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安人
《清史稿》分得明白:正、从一品、二品官儿的妻室封夫人。正、从三品官儿的妻室封淑人。正、从四品官儿的妻室封恭人。正、从五品官儿的妻室封宜人。正、从六品官儿的妻室封安人。正从七品、八品、九品官儿的妻室都封孺人。眼前有这么一个,日后得叫安人。
话说浙江萧山县寒士钟俊连捷登第之后,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在同年宴上结识了御前侍卫山西人白某。白氏家境素丰,有女及笄,想赘一个风流俊赏的读书人为婿,好改换门庭。钟俊是个素心人,读书就是为了消闲,原本没有做官的巴望,也没有什么振家声、显父母、耀门楣的大志,考得了功名,想是起码过几年安稳日子,不料有人来给说合,结亲就结亲,随缘无不可。
南阳府地属河南,实亦辖湖北襄阳,是个大镇。从京城到南阳,走水路虽然绕远,但是行程最为便捷,云帆高举,不数日即至维扬,再换船溯江西行,也只有几天的航程就能抵达。但是舟行也有麻烦的地方,启程泊岸之际,上下行李,比之骡马驮橐,要费事得多。尤其是白家老丈人,身为廷卫,久居宫禁,结交的达官贵人不少,新婚馈赠所得自然非比寻常。加之以自家备办的妆奁,其丰厚可知。于白侍卫而言,送女婿登程履新,应该算是一大盛事,所以刻意郑重其事,光是陪嫁的丫鬟奴仆,就有百人之众,雇来扈从运送的船只,竟多达数十艘。启航从京师至通州四十余里,连路旁看热闹的都络绎不绝于途,沿河逐走,看了一天一夜,人潮才渐渐散去。
这一顿排场,在白侍卫而言,不夸夸然热闹一回,还真怕江湖中人不知道是他老人家的闺女要出阁呢。换言之,正是这么敞开来炫耀,倒带着些许诸葛亮撩拨司马懿的意思,仿佛是说:哪个有胆不要命的绿林宵小敢作这一趟打劫的买卖,就不要怨我白某人事先没打上招呼。
可白侍卫不曾料到,宫门长锁,衙门长开,大内之中上下百多年,打转的不过是一家人;可官场之上也好,江湖之中也罢,风水人事毕竟是活络的,谁不会说几句“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彼何人也,予何人也”这一类的话。说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呢,不外就意味着后起之秀未必能明白、也未必肯敬重老辈儿人的身份;换言之,总有那么些不晓事、不通情、不知分寸的人物,还是看上了钟俊他小两口儿的一大纲家私。
有心干它一大票的不知道白侍卫名震京城,也不计较船上有些什么人,只知这船队沿途停靠的俱是通都大邑,等闲不好下手。而船行却越走越慢,仿佛雇主并不自觉已经身在觊觎者的眼下掌中,仍自好整以暇,贪玩风月。
这一天舟抵维扬,要从运河换入江行,不但得改为西航,有一部分货运还得换船。钟俊和年轻的妻子白安人为了腾出舱中的空儿来让家仆出入,索性在船首架了个矮几子,小两口儿对起棋局来。落子之初不过是申正时分,到中局,天色已经向晚了,白安人下得兴起,不肯离船,钟俊也觉得港口一片热闹,吵扰得很,小夫妻俩一合计,说是干脆溯江而上、继续赶路得好,毕竟维扬是个大地方,再走个几十里路,未必没有小一些也静悄一些的港汊津渡,自凡能泊舟过夜,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奴仆们传唤船家启航的话一嚷嚷开来,尾随而至的船匪们可就乐了,他们知道,无论今夜在何处停泊,这一支船队都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儿了。眼前他们能做的,就是赶忙联系附近水浒之中能通上声气的同行,收拾更多的载运船只,于一战得手之后,立刻搬运赃物,凿沉原舟,而不惊动十余里之外维扬港口的官兵。
地头上也的确是另有几拨儿水盗,各拥一二舴艋小舟,但是合起伙来,共奉一名水性极好的江湖大哥为首。此人姓王,单名一个凌字,外号镇江王;顾名思义,其势力之大,可以溯流而上,直达镇江。不过,另有一个说法,说他能够溯江上泅,一鼓作气,由维扬直达江宁,这样的本事,就算是当年梁山泊的“浪里白条张顺”都不能及,可谓能够“威镇长江”了。所以“镇江·王凌”才算是他真正的诨名儿。
“镇江王王凌”也好,“镇江王凌”也罢,总之一听有这等好买卖,哪里还肯放过?登时催发了百数十艇快船,呼啸而至。船家们眼尖,远远听见打唿哨,再看火炬分而复合、合而复分,这是水面上的买卖家惯玩儿的把戏——也算是一门绝活儿了——将火炬隔舟抛递,往来不停,远远望着,在一片黑暗之中只见鬼火飞跳,此起彼落,倏忽明灭,声势十分骇人。船家水手看不多会儿,纷纷喊叫起来:“是‘镇江王’的势头!是‘镇江王’的势头!要死人啦!要死人啦!”
闹乱是几数息的工夫就传遍各大小船艘的,奴仆们将水手的言语跟钟俊一叨咕,吓得这书呆子登时觳觫不已。就在这时,却听一旁的白安人开口道:“小丑何敢跳梁?”
一句话说完,回身朝一个贴身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但见那丫鬟向空一甩双臂,作了个揖,外罩的长裙已经在转瞬间脱了去,半空中却爆起了个不大不小的烟火。接着发生的事让钟俊惊讶不已:一霎时间,各船船头都站出来个丫鬟,人人短打衣靠,黑衫黑裤,望之犹如一片黑墨,这些个黑衣丫鬟似乎是不约而同,或者早就操练过了似的,分别嘱咐船家水手,立刻将各船船身用铁锁串连成一气,打熄了灯火,合拱着钟俊所在的官船居中。
片刻之后,众丫鬟已经排成了一列队伍,一个儿轮一个儿来到矮几之前,由白安人发给一握棋子,吩咐说:“不过是些个蟊贼,万万不兴许放他们登上船来,要是惊吓了官人,我唯你们是问!”
丫鬟们衔命而去,白安人这也才好整以暇地甩开自己身上的连身长裙,露出了里头的黑罗衫裤,青布蒙头,不知从什么所在摸出一囊沉甸甸的铁丸,挂在腰间。钟俊看她神色是眉立目扬,英武神俊之态,一点儿也不像新嫁以来的模样,不由得期期艾艾地问:“你、你、你要上哪儿去?”
白安人嫣然一笑,道:“不就是防贼去么?你要是不害怕,随我来,瞧瞧。”说着,拉起钟俊的手,相偕蹑步藏在舱门里侧。
此时“镇江王”的盗船也已经一字排开,与官船居中的这几十艘货船隔着不到一箭之遥的江面,缓缓靠了过来。这是个阵头,此时的货船要是不至于惊惶四散,盗船便仗着船多,乘隙围拢,待把货船像驱鸭赶鹅似的局促到团团一隅之地,不消半晌工夫,便可以登舱掳掠了。
说到这儿,就得岔嘴说一说白安人的布阵之道了。这一番防贼御盗,当然不外是行前白侍卫的一套交代:平日习武不辍的这几十个丫鬟们,人人驻守一船,外服长裙、内着短靠,遇事不急不慌先将船只锁了,免得临阵让人驱赶成聚食之蚁一般。
至于为什么锁上船,而不怕船盗用火攻呢?道理很简单,一旦要放火,必然是饱掠金珠财物之后;换言之,必然是贼伙登船行劫、事毕之后。倘或一对阵就放火,船船铁锁相连,当然难以收拾,那么放火的盗贼反而一无所得,白忙一场。这是为什么白安人仔细叮嘱“万万不兴许放他们登上船来”的道理,因为一旦让船盗登舟,那些熟练的强人还真会在得手之后放一把火,那可就万劫不复了。
这且回过头,说“镇江王”这一头。“镇江王”在这长江中下游一带讨生计,也不只三年五载了,仗着自己水性高人一等,聚成大伙,都说是当年横行大宋朝十数年的洞庭湖杨么托生的水中丈夫,数百载以下无与伦比者,可连这首领王凌也没见识过:居然有这么一支既不似官橹、又不似战舰的船队,能够摆出这么个阵式来,而且诸船一字横江之后,竟熄灯偃息,不见一丝一毫的动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怀疑未决之际,片刻如经时,等盗船逐渐逼近,双方船头之间不过是丈许宽而已了,王凌左顾右盼,看这排面拉得太宽,怕号令不及,万一有个平素往来疏远的水浒弟兄一时认不清号令,或者是着慌放了火,船锁连绵,把这笔大好的买卖付之一炬,岂不可惜可憾?于是匆促之间,急饬所属:赶紧灭了火把,持挠钩利刃登船,一探究竟。
接下来的事,就更出人意料之外了。王凌一声号令才传下,有那早就盯梢许久、知道船上有众多女眷的水贼,根本不屑得取兵刃,赤手空拳便抢着往这边船头蹦跳,可说也奇怪,不过几尺宽的水面,却没有一个跳得过的,头一拨儿或是发狂呐喊、或是嬉笑喧腾的水贼便像饺子落进汤锅里一般,全下了水;更令王凌不解的是,这些平日水性精熟的饺子们一下水就仿佛沉了底,一个都浮不上来了。
饶是王凌耳聪目明,看见这些个喽啰们纵身半空之中的瞬间,似有尴尬物事,像暗器一般,来得迅猛凶险,于是抢忙呼喊:“退退退!”说时已迟,那时已至,喊退却还来不及退的节骨眼儿上,又给暗器打落了十几个。
王凌一则以惊,一则以怒,想:此时不杀向前去立威,我“镇江王”这一块招牌岂不立马就砸了?转念到此,顺手抄起原先立在船头防箭的大铁盾,握着五尺板刀,猛提一口真气,飞身朝当央那条看来大了许多的官船扑跃过去。人还在半天里,就听得铁盾之上叮叮咚咚雨点冰雹也似的砸落了不知多少物事,待他双膝蜷定,两脚落实,人在甲板上一寸一寸向前挪移的时候,不料铁盾底下一时留了个缝儿,教飞进一枚铁丸儿来,正击中了大拇趾。手指足趾连心,疼痛自是难忍,王凌一低头,铁盾歪开,顶上又挨了一枚铁丸,这一下他可钉不住了,仰面翻倒——练家子毕竟还是练家子——就在这匆匆一跌之际,他瞥见了官船舱门口的女子:青巾覆额,黑衫黑裤,眉目姣好,玲玲珑珑的纤腰上挂着一囊让他栽尽跟头的铁丸。
“镇江王”一落水,众船盗再也无心恋战,纷纷呼喊:“大王下水啦!大王下水啦!”语毕,投江而遁,连船都不要了。
局势逆转,也就是顷刻间事,白安人当即作了处置:让众船一齐举火,照耀江面,如同白昼,看看有没有幸免于灭顶的盗匪,搭救上船,用麻绳索子缚了,准备第二天派人解回维扬去。
钟俊开了眼界,恭谨之色溢于言表:“夫人究竟有何神术?治大盗竟如同约束小儿的一般,果然是将门的豪杰,看来是所向无敌、所向无敌;佩服!佩服!”
“说无敌就忒夸了,实则也没什么。”白安人云淡风轻地说,“父亲喜欢骑射,家中庭院,总是整治得比较宽敞。我小时候窗外有长墙一堵,墙里的小径又直又长,父亲将就地势,以之作为箭道。我没旁的可玩儿,便拾些石子儿扔那箭道上的靶子。父亲看我扔靶子扔得有兴致,定了赏格,我练得就更起劲儿了。非但自己乐之不疲,还伙着身边的丫鬟们一块儿练,不过两三年之间,人人都能够百发百中了。”
“这还不算,父亲又用人形作靶,周身画上穴道,倒也不算难,久而久之,熟能生巧,便不失手了;最后再用牛革制靶,练铁丸投射之技,四五年下来,所击无不洞穿。”
“倒是父亲还常开玩笑说:‘这娃儿可已经称得上是天下无敌女将军了!’不过练得一班老小丫鬟们能认穴、打穴罢了,所击之穴不失分寸,的确可以伤人,可称不上什么无敌就是。”
“只不过棋子是个小玩意儿,能伤人也的确是神奇。”
“方法用熟,粒米可以杀人,何况是棋子呢?”
“还有一桩不明白,”钟俊道,“这些个丫鬟们领了棋子,各回己船,怎么不见她们出来应战,却已经克敌致果了呢?”
“这倒是预先就想妥了的。”白安人笑道,“我料江中必有贼盗,才让丫鬟们早早穿了黑布短靠,猱踞于桅杆之上,由上往下俯视,非但目力明,且用力远,衣色恰在夜色与杆色之间,阒暗朦胧,贼盗亦无从察觉。”
“你自己却匍匐于舱下,这又是什么道理?”钟俊还真是打破砂锅——璺到底!
“贼首一见喽啰们不能取功,就想要一举擒杀吾等主帅;主帅究竟置身何处呢?在他们看来,必然是中央这一艘大官船。即便他猜中了,也必然以为我们也躲藏在桅杆之上,顾了高处不能顾低处,就不免下盘露空,予我以可乘之机了。”
钟俊听白安人侃侃道来,略无半点骄矜之色,自然是益发钦敬了。
闲话不多提,且说钟俊赴任之后,倏忽六载,一任秩满之后,调任首邑,先署理布政使司,算是权掌河南一省政务,地位仅在巡抚之下。
在之前这担任南都之宰的六年里,他最主要的功绩也是军功,不过这些个军功倒不是白安人给立下的,主要的是——前书说过钟俊还真是打破砂锅璺到底!——南阳府也兼领着襄阳地区的防务,在这期间,地方上不是没有水旱绿林之辈想要乘势闹祟,却总是能弭平于未发之际。
起初钟俊也同一般的官吏们一样,还道是官运亨通,诸事大吉,不料自己这么个不忮不求的为官之道,还真获得了老天爷的怜宠、庇佑。久而久之,同湖广总督和河南巡抚这一班封疆大吏接触得多了,才间接得知:能够弭平地方上的匪类,清剿盗薮,并不是倚仗自己洪福齐天,而是介乎河南、湖北两省之间,有一支隶属于湖广总督辖下的游击部队,数年来侦伺、潜伏,时时掌握盗贼行踪动向,往往制敌以机先,防患于未然;而那部队长衔加游击,姓许,单名一个杰字,正因为直属湖广制台调度、节制,所以钟俊几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倒是有一回豫、鄂督抚会食,钟俊才得以同许杰见了面,钟俊见这许杰身形魁梧,膀阔腰圆,星目隆准,大耳虬髯,的是一流的英雄人物,自然欣羡欢喜,一攀谈,发现此人慷慨豪迈,果真不负他堂堂仪表,心下更是崇敬有加,刻意要深相结纳。
知府卸任前夕,是大暑天气,京师里传言蠭出,都说钟俊署理河南布政使的时日不会太长,说不定一到任就真除了,毕竟是娶了个好媳妇儿,朝中有梁木撑持,际遇自是不同。谣诼纷纭,夤缘交际、趋走攀附的更不在少数,由于天气实在炎热,送往迎来本已不胜其扰,而钟俊又十分不耐应酬闲话,正准备闭门谢客,门上投了拜帖来,打开一看,是游击许杰。
许杰来谒,应该不是虚与委蛇、拍马捧场来的,他开门见山递上来一卷舆图,钟俊展卷一看,大为讶然:原来这是一轴手绘的运河舆图,自凡是京师以南、经通州而扬州,子午一线,所经之地水浒形势、盗匪盘踞情况,无不随图附注,巨细靡遗。
许杰的话说得也简明扼要:“某与大府相见恨晚,然而看大府神色不凡,逸出群僚之上,是孜孜矻矻、戮力于民事之慈悲长者,乃肯以此卷相赠。”
“大府若是署理河南政务,但请持此图一一寻访,与各地盗薮约说,请无害于商民。江湖贼盗之属,铤而走险,往往迫于无奈;但须有长者扶持导教,开拓生理,往往令至而晏然。大府持图而去,又能说之以情,而不加之以兵,他们自然也会畏惧、感念,一旦方面有警,不定还会是莫大的助力。”
对于即将履新的钟俊而言,这一份舆图大礼不只是捕盗用兵的谍报,也是抚庶辑民的指引,一番愉悦之情,自清凉无汗;回头见许杰头顶上还戴着顶笠子状的官帽,端的是汗出如浆,钟俊随即吩咐小厮:给许游击打来热手巾把儿,顺便捧了帽子去,好凉快凉快。孰料许杰连忙摇手,道:“不必!不必!”
钟俊怪道:“这么热的天,咱们又是便中清谈,怎地还戴着帽子呢?”
许杰想了想,道:“实实不敢相瞒于大府——我原先是长江里的巨盗,以‘镇江王凌’闻名,因为擅劫官船,不慎失手,非但葬送了百数十名兄弟,瓦解几十处水浒,自己也受了伤,额头顶门之间挨了一粒铁丸,削去头骨一块,幸亏后首以‘儿脑丹’治愈,可却不能经风,是以无论多么炎热的天气,都不敢除帽。”
钟俊听到这儿,略有所觉,遂接着问道:“老兄勇冠三军,在襄阳一镇立下战功无数,弭平盗匪数以万计,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呢?”
许杰叹了口气,苦笑道:“说起来,这伤了我的女子,还真是我的恩人呢!她那一铁丸打在我顶门上,我才看清楚:伤了我的居然是个姑娘家——大府试想:一个女流之辈随手便能够把我‘镇江王’打翻在水里,几至于溺毙;我,还能闯荡出个什么天地来呢?可是空有一身筋骨膂力,别的事也贪图不得,不如投军,立几级‘首功’,倒还顺理成章。能够忝然混到今日,当得一员游击,岂不都是恩人那一铁丸所玉成的呢?”
“那么之后老兄见过你那恩人没有?”
“落水之际,匆匆一瞥,之后再也不曾见过。”
“想不想见见你那恩人呢?”钟俊笑着问道。
“天涯海角,如何见得?”许杰摇了摇头。
“来呀!”钟俊跟那送手巾把儿的小厮吩咐了一声,“有请白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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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女和大盗不打不相识,因杀机而获生机,化仇作恩,竟尔别后重逢的故事在此作结是恰当的。
然而人事经历有如江水江花,岂有终极?化名许杰重新做人的王凌所献的舆图,非但于当时提供了朝廷以剿以抚的参考,日后还别有一番遭际。时易事往,这卷图辗转流落,几番易手,据说曾经多次落入不知情的人手中,皆以之为寻常画稿,不但没有艺术的价值,也没有买卖的品相。之所以未入炉火,大概还是看着它工笔细绘,作画的人像是耗费了不少心力,所以不忍毁坏。的确,人施妙手,天成巧物,冥冥之中,鬼神必欲旁生慧眼以附之,方为不辜负。
日迈月征,岁节更替,细琐不烦赘言;单表百数十年以后,袁世凯归隐洹上,蛰居养寿园。
此园最南面有山石所堆积之临洹台,俯瞰彰德城郭,雄立高瞻之势,已足见老骥伏枥之心了。据当时监建此园的管家袁乃宽透露:养寿堂竣工之日,瓦匠领工勘验,并“探顶子”(即试看渗漏)、并预留“堂穿”,以为急雨时水泄渠道,不意却在天沟曲折处发现了一卷舆图。
从人以为是袁公庋藏的军政文件,不敢私匿,立刻上报了。袁乃宽将图卷上呈之后,但见袁公仔细审视了一番,忽而虎瞪起一双圆眼,伸出一只粗短的食指,指着图的边角处,笑道:“以此图视之,武昌、汉阳地位要紧,过于江宁。”
殊不知这几句随口言语,却是袁世凯韬光养晦、静观世变的一番心得。两年又七个月之后,辛亥革命爆发,袁世凯身居南北之间,欲兼满汉之权,如何于指顾操纵时尽收渔利?他略一盘算,想起了那张舆图——昔日一刹那间老眼迷离昏花,误看了山川形势,还自以为好笑。
然而,这也不能算误看,那反而是一个奇险绝伦的角度。当下,袁世凯把心一横,下令冯国璋之所部大烧汉阳,而在另一个城区战场,却刻意让南京失守,拱手于同盟会数百残兵。他的算盘是:若不焚掠汉阳,不足以令清室快意而邀其宠;若不弃守南京,又不足以令朝廷危疑而信其谋。袁氏在清宗室与革命党之间悠游取容,两面得利,关键就在汉阳、南京的一操一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