体缓缓流入喉咙。我整理了下思绪,继续讲起了故事。
埃迪说得没错,虚体密匙同步备份是游走在《人类法》边缘的一种危险做法,但如果考虑到当时“创世”实验数据结果的宝贵程度,这种做法又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只会讨论合理,而不会在乎其他的玄学。”玛雅冷冷地回应莫里斯的质问。
莫里斯则盯着玛雅,声音低沉而沙哑:“没有规则,必然会出现更坏的事,也许已经发生,只不过隐藏在了黑暗中。”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后来呢?沈兆一的身体得到了重新打印,他又回来了?”
“只是缺失了事故后的记忆,”玛雅说,“当时看到他从打印舱中醒来,真的让人很欣慰。”
“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事?”埃迪的眼神透着猎人般的敏锐,“如果这就是结果,你是不会来这里的。”
玛雅盯着埃迪,眼中的愤怒渐渐化为悲伤。“实验事故后,救援队用了整整三个月才挖通垮塌的竖井。当他们再次深入地下时,发现了让所有人震惊的事:天国之扉竟然大部分是完好的,甚至一些仪器仍在正常动作,想到学院里大半被炸成废墟的景象,让人觉得这是走进了幻境,”她看着厅堂后方沈兆一离开的那道门,“这其中就包括他所在的实验区。”
埃迪惊呼:“你的意思是当时沈兆一还活着?”
多个本我的存在!问题的严重后果不言自明。莫里斯冷冷说道:“看来最坏的事发生了。”
可玛雅却摇了摇头说:“不,他所在的实验室承载着记录的任务,距离事故点很近。虽然我不能解释为什么许多仪器仍然完好无损,但人体在那个能级的能量爆发中不可能存活,他们会被能量流分解成原子级的尘埃,事实上在救援组到达时,也的确没有探测到任何生命信息,沈兆一凭空消失了一样。”玛雅看着众人,“可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当他们穿着厚厚的防辐射服走进沈兆一的实验室时,他们在探测器中找到了一组信息。更加让人震惊的是,这组信息的记录时间就是他们走进探测室那一瞬间。”
“才探测到的信息?”埃迪变得有些亢奋。
“后来这组信息在实验室得到解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些信息中竟然掺杂着沈兆一的部分虚体信息,密匙被打破了……”玛雅说,“但虚体信息支离破碎,无法拼凑出可理解的含义,而他的虚体信息为什么会存在于粒子对撞后的辐射中,也是一个谜。”
我想了想:“问题出现在这些虚体信息之中?”
玛雅微微点头。“实验失败后,每个参与者的心中都留下了一个梦魇,这段虚体信息不管是否有意义,对于沈兆一来说都不会是有利的,可在迂腐《人类法》前,虚体的完整性是受到高度保护的,任何人无权隐瞒它的存在,而选择权掌握在当事者手中。”
“沈兆一选择了载入这段信息?”我问。
“对,他太过执着了,认为也许零散的虚体中可能会记载着重要的实验数据。”玛雅说。
不祥预兆笼罩在我的心头,“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那段虚体信息载入他的大脑后,我只见过他一面,之后他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在收到这封请帖前,再没有他的任何音讯,”玛雅说,“但那最后一次匆匆擦肩而过时,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如果说之前他眼里是对实验偏执的热情,而那一次,我好像看到了深渊中的眼睛……你们没有经历过那次恐惧,不知道它给我们带来了什么。从那时起,我一直在努力忘记,但其实很多人和我一样,愈发想知道那魔鬼到底是什么,直觉告诉我沈兆一的虚体信息碎片肯定让他多知道些什么。”
这时,厅堂后侧的门被打开了,沈兆一穿着整齐的银灰色礼服走了出来。他的精神也比之前好了许多,他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安心了许多。
他向我们招着手。“莫里斯先生。”
莫里斯盯着沈兆一。
“请随我到花房。”沈兆一再次走进身后的门,莫里斯步子很小,显得有点犹豫,但还是走了进去。
厅堂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埃迪试图从玛雅口中再探寻一些关于天国之扉事故的事,但玛雅始终保持着冷漠。过了大约十分钟,玛雅的手背亮了一下,显出一串数字,她皱起了眉毛。“沈兆一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婚礼迟迟不开始,除了让我们去看他那个古怪的花房,就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没你这个管辖者在,那十二颗矮行星要乱套吗?”埃迪调笑着。
玛雅用另一只手挡住手背上数字。“你不用挖苦我,你用的也是临时打印体,寿命不会比我长到哪去。”
他们选择的都是短时星际旅行,在主本体被中转站集中管理下进入无意识休眠,在旅行目的地会打印出一副临时身体,这种身体在短时间内与正常人无异,但寿命与旅行日程绑定,时间一到,就会自然死亡被回收,只有脑中信息会被传回休眠的本体。这种方式主要是可以极大地缩短虚体传递的伦理协议审核时间。
“既然来了,就安心地等待,你不也有想知道的事情吗?”埃迪笑着劝道,“临时打印的身体,寿命再短也足够参加一场冗长的婚礼。”
玛雅眨了眨眼。“希望不要再让人等太久。”
我恼怒地说:“这是沈兆一的婚礼,如果你们保留着基本的善意,乐意送上祝福,请留下。如不,那我也希望你们清楚,这里不是实验室,也不是图书馆!”
“我很欣赏你这种处理人际关系的方式,”玛雅托腮打量着我,“但也许沈兆一并不这么认为,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场婚礼会放在地下2000米的地方进行?”
“我……这是他的权利。”
“也许是因为他一直没有放弃粒子物理实验呢?要知道这个深度可是粒子对撞的绝佳场所呢,这也许是他的一场行为实验……”她笑中带着一丝嘲讽。
“思勤,你还没有进过那个花房吧?”埃迪笑着问我,“虽然历史资料中没有记载,可根据沈兆一的说法,这个花房是好友送祝福的地方,我和玛雅在你来之前都已经进去过了。”
埃迪的话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我竟然排在最后!玛雅用安慰一个受挫小孩子的口吻说:“思勤,这也没什么好介怀的,里面只是摆放着一些不鲜活的花而已,还有一面玻璃墙,其余的乏善可陈。我对着中间那个花台,实在酝酿不出祝福的情绪,后来多亏发生了地震,终于可以让我逃了出来。”
玛雅的话音刚落,就又发生地震了。可能是靠近震源的缘故,婚礼厅堂摇晃剧烈,顶灯的一串串水晶撞得叮当响,脚下的地毯翻涌起来,我紧紧抓着沙发扶手,如坐在湍急河流中的舢板上。
地震持续了大约半分钟,旁边的玛雅和埃迪全都面色惨白。“什么鬼地方……”埃迪急忙捂着嘴跑到角落的花台呕吐起来。厅堂后侧的那扇门突然被重重推开,莫里斯走了出来。他双眼血红,面部表情狰狞,脖颈上爬满青筋,硕大的拳头对着空气乱挥,脚下却磕磕绊绊。他下巴吃力地开合着:“救我!”然后便倒在地上。
我和埃迪费了很大劲才将他扶到沙发上。
他神情恍惚,脸上红肿,像被灼伤了。
“发生了什么事?沈兆一呢?”
“光……强光……”
“沈兆一呢?”
莫里斯晕了过去。
我们三人各自疑惑,这时玛雅忽然指着我,脸上露出惊诧表情,“你的额上……”
埃迪的目光也落在我的额头,他忽然扑过来,双手按住我头的两侧,几乎把脸贴在我的前额,我闻到了他嘴里胃液的味道,我用力推开他,“干什么?”
他神色古怪,“你额头上的伤疤不见了。”
我下意识摸着前额,吃惊地张大了嘴,那个伤口真的不见了,只是有点痒。
“不可能这么快愈合,”埃迪的目光像绳索一样锁在我脸上,“你需要解释一下。”
可我更是一头雾水,这时又听见玛雅惊恐地说:“你们看,墙上的画!”
墙壁上原本挂着三幅由垂直线条构成的抽象画,意境就像打开了几扇小窗,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可此时画作完全变了,线条像互相之间产生了吸引,它们汇聚交织起来,形成一团团黑色乱麻。
玛雅声音颤抖,“他一定见到了那个魔鬼……”埃迪走到画作前,然后又一溜烟跑到刚才自己呕吐的花台旁,身子俯在地上看了半天,接着又跑到其他花台附近,他仰头思考片刻,对我们说:“这里还有。”
我和玛雅走了过去,同时发出惊呼。这是一幅更为诡异的景象,一枝玫瑰花竟然嵌进了花台之中!花台的石料是一种坚实的花岗岩,而娇弱的玫瑰花像掉进了融化的可可里,半边花瓣露在切割平整的石面外,埃迪伸手去摘,花瓣被撕了下来,他凑近鼻子闻了闻,“是真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想你也不会认为这是魔法。”埃迪盯着玛雅。玛雅很快恢复了冷静,她盯着花台思考了一会儿说:“这里发生的怪事其实只用一句就可以概括,时空错乱。我们刚才经历了一段不稳定的时空。”
埃迪有些狐疑:“是因为刚才的地震?”
“不,地震也是表现出来的形式,”玛雅的目光在厅堂里扫视了一圈,最后锁定在后侧那道门上,“这附近可能存在着一个强引力场。”
我看着数百颗水晶组成的顶灯问道:“如果是那样,为什么复杂的水晶灯却没有发生交叠?而你们身上也没发生任何变化?”
“强引力场的不稳定也会造成非均质的结果,我们现在只是从眼前的结果去推测原因,这些猜测都没有意义,”玛雅说,“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让这里的主人来解释一切。”
埃迪抿了抿嘴,思索着,“参加这场婚礼,除了危险可能一无所获,也可能有意外收获。”
“我不认为沈兆一会有什么阴暗的目的,找到他问个明白不就行了。”我们向着厅堂后侧的门走去。这时我们的身后传来一阵闷响,是莫里斯从沙发上摔了下来。他沉哼一声,坐了起来,“你们干什么去?”
“找沈兆一。”
“等一下!”莫里斯撑起身体,他睁着红肿的眼睛,“你们必须跟我一起去,因为沈兆一是一个极端危险的罪犯,我刚才差点就……被他杀死!”
四、视界之外
莫里斯向众人亮出手掌,掌心出现一个亮斑,是警徽印鉴,“我隶属猎户座警察总部,来地球调查犯罪案件。”
埃迪问道:“地球好像不是猎户座警察总部的管辖区吧?”
“可地球警局分部撤销了,这里变成了盲区。”莫里斯说。
埃迪笑了。“那是因为星际移民导致人类的社群在不断的空心化,地球又是空心的中心,这个星球现在估计除了我们几个,再没别人,警局也就失去了必要,莫里斯警官,恐怕你来错地方了。”
“我没来错,”莫里斯扭动着脖子,“沈兆一5年前来到地球后,我就开始注意他了,他故意选择地球,为的就是逃避法律制裁!沈兆一违反《人类法》中的滥用虚体技术罪,这将是银河系几百年来最严重的一次犯罪。不对,”他纠正着,“不是一件,也许是上千件!”
“这不太可能吧?虚体密匙的管控一直相当严格,密匙的量子加密技术目前并没有破解方法,要想构成犯罪的机会很小。”玛雅说。
埃迪揶揄道:“如果地球真出现了这样的犯罪事件,还真的算是大新闻了,到时你的名气可能比我还要大了。”
莫里斯鼓着眼睛盯着埃迪:“你们只是无知的平民。”他又对玛雅说,“你知不知道双鱼座星云太行星系?”
玛雅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但她还是回答道:“那应该是人类目前星际航行的边缘地带了,听说拓荒者们的航船在那里遭遇了星体碎片撞击全体遇难了。”
莫里斯说:“事实上拓荒者曾在那里建造了47颗殖民星,‘星隼’空间望远镜甚至清晰记录了殖民星上日夜忙碌的工程船,但不久后殖民星系却发生了大爆炸,尘埃云散去后殖民星只剩下6颗。”
埃迪插话道:“我也听过这个秘闻,据说是殖民星上核动力能源发生了爆炸。”
“不,是核弹,”莫里斯说,“是太行星系发生了核战争。”
核战争?自从人类星际移民纪元后,战争和婚姻一样已经被人类遗忘了。
莫里斯说:“附近的波寒冬中转站破译了战争爆发前在太行星系间传递的大量信息,内容却只是来自两个人,是他们之间发生的激烈争执。
他们原来各自管辖了23颗殖民星,争执的焦点是第47号殖民星的管辖权。”
“他们就为了这个引发了战争?”埃迪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而玛雅紧蹙着眉。“23颗殖民星……不可能。”莫里斯得意地笑道:“你听出了这件事的重点。目前最高等级的智能体够支撑人类管辖殖民星的极限是14颗,没人可以同时管辖23颗,所以,最大的可能是他们都不止一个自己。”
“多重存在?不可能,不可能!”埃迪脱口反驳道。
玛雅也摇着头,“这些都是你的猜测,虚体密匙现在还无法破解。”
莫里斯说,“你说过,沈兆一的虚体密匙曾经在实验事故中被打破,这使得我的猜想有了可能。可以推测得到,虚体技术被滥用,自我无限复制,就会造成稀缺,这就是打开战争魔盒的钥匙。调查队已经前往太行星系,相信那场战争会被彻底调查清楚,而现在我要做的,就是阻止地球可能发生的战争。”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沈兆一会引发战争?太可笑了,你到底有什么证据?”
“很简单,”莫里斯神情笃定,“我查到他在尧城的工业废墟区中建造了一座蛋白质工厂,他生产的可不是食物……”
玛雅惊道:“你的意思,那是用来生产人体耗材的?”
莫里斯说:“从进项物料上估计,五年来他储备的耗材至少可以打印出1000副人体,而且……”莫里斯看了我一眼,“通道里的那间密室就是一间非法人体打印舱!”
我脑子里闪现出沈兆一当时眼中的慌张,难道真如莫里斯所说……
“1000副?”埃迪笑了,眼中带着明显的嘲讽,“莫里斯警官,可这里我们一个多余的人也没看到。”
莫里斯抬着下巴,倨傲地看着埃迪,“可那些人体打印耗材都不见了!”
玛雅走到两人中间,“结束无谓的猜测和争论吧,我们应该从沈兆一身上去找答案。”
于是我们沿着沈兆一消失前的路径,走进厅堂后侧的门,又是条隧道,不过只走了大约五分钟,推开一道门,竟又是一处厅堂。这里是埃迪所说的花房,它反而要比外面的厅堂大出许多,更加空旷,中央有一个两层的花台,与外面的情况一样,一些玫瑰嵌进了花岗岩中,也有些花枝“黏合”在了一起,变成了多头的奇异植株。但最引人注意的,却是花房里的一面墙壁,如果不是倒映出了我们四人的影子,墙面上未知材料形成的视觉误差会让人觉得那是一口无法看到尽头的深洞,没有一丝光透出来。我伸手在上面轻敲了一下,冰冷的表面没有发出回响。
沈兆一不在这里面。
我们几人沿着花房的四面墙壁查看,莫里斯率先发现了隐藏在入口旁的一扇小门,我们进来时将门打开,恰好挡住了这道隐蔽的门。莫里斯正准备伸手去推,玛雅叫了声:“小心。”
可已经迟了,莫里斯惨叫了一声,手掌上咝咝作响,血肉模糊。莫里斯愤怒地对着那门猛踹几下,他的靴底冒出一阵黑烟,而那扇门纹丝不动。
“这扇门……很像S-LHC。”
“他一定在里面。”莫里斯恶狠狠盯着那道门,脸上的横肉紧绷了起来。
玛雅说:“门上温度……人不可能在里面存活。”莫里斯甩着手,埃迪问道:“你刚才在外面晕倒时提到的‘强光’是什么意思?”
莫里斯走到深洞似的墙前。“我进入花房不久后,这面墙就忽然闪出了强光,它的耀眼程度堪比一座恒星的耀斑,我被包围在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幸好我摸到了出去的门……”
埃迪连打了几个响指。“果然是这面墙!我进花房后,看见墙面像水一样荡开了层层波纹,我当时吓了一跳,那个景象仅仅只是一瞬间,当时我以为是因为临时身体的不适反应而产生的幻觉。”
“这该死的罪犯究竟在做什么!”莫里斯咒骂了一句。玛雅走近那面怪墙,叹了口气。“我也遇到奇异景象,我在上面看到了我出生的地方彼德行星。我看到了巴纳德恒星发出的柔和红光,但那又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伍德大丘陵旁并没有发射场,也没有那么大面积的殖民区。我以为只是脑海里的一个错乱的闪念,现在想,有可能是如今的样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埃迪问道。“我们遇到的各种怪相,其实都可以从一种实验中产生——粒子对撞。”玛雅说,“我不想做出这样的猜想,但那些虚体碎片一定让他知道了什么,他在继续十多年前那个实验,这里的环境确实是最适合的,拼凑我们每个人的描述,这里应该是一个实验基地,如果沈兆一按照之前S-LHC的设计,那……这道门后面可能就是记录数据的探测室。”
莫里斯说:“我们乘坐电梯时遇到了地震,误入电梯井里的一个很长隧道……”
“那是强子对撞机的跑道,”玛雅更加确信了几分,“如果推测的不错,我们每个人在进来时都正巧遇到了粒子束的对撞,而对撞的结果却各不相同。粒子对撞本身就是对自然规则的挑衅,它会伴随地震,如果实验产生微型黑洞,哪怕只是几毫秒的时间,巨大的引力也会导致时空错乱,甚至会产生可怕的奇异物质……”
“奇异物质?”我问道。“是一种引力负压态的物质,比如负质量、负能量,”玛雅想了想,“这是一种反常规,比如轻如羽毛的行星,重如山峦的豌豆,扣动扳机却射向自己的子弹……”但我不禁又发出了疑问:“如果他真的是做这种危险实验,那他为什么要发送宇宙广播?”
莫里斯说:“犯罪者的心理状态再荒谬也是可能的。”
“再愚蠢的罪犯,也不会做出这种行为的。”我愈发讨厌莫里斯那张脸。
“有一种可能,”埃迪说,“这个实验需要有其他的人参与,而婚礼这个幌子着实是一个吸引人的好方法。”
“他不会这样做的!”我气得涨红了脸,却不知道是因为埃迪的话还是因为自己真的开始相信沈兆一欺骗了我们。埃迪摊开手。“而且我们都犯了一个最常识的错误!我们来到这里参加婚礼,可自始至终没有见过新娘!”我恍然,我们被一连串的怪异事件弄得晕头转向,却忘了婚礼最基本的条件是必须有两个人,可除了沈兆一匆匆出现几面,却一直没见到另一主角。没有新娘,那所谓的婚礼自然就是假的。
我气恼地将拳头砸在墙上,我感到墙面传来轻微的震动,墙面上开始浮现出一些数据,迅速闪烁着。众人急忙凑了过来,就在这时,入口的门被打开了。
竟然是沈兆一。与今天第一次见他时相同,他浑身浸湿,身上披了一条毯子,光着脚,神色憔悴。“你们……”沈兆一看到墙壁上的信息,忽然发疯似的向这边跑来,但没跑几步就重重摔在地上,手和脸都擦出了血,但他浑然不觉,手脚并用地来到墙壁前,将带血的手按在上面。几道指令被触发,他死死地盯着墙面,信息开始快速切换,我能看到他眼眸中里像一瞬间沉积了上千年的灰尘,“不对,还是不对……来不及了!”
“沈兆一,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大声质问着,可他却置若罔闻,自顾低头沉思。这时一只大手抓在他的头顶,莫里斯将他狠狠按在墙上,他的鼻腔登时被撞出了血。“放开我!”他怒吼着,手脚反拧着挣扎,身上的毯子掉落下来,里面竟然什么都没穿,露出皱巴巴的皮肤。莫里斯用膝盖狠狠顶在沈兆一的腰上,沈兆一痛哼了一声,瘫软地倒在了地上,莫里斯一只靴子踩在沈兆一的肩胛上。
“这是新打印的一副身体,”莫里斯用手在沈兆一背脊划出一条血痕,暗红的血涌了出来,“上面的营养液都没擦干。”
“放开我……”沈兆一声音断断续续。
“沈兆一!你违反《人类法》,滥用虚体技术,私建人体打印舱,还有战争罪,现在我要正式拘捕你。”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发生射线爆发……”沈兆一努力地张着嘴,“我没想伤害你……”
“他快喘不上气了!”我不忍见到沈兆一这副惨状,准备推开莫里斯,可他长臂一挥,生铁一般的拳头打在我的脸上,我顿时眼冒金星,跌坐地上。
“莫里斯警官,”玛雅冷冷地说,“我们首先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否则之前那些只能算作猜测。”
莫里斯挪开了靴子,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沈兆一吃力地爬了起来,对着玛雅说了声谢谢。“先把衣服穿上。”
我们四人围着沈兆一。他套了件薄衫,颓然坐在花台上。我揉着肿胀的下巴,其他三人脸上的表情各异,但眼里都像藏着把钩子。
“时间真的来不及了!”沈兆一神情有些疯癫,他口齿含混,“最多一个小时,也许半个小时……也许……你们要帮我!”
埃迪则说:“沈兆一,在做任何事前,你必须先解释这里发生的一切!”
我能看出沈兆一极力在压抑着身体的战栗,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我……只是为了救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在哪里?”埃迪逼问道,“这里除了我们,再没见过第六个人。”
“她……她不在这里。”
“这根本就是你编造的谎话!”莫里斯冷哼道。“不,我以生命起誓她的存在,只不过……她无法到达这里。”
“你的意思是你今天举办婚礼,但与你结婚的妻子却还远在天边?”
埃迪咧着嘴,眼睛眯了起来。“是,很远,”沈兆一抬起头,“她在宇宙视界之外。”
埃迪蓦地蹙起额头,眼中亮了起来,“你说什么?视界?”
“绝对不可能!”玛雅立刻反驳道,“150亿光年的距离!是连电磁波都无法探测到的极限!”
“对,那是宇宙真正的边缘,也许更远。”沈兆一眼神空洞,形如梦游。
埃迪的汗水顺着下颌流了下来。“这荒谬得不可理喻!”
沈兆一摇着头。“这恰恰是最容易理解的,人类早就做过这样的模型,”他从花台上摘下一片玫瑰花叶,“极远便是极近,如果空间被洞穿,那么……”他将花叶对折了起来,“最遥远的地方,就会变到眼前。”
玛雅惊道:“你的意思是虫洞?”
“你应该早就猜出这里是强子对撞实验室了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跟天国之扉那次事故有关?”沈兆一点了点头,他简短地讲述了三星学院天国之扉“创世”实验的事,与玛雅之前所述大致相同。讲到事故发生那一刻,沈兆一抬头看着众人,湿漉漉的头发黏在他的额上。“曝光在粒子束前,你们觉得那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想到玛雅之前描述的场景,沈兆一所经历的更加让人不寒而栗,但他的脸上反而显出轻松,“其实你根本什么都来不及反应,就像一粒尘埃被浩瀚汪洋吞没,不管任何坚韧之物都会被那股能量碾碎。这当然不会再有意识去反应,原子尺度都坍塌殆尽,像是虚无又像是无所不在的充盈……”
“够了!你们竟然还在听他的胡说八道!”莫里斯低吼着。“别打断他!”玛雅瞪着莫里斯,“你根本不知道这其中的含义!”
“其实我们在探寻产生存在的过程,但实质是可能这个过程我们根本无法探测,因为这本质是一个从无穷小到无穷大的突变,而我们想象得到的,只是稳定态后的微小变化罢了,从始至终,过程只是一种概率。”沈兆一说。
埃迪问道:“你的意思是这种变化是从零直接转换成无穷大?”
“虽然不准确,但也算比较形象了,”沈兆一接着说,“我很幸运,我被俘获在这个概率里面。”
玛雅眨了眨眼。“你是说……你进入了对撞后产生的叠加态?”
“粒子束对撞使空间被短暂地撕开了,在虫洞的空间中产生了一个个封闭的气泡,而一些气泡中飞溅进了这种处于叠加态的概率,如果不被触及,这个状态将永恒,但要被确定,却也非常轻易。”
“观察!”玛雅立刻明白了过来,“使叠加态变成稳定态,只需要一双眼睛……”她变得喃喃自语:“那魔鬼……”
“不是魔鬼!我比你们都幸运,我遇到了艾芙。”沈兆一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笑意。
“你的意思是说,”埃迪擦着汗涔涔的脖子,“你在叠加态中遇到了你的妻子?”
“很美妙吧?”沈兆一说,“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尽管那可能不能被定义成时间。”他立刻又换作痛苦的神情,“实验失败了,已经证明人类根本不具备创造宇宙的能力,你们为什么还要让天国之扉重见天日?”沈兆一所在的叠加态被救援人员观察变成了稳定态,这也意味着他与艾芙分离了。“你……和她在一种叠加态相爱?”埃迪眼球突出,显得极为兴奋。沈兆一说:“实验打开的微型虫洞恰好让我们的生命叠加在了一起,我无法形容。但如果你经历过,那将会是你最大的不幸,因为在那种纯净的,细微至宇宙几近最小尺度的交融之后,你将不会对之后的任何经历产生积极感情。我解释完了,刚才那一次对撞实验,我探测到了艾芙所在空间的物理参数,那个空间正加速地走向热寂,我们之间的时间流并不一样,这里每过一秒,她都在向死亡急速逼近,我必须马上打开虫洞救她!”沈兆一的情绪又激动起来。
这时玛雅说:“沈兆一,你在骗我们。”
五、黑色誓约
“你想通过粒子对撞制造出虫洞?”玛雅问道。
沈兆一低着头,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卑微。“不,我没有撒谎……”
玛雅说:“用强子对撞机产生虫洞只是一种理论可能,但真实的概率小得如同在宇宙中找到一枚丢失的硬币。而且即便这种概率出现了,虫洞的频率恰好能贯通你与艾芙,这种概率小得恐怕连恒星级计算机也无法算出,你做所的比‘创世’实验都难!”
埃迪神色大变:“你又在骗我们?”
“只要知道那个虫洞的质量、角动量、电荷这三个守恒物理量,修改强子对撞机的参数就可以增大这个概率,你还记得那些虚体碎片吧?”沈兆一慌忙解释着。
玛雅陷入了沉思,埃迪焦急地问道:“他说的到底对不对啊?”
“还是不对,”玛雅说,“这个概率还是小得无法实现。”
“还有,还有,”沈兆一跑到墙边,“这也是我为什么邀请你们来,这个实验需要你们,这墙里面就是观察者的瞳孔,它以漏斗形一直延伸到一个原子级别的口径。”
“观察者?”玛雅问道,“用观察者确定叠加态来产生虫洞?”
“是的,”沈兆一敲着深邃漆黑的墙面,“粒子对撞后,相当于一个放着神秘种子的盒子,观察者的眼睛就是开启盒子的钥匙,你们刚才都经历过,但……都存在一定偏差!”他忽然盯着我:“思勤,只剩下你了。”
“你们不会相信这种鬼话吧?”莫里斯有些不耐烦,“每一个人只要有眼睛都可以观察,为什么选我们?”
埃迪这时候忽然说:“是请帖!你们还记得收到请帖时,里面的内容吗?”
“没有内容,是一片空白!”我说。
埃迪点了点头。“但之后为什么又出现了?”
我茫然不解,埃迪说:“是因为我们眨了眼,而这个眨眼,就让他获取了观察者的数据反馈。我一直不解为什么他向全宇宙发送广播,却最后只有四个人来到这里,其实我们是经过筛选后的人。”
“你说得对,”沈兆一说,“只需要三次眨眼,这样概率就可以提升几个数量级。”
“天才的设想!”玛雅说,“但我还是不明白,如果她和你的距离比视界还长,在你们当初分离后,这个极限远的距离,你们将不可能有任何信息连接了,你又如何能通过虫洞联系到她呢?”
“每当虫洞消失后会发生短暂的量子纠缠,”沈兆一说,“我们都知道这种超物理现象,纠缠态的一对粒子,即使他们分别存在于虫洞的两边,只要改变一个粒子的状态,另一粒子就会做出相应的反应,这样可以实现超时空的信息编码。”
“太不可思议了!”玛雅感叹道,“但是,这仍然也只是一个小概率事件!”
沈兆一笑了笑,笑容中却带着无尽的凄凉。“五年来,我试图用原来的方法再次还原出当初与艾芙在一起的那种叠加态,一百次还是一千次,我不记得了,只要数据得以继续修正,哪怕只是一个字节……有几次我甚至差点就成功了,虽然仅仅只是一瞬,能量的洪流穿透我身体所产生的那种既痛苦又美妙的感觉,支撑着我一次又一次从那个冰冷的人体打印舱中走出来。如果可以继续下去,不管多渺茫,这个概率就总是在增大的,也许最后我会与艾芙在叠加态中相遇,但现在,无法实现了,她的世界正加速走向终结……”
沈兆一忽然哭泣了起来,泪水像溪流一样从他消瘦的脸颊流了下来,仿佛上千次失败的苦闷一下了将他压垮了。
“好吧,我选择相信你。”玛雅说。
“我很希望看到你的婚礼。”埃迪说。
我说:“我是来参加婚礼的,应该送上祝福。”
“谢谢。”沈兆一很用力地抓着我的手,他的手在颤抖。
“可你说的一个字我都不会相信。”莫里斯按在沈兆一的肩上,“既然你们想知道的已经问完了,那这个罪犯归我了。”
“我们应该让他救他的妻子!”我抗议道。玛雅说:“你并没有证据证明他是罪犯!”
“不,我有证据,”莫里斯手上发力,沈兆一的脸立刻痛苦地扭曲起来,“你所谓的妻子,你知道她是什么吗?”
“这个问题有意义吗?”沈兆一激动地说,“我在乎的只是她的信息可以平安到达这里。我们有虚体技术,至于装在什么躯壳里,这个问题对于我们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先不论强子对撞实验是否合法,非法人体打印舱是真实存在的。现在你连妻子到底是什么一种存在都不知道,可却想用不确定的信息来打印人体,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在非法制造生命?”
我吸了口冷气,这是人类法中最严重的罪名!花房中一下陷入了可怕的沉寂。“他是对的。”半晌,玛雅低声说。
“那么接下来,你们应该不会为他做任何辩护了吧?”莫里斯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巡视。
“该死!”埃迪重重叹了口气,“星际移民时代后,《人类法》现在只剩下简单的框架,他就有很大的裁量权!”但他仍不甘心,“莫里斯,你知道你用这套僵化的法律遏制了怎样的奇观吗?”
莫里斯抬着下巴,不再理会众人,押着沈兆一向花房入口走去。我跨出一步,猛地跳到莫里斯的背上,手指扣住他的眼窝。他灼伤的皮肤显得有些滑腻,我加大了力气。他怒吼着扳开我的手,沈兆一趁机跑进入口旁的探测室,门从里面被关上了。莫里斯对这道门心有余悸,抬脚疯狂地踹门。埃迪忽然说:“他刚才从外面进来的,也许有其他出口!”莫里斯一下从入口跑了出去。
埃迪迅速将入口的门锁上。不一会儿,门外传来莫里斯愤怒的砸门声。埃迪说:“这道门并不结实,沈兆一,快点开始吧。”探测室内的沈兆一不断地干咳着:“好,太好了,思勤……”我凑近探测室的门,上面滚烫的余温让我几乎无法睁眼。“那面墙就是观察瞳孔,操作屏会提示你如何做的,只需要……到时睁开眼睛,但也许会有危险……”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你坚持住!”我感觉眼眶有些胀痛,走到墙前。花房的门被莫里斯砸得剧烈震颤着。玛雅忽然说:“你们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我和埃迪齐声问道。
“莫里斯的话提醒了我,”玛雅说,“沈兆一甚至不知道艾芙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如果宇宙是有限的,宇宙视界之外会是什么呢?”她指着花台上的一片嵌入花岗岩的玫瑰花叶,“那是宇宙的边缘,而边缘之处也正是连接另外空间的地方。”
“你到底想说什么?”埃迪有些急躁,花房的门已经有些歪斜,门缝显出莫里斯的影子,“如果要讨论物理话题,回你的矮行星研究去!”
“蠢货!”玛雅怒道,“虫洞的理论模型是黑洞与白洞的通道,光、能量、物质或者一切从一端被吸入从另一端被喷出。那艾芙不管以什么形式穿越过来,她携带着正在走向毁灭的能量,这相当于撕开了两个空间的一条裂缝,单向地向我们的宇宙注入毁灭性的火药,这条裂缝会越来越大,最后变成炸弹的引线!我说得对不对?”
门内沉默良久,传来沈兆一弱不可闻的话:“有这种可能。”
“可这也是一种概率,小得难以实现。”我说道。
“可这种概率却关系到我们的整个宇宙!”玛雅说道,“你想让宇宙所有的生灵陪他们一起冒险吗?”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埃迪叹了口气。“那把门打开吧,让莫里斯进来。”他说着向入口走去。
“等等!如果……”沈兆一说,“如果将矢量反向设置,是我过去呢?”
“可她的世界正在毁灭!”我对着门吼着。“没关系,这不重要,”沈兆一敲着门,“玛雅,这样可以吗?”玛雅绕着花台缓步走了几圈,然后简短地说了句:“祝你好运。”一
旁的埃迪催促着:“那赶快开始吧,门外的野蛮人就快闯进来了。”探测室的门内忽然没了声响,而墙上的操作屏也并未启动。“沈兆一!沈兆一!”埃迪焦急地大喊。门内又传出沈兆一的声音:“糟糕,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玛雅疑惑地问道:“技术层面已经做到了可能的一切。”
“不是技术,而是文化,”沈兆一说,“我不会被允许进入他们的空间,因为……我们还没有成为正式夫妻,按照他们的文明标准,这需要在我们双方至少一方取得夫妻资格的认可,可……人类的婚姻却早已消失了。”
“艾芙难道不能授予你婚姻资格吗?”埃迪问道。“可以,”沈兆一苦笑道,“但是她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她不想见你吗?”玛雅不解地问。埃迪嘲讽道:“那是一个即将毁灭的世界!”门内又没了声音,我仿佛看到沈兆一的生命正在消逝。这时,埃迪忽然说:“我有个办法!人类最原始的文明有个习俗,两个相爱的人结合,只要收到祝福语,有三个以上的朋友送上祝福,他们就可以正式结为夫妻,我们这里恰好有三个人,沈兆一,这将会是一场完美的婚礼。”
“可你们不是他的朋友。”我反驳着。
门内的沈兆一声音中带着决绝:“请你们给我祝福。”我对着玛雅和埃迪说:“在整个过程,你们必须都闭上眼睛,祝词必须由我来念。”
两人算是默认,但我并不相信他们会错过这一瞬间的婚礼,这原本美妙的刹那,混合着本不该有但又不可缺的科学和文化的奇观。我内心憋闷,为沈兆一感到深深的难过。
我脑中短暂思考片刻,选了旧历22世纪的月球诗人瑞恩的《情愫》作为祝词。
“闭上眼睛!”我命令道。
入口的门仍在传来莫里斯愤怒的敲砸声,门已摇摇欲坠。黑暗中,我知道面前这道墙后的加速粒子已经启动,我开始小声地念道:
“愿激荡长河流入蜿蜒清渠,
愿沟壑峰峦修葺林荫坦途,
愿隆隆雷音化为夏日蝉鸣,
愿万千辰星点亮如豆萤火,
请汝以温柔良夜去之感伤,
请汝以长日漫漫去之辉芒,
请汝以一念情愫去之彷徨,
请汝以永恒爱慕去之离苦……”
门“砰”的一声被莫里斯砸开,我睁开了眼睛,但我不能确定。这好像是一个梦境,我驾驶着穿梭机,另一架穿梭机在我前方,驾驶舱中沈兆一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穿梭机忽然加速着与我拉开了距离。我们飞驰在霍普大峡谷,尽头是高耸的环形山,我们拉升机头,很快到达了峰顶,可沈兆一却在下一刻做出俯冲。环形山内侧的中心变成了一个黑洞,像没有一丝杂质的黑色湖泊,他的引擎喷出几朵火团,与我渐行渐远,变成了一个光点,最后消失在黑洞中……我眨了下眼,漆黑的墙面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倒映着闭眼的玛雅和埃迪。在我们身后,莫里斯面目狰狞,他高高地抡起拳头,沈兆一到底成功了没有?
我感到莫里斯的拳头就要打在我的脸上,但下一刻,莫里斯却仰着头重重飞了出去。他颧骨上凹下去一块,下颌严重错位,血从他脸颊上不断喷涌而出,溅在了花台上。
这应该就是奇异物质产生的负能量吧?反向的子弹,我被逗笑了。我身后的玛雅和埃迪瘫软地倒在地上,他们仍紧闭着眼睛,没了一丝生气,他们的手上闪着微弱的数字:0。时空错乱导致的时间流加速,他们的临时身体提前结束了生命。
“后来呢?沈兆一到底成功了没有?”泰特晃动着我的手,桌上杯中残余的咖啡散漫地摇曳着。
我则笑着问:“这个故事怎么样?”
泰特有些生气。“思勤,请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样了?”
“结局……”我故作思考,“我不知道,我再没见过他。”
“为什么?”
我摊着手。泰特想了想,说道:“通往艾芙的虫洞……如果他没有回来,那说明他可能就是成功了?”
“有这种可能。”
“太好了!”
安德鲁醒来后,这对情侣前往了猎户座,继续他们的旅行计划。
我回到瞭望塔,“费城号”引擎的火焰已经隐入窗外深邃的星空。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说:“人已经走了。”
“你是不是又对别人讲了我的故事?”
我望着那个淡蓝的星球。“我只想让大家明白一个道理:故事就在身边。”
“可惜你的结局每次都讲得很烂。”沈兆一说。
我打趣道:“你知道太过美好的结局,总是让人觉得不真实。虽然你又从人体打印舱中爬了出来,几乎每根头发梢都带着笑意……可你真的确定,你的一部分虚体‘落’在了那里?还通过量子纠缠才让你感受得到?”
沈兆一神秘地笑了笑,他看着星空,星空也映在他眸中,他缓缓吟诵:
“从一粒沙看见世界,
从一朵花知道天宸,
用一只手把握无限,
用一刹那留住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