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伯龙根之歌
无形者
一、死神的开场
我们必须面对一个事实,即这个世界能有多么光鲜亮丽,就能有多么丑陋不堪。所有住在精致肉体中的灵魂永远体会不到臭水沟里蟑螂的悲哀,人类就个人经历一事上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我来自尼福尔海姆,现世中生活在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人们将其称之为雾之国、死人之国或是尼伯龙根,当然,用我自己的说法,我喜欢把我的故乡称之为海姆冥界,即“海拉的家”。
那是一片永夜之地,终年充满浓雾,寒冷与黑暗是永恒的主题。
在那儿,我养了一条名叫“加姆”的猎犬,“迟缓”是我的男仆,“怠惰”是我的女仆,我的宫殿名叫“悲惨”,我的卧室名为“毁灭”,床是“忧愁”,窗帘是“火灾”。从前,我每天收容诸多亡者,无论他们死于衰老或是灾厄,然而,如今我几乎不再欢迎亡者,因为——
好吧,先不提这个,人们称我为“死亡女神”,可我知道我不是,我只是一个被淘汰的失败者,囿于一地,勉强苟活。
而我要讲的故事,要从一个男人的放逐开始。
二、死亡并不存在
“在这儿等着,等候法官传唤。”警员搭乘飞车走了,将犯人留在原地。
世界银装素裹,冰天雪地只此一人,没有陪审,没有法官,更无任何一道人影。犯人手戴镣铐,愁苦的眉眼微微下垂,看起来古怪而悲伤。“有人吗?”他大喊一声,独自一人立于雪原之上,眼中流露出孤独与迷茫。
无人回应,传唤迟迟不来。他们不管我了?他想,不,他们准是把我流放了,就因为我的生意威胁到那些基站的利益。
百无聊赖之下,犯人开始朝着极北之地一路前行,漫长的极夜令他无时无刻不感到困倦。在枯冗无趣的漫步中,为了打发时间,他笨拙地打开了警员留给他的唯一一份礼物——一瓶伏特加。
他边喝边走,镣铐令他多有不便,然而丝毫阻碍不了他对酒精的狂热。当酒瓶见底之时,伏特加的力量已从胃部升腾起来,酒精化作一团火焰在他体内燃烧,幻觉的火苗令他脚步踉跄,真假难辨的极光像多色火焰一般飘浮在漆黑的夜空中静静燃烧。
夜之女神诺特的霜之马拉动黑夜,已在这片大地上空驻足许久。她的眼神已覆盖整片苍穹数月之久,极光是她投下的一千万道温柔的目光,群星是镶嵌在她裙摆上的钻石,每一道夜中飘忽不定的风声都是她发出的低语和呢喃。那匹马的鬃毛上有霜和雪落下,天地之间也因此成了白茫茫一片。
当然,如果诺特不想,像犯人迈哈穆德这样的人类是看不见神明的。夜之女神躲在霜和雪之中,借着黑夜打量世界,而迈哈穆德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也就是黑暗中——踽踽独行。
可怜的家伙,夜之女神在心中发出叹息,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人类给他的那瓶伏特加掺了氰化物,强烈刺激的酒精味掩盖了苦杏仁味儿,也就是说,他的肉体已经倒下,而他的意识却在生机消亡之后朝着“死亡”继续前进。
在这方圆一千公里内无任何一家基站收容犯人的灵魂,这意味着死亡就是死亡,意识数字化技术救不了迈哈穆德,他的意识不被基站引导就只能被拉向亡者的深渊。
不知海拉之家是否欢迎他,夜之女神诺特盯着大地心想,自从基站出现以来,那儿已经很少有客人来访了,当今时代是诸神之黄昏,死神海拉就像我一样,黑暗——我的神力——被城市的霓虹吞没,而她的神力——衰老和疾病——也受到科学与医疗技术的侵蚀而日益衰退。
犯人迈哈穆德必须在极北的寒冷黑暗之地走上九天九夜,这是入海姆冥界的规矩,当然他本人并不知晓这一规则。
对于迈哈穆德来说,他的行动既无目的,也无意义,就当下情况而言,做点什么和什么都不做完全没有区别。他只是在空旷寂寥的冰川之地上漫无目的地晃荡,就像一个苦中作乐的不幸者将当下困境当作一场兴之所至的无意义之旅。
唯一的陪伴是那瓶伏特加,强劲的酒力在腹中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灼伤感既驱散寒冷,也填充胃袋,饥饿感早已不翼而飞。他将它视作最后的陪伴,却不知这份陪伴等同于死亡,因为填充那个空心酒瓶的不是普通的酒精,而是剂量足以杀死一头大象的氰化物。(当然,即使知道,他也不会在乎。)
迈哈穆德拎着伏特加踉踉跄跄的样子像一个在自家后花园散步的男人,风雪愈大,海姆冥界的呼唤就像无形的磁场,在冥冥之中影响着他的方向,拉扯着他走进笼罩大地的霜与雪之中。
大气能见度极低,当他置身其中,霜雪转化为浓雾,彻底模糊了他的视线,彷徨如影随形,迷茫主宰了他的身心。
此时此刻,迈哈穆德就像一个飘荡于极北之地数百年之久的幽灵,东南西北失去意义,方向感在混乱的时空中扭曲,直至第九天,一条湍急的长河横亘在他的面前,这个眼神悲伤的男人才稍微驻足歇息。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镀了金的水晶桥,桥下是阴沉沉的河流——即使气温只有零下几十度,灰黑色的河水也依旧夹带着冰块与碎屑奔流不息——桥上摆放着一台体积庞大的自动机器,机器模样古怪,形似一具棺椁,棺材板表面是一面光屏,屏幕闪亮,映射出爱德华·蒙克的《呐喊》,这位挪威表现主义画家的作品总是带有一种强烈的主观性和悲伤压抑的情调。
迈哈穆德凑上前去,仔细打量棺材表面的光屏,画中的扭曲之人抱头尖叫,明明是静态,落入他的眼中却像动态画面那般摇摆。扭曲之人,他想,就像一具狰狞的枯骨,也是现代人类的本质——大家都一样,只是裹着一层薄薄的人皮,皮囊下的本质却是最深沉的苦闷、焦虑、痛苦和挣扎,宛如溺水之人在水草的缠绕中窒息,只是这水是现实的泥潭,而水草是人生的种种不幸。
心灵的现实主义震撼了他,就在这时,爱德华·蒙克的《呐喊》仿佛真的发出了一道无声的尖叫。其曲弥高,其和弥寡,那道无声的尖叫是高能超声波发生器制造出的高频声波,不在人类的听觉范围之内。
无形无质的超声波击穿他的胸膛,强大的空气压力将他砸倒,刹那间,迈哈穆德眼前模糊一片,就像戴上一副深度老花镜去看世界。然而,正是在这种朦朦胧胧的幻象中,他看见棺材似的自动机器自动打开,一个护士模样的女人从机器中爬了出来。
世界天旋地转,幻觉拉出重影,他无力抵抗,只能在高声波制造的晕眩中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将针尖扎进自己的血管之中。护士温柔一笑,示意迈哈穆德务必不要轻举妄动,然后,滚烫的血液沿着血管壁流淌着被抽进针管之中。
当那种可怕的眩晕和迷幻感散去,那个护士已坐回机器棺材之中,那道闪亮迷蒙的光屏不再展示那幅《呐喊》,取而代之的,迈哈穆德的个人信息在屏幕中滚动。
那是一台Modgud牌验血机器,现在,它已检测出迈哈穆德的来历——
犯人名叫迈哈穆德,来自开罗东南郊的莫卡塔姆山下,那儿随处可见临时搭建的窝棚,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垃圾堆砌成山。人们自幼在垃圾焚烧的焦味中长大,从刚出生的畸形婴儿到上了年纪的孤寡老人,几乎每一个在此生活的居民都不得不呼吸着令人作呕的霉臭,在腐败变质的阴沟里苦苦挣扎。
在光鲜亮丽的22世纪,这样的场景并不罕见,几乎每一座大城市都有这么一处满载垃圾的廉价贫民窟——美其名曰安置区或城中村。更悲哀的是,居住其中的人们无力反抗又甘愿沉沦,那些繁华商业街和住宅区附带的高消费生活就令人望而却步,穷苦的人们唯有在垃圾场似的生活环境才能生长。
可问题是,迈哈穆德,埃及人,他的死亡为何又会归入北欧诸神的接引?
这个问题不归机器管辖,在测出迈哈穆德来历之后,Modgud牌验血机选择放行。
经过镀金水晶桥之后,迈哈穆德又依次经过一片由发条和齿轮组合而成的钢铁森林、一座阴冷黑暗的洞窟和一口咕噜咕噜直冒泡的沸腾泉眼。当他路过那座洞窟时,一只体形庞大、浑身血迹斑斑的伦德猎犬踏着阵阵阴风扑了上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这就是死亡,因为那猎犬踩在他的胸膛上仰天长啸就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而它怒目圆睁,双眼像两颗熊熊燃烧的红色火球,仿佛可以吞噬世间一切人心。然而,下一秒,那只体形大得吓人的猎犬却突然眯起那对火球般燃烧的双眼,紧接着,它低头舔舐迈哈穆德的脸颊,腥臭的口水味迎面而来,浑浊的唾液甚至打湿了他的发丝。
在迈哈穆德还没回过神来之时,猎犬垂下它楔形的头颅,叼着他的衣领便开始撒足狂奔。由此,他们越过沸腾的赫瓦格密尔泉[1],又经过九条或冰冷如尖刀剔骨、或阴郁晦暗如深渊的长河。冷风带来凛冽的刺痛,他们在深远的黑暗和麻木的寒意中飞速穿行,直至远方地平线的尽头传来一抹辉光,这趟诡异的旅程才画上一个相对完整的句号。在迈哈穆德的视野中,随着距离的拉近,那团模糊的、扭曲的辉光便也渐渐具现化为一栋灯火通明的豪华别墅,当然,按照其装修风格来看,称之为宫殿也不为过。
在抵达目的地之后,那只伦德猎犬呜咽一声,便松口将迈哈穆德抛在地上。那畜生控制不好力道,为此,他摔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而腹中的酒力也因为那股砸在地面而产生的反作用力而迅速上涌。
胃部翻涌,他没忍住,就地吐了出来。“先生,没事吧?”身后传来一道惊呼,一名男子从后方靠了上来,在迈哈穆德尚处于浑浑噩噩之际,那人轻柔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并安慰他不必惊慌。
待那种强烈的恶心感散去之后,迈哈穆德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回头,见到一名中年男子正半蹲在地,其中一只手里还抓着一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知道那本书的作者——尼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是在这本书中,那个来自德国的哲学家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高呼“上帝死了”。
“晚上好,先生,”那个男人问候了一句,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艾德,不必担心,你的经历我也曾体验过,很快你就会习惯,那种因不适而产生的恶心感也会散去。”
“什么经历?”迈哈穆德疑惑地问道。“死亡的经历,”艾德指着四周,说道,“你已经死了,我也死了,不过我已死了两百多年,这里是宇宙的另一面。”他无奈地摊了摊手。“你知道吗?宇宙不是一个,而是一对,它是一个双生系统,死亡从不存在,只是宇宙矛盾两面的相互转化,一个世界的死是另一个世界的生。”
莫名其妙,胡说八道,迈哈穆德心想,哥本哈根已废除死刑,不过说我死了倒也不无可能,我早就隐隐意识到这一点,反正我早就厌倦了那个生机勃勃、光鲜亮丽的鲜活世界。可是,你不能说生与死是宇宙矛盾面的对立和转化,那可真是太可怕了,我已活过一次,实在不想再在另一个阴郁潮湿的现实中再走上一遭,我情愿死亡是一片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无法感知的空虚。
想到这儿,迈哈穆德从地上爬了起来,艾德站在一旁微笑着看他。至此,他终于有机会停下来好好打量一下周围的环境。
毫无疑问,这是一片永夜之地,终年充满浓雾,印象中,他已在那只猎犬背上颠簸数日之久,寒冷与黑暗仿佛是此地永恒的主题。然而,世界并非彻头彻尾的漆黑,眼前尚有光,那是一座宫殿般豪华的别墅,从外面看去,最特别的地方要数那一条条内置电子元件的窗帘——虚幻的火焰在窗帘中流动,就像一道道电子屏风——而现在那只怪模怪样的猎犬正抬起后腿在一块发光的石碑边上小解。
猎犬施施然离开,石碑也渐渐晦暗,迈哈穆德在那之后凑了上去,那块湿漉漉的石碑看似平平无奇,却具备红外感应功能,在他接近之后,石碑内部再度发光发亮,一串晦涩难懂的古文透过那片淡黄色的尿渍浮了上来。
“海拉之家,”艾德跟了上来,在他身后说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不论善恶,这儿的主人欢迎一切来客。”
“我真死了?”迈哈穆德轻声问道。艾德点了点头。“当然,”他认真地说,“如果活着,你是到不了这里,也见不到我的。”蓦然间,迈哈穆德看着艾德的五官神情,心中竟泛起一抹古怪的熟悉感。对方的表情和容貌给了他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可是,他又极其确定自己并不认识此人。你说你已死了两百多年,迈哈穆德心想,那么,你会是某一位逝去的名人吗?他将视线投向对方手中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心想你总不会是尼采吧?不,你不是,我看过尼采的照片,那人有着极为夸张的大胡子,而你虽然也蓄须,但你的胡须整齐而服服帖帖,不像尼采的胡须那么狂乱。
“刚才忘记介绍,”他伸出手,坦诚而不乏礼貌,“我是迈哈穆德,来自22世纪。”他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你说你已死了两百多年,你喜欢尼采,还是——”
“不,我不是尼采。”艾德伸出右手,同他握了握,“我是爱德华·蒙克,活跃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正如我先前所说,你叫我艾德就好。”他指了指前方金碧辉煌的别墅,眨了眨眼睛。“走吧,别再踯躅,真正的尼采在里面等着我们。”
三、燃烧的明亮
艾德按下门铃,片刻后,涂着红棕色油漆的大门无声滑开,屋内景象如幻灯片渐进,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长廊印在他们的视网膜表面。
屋内灯火通明、灿烂炳焕,两旁的油画叙述着神与人的生与死,廊柱上雕刻着冰岛史诗《埃达》的节选。头顶的水晶吊灯皎如日星,投下万千光线,在这个阴郁幽寂的黑夜里,得益于这么一处光耀之地,世界的抑郁、不幸、苦涩、潮湿和晦暗皆不得入内。
然而,孤独仍在,它是一种流动的力量无处不在。光愈盛,空间愈大,孤独便愈发深刻,廊柱下、角落里、壁画边,皆有孤独游弋的痕迹。这儿的主人想必十分寂寞,迈哈穆德心想,海拉的空虚是如此庞大,像某种具现化的实体,以至于那孤独的情绪竟溢出来充塞整片空间,并且理所当然地引起每一个来访者的共鸣。
“神和人一样孤独,”迈哈穆德有感而发,嘟哝道,“时间才是最可怕的力量。”
“为什么这么说?”艾德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在22世纪,人像神一样活得够久,”迈哈穆德叹息道,“不幸的是,一旦人像神一样活得够久,那么积极情感的力量就会在时间面前淡化,人总是会厌倦的,而最终,那抑郁、不满、痛苦和困惑才是生命的本质。”
艾德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们开始前进,沿着雕刻着史诗的长廊,穿过孤独制造的低落情绪,朝着遥远的另一端走去。时间在这儿并不连续,上一秒,迈哈穆德才刚抬起步子,下一秒,右脚落下时他已出现在第十根廊柱边上,而诡异的是,他的脑海中仍保留着经过这十根廊柱的经历。
两人抵达长廊尽头,只花了10秒钟左右的时间。从空间上来看,他们是闪现式前进,每次变化约莫十根廊柱的距离,而实际上,在他们的记忆中,他们缓步前进,并亲眼在柱体上见证了北欧神话中世界和人类的创造、毁灭和再生。
长廊的尽头,有两名仆从恭候着他们,男仆身穿黑色燕尾服、黑色马甲、白色衬衫,那张黄铜色的金属面庞在一顶极为夸张的绅士高帽下露出完美而标准的微笑,而女仆身穿黑白两色的围裙,发间别着一朵白色的小花儿,倒是为那具金属身躯增添了几分生气。
“晚——”两名仆从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嗯?”迈哈穆德疑惑地看着他们。“这是此处的两位管家,”艾德替那两位仆从解释道,“他们分别是‘迟缓’和‘怠惰’,是很古老的发条机器,所以他们不仅说起话来很慢,走起路来更是近乎于原地不动。”他走到两位仆从身后,在他们的后腰处各拧了几下。“现在应该好一点,”他满意地说,“我重新替他们上了发条。”
在“咔嚓咔嚓”的齿轮转动声中,两名仆从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有某种生命力注入他们黯淡的瞳孔之中。迟缓和怠惰快活地鞠了一躬,动作轻柔而流畅,丝毫没了先前的僵硬和机械感。
“——上好,先生们,”仆从们异口同声说道,“主人正在后院帮助黑夜女神维护霜之马的发动机,目前到场的客人有——”
“不要说,给旁边这位先生留个惊喜。”艾德打断道。
“好吧,”仆从流利地说,“但是,有一位客人拒绝了邀请。”
“谁?”艾德看了一眼边上的迈哈穆德,眼中闪过一丝尴尬。
“萨尔瓦多·达利[2]。”仆从解释道,“那位先生,呃,他用一种极其夸张的语气要求我们在聚会上提供一只燃烧的长颈鹿和一位眼睛是贝壳的姑娘,我们办不到,于是他又要求来宾必须有弗洛伊德。‘荣格行不行?’我们只能这么回答,‘荣格虽因理念不合而与弗洛伊德分道扬镳,但他的精神分析学说丝毫不逊色于弗洛伊德。’”
“然后他拒绝了?”
“是的,先生,他不接受。”仆从回答道,“‘不,如果没有弗洛伊
德,’达利先生嚷嚷道,‘最起码也得有燃烧的长颈鹿和眼睛是贝壳的姑娘,否则我才不会大老远跑这么一趟。’这是他的原话,先生。”
“超现实主义,怪得很,我无法理解。”艾德撇了撇嘴,嘟囔道,“好吧,我们一样都办不到,就随他去吧。”
一旁的迈哈穆德看得困惑,爱德华·蒙克是一个悲伤压抑的人,他的人生饱受疾病折磨,痛苦和混乱无处不在,可是,眼前这个苦闷的灵魂却神情愉悦,仿佛有什么好事即将或者说正在发生。
是因为这场诡异的亡者聚会吗?他想,来者除了尼采还会有谁?肯定不会是叔本华,尼采与叔本华已经决裂,也应该不会有理查德·瓦格纳,除非两人在死后冰释前嫌。那么,到场的会有——
就在这时,大厅中传来人们的高谈阔论,或沙哑、或雄浑的声音穿透墙壁和玻璃,落入迈哈穆德和爱德华·蒙克的耳中。
“听说,索伦·克尔凯郭尔[3]背负上帝在宇宙的阳面寻求救赎之道?”
其中一道低沉的男声说道。“嗯,”另一道声音回答道,“就目前情况看来,无论是基督教还是佛教,几乎每一个古老神明都受到了科技力量的削弱。”那声音稍作停顿,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佛陀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患了阿尔茨海默症,多次迷失在现代社会,全靠弟子阿难才能勉强生活。”
“这是文明的力量,随着社会的发展,知识变得越抽象复杂,产生疯癫的危险性就越大,”第三道声音说道,“疯癫已变得使人有可能废除人和世界,甚至废除那些威胁这个世界和使人扭曲的意象。它远远超出了梦幻,超出了兽性的梦魇,而成为最后一个指望,即一切事物的终结和开始。这不是因为它像德国抒情诗那些表达了一种希望,而是因为它包含着混乱和末日启示的双重含义……”
当迈哈穆德跟着爱德华·蒙克走进客厅的时候,米白色的水牛皮沙发上正坐着一个脑袋光溜溜的男子。
说话的是米歇尔·福柯,死于艾滋病,在生死爱欲中沉沦。他热衷可乐与汉堡,喜欢男孩,也喜穿高领白毛衣,多次自杀,迷恋诸如SM之类的极限体验,生前在讲课后来一点LSD的习惯保留到了死后,以至于此时此刻,他说话时眼前的桌面上仍摆放着一堆填充了麦角酸的明胶胶囊。
“不过,也不必担心,”福柯吞咽一颗胶囊,含糊不清地说,“我有一位情人——死之沉默天使度玛——本微不足道,却因拥抱现代商业而重新强大。”他抬头看了一眼爱德华·蒙克和迈哈穆德。“啊,艾德来了,请坐。”
爱德华·蒙克点了点头,让迈哈穆德坐下,自己却一脸局促地走到尼采面前。
尼采就坐在福柯对面,没有参与讨论,也未曾发表任何看法,因为他不信神,对他来说,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神明只是一个相对宇宙的原住民。所以,他不想讨论和神有关的话题。
趁着福柯说话的时候,爱德华·蒙克小心翼翼凑了上去,他蹙起眉头,翻开那本书,像是遇到一件难事。紧接着,他又从口袋中摸出一支笔,并将笔和书一同递给尼采。
“焦虑就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坐在迈哈穆德左手边的男人对他说道,“他可以判定他之所爱的东西和他能够给予的东西之间全部现有的差异。”
男人伸出手,与迈哈穆德握了握。“我是雅克·拉康[4],艾德总是很焦虑,他热爱尼采,只是生前未能见面。”迈哈穆德与拉康问候过后,看着艾德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焦虑,心想,是了,这就是爱德华·蒙克,他之前看上去快活而隐有期待,其实完全和其他人的到场无关,只是因为尼采在此,这两人生前同样饱受精神折磨,也竭力与疾病作斗争,悲伤、痛苦和抑郁都是他们人生的主题。尼采在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第一页上面签了名,爱德华·蒙克紧皱的眉头骤然一松,仿佛大大松了一口气。他抱着书重获平静,在迈哈穆德和一位缺了一只耳朵的男士中间坐下,眼中的焦虑已渐渐散去。
尼采在签名之后似乎回过神来。“人最终喜爱的是自己的欲望,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看着侃侃而谈的福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但欲望是必需的,不是吗?”拉康微笑着说,“人是因为欲望而成其为人的,或者说人的存在必须以欲望为前提。”他顿了顿,又作出补充:“只是,人的欲望不同于动物的欲望,更确切地说,人的欲望虽以动物性的欲望为必要条件,但人的欲望本质上和实际上必须超越它的动物欲望。”
讨论还在继续,艾德和那个缺了一只耳朵的男士却在中途离场。片刻后,他们又回到客厅,带着画板和作画工具。艾德招呼迈哈穆德过去观看,并将那个缺了一只耳朵的男士介绍给他。
“这是文森特·梵高,”爱德华·蒙克小声说道,“我们活着的时候也未能有过交集,但是,在死后,我们却因相似的痛苦而认识彼此。”他古怪地笑了笑,愁苦的意味在耷拉着的眉眼间积聚。“发现没有?今晚到场的人,绝大部分都是一些痛苦的、不快乐的家伙,奇怪而忧郁的同类灵魂聚会向来都是海拉女士纾解孤独的几种常用方式之一。”
梵高主动和迈哈穆德握了握手,他叼着烟斗,模样上是一个怪人,却也是一个温柔的怪人。迈哈穆德在梵高的眼中看见了星空,孤独和不被人理解的寂寞在那对湛蓝色的眸子中流淌,在他活着的时候,他一事无成,人们将他视为疯子并排斥他,而内心的痛苦和对弟弟提奥·梵高的自责更是吞噬了他。
爱德华·蒙克和文森特·梵高开始各自作画,迈哈穆德站在两人身后观看,他们同样以这个客厅为主题,技法和色彩也略有相似,可不同的是,艾德更注重使用强烈的、呼唤式的处理手法表现人物内心的苦闷,而梵高更着重使用厚重、粗犷的笔触和明亮奔放的色彩来描绘事物内蕴的迷惘和扭曲。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在这座名为“悲惨”的别墅里,窗帘在燃烧,角落里戴着助听器的贝多芬正在弹奏《命运》,迈哈穆德听着近处沙发上哲学家们的争论不休,一度以为自己仍在原先的宇宙,只是侥幸跻身于这个混杂无数逝者的现实。
遗憾的是,这样的宁静未能持续多久,当爱德华·蒙克大致勾勒出画中长着山羊胡的尼采,后院突然传来一道爆炸般的巨响。刹那间,爱德华·蒙克和文森特·梵高收起手中画笔,贝多芬停下弹奏钢琴的双手,就连陷入辩论热情中的哲学家们也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巴。
人们惊疑不定,望着彼此,又不约而同朝着后院走去。
在那儿,一位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士正站在一匹开膛破肚的金属马面前,而另一名侧身站着的漂亮女士正摇头发出叹息。那雷鸣般的声响实际上只是黑夜女神诺特的“霜之马”出了点故障,似乎是那台机器内部的发动机发生了微型爆炸,不过除了那匹马之外,倒也没有人受伤。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可怕的恶臭,在大得吓人的声响过后,世界重归死寂。在可怕的宁静中,众人无言以对,一道怪异的沙沙声却浮了上来。它一直都在,只是无人注意,此刻,因这难得的沉默,这声音一下子显得格外突兀而刺耳。
“什么声音?”艾德站在迈哈穆德身边,因此听得最为清楚。“盖革计数器,”迈哈穆德凝重地说,“是我的盖革计数器。”他拉起衣袖,露出手表。“这里有辐射,我的手表内置盖革计数器,所以——”他顿了顿,鼻子翕动。“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臭味?不是爆炸的味道,而是一股腐臭味儿。”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并非第一次来此的爱德华·蒙克脸上露出犹疑之色。片刻后,他还没开口,那侧身站着的海拉女士却转过了身,半边容颜娇美如花,另外半边却腐烂狰狞如恶鬼的面容。
“不用找,是我身上的味道,”海拉扫了在场众人一眼,眼神黯淡无光,“我在接引亡者的时候受过强烈的核辐射,以至于我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她最终将目光停在爱德华·蒙克身上。“艾德,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隐疾。”
爱德华·蒙克愣了一下。“我没想到你先前所说的暗疾竟指这个,”他问道,“这是核辐射,难道连你也无法将它的影响从您的体内驱除吗?你本是死亡,又何惧死亡?”
海拉摇了摇头。“不要小看现代文明的力量,我是死亡女神,司掌衰老与疾病,”她解释道,“但核辐射既不属于衰老也不属于疾病,钚-239的半衰期长达2.41万年,我无力抵抗,只能使用神力维持当前境况,将其影响束缚在我的半边身体内部。”似乎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又将目光转向迈哈穆德。“这位先生是新来的客人?你的手表我没见过,以前经常有宇宙阳系统的人在死后来我这儿,他们总是会带来一些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儿,可是近百年来,已经很少有人死亡,听诺特说,如今人们在将死之前就更换躯体。”
众人随着海拉的目光而望向迈哈穆德。
“是的,我来自22世纪的开罗,”迈哈穆德回答道,“如果不是蒙克先生的提醒,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已死——”
“叫我艾德就好,”爱德华·蒙克打断道,“等等,你说你来自哪儿?开罗?”
“是的,我是一名埃及人。”迈哈穆德说道。直到这时,爱德华·蒙克才注意到迈哈穆德肤色略黑,因今夜今时有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人聚集于此,以至于在场众人竟忽略了迈哈穆德这个外来者本不该来此。
“你是埃及人?”黑夜女神投下斑斓的目光,“那么,你为什么会来这儿?按照规矩,你不在北欧的土地上出生,也没受到邀请,就不该在死后来到海姆冥界,在我看来,你该去往芦苇之境。”极光在她眼中燃烧,像两团永恒的火焰。
“因我犯了大罪,”迈哈穆德平静地说,“我被引渡至哥本哈根,然后流放到极北之地。”他耸了耸肩,面不改色。“我是无神论者,所以我想,我在死后到谁那儿都不重要。”
“肉体被置于一个小小的信号世界,每一个信号都联系着一个必须做出的反应。”福柯饶有兴趣地说道,“所以说,你犯了什么罪?”
“《规训与惩罚》?我读过您的书,”迈哈穆德回答道,“我们每一个人都充当着权力的行使者,也是权力的受施者,而人性只不过是复杂的权力关系的效果和工具,是受制于多种监禁机制的肉体和力量。”他抬起
左手,关掉盖革计数器。“22世纪,的确,人们在死亡到来之前就更换躯壳,而我犯下的罪来自法律不允许我从事的行业,我走私躯壳,触犯了那些基站的利益。”
“基站是什么?”福柯回头望着大家,问道,“你们有谁知道现代社会的具体情况吗?”
“基站是意识储存中心,”黑夜女神诺特解释道,“得益于意识数字化技术的发展,在基站覆盖范围内人类死亡将被自动回收进基站的数据库之中。”她看了一眼死亡女神海拉,提议道:“有很多概念解释起来很麻烦,不如使用我上次送你的模拟机?我们可以亲眼见证这位迈哈穆德先生的人生经历,当然,前提是他愿意让我们浏览记忆。”
“我无所谓。”迈哈穆德不置可否地说。“那台机器放在卧室里,”海拉侧过身子,望着二楼的阳台说道,“走吧,我带你们过去。”于是,一行人陆陆续续来到死神的卧室。在这儿,大床满载忧愁,卧室中弥漫毁灭的气息,燃烧的窗帘像一场火灾的发端。不少人注意到枕头上沾着些若隐若现的淡黄色印迹,那是散发着刺鼻怪味的脓水,源自海拉受核辐射影响而灼烧腐烂的半边脸颊。
黑夜女神诺特从橱柜里翻找出一台风扇样式的机器,当机器中心的叶片开始转动,在场众人各自从机器中拉出电极贴在额头上,迈哈穆德通过神经网络连接开始讲述故事。
四、你好,迈哈穆德
衣衫褴褛的小男孩羞涩地说:“我叫迈哈穆德,来自开罗的曼施纳赛尔。”
“你好,迈哈穆德。”进到模拟机之中的众人纷纷问好。
在场的有哲学家、诗人、作家、画家、音乐家、心理学家和神明,包括尼采、爱德华·蒙克、文森特·梵高、赫尔曼·黑塞、米歇尔·福柯、雅克·拉康、卡尔·荣格、贝多芬、黑夜女神诺特和死亡女神海拉。
“跟我来,”回归小男孩模样的迈哈穆德冲着众人招了招手,“我带你们见识下我的故乡。”他一瘸一拐,跛足前行,像生活的重担已绊住了他的左脚。
曼施纳赛尔是开罗的贫民窟,也是现代文明的垃圾场,贫穷和肮脏永远是这里的主题,即使是街道上奔跑的孩子也永远是一副脏兮兮的模样。
迈哈穆德的人生就是在此展开,他在那些蜿蜒曲折的阴暗小巷中长大,口鼻间呼吸的空气像火焰一般灼烧咽喉。无论是眼中所见,还是伸手所碰,迈哈穆德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一切皆是垃圾。
这是一座垃圾城,人们将社群生活的排泄物抛弃于此,而粪便、药盒、空瓶、锅碗瓢盆和沾满污浊液体的内衣与避孕套便也日复一日酝酿着、发酵着,在不知不觉间累积着更多的恶臭和更多的罪恶。
儿时的迈哈穆德和成年之后的气质稍有不同,彼时他还略显青涩,只是那张沾满黑泥和尘埃的稚嫩小脸偶尔会流露出一股老年人才有的沧桑。
令诸位进到模拟机内部的观测者感到心酸的是,孩童模样的迈哈穆德时而像一个老人,时而像一个中年人,却丝毫没有一点儿天真活泼的孩子气。
“你是年轻还是年老?”荣格看着耸肩叹息的孩子,好奇问道,“我弄不懂模拟机的原理,你还保留你成年后的记忆吗?”
“我的肉体还年轻,但我的灵魂早已老去,现实就是如此。”迈哈穆德没有回头,只是抓着一根细长的水管一路敲敲打打前行,“来,我要带你们去的地方,是曼施纳赛尔的医院,我和我的儿时玩伴,还有我的兄弟姐妹都在那儿出生。”他挥舞水管打翻一堆垃圾,长着两个脑袋的猫儿受到惊吓从阴影之中窜出,消失在高墙之后。
道路蜿蜒崎岖,他们沿着狭窄拥挤的小巷继续前行。道路两旁,大大小小的工业垃圾、生活垃圾堆积成山,空气中弥漫着的恶臭令人窒息,暴毙者、惨死者的尸体在肿胀腐败的动物尸体下若隐若现,像一枚枚威力十足的气味炸弹。
孩子随处可见,小到三四岁,大到十四五岁,他们翻越小山包似的垃圾堆,在相对干净的废纸板中大吼大叫,就像征服群山与恶龙的勇士刚取得了一场振奋人心的胜利。
死亡女神海拉落在最后面,她望了一眼远方,一根浓郁得几乎实质化的黑色柱子矗立在天地之间,那是垃圾焚烧中心的浓烟,日积月累之下,房屋外墙表面也因此结上一层厚厚的灰黑色油脂。
曼施纳赛尔唯一的医疗中心与其说是医院,倒不如说是一座简陋的小诊所。诊所在这座贫民窟的中心,属于当地政府早期的社会保障工程之一。对于那些开罗城区之中大腹便便的上位者来说,诊所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尽管这儿的建筑墙体破旧,就连医疗设施也是淘汰下来的产品,但只要有这么一处小诊所,就是那些政客们的仁慈。
诊所被崎岖不平的街道包围,垃圾吞噬一切,即使是在这儿,各式各样的废弃品也依旧随处可见。在街坊邻居的呼喊声、尖叫声和争吵声中,他们进了医院,刺鼻的消毒水迎面而来,暂时驱散了空气中那股可怕的臭味。
有一台老旧的多功能服务机器垂着脑袋守在门口,迈哈穆德的到来激活了它的问候程序。机器眼睛一亮,挥舞着缺乏润滑油的手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下午好,”机器僵硬地问道,“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
“我的弟弟赛义德将在今天出生,”迈哈穆德没有理它,而是回头对着诸位观测者说道,“我的母亲现在在二楼,我的父亲忙着处理垃圾焚烧中心的工作,所以我要来照顾她。”他带路朝着二楼走去。
观测者们相视一眼,没有说话。虽然模拟机根据迈哈穆德的记忆和经历构建了这方虚幻世界,而人类与神明也因贴在额间的电极进到这里,但模拟机中的一切存在却看不见他们。在这片幻境之中,唯有迈哈穆德自身才可与这些虚假的存在进行交互。室内灯光并不亮,昏黄的光线为黯淡的环境染上一层阴郁的色彩。
医院中飘浮着病人们无助的哀号,他们在悲伤和痛苦中穿行,婴儿的哭声将迈哈穆德引向一间相对整洁许多的病房。
他的母亲躺在一张床上,怀中抱着一个怪物——他的弟弟,赛义德,颅腔凹陷,双耳失聪,只有一只眼睛,鼻与唇连在一起,左侧腋下多长了一只手。
“妈妈,”迈哈穆德怯生生地说,“我来了。”
下一秒,回忆暂停,模拟机制造的场景骤然一顿,刹那间,时间静止,空间凝滞,迈哈穆德的表情变幻,怯懦之色破碎,犹有畏惧残留的瞳孔之中流露出古怪而悲伤的目光。
“这就是我的弟弟,”迈哈穆德对诸位观测者说,“如你们所见,他天生畸形,注定不被这世人喜爱。”他在静止的时间中前行,抱住那个丑陋的小怪物。“事实上,在曼施纳赛尔,这样的畸形儿有很多,不仅是人,动物亦是如此,这是一片受诅咒的土地。”
“为什么?”贝多芬凑了过来,那蓬勃杂乱的头发使他看起来像一头狮子。
“是核污染,对吗?”死神海拉按住贝多芬的肩膀,解释道,“你生活的时代太早,还不了解这种玩意儿的威力。”她叹了一口气,左手下意识触碰自己半边腐烂的容颜。“受到核辐射之后,像我这样的神明也好,人类也罢,都会出现造血组织损坏的情况。我见过某些直面核辐射的死者,他们的皮肤先是因为细胞损伤而发红发黑,紧接着骨髓坏死、免疫系统失效、器官和软组织开始分解,最终他们的动脉和静脉破裂,整个人在电离辐射中成为一摊腐烂的肉。”她放下左手,侧过身子。“辐射损伤不是毒也不是疾病更不是衰老,它不在我的神力管辖范围内,因为它是现代文明的力量,人类社会建立在比火药堆更可怕的放射性基石上。从一开始,我踏上模拟机制造的这片土地,我就从那些动物身上闻到了类似的味道。”
迈哈穆德点了点头。“是的,更可怕的是,放射性物质堪比生化病毒,它通过空气、水源等多种途径传播,并对后代产生伤害,”他说,“发生在曼施纳赛尔的只是极其轻微的核泄漏,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外界无从得知。核泄漏并不少见,历史上多有发生,因此人们早已总结出一套快速有效的应对措施,可是,核泄漏对土地的影响却是无法消除的,我们在这片受诅咒的土地上生存,就得承受这种臭虫般的卑微命运。”
荣格若有所思地说:“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去哪儿?我们能去哪儿?”迈哈穆德无动于衷地看了对方一眼,“如今是怎样一个世界呢?你们逝去太久,早已对文明一无所知,这世界哪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呢?要我说,这个世界早就脱节啦,像不停旋转的地球脱了轴,我们进入漆黑深邃的外太空,在一个不再符合通常度量标准的宇宙中孤独漫游,而人性、道德、伦理和美学观念早已败坏,大家都将‘爱’抛到脑后,‘利’和‘欲’主宰了我们。”他挥舞着手臂,拳头捶打自己的胸口。“像我,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但是谁会真正倾听我们的呼声和我们的需求呢?没有,先生们女士们,我郑重地告诉你们,没有!一个都没有!媒体要流量要博人眼球,而明星和政客拿完美人设造势就像流水线上的商品拿广告作噱头,粉丝经济宛如躲在暗处的水蛭贪婪地吮吸我们的鲜血。倘若这样一个世界——人们追求统一的、标准的、形式上的美,大家对偶像的关注度远胜于对父母的关心——男女老少连亲近之人都不爱,而是被广告和循环不断的口水歌洗脑成对着屏幕傻笑的低能大龄儿童,人们充耳不闻、视而不见,那么我们还能向谁反映这样的悲哀现实并希冀着能得到帮助呢?”他因情绪激动而咳嗽起来。“先生们,女士们,请认识这样一个事实,”他喘息道,“22世纪,是一个自私自利、人人只顾自己的世界,我从未想过寻求帮助,因为我深深知道,没有人会帮你,只有自己能救自己。我早就已厌倦这个世界啦,人们看似爱世界爱他人,实际上爱的只是自己心中精心构建的幻象。所以,我们哪儿也去不了,我们无处可逃,因为我们什么也不是。”
“好吧,别激动,”荣格安慰道,“阿尼玛高度聚集,别让它主宰了你的情绪。”
“真正厌恶的不是金钱本身,而是人们对于金钱的欲望。”赫尔曼·黑塞难过地低下了头,这个孤独漂泊、深受老庄哲学影响的隐士既有中国田园诗人的浪漫主义气息,也有着佛陀般的悲天悯人。
迈哈穆德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明白,”他说,“我所求的不过是一个人人平等、相互理解的世界,为何竟如此艰难?”他将怀中的小怪物送回母亲怀中。“现在,我想带你们见证我的发家史,来吧,你们会了解我的生意的。”
诸位观测者没有发表评论,只是默默跟着迈哈穆德走出医院。曼施纳赛尔在开罗郊区,贯穿于这座贫民窟内部的交通工具并非那些由先进的离子发动机所驱动的飞车,而是一种废弃强化塑料回收制成的机械骡子。整个曼施纳赛尔是一座小型的垃圾城,垃圾处理是曼施纳赛尔唯一存在的意义,生活在其中的居民反而成了附加品,而每一头骡子都是一个移动小站,机械骡马拖拉棚车,人们运送垃圾来来回回,有的甚至在棚车上开辟一处生活场所,就这么带着孩子过着随遇而安的流动生活。
穿过曼施纳赛尔的大街小巷,绕过一辆辆滑稽简陋的机械骡车,迈哈穆德带着诸位观测者朝着半空中那根浓郁得几乎实质化的黑色烟柱前进。
他们的目的地是此处的垃圾焚烧中心,这种野蛮而不计代价的垃圾处理方式如今只出现在那些贫穷落后的地区,即使是世界环保组织也无能为力,因为这项简单粗暴的工作看似毫无必要,实际上却养活了曼施纳赛尔的家家户户。
“焚烧已是过去式,”迈哈穆德主动为大家解释道,“现在已经没有这种垃圾处理中心存在了,我们看到的只是我十三岁的记忆。如今,自动化工厂取代人力,核反应堆虽然还在,但熔炉已被关闭。”
赫尔曼·黑塞忧心忡忡地问:“那么,你们靠什么生活?”
“你会知道的,”迈哈穆德低垂眼睑,轻声说道,“你们都会知道的,这和我的生意有关。”
众人来到垃圾处理中心内部,这儿没有固定岗位,为此地工作的流动工人就是那些曼施纳赛尔的居民。几乎每一家每一户都可以向垃圾处理中心租借一辆机械骡车,人们来回于开罗和曼施纳赛尔之间,就好像后者是前者的垃圾桶,而迈哈穆德的父亲正是这万千流动工人中的一员。当他们来到垃圾处理中心的办公室时,部分流动工人正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候着机器发放奖励。
事实上,垃圾处理中心从未要求过任何流动工人每天必须完成多少份额——一手创办这家垃圾处理公司的精明企业家深深明白,只需向有关部门塞点钱,把这种工作定义为非强制性的兼职,他就可以少付诸多繁杂苛刻的税目和保险金,而那些曼施纳赛尔的居民又完全离不开这个处理中心的工作,只能被迫接受这种无保障的生活——流动工人只要当日不想干了,便可按照垃圾的重量、数量和类型领取一份少得可怜的薪水。(能领取到的金额大小十分关键,钱太少就容易引发居民不满,而钱如果多出一点点,居民就有可能攒钱偷渡离开这里,因此这份薪水的金额大小必须经过精心计算,为此,公司老板甚至花重金购买了某个人工智能的计算服务。)
迈哈穆德的父亲就在这长长的队伍之中,他的名字并不重要,他的长相、外貌、性格也并非关键。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他正身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眼中满是急躁和焦虑,并且时不时望一眼四周。
“这是我的父亲,”迈哈穆德走到那个男人身边,幽幽说道,“他现在很着急,不是因为我母亲待在医院,而是因为他在开罗运来的垃圾中发现了一样见不得人的、足以改变我们一生的东西。”在这个模拟机中,只要他不想,父亲就看不见他。“现在,让我们回家等待。”他转身朝着外面走去,毫不犹豫。
众人重回街头,又钻进迷宫般的巷弄,来到迈哈穆德的家。那是一栋由红色砖瓦砌成的生态建筑,迈哈穆德和他的家人就住在其中一处单间公寓之中。小小一栋楼房,八层楼高,却居住着上百人口,人们活在这栋破旧的生态建筑中就像蚂蚁生活在地下的蚁巢之中。
在这处狭窄有限的单间公寓中,没有床垫,只有地铺,迈哈穆德和他的父母及其兄弟姐妹囿于一地,屋内绝大部分都是生活用品,唯有角落里一架先进的机器格格不入。那是核泄漏之后政府为补偿民众而派发的负离子空气净化器,按照宣传部门的说法,每一台机器都可以主动捕捉并过滤空气中的放射性物质。只是,至于是真是假,本就没多少文化的居民压根儿无从得知。
观测者就位,站在角落默不作声,迈哈穆德也彻底陷入回忆之中,他那古怪而悲伤的眼神开始转变,渐渐流露出未成年前的惶恐和畏惧。
下午七点十三分,当太阳即将坠入西边的尼罗河,抽象的残阳在死前涣散出暖红色的余晖将布满细颗粒物的苍穹染成浑浊的鲜红。北欧的黑夜女神诺特和死亡女神海拉站在窗边注视着这一幕,仿佛看见了另一块土地上的神明在科技兴盛的时代惨死。
那可怕的血色,两位神明情不自禁心想,不正是诸神在淌血吗?
可是,同样的景色,落入人类眼中却有了不同的意象——赫尔曼·黑塞看见了现代文明蚕食道德与爱,文森特·梵高看见了人生的悲哀与不幸被投影至天际,爱德华·蒙克看见了抑郁痛苦之人的灵魂堆积在地平线尽头发出不甘的呐喊,尼采在琢磨22世纪的人类究竟离“超人”更近了还是离“末人”更近,而米歇尔·福柯在思考如何利用权力关系挽救这个倾斜的社会。
然后,门开了,被人从外面打开,迈哈穆德的父亲回来了,众观测者纷纷停止脑中混乱一片的思维风暴。父亲回来了,带着某种美丽而美妙的东西——一具废弃的少女躯壳,洁白细腻的肌肤闪耀而迷离,一丝不挂的胴体宛如桑德罗·波提切利画笔下《维纳斯的诞生》。
是的,这是一具被某位富家千金随意丢弃的躯壳,按理本该按照流程被机器回收并进入销毁程序。可是,因缘巧合之下,迈哈穆德的父亲在开罗的垃圾堆里发现了它,并藏在机械骡车中带了回来。(那个时候,基站规则刚刚建立,监督机制尚未建立。)
这就是命运发生逆转的那一天,迈哈穆德不解其意,父亲却另有打算。那一天,当夜幕降临,在众人的意识按照埃及的规矩被收入基站内部进行睡眠之后,父亲推迟几分钟睡眠,故意捣毁了迈哈穆德的原生躯壳。睡眠时,埃及人的“卡[5]”化作“巴[6]”,上传至基站中心,然后,日出之后,“巴”又退化为“卡”,迈哈穆德的意识回归此地,却又无处可去。
于是,就这样,他被迫住进了一具婀娜曼妙的少女躯壳之中。
那一年,迈哈穆德13岁,那具少女躯壳20岁。那一年,迈哈穆德开始卖淫。
那一年,迈哈穆德赚到了最关键的第一桶金。
五、生命诞生于坟墓
沉默。
可怕的沉默,惊惧的沉默,致命的沉默。
沉默像封喉的毒药,沉默像上吊的绳索,沉默像割舌的地狱。
没有人说话,沉默已彻底占据观测者们的身心,令人无言以对的现实经历却像无形无质的可怖幽灵一般呼啸着、尖叫着、怒吼着、哀号着、恸哭着,盘旋于他们的脑际。
同样一个问题正悄无声息地从他们心中泛起,并渐渐吞噬他们的思维,即一个13岁的男孩为何要承担这一切?
毫无疑问,迈哈穆德的生活变好了,随着回忆速度的加快,观测者们在飞速流逝的时间中亲眼目睹着那个住在少女躯壳中的孩子是如何通过一次次出卖肉体来赚取金钱。
一开始,迈哈穆德跟着父亲的机械骡车去了开罗,父亲让他好好拾掇自己,并将其委托于一家地下情色场所之后,便再也没来看望过他,就好像他已死去。
而在那儿,迈哈穆德开始接待客人,度过了两年阴郁而痛苦的黑暗时光。
人们来了又去,有的大腹便便,有的身材高大,有的神情羞涩,有的歇斯底里,但无论如何,他们或她们都从迈哈穆德这里得到了相应的满足感。
可是,要说恨,迈哈穆德倒也不恨谁。
他不恨自己的父亲,那个男人只为让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不必在受诅咒之地苦苦求生,他也不恨那些好色之徒,因为如果不是那些顾客照顾他的生意,或许他早已腐烂在开罗的垃圾堆,最终以死尸的形式与父母重逢。
是的,事实上,迈哈穆德谁都不恨,他只是厌恶和唾弃这个潮湿的、空洞的、悲哀的、令人不安的现实世界。
现代人类早就迷失了,快乐不易得,生活的压力却令每一个人成了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科技能解决的事情很多——包括解放双手、拉近时空距离、延长寿命、焕发生命活力——却压根儿疏解不了人类的心理。
商业价值和利益已经主宰了一切,社会不再讲究人情味儿,人们成了欲望的奴隶,在这个冰凉发寒的现实中,人类只能通过廉价的肉体快感寻求慰藉。一旁观看的荣格心想,这就是人格最里层的“阴影”,纯粹的兽性的低级的种族遗传正在发挥作用,而外在躯壳就和人格面具一样,只是用来掩饰真我,按别人的期望行事。
在加速的回忆中,观测者们随着迈哈穆德做了一场思想实验,共同回顾这个世界何至于此——人类文明的发展轨迹是注定的,文明的疑难杂症还得从远古时代说起。在最早一开始,聚居地还是聚居地,部落也还是部落,人们自由往来,无拘无束,后来,由于擅长的东西不同,大家有了交易的需求,就有了贝壳作为货币。再来,聚居地壮大,村庄和国家出现了,奴隶主出现了,为了维护统治和社会稳定,奴隶主制定并颁布了一系列有利于自己的法律。可是,哪儿有压迫,哪儿就有反抗,被奴役的人们挺直脊梁,推翻那些高高在上的奴隶主,却像那个古老的传说那样,打败恶龙的勇士最终也成了恶龙,新的统治阶级出现了,社会阶级的更替就像一个无解的死循环。人类就像受诅咒的种族,核辐射可以摧毁生机、污染大地,而扭曲的人性却可以作用于更深的心理。真正的文明变革要从工业革命说起,从瓦特改良蒸汽机开始,机械、钢铁和煤炭就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了主题,而文明的发展速度也不再是线性递增,而是一下子呈现出指数爆炸的趋势。
19世纪那一百年期间所发生的科技变革,比之前900年的变化还大,而根据库兹韦尔的加速回报定律来看,技术改良以过去的成就为基础,每十年革新的步调会加倍,在22、23甚至是24世纪,技术进步的轨迹线无论是战争还是和平、经济繁荣还是低迷,都会比之前的每一个百年上扬得更高更快。
文明就像一栋房子,人类将其造得越是蔚为壮观,居住之时便越是空虚。在这妙不可言的22世纪,我们进入外太空,开启星系殖民,各种新式技术的出现意味着时空上的距离也不再是异地恋人的阻碍,而游戏产业蓬勃发展,娱乐公司像生产流水线商品那样批量包装明星。世界就像一场永不结束的盛大狂欢,可是,饶是如此,越来越多人也依旧陷入迷茫和无所适从的空虚。人们在霓虹闪耀的不夜城失了眠,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遑论所谓的实现人生价值。
这就是文明,从过去到未来,轨迹是一条昂扬向上的曲线。“现在,是时候该向你们介绍我的生意了。”迈哈穆德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说道,“这一次,我要带你们去哥本哈根,你们可以在那儿清楚地认识到我的罪。”他抬头望望天,随着回忆的变化,眼前世界转为碧海蓝天。
和贫穷落后的曼施纳赛尔不同,哥本哈根的城市建筑明亮而整洁,当地居民使用一种名为飞艇的海陆空三用交通工具。伴随记忆的碎片拉出幻象,迈哈穆德碰了碰后脚尖,驾着一辆加长飞艇停靠在海边的小美人鱼雕像上方,岸边的房屋外墙颜色不一,人们用油漆为自己的温馨之家刷上朱红、明黄、靛蓝和亮橙。
安徒生的大学生涯在此度过,因此,城市旅游局在哥本哈根的大街小巷中安上数千台全息投影仪,每当黑夜的面纱笼罩大地,白雪公主、海的女儿、丑小鸭和坚定的锡兵等童话形象便以全息影像的方式游弋于城市之上、繁星之下。
“为什么是哥本哈根?”迈哈穆德眯着眼睛注视着夜空下的光影,自言自语地说,“因为北欧社会福利好,这儿的人与曼施纳赛尔的居民相比简直生活在天堂。”
一路走来,诸位观测者见证了迈哈穆德的成长。在开罗度过两年黑暗时光之后,他在一名到那儿出差的丹麦顾客的帮助下成功移民,并在哥本哈根站稳脚跟。这个住在少女躯壳的男孩在岁月的磨砺中变得更有心机而富有手段,通过一次次情色交易,他建立了一个庞大且难以想象的关系网。
直至时机成熟,迈哈穆德在此成立垃圾运输公司,并在哥本哈根政府的帮助下建立起“丹麦—曼施纳赛尔”的垃圾运输路线。这一举动无疑为他在政府内部赢得了好感——垃圾作为现代社会的排泄物一直是令人头疼的问题——在动用金钱和关系网之后,海关人员也乐意对他的货物运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是在那个时候,迈哈穆德扩展了自己的业务。一开始,他只是运输垃圾,后来,他运送补给品和生活用品并以低廉的价格销售给家乡的居民,紧接着,他透过某个旧时顾客的关系加入到躯壳走私生意之中。
一时间,他赚得盆满钵满,可是,人性总是贪婪而永不满足的,迈哈穆德在取得成功后有了新的期许。
身处异国他乡,在无数个或孤枕难眠或纵欲狂欢过后的夜晚,迈哈穆德忆起了那一年十三岁的下午,他在破烂不堪、充满刺鼻消毒水气味的病房中看见了一条鲜活的新生命。那个生命既是他的弟弟赛义德,也是一个丑陋而吓人的畸形儿。
今非昔比,他有了自己投资的实验室,于是,他孤注一掷,将公司的一大笔流动资金投入到科研项目之中,项目的攻坚方向是自研“低成本化躯壳制造技术的实际应用”。光靠与人合伙的躯壳走私生意是绝对无法挽救这一局面的,唯有自身掌握低成本的躯壳制造技术,他才能拯救那片生活在诅咒之地上的人们。
他没忘,从来都没忘。
他不恨,一点都不恨。
两年,五年,十年,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再次回到曼施纳赛尔时,母亲早已在分娩第七胎时难产而死,弟弟赛义德在出生没多久就因发育不健全而死于窒息。除了几个身心受损的兄弟姐妹之外,唯有父亲还活着,但他积劳成疾,肺部充塞着大量尖锐细小的固体颗粒,这让他的肺像一个残破的风箱,生命的火焰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也就是那个时候,迈哈穆德改变主意,他不再打算免费为生活在这片诅咒之地的人们更换一具年轻健康的躯体,因为这只治标却不治本。即使有了强有力的新鲜躯壳入住,人们待在这儿还是会产下诸多悲哀与不幸。
所以,他打算献出那个秘密研究项目的成果,低成本化躯壳技术可以为他换来金钱、名望、地位乃至权势,他甚至可以有足够资金和资本收购基站运营公司的股权。
“后来呢?”死亡女神海拉忍不住问道,“你成功了吗?即使是神明也无法在现代文明的笼罩下解决那些问题,曼施纳赛尔的不幸是整个文明疾病的缩影,你又能如何根治那种不幸?”
“后来——”迈哈穆德避开众人的目光,忧伤地说,“请听我简单描述,因为我不愿再去回忆。”他驾着飞艇降在安徒生墓园,一行人沿着僻静的林荫小道漫步。“后来,我不再走私躯壳,而是走私意识,我将曼施纳赛尔的居民从那片受诅咒之地带了出来,当有一个丹麦居民想要更换躯壳,我就让一个曼施纳赛尔的居民趁此——”他没继续说下去,而是低下脑袋,像是愧疚地压下他的头颅,又像是饱受折磨的良心拽着他下地狱。“现实就是坟墓,生命诞生于坟墓。我要说的说完了。”
“怎么就说完了?你刚才只说到一半。”爱德华·蒙克焦急地问,“趁此什么?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
“趁此取而代之,”尼采冷静地说,“对吗?”
迈哈穆德点了点头。“是的,”他说,“我想做一个好人,可是——”他的眼中流露出哀伤和自我厌恶、自我唾弃、自我排斥,“可是,我不后悔自己犯下的罪,自私的我帮助我的同胞窃取了当地人本应有的人生,我只能在抹去一切意识转移记录后自首。如今,丹麦已住有十万曼施纳赛尔的居民,再也没人能赶走他们。”
“再也没人能赶走他们,”荣格叹息道,“他们不会成为现实中的难民,你却将自己投入深渊,如今,你是心理上永远的难民了。”
六、再见,迈哈穆德
我是死亡女神海拉,我要说的故事已经说完了,至于迈哈穆德的最终结局,现实中的你们真的会想知道吗?这涉及了宇宙系统的秘密。
在迈哈穆德讲述完他的一生之后,哲学家、诗人、画家、作家、音乐家、心理学家纷纷醒来。我和诺特是最早醒来的一批,当我睁开眼睛时,亲眼看着那台模拟机的电极在空中狂乱飞舞,一道道亡者的身影像吹泡泡似的从电极末端冒了出来。
最后从电极中冒出来的是文森特·梵高,他总是看上去一脸悲伤,那对湛蓝色的眼眸蒙着痛苦灵魂的阴霾。紧接着,人们发现连接主电极的迈哈穆德早已不见踪影。
“迈哈穆德人呢?”好心的赫尔曼·黑塞一脸担忧地问道,“难道他比我们先醒过来?”
黑夜女神诺特摇了摇头。“不,并非如此。”她说,“他是那个记忆世界的核心,必然是最后一个出来。”她关闭模拟机,叶片不再转动。“他没出来,是因为他还留在模拟机之中。”
贝多芬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关闭模拟机?”
“因为他受够了活着,只是想死。”诺特平静地说道,“这是他的愿望,模拟机关闭后,那个记忆世界就会坍缩,他希望留在安徒生墓园,像个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在死前体会模拟出来的万千美妙幻象。”
“可是,”拉康大喊道,“我们现在不就是死亡状态吗?”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宇宙是一个双生系统,这点我已告诉过艾德,”我轻声说道,“宇宙的内化过程会赋予人类意识,而意识一旦出现即是量子永生。一个世界的死是另一个世界的生,当迈哈穆德的意识在这处殒灭,便会在另一面重生。现实就是坟墓,生命诞生于坟墓。”我哀叹。“我只是不明白,神也好,人也罢,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宇宙的奇迹,我们的体内都有宇宙诞生之初的星尘,因此我们每个人都是宇宙证明自身的内化,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能通过这种相似性减少一点儿彼此之间的暴力和冲突呢?我们只是宇宙的信徒罢了。”
“因为人性皆贪婪而自私,”梵高皱起眉头,问道,“我还有一点不解,我想知道,迈哈穆德知道这一点吗?他在此处死了,即使抹去一切记忆在阳面重生,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受罪。他究竟是想死还是想活?”
“迈哈穆德知道这点,我告诉过他,”爱德华·蒙克低声说道,“可是,我也不知道他是想死还是想活。在这个地方活着就得承受生前痛苦记忆的折磨,可抹去记忆重生,岂不又得再经历一次那潮湿阴郁的现实?这种非此即彼的结果,大概就是永恒轮回下的折磨。”
“或许,他只是热爱生命呢?”赫尔曼·黑塞犹豫着说道,“与世界无关,我想,他热爱的也许只是生命本身的力量?我们该学着去爱这个世界,尽管它充满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但我们仍能撇去世界表面的浮渣,去热爱它的本质。”
“既然如此——”我拍了拍手,大声说道,“哲学家、心理学家、音乐家、画家、诗人们,让我们用自己的方式来为他祝福吧,尽管他有诸多过错,但海拉之家从不看重生前罪孽,无论他是年轻还是年老,无论他是圣人还是罪人,这都不重要,让我们一起祝他有一次幸福的新生。”
黑夜女神诺特从模拟机中取出一张唱片,那里面录下了迈哈穆德重生之前留下的最后一点讯息。不是什么告别的话语,那个古怪而悲伤的男人录了一首歌,我从诺特手中接过唱片,将其轻轻置放于唱片机中。
唱针落下,拾音器放大感应电流,歌声从喇叭之中飘出——
And pick it up
拾起
Put it down
又放下
You know why we reliving
你知道为何我们活着
Lower than the ground
在那比地平线更低的地方
And I don’t have a clue what
我读不懂
That look on your face is all about
你脸上的表情
And I could walk for miles
我可以徒步数里
I don’t know where to
却不知道去往何方
Oh I could go
噢我可以离去
I could go I could go
我可以离去我可以消失
For some day with you
将来有一天可以与你相伴
众人侧耳倾听,待歌声消散于虚无之际,祝福的派对开始了。尼采和福柯在探讨哲学,爱德华·蒙克和文森特·梵高在作画,拉康和荣格在研究“自我”,贝多芬在角落弹奏《月光》和《悲怆》,黑夜女神开始跳舞,暗夜面纱在室内灯光投下的阴影中飘舞。
我是死亡,不适合参与狂欢,所以我恳请诗人赫尔曼·黑塞朗诵《提契诺之歌》。
在柔和的灯光下,在温柔音乐的包裹中,那个孤独而漂泊不定的隐士开始朗诵:“这个古老的世界终将落幕,不久,机器将战胜双手,金钱将战胜道德,理性经济将战胜田园之乐,没有人知道究竟谁对谁错。像我这样的古文明崇拜者将因而感伤,但不论我们的诉求是什么,无人能反对我们的意见。我们明白,无论凭借理性或感性,我们的想法与进步或浪漫、前进或落伍无关,而是与事情的表象或实际内容有关。我们明白,我们厌恶的不是铁路与汽车、金钱与理性,我们讨厌的是遗忘上帝,是心灵的浅薄。我们更明白,真正的生命、真正的真理凌驾于对立的概念之上,例如金钱与信仰、机械与心灵、理性与虔诚……”
赫尔曼·黑塞那诗歌般的语言使我沉醉,这让我情不自禁想到,对于这样一个世界,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没有什么好说,我想,现实就是坟墓,生命诞生于坟墓,人生就是坠落。
人生是一场永无终止之日的坠落。
就这样吧,再见,迈哈穆德。
谢谢你的尼伯龙根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