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文化基因
关于匈奴的狂野和对强悍的崇尚,《史记·匈奴列传》说:“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贵壮健,贱老弱。”意思是,匈奴人把很好的食物都给健壮的人,只给老弱者吃剩饭。可见,匈奴崇尚暴力,崇尚勇敢,崇尚健壮,而轻贱老弱病残者。
因此,他们看不起病死者,钦佩战亡者,评价一个人时,只看他的表现是否勇猛,不问其动机如何。哪怕他的初衷很阴险、很邪恶,只要他异常勇猛,如狼似虎,也能得到其他匈奴人的赞赏。相反,如果他在打仗时逃跑,那么不管他逃跑的动机是什么,都会被人认为是胆小鬼。
少数民族都是这样,藏族、西夏、匈奴都有这种不成文的习俗。打仗时,除非全线溃败,实在打不下去了,大家一起逃跑,如果大家都在进攻,你却逃跑的话,你就会被所有人看不起。人们会在你家的帐篷上挂上狐狸尾巴。如果谁家被挂上了狐狸尾巴,就相当于在中央电视台被曝光,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家出了胆小鬼,所有人都会耻笑他的家族,他家的姑娘会嫁不出去,儿子也会娶不到老婆。所以,你一旦逃跑,不但你这辈子完了,你整个家族这辈子都抬不起头。除非你的家族中出现一个英雄,也就是战死沙场的人,你家的“狐狸尾巴”才会被摘掉,相当于得到平反了。
直到现在,在少数民族地区,很多人仍然不怕死亡,他们把死亡看得很淡,把名誉看得很重。很多纠纷和命案都是因为对方侮辱了自己,或者说了轻视自己的话。少数民族有很多人都可以随时为名誉去死。
你想想看,在这种文化的熏染下,匈奴怎么会不残忍?怎么会珍惜生命?所以,头曼谋杀亲生儿子,冒顿谋杀亲生父亲,有着匈奴基因的成吉思汗屠城四十,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看起来是“天之骄子”“上帝之鞭”“最强大的首领”“新时代的开辟者”,但实际上,他们只是惨遭毒害却至死没有自觉的可怜人,是暴力文化的牺牲品,是命运造就的悲剧。
也是这种文化基因,导致了匈奴最后的灭亡——崇尚暴力者,必然被暴力所灭。
你可以去看看历史上的许多斗争,它们都是这样,不断地制造血腥,也不断被血腥吞噬……所有恶因,都只可能收获恶果。
因为残忍的基因,匈奴有一种“尚杀首子”的习俗。就是说,如果新娘所生的孩子其生父不一定是本部落成员,匈奴人就会杀掉这个孩子,以保证本部落血统的纯正。换句话说,只要新娘不是处女,而且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怀了本部落男子的孩子,那么她的第一个孩子就会被杀掉。
很多少数民族都有类似的习俗。他们允许新娘有婚前性行为,甚至允许新娘生过孩子,但他们不允许同一氏族的男女通婚——也就是近亲结婚——也不允许本部落里混入其他血统的孩子。如果你在嫁到这个部落之前跟别人生了孩子,那么你就要把这个孩子留在娘家,不能带到夫家去;如果你还在怀孕,那么你就要生完孩子、留下孩子再嫁人,如果你在婆家生下别人的孩子,这个孩子就会被杀掉。对匈奴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制度。
我在长篇小说《西夏的苍狼》中也写过类似的情节,但主角不是人,而是纯种藏獒的后裔苍狼。它从来不跟混有其他血统的母苍狼交配,所以它的血统非常纯正。不管历史怎样变迁,它都在与世隔绝的祁连山留下了一线血脉——当然,这里的苍狼是一种象征,并不是说祁连山里真的有这个物种。但匈奴确实有这种传统,对匈奴来说,保证部落血统的纯正,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匈奴和其他少数民族一样,对自己基因的繁衍非常在乎,他们特别在乎孩子的多少。直到今天,西部人仍然有这样的观念。所以,西部是没有丁克族的——就是说,西部很少有人会不要孩子。
西部有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就是认为人死之后只能享受血缘子孙供养给自己的一切,包括人世间的所有物质和精神。这是一种对神秘现象的认可。在西部,这非常普遍,类似于人们对基因的认可。比如,他死了之后,就算外人——也就是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哪怕名义上是他们的子孙——给自己烧再多的纸钱,自己也收不到。甚至,就算他不知道自己养的是别人的孩子,这个孩子实际上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他死后也仍然收不到这个孩子烧给他的所有东西——包括这个孩子的子孙烧给他的一切,因为没有血缘关系。所以,西部人很在乎血缘子孙。
直到现在,西部的一些少数民族仍然不接受别人的孩子。前几年,我去藏地采访时认识了一个朋友,他是个藏人喇嘛,他直接告诉我,自己是在舅舅家长大的。我问他为啥不在自己家里住,他说,因为他是妈妈没结婚时生的,妈妈的丈夫不是他的生父,他不能到妈妈的婆家去。藏地就是这样,舅舅会养活姐妹结婚前生的孩子,而且大家都会认可这个孩子,不会觉得他有什么不好,也不会觉得孩子的母亲有什么不好,孩子自己也不把自己当成私生子。大家都会尊重他。但他绝对不能到母亲的婆家去。因为,这涉及血缘的问题。
因为“尚杀首子”的习俗,匈奴女子一旦死去丈夫,又想改嫁,就只能把孩子留在自己的部落,自己只身改嫁,或者嫁给夫家部落的男子——她不能嫁给本部落的男子——否则,就只能终身不嫁。
蒙古人也是这样,成吉思汗的母亲诃额仑夫人在丈夫也速该死后就没有再嫁,孤身养大成吉思汗和另外的孩子。但成吉思汗自己是个例外,他在战场上捡了很多孤儿,还按蒙古人的习俗,把这些亲人死于战事的孩子交给母亲抚养,让母亲认他们当养子。他自己的老婆也曾被外族人抢走,回来时怀了外族人的孩子。按照习俗,他必须把这个孩子杀掉,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听从母亲的意见,把孩子留了下来。这个选择很艰难,等于把蒙古人的传统给打破了,但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这个孩子没有辜负他的不杀之恩和养育之恩,长大后,跟着他东征西战,建立了不朽的功勋,是个值得他自豪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有名的术赤,成吉思汗的大儿子。虽然成吉思汗的其他儿子没有这种胸怀,始终看不起术赤,觉得术赤是杂种,不承认他是自己的哥哥,但成吉思汗一直对术赤非常好。可见,成吉思汗的心胸非常博大,连所有人都觉得不能原谅的事,他都能容忍。这在少数民族之中是罕见的,或许,这就是他能成就大事的原因。
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在谈论成吉思汗的血统。我有个甘南裕固族的学者朋友,他写了一本书,说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此书一出版,就引起了其他裕固族文人的愤怒。因为他们也很在乎血统的纯正,认为我的朋友侮辱了裕固族,还要打他。
事实上,成吉思汗确实有很多子孙。少数民族人丁稀少,因为环境恶劣,女人生产的环境卫生条件不好,生下来的孩子很难养大,所以匈奴男子把女人当成土地来下种,为的是留下自己的血脉。成吉思汗也是这样,据说,他到任何地方去,都会找当地最漂亮的女子“下种”。前段时间,科学家发现,在欧洲的一些地区,很多人的基因都源于同一个人,这个人很可能是成吉思汗。
这是一种动物性的延续,对少数民族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我在长篇小说《西夏咒》中也写了这一点:当时的西夏女子,初夜都要献给所谓的国师,这是规矩,是西夏女子不得不接受的“黑玫瑰”。
这种习俗早就被禁止了,但匈奴的很多文化仍然在西部文化中保留着。比如,有首歌叫《达坂城的姑娘》,其中有一句歌词是:“带着你的妹妹,带着你的嫁妆,坐着那马车来。”这是过去新疆的一种婚俗,包括匈奴在内的少数民族都有类似的习俗。他们的女子出嫁的时候,不但要带上嫁妆到夫家去,还要带着自己的妹妹一起出嫁。一旦进了夫家,就“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
从东汉起,匈奴文化的基因就在影响着西部文化,至今仍然如此。它有点像海德格尔所说的原点文化。虽然中国文化发展到今天,已经错综复杂,有种说不清的味道,但有一种原点性的文化仍然存在,它就在西部文化之中。就是说,西部文化蕴含了中国文化早期最为淳朴珍贵的东西,有着人类文化非常优秀、本真的基因。这种基因不是标签,也不是知识,而是一种生命状态,直接作用于生命本身。
*狂野的基因,至今流淌于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