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万念俱灰
遭到弹劾后,米芾仍然求助蔡京。蔡京之季子蔡绦记述:
米芾元章好古博雅,世以其不羁,士大夫目之曰“米颠”。鲁公(指蔡京)深喜之。尝为书学博士,后迁礼部员外郎,数遭白简逐去。一日以书抵公,诉其流落。且言举室百指,行至陈留,独得一舟如许大,遂画一艇于行间。鲁公笑焉。吾得是帖而藏之。时弹文正谓其颠,而芾又历告诸鲁公洎执政,自谓久任中外,并被大臣知遇,举主累数十百,皆用吏能为称首,一无有以颠荐者。世遂传米老《辩颠帖》。[99]
米芾致信蔡京乞怜,说自己一家十口怏然离京只与一叶小舟相伴,为状行舟之小与流落之苦,居然在函札中画一小舟说就这么大,既可怜,又颠态毕露。但蔡京只是一笑置之,大概蔡京也不打算违怫众意,未再出面为米芾说项。可这是米芾最感荣光之职,他仍想多方挽救,除了求救蔡京外,还向其他当政者辩白,称自己曾被数十次举荐,并非癫狂之人,并留下了《辩颠帖》。但最终辩白无用。在朝臣反对下,徽宗将米芾礼部员外郎之职褫夺。当时任翰林学士的慕容彦逢所拟《奉圣旨米芾罢郎官差知淮阳军制》之旨文内容今存,辞曰:
敕具官某:春官,总礼乐学校之政令,为郎于此,时谓崇途。惟尔险怪诡谲,好为奇言异行。言章以闻,理宜斥罢,黜守军垒,有社与民,往省厥愆,无重后悔。可。[100]
这给米芾仕途以致命一击,最终米芾以亲入仕、无科举出身的背景,使他无力回天。此为有宋一朝之最大规制,他人亦无从弃置,虽蔡京恐亦爱莫能助,故米芾亦莫能辩,只有怏然离京,出知淮阳(邳县)军使。
在淮阳,米芾度过了他最后的岁月。我们可知他这段日子是愤懑忧郁,失望以终。大观二年(1108)春,米芾上章谢事,不允,三月卒[101]。关于其卒,传闻甚奇,《何氏语林》载:
米元章晚年学禅有得,卒于淮阳军。先一月区处家事,作亲友别书,尽焚其所好书画奇物,预置一棺,坐卧饮食其中,前七日不茹荤,更衣沐浴,焚香清坐而已。及期,遍请郡寮,举拂示众曰:“众香国中来,众香国中去。”掷拂合掌而逝。[102]
所记与蔡肇所作米芾墓志合:“元章少与禅人摩诘游,诘以为得法,其逝不怛,作偈语有伦。”《四库总目》则赞扬米芾学禅有得云:“要其语有根柢,终非明人小说所可比也。”[103]
而这些记载过于强调了米芾的佛教信仰和传奇的一面,对其为何“上章谢事不允”未予留意。米芾之卒表面上乃因其患病,据其好友蔡肇为其作的墓志铭中“暮年消中病文园,逾月止酒不茹荤”及“弥年疡生于首”等语,米芾晚年患有糖尿病,头部生了疮,他为此止酒戒荤,说明他还是有所节制。元张雨为其作传云:“疡生于首,即上书谢事,不允,卒于郡斋,年五十有七。大观三年,葬于丹阳长山下。”米芾到淮阳应是大观元年(1107)下半年,次年春即逝,时刚逾年,患病之事固无可议。而是否头上之疡即致命?若是致命恶疾,为何朝廷不允其谢任?他如何预知大限之期,且“前七日不茹荤,更衣沐浴”,焚香坐卧棺材中?至少在上司、朝廷看来其疡不至致命,故不允辞。观其怪异而又淡定的临终举止分明是对人生失望,万念俱灰,从容西去。
米芾一生仕途困踬,三十八年辗转基层,先后十馀次任各地风尘微宦,即如此翻军使之任已是其第三次。如果他没有任过京官,没有任过如书画学博士、礼部员外郎等既清闲又合其志趣的职务也就罢了,但命运既然给暮年的他开启了一扇虽不太灿烂辉煌但还是洒满阳光的仕进之门,却又将其“白简逐出”,仍然回到庶务繁多、须折腰逢迎的军使任上,他怎不感到日暮途穷、万念俱灰!所以他上章辞职,既不获准,唯有以死求得解脱。这一切遭遇的直接原因可能还是前述被劾罢逐及因此而造成的心理打击所致,深层原因则是科举社会的形成及其所处时代的党争使他难以再优容自在地生活下去(俱详见下节)。
《蔡志》云米芾原有五男八女。五男中今仅知其三子之名与事:长子米友仁,初名尹仁,其事已见前述;二儿洞阳除米芾《叔晦帖》外未见提及,未知是未成年而夭折还是未能克绍箕裘、继承家学,不足挂齿;三子友知,初名尹知,或作尹智,知、智相通。友知能书,米芾《海岳名言》云:“幼儿尹知,代吾名书碑,及手大字,更无辨。门下许侍郎,尤爱其小楷,云‘每小简,可使令嗣书之’,谓尹知也。”[104]友知能代父捉刀,可以乱真,状元出身官至门下侍郎的许将竟然更爱其字。米芾《海岳名言》尝夸云:“小儿作草书,大段有意思。”崇宁二年米友知卒,米芾《晋纸帖》云:“老来失第三儿。”老来丧子,米芾万分悲痛云:“能书第二(或应为三)儿,二十岁化去,刳吾心肝,至今皓首之由也。”[105]故有怀疑米芾现存作品中有其代笔之作,如《多景楼诗帖》功夫确实好,但大江所举列的不少字确有不合米芾书法惯式之处(详见第三章),故有称此作为其子友知书,但都只是臆测而已。其馀二子可能过早夭折。
米芾女儿中,小女在元符三年米芾赴京之时死去,其馀据《蔡志》云,“八女子,适进士乔衮、文禧老、南康军教授段拂、承奉郎吴激,馀未嫁。孙男女各一人。”所云乃米芾辞世下葬时的情况。其中,长女所嫁乔衮为起居舍人乔执中字希圣之子,米芾元祐七年九月于雍丘作有致乔执中之《珍醴帖》;段拂字去尘,据传米芾择其为婿亦是洁癖使然,因其名拂字去尘,米芾认为其人亦好洁,故以女妻之(详见下节)。段拂在南宋曾仕至参知政事,颇为显赫。米芾婿吴激亦颇有文名,后仕金。又,《寓意编》云“其女嫁大姚”[106],不详所指。南宋时,米芾孙米宪曾辑其遗文重编《宝晋山林集拾遗》,曾孙米巨曾刻《松桂堂帖》,大概米芾子孙后代,多事艺文,仕宦已少武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