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妇女的生命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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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婚姻集团

唐代山东士族间的通婚继承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婚姻重门阀的习俗,它也是唐代婚姻组合中的最突出的特征。这些大姓包括京兆韦氏、荥阳郑氏、弘农杨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赵郡李氏、陇西李氏、太原王氏、琅琊王氏、范阳卢氏、渤海高氏、河东裴氏、彭城刘氏、河东柳氏、京兆杜氏、兰陵萧氏及河东薛氏。其中,太原王、范阳卢、荥阳郑、清河博陵二崔、陇西赵郡二李等五姓尤以望族自居,而耻与望族之外的他族通婚。唐朝廷曾屡次企图禁止这种倾向,但望族间通婚的现象一直持续到唐王朝的最后阶段。

中外学者对唐朝望族自为婚姻现象的研究非常重视,他们的研究不仅再现了大姓间通婚的历史,更指出了形成这一历史现象的社会背景以及它的历史影响。[1]比如,根据对92个唐代博陵崔氏配偶的统计,伊沛霞指出,52%的崔氏配偶来自七大姓,27%的配偶来自其他世族,15%的配偶来自权势之家,而只有2%的配偶出生于一般家庭。[2]她认为,望族间的自为婚姻是“旧族维持他们声望的途径”;通过这种自为婚姻,旧族构成了一个“自我意识”很强的“身份集团”(Status Group)。这一身份集团以自己的荣誉和传统为豪,以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及与圈外之人保持“社会距离”为宗。自为婚姻原则又进一步为这一独特的身份集团提供了与外界的界限,并为这一集团的自我凝聚和巩固提供了极好的条件。[3]

从现存的墓志来看,唐代望族的这种以自为婚姻为手段来维持自己声望的现象确实是自始至终存在的,不过它的表现方式却有变化。在皇室势力强盛的初唐时期,望族自为婚姻虽极为盛行,但是,终究是慑于朝廷的力量而不敢极度张扬。中唐以后,望族的势力与皇室的势力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击,但望族也因此不再对朝廷敬而远之,相反地,他们越来越公开地以自己的身份集团为荣。下面我们来看看这种前后期的变化。

唐朝廷对望族间通婚的耿耿于怀始自唐初。《唐会要》记载道:

武德元年,高祖尝谓内史令窦威曰:“昔周朝有八柱国之贵,吾与公家,咸登此职。今我已为天子,公为内史令,本同末异,无乃不可乎?”威曰:“臣家昔在汉朝,再为外戚。至于后魏,三处外家。今陛下龙兴,复出皇后。臣又阶缘戚里,位忝凤池。自惟叨滥,晓夕兢惧。”高祖笑曰:“比见关东人崔卢为婚,犹自矜伐。公世为帝戚,不亦贵乎。”[4]

据《新唐书》的记载:“后魏太和中,定四海望族,以宝等为冠。其后矜尚门地,故《氏族志》一切降之。”当时,皇室成员多与“勋贵名臣家”结婚,而“未尝尚山东旧族”。到了唐代,房玄龄、魏征、李勣等名臣均在望族中为自己的子女找婚姻对象,因此,其“望不减”。[5]《新唐书》还记载道,李义府曾为他的儿子在望族中求婚而未遂愿,于是奏禁望族通婚。[6]显庆四年十月十五日,因李义府之奏,唐高宗下诏禁止望族间互相通婚及婚姻论财:

后魏陇西李宝、太原王琼、荥阳郑温、范阳卢子选、卢浑、卢辅、清河崔宗伯元孙,凡七姓十一家。不得自为婚姻。仍自今已后,天下嫁女受财,三品已上之家,不得过绢三百匹;四品五品,不得过二百匹;六品七品,不得过一百匹;八品以下,不得过五十匹。皆充所嫁女赀妆等用,其夫家不得受陪门之财。[7]

可是,这一禁令似乎反而为望族做了广告。自此以后,“天下衰宗落谱,昭穆所不齿者”都以“禁婚家”自称,“益自贵”。[8]不过,望族家往往“不敢复行婚礼”而“密装饰其女以送夫家”。[9]高宗对此也束手无策,而社会舆论又对此纷纷谴责。[10]

从墓志铭材料来看,高宗年间的墓志中确实很少见对望族自为婚姻的炫耀,墓志标题往往只标明死者的姓,而极少标明其郡望。比如《汇编》显庆138的标题为《大唐故王郎将君墓志铭并序》,但从铭文中我们得知,王君(名力士)乃太原江东人。又如,《汇编》龙朔043的标题为《大唐故蒲州汾阴县丞上柱国李府君墓志铭》,而李府君(名谞)乃出自陇西。

不过,望族的这种表面的自我抑制持续得并不长。从垂拱年间起,墓志铭标题中开始标明死者的郡望,并对此大加声张。如《汇编》垂拱008即题为《大唐故处士河东柳君墓志铭》,其墓志以赞扬其姓氏为开场白:

君讳偘,字承茂,河东解人也。昔周文公之子孙,象贤始乎乔木,鲁孝侯之绪秩,得姓因乎菜地。大夫从政,礼重于卫君;太守剖符,名流于汉室。

开元天宝年间,墓志铭标题中提及死者郡望及表明死者婚于大族者渐趋频繁,如《大唐亳州录事参军博陵崔公赵郡李夫人墓志铭》(《汇编》开元027)、《唐故银青光禄大夫博州刺史赵郡李府君故夫人彭城郡夫人刘氏墓志铭并序》(《汇编》开元185)等,而天宝之后公开赞扬望族间的通婚则随处可见。下面我们来看一些开元以后至唐亡之际的例子。

1.《汇编》开元190《大唐前徐州录事参军太原王君故夫人博陵崔氏墓志铭并序》

夫人讳金刚,字金刚,博陵安平人也。伊始太岳登枢,农皇立国,营丘列壤,尚父开家,汉亭伯之文章,魏季珪之清直,鸿蔓森错,特为盛门。……夫人玉则比洁,兰其有芳,承弈世之清范,有宜家之令则。笄岁归于王君,字庭玉,太原人也。相彼仙系,卜惟灵长。……

2.《汇编》天宝197《大唐故监察御史赵郡李府君夫人博陵崔氏墓志铭并序》

夫人博陵人也。崔氏之先,著在图谍,河鲂之喻,叹美诗人;雕龙之作,擅名汉史。语姻族之家,共称齐大;叙少长之列,不为任齿。……

3.《汇编》贞元004《唐绛州闻喜县令杨君夫人裴氏墓志铭并序》

裴氏之先,自周汉命氏,爰及晋魏,衣冠炜盛,八裴之称,为冠族欤。至于隋唐,蕴而不竭,与韦柳薛,关中之四姓焉。……及笄而嫁杨君,弘农人也,四代五公,实当荣耀,雅有才器,登于子男。……

4.《汇编》元和099《唐故谯郡永城县令赵郡李府君墓志》

府君赵郡赞皇人也。讳岗姓李氏。其先出于周柱史伯阳,子孙食于赵之柏仁,其后武安广武君树勋力于时,显于册书,至晋持书侍御史楷三子,始列为三祖。府君即东祖之胤也。……魏氏重山东氏姓,定天下门族,有甲乙之科,不唯地望之美,兼综人物之盛。洎高齐、周、隋、有唐,益以光大焉。……夫人太原王氏……

5.《汇编》元和124《唐右金吾卫仓曹参军郑公故夫人陇西李氏墓志铭并序》

玉烛膏露,见于四时之和;荣光卿云,发为二仪之瑞。贞淑贤哲,在清华之族,岂空言哉!夫人陇西成纪人也。齐州长史思整之曾孙,博州司户参军皓之孙,宋州楚丘县尉宣之次女也。婚姻冠冕,焜耀姓氏,仁贤礼义,措式邦国。……

6.《汇编》长庆022《唐故监察御史赐绯鱼袋陇西李府君亡妻渤海高夫人墓志铭并序》

夫人五代祖刑部郎中、大理少卿士训,夫人钜鹿魏氏;高祖通事舍人觐王,夫人河东裴氏;曾祖皇朝散大夫、润州长史轸,夫人南阳张氏;祖皇洺州参军事琇,祖妣北平阳氏;父皇河南府密县丞岳,妣博陵崔氏。……

7.《汇编》大和99《唐故京兆杜氏墓志铭并序》

夫人京兆杜氏。氏为名有日月矣,自虞以还,谱牒承美,挥翰于太史氏也,阅周秦汉魏之书,迨于革隋,不远百祀,而杜之嗣续官业有功于时者,有名赫于代者,有负大人之材不伸于岩□者,有词清人标为搢绅之准绳者。……夫人父讳黄裳,任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河中、晋、绛、慈、隰等州节度使,累赠太尉。外族李氏,出赵郡,封东祖,世有大官,不书可认,其业茂矣。门风清扬,有弟兄四人,皆服勤儒业;姊妹五人,举其显者,由次姊适宰相韦执宜;外生有官于台阁者。夫人天锡明敏,若非学知,罔究古籍,而洞得淑态。笄年适河东裴澣。澣以门子入仕,历官五任。澣氏之有别也,则涉河而东,直指大山。山突古坟,松槚百里,岗环势止,徒茔畿洛,自得姓以来,代修儒业,史笔褒之为第一。……

8.《汇编》大中083《唐故荥阳郑夫人墓志铭并序》

夫人知宗室也,姓郑氏,字子章,今刑部尚书荥阳公之次女也。公名朗,太夫人范阳卢氏郡君,知宗从祖姑也。故泽州刺史顼,是夫人外王父。夫人曾大父讳谅,皇朝任魏郡冠氏主簿,赠右仆射;王父讳珣瑜,皇朝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赠太师。

弈世光明,夹辅皇室;族望冠冕,揭如昆嵩;维姬与姜,实曰卢郑;

历二千祀,代为婚姻。

9.《汇编》大中151《唐故京兆韦夫人墓志铭并序》

夫人姓韦氏,其先京兆人也。系祖于颛顼氏之后,洎汉魏迭迁,分族为东西眷,繁衍盛大,于隋朝尤炽靡焉。曾祖府君讳藩周,皇朝滑州韦城县尉;曾祖妣安平李夫人;大父府君讳傪,皇朝赠秘书少监;祖妣范阳县太君卢夫人;烈考府君讳行贯,皇朝尚书左司郎中;猗欤猗欤,阀阅门华,轩裳茂绪,官婚礼乐,蔚为仪则。郎中府君娶太原王夫人,锡胤焕炳,时推势族。夫人即郎中府君第三女也。

10.《汇编》咸通116《唐故楚州盱眙县令荥阳郑府君墓志铭并序》

府君讳濆,字信士,荥阳开封人也。识族望者曰北祖第五房。郑实姬姓,自有周建国命氏,武庄之勋德隆楙,载于简册,故历代为著族。魏晋已降,人物秀异,官婚鼎甲,繇是始分南北二祖。若夫阀阅之崇,轩缨之贵,如日观耸拔,邓林扶疏,盖杰出于当世,岂俟乎多谭哉!……府君深识广度,强记洽闻,沉默著诚,端明饰己,乡党积廉孝之誉,闺门弘友爱之规,袭翊世楷模,诵前王诂训,故相国崔公群姻族之中,幼所叹重。……夫人清河崔氏,故国子祭酒倬之次女。……

11.《汇编》乾宁007《故右拾遗崔君与郑氏夫人合祔墓铭》

府君讳舣,字济之,清河人也。地胄清高,门风检肃,元魏以降,冠阀间独称四姓,清河之族,实为华茂,其于德望熏焯,轩冕蝉联,代有其人,世不乏嗣,史谍具纪,难备斯文。曾祖异,皇任尚书水部员外郎、渠州刺史,赠太傅;祖从,皇淮南节度使、检校尚书右仆射、赠太师,谥曰贞;父安潜,皇太子太师赠太尉;我家与崔氏世结姻媾,追荣秦晋……郑夫人亦我之自出也。族氏高显,著美山东。……

以上11例墓志反映了唐代望族自为婚姻至唐末犹不衰的历史现实。这种自为婚姻的现象是魏晋南北朝婚姻重门第的传承,又是对它的一种发展,它反映了唐代社会和历史的特殊性。比如,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门第与官位并无直接关系,因此,望族间在婚姻讲究门第的同时对两家政治背景并不作过多的渲染。但从唐代的墓志铭中我们可以看出,从政对望族来说非常重要,墓志铭在描述大姓的阀阅之崇的同时还详细记录了死者祖先的官职。这既是望族间对朝廷初期政策的一种抗议,也是对微族出身的进士集团的防备。

[1] 重要著作有陈寅恪《记唐代之李武韦杨婚姻集团》,《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37—263页;毛汉光《关中郡姓婚姻关系之研究》,中国唐代学会编辑委员会《唐代文化研讨会论文集》,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1年版,第87—140页;向淑云《唐代婚姻法与婚姻实态》;郭锋《郡望向姓望转化与士族政治社会运动的终结》,载《中国社会历史评论》第3卷(2001);姜士彬(David Johnson)《中国中世纪的门阀》(The medieval Chinese oligarchy),威斯特唯出版社(Westview Press)1977年版;姜士彬《一个大族的末年——唐末宋初的赵郡李氏》(The last years of a great clan:the Li family of Chao-chun in the late T'ang and early Sung),《哈佛亚洲研究杂志》(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第37辑(1977),第51—59页;崔德绎(Denis Twitchett)《唐代统治阶层的构成——来自敦煌的新证据》(The composition of T'ang ruling class:new evidence from Tunhuang),收于芮沃寿(Arthur F.Wright)、崔德绎《唐史探讨》(Perspectives on the T'ang),耶鲁大学出版社(Yale University Press)1973年版,第47—85页;以及伊沛霞《早期帝国的贵族——博陵崔氏的个例研究》(The aristocratic families of early imperial China:a case study of the Po-ling Tsui family),剑桥大学出版社(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年版。

[2] 《早期帝国的贵族——博陵崔氏的个例研究》,第95页。

[3] 《早期帝国的贵族——博陵崔氏的个例研究》,第94页。

[4] 《唐会要》卷36。

[5] 《新唐书》卷95《高士廉传》。关于唐代氏族谱的修订,参见毛汉光《敦煌唐代氏族谱残卷之商榷》,《“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43本(1971)第2分,第259—276页。

[6] 《新唐书》卷95《高士廉传》。关于唐代氏族谱的修订,参见毛汉光《敦煌唐代氏族谱残卷之商榷》,《“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43本(1971)第2分,第259—276页。

[7] 《唐会要》卷83。

[8] 《新唐书》卷95《高士廉传》。

[9] 刘餗《隋唐嘉话》卷中。

[10] 《新唐书》卷95《高士廉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