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书画侍臣
徽宗崇宁元年(1102)米芾非生母襄阳县君卒,米芾亦丁忧去职持服三月。服除,得授蔡河拨发一职,赴任至京。蔡河又称惠民河,因从蔡州流来而得名,自西南流入汴京,为京师西部水上交通要道。米芾此任即是督促调运进京漕粮货物,较为任重事繁,应非米芾所喜好之差。次年(1103)三月他得转太常博士,掌管祭祀奏乐等,较为清闲、高贵一些。但两月后,因其好洁成癖,屡次清洗朝服致使官服敝旧,有碍庄严,大损形象,所以他再次遭到弹劾,被降一官。《蔡志》云其“已而出知常州,不赴,改管勾洞霄宫”。洞霄宫在杭州,因不必到任,米芾东归润州。其间,米芾创作颇丰,佳作连连,传世的《韩马帖》《彦和帖》《值雨帖》《清河帖》等皆精品,又得王献之《王略帖》于李纁,连作《王略帖跋》《王略帖跋赞》等,见其赏心处。然其此年痛失爱子友知。
崇宁三年(1104)米芾闲居润州,五月即复官,米芾高兴而作《复官帖》,七月起复权知无为军。米芾知无为,政事确实无多大作为,留下的是众多书帖碑刻。如其初到即作《太平州无为县新学记》,多少有以崇文重教相标榜之意;篆书真宗《诣阙里作》,颂圣之意略见;至于为地方名贤书碑《无为章居士墓志铭》应为应请而作;它如《真帖》《蒸徒帖》《张大都帖》等内容虽鲜关民生痛痒,但在艺术上俱是尺牍精品。米芾知无为前一月,朝廷置书、画、算学,对当时来说不过是点缀升平之举,而对日后的米芾,及对书画传承来说则皆是意义重大之事。曹宝麟先生认为置书画博士是蔡京有意为日后米芾进京而设,为掩人耳目而暂时让心腹宋乔年摄任。但设此职一月后米芾反被调无为,而此职连同算学、医学博士在半年后即崇宁五年(1106)正月一度罢去,五日后又复置。故我们认为初设书、画博士未必是因人设职,此职罢而复置倒可能是蔡京为米芾上任所作准备。在无为仅一年馀,米芾即被诏进京赴书、画两学博士任。《五总志》载:
米元章尝谓蔡元长:“后当为相,慎勿忘微时交!”蔡既大拜,乃引舟入都。时吴安中(仲,师礼)守宿,欲留数日,米谢以诗曰:“肉眼通神四十年,侯门拖袖气如烟。符离径过无行李,西入皇都索相钱。”至国门,乃用外方先状抵蔡,其略云:“右芾,辄将老眼来看太平。”蔡喜之,寻除书学博士,擢南宫外郎。[90]
米芾诗语俱显出其穷措大之酸馅气,他与蔡京原为布衣之交、文艺同好,现已演变为势利之交。赴任途中,米芾颇为得意,一路吟诗作书,其作《除书学博士呈时宰》,尾联云:“浪说书名落人世,非公那解彻天关。”米芾除书学博士是崇宁五年,赵挺之于此年进拜尚书右仆射,堪称宰相。但蔡京自崇宁元年拜尚书左丞,俄为右仆射,二年,进左仆射,自此一直为相,刚好在崇宁五年罢相,所以米芾感谢的“时宰”可能还是蔡京,因为实际帮助他的只有蔡京。米芾感谢举荐自己的“恩公”之情是真,但他在政治上显得有些幼稚。当时赵、蔡二人首要的事是争权,哪里当真在意只是书画家的米芾的升沉。米芾赴任途中作大字书法名作《虹县旧题二首》尚存:“快霁一天清淑气,健帆千里碧榆风。满船书画同明月,十日随花窈窕中。”“碧榆绿柳旧游中,华发苍颜未退翁。天使残年司笔砚,圣知小学是家风。长安又到人徒老,吾道何时定复东。题柱扁舟真老矣,竟无事业奏肤公。”诗书俱佳,神采飞扬。途径泗州时,米芾又与张大亨同游南山,并题名于秀岩之上,还留下咏都梁胜景的《琉璃泉浸月》等诗书作品。到任后,米芾作《硾越竹学书作诗寄薛绍彭、刘泾》云:“老无他物适心目,天使残年司笔砚。图书满室翰墨香,刘薛何时眼中见。”两诗中俱写了“天使残年司笔砚”一句,感慨于年老得到书、画二学博士职务,亦略显炫耀味道。
关于米芾此次任职,大多数情况下其自云皆书学博士,《宋史》等则称其为书、画两学博士,今人有辩其并未兼任画学博士,并诋其画学造诣非深。盖书、画虽为二学,米芾亦的确书胜于画,但其兼任此二学博士之职于才学非不能胜任,于体制则非不许可。职务总处于变迁中,其初以书学博士召赴任,其后一度兼任画学博士应属可能。故宫现藏宋拓《群玉堂帖》中有米芾崇宁五年五月作于京之《呈事帖》云“行书学博士兼画学博士”,此为直接证据;又,稍后编的《宣和书谱》卷十二亦称他“除书画两学博士”,故他一度兼摄二职真实无疑。它处未合称二学博士,则可能是他创作这些书作时尚未兼任此职、或卸任一职、或自谦绘画水准不够而少书一职,不宜绝对为凭。
书画博士主要教授诸生,兼事应制作书、整理书画藏品与题跋。徽宗、蔡京等俱擅书画,米芾作为书画学博士,正可与他们日常亲近。他们虽为文艺同好,但时值皇帝昏庸,奸相弄权,朝政腐败,米芾角色近于弄臣,虽未必参与作恶,然谀上乞宠,气节已亏。后流传诸多故事,如《宋史》本传云:“尝奉诏仿《黄庭》小楷作周兴嗣千字韵语,又入宣和殿观禁内所藏,人以为宠。”[91]这还不过是以才获宠,得尝所好,正史曲笔,有为尊者讳意。而野史所传,则不免直刺。如《春渚纪闻》载:
米元章为书学博士,一日上幸后苑,春物韶美,仪卫严整,遽召芾至,出乌丝栏一轴,宣语曰:“知卿能大书,为朕竟此轴。”芾拜舞讫,即绾袖舐笔伸卷,神韵可观。大书二十言以进,曰:“目眩九光开,云蒸步起雷。不知天近远,亲见玉皇来。”上大喜,锡赉甚渥。又一日,上与蔡京论书艮岳,复召芾至,令书一大屏。顾左右,宣取笔研,而上指御案间端研,使就用之。芾书成,即捧研跪请曰:“此研经赐臣芾濡染,不堪复以进御取进止。”上大笑,因以赐之。芾蹈舞以谢,即抱负趋出,馀墨沾渍袍袖,而喜见颜色。上顾蔡京曰:“颠名不虚得也。”京奏曰:“芾人品诚高,所谓不可无一,不可有二者也。”[92]
记述颇为生动,米芾书写神情风采照人,但他以诗献谀、以颠取宠、贪好赏赐,不免有损士行。“不可无一,不可有二”本为齐高帝萧道成评“风止诡越”的臣子张融之语[93],蔡京转而以此句评米芾,既为其美言,又取悦了徽宗。昏君、奸相、弄臣三者同台演出的喜剧表演委实让人作呕,米芾行径深令人扼腕叹息,故宋人已称其“不偶晚节”[94]。正如米芾此际所作《书戒》自云:“至于晚节末路,身名并丧,无以见祖先于地下。”[95]好在他能及时反省,气格尚未全失。
此类记载还有如米芾在徽宗前作书取宠:“米乃反系袍袖,升高陟上,跳跃便捷,落笔如云,龙蛇飞动。闻上在帘下,回顾抗声云:‘奇绝,陛下!’上大喜,尽以研匣、镇纸之属赐之。寻除书学博士。一日崇政殿对事毕,手执札子,上顾视,令留椅子上。米乃顾值殿云:‘皇帝叫内侍要唾盂。’阁门弹奏,上云:‘俊人不可以礼法拘’。”[96]米芾自恃其才,徽宗只视他如宠优,而老友蔡京则对米芾照顾颇佳,从他为米芾美言以取悦徽宗已可知。
大概书画学博士非为常设,蔡京又荐米芾迁礼部员外郎。此为米芾荣名最盛之时,为其履历中的最高官品,后世称“米南宫”。礼部员外郎的级别虽不算高,但此职关乎士体,为士人瞩目,当时一般非科举出身者难得此任。故《挥麈后录》云:“国朝以任子为南宫舍人者,惟庞懋贤元英与元章二人。”[97]米芾投赠蔡京诗云“非公那得彻天关”,因这一切全仰仗蔡京提携之力,故米芾对蔡京颇为感激,言出肺腑。但他以非科举出身而任此职显然不为士大夫普遍认同,不久弹章上。《能改斋漫录》云:
崇宁四年(1105,按应为大观元年,1107),米元章为礼部员外郎,言章云:“倾邪险怪,诡诈不情。敢为奇言异行,以欺惑愚众。怪诞之事,天下传以为笑,人皆目之以颠。仪曹,春官之属,士人观望则效之地。今芾出身冗浊,冒玷兹选,无以训示四方。”有旨罢,差知淮阳军。其曰出身冗浊者,以其亲故也。[98]
这真戳到了米芾的痛处。最终,他因未经科举考试而以恩荫出仕,“出身冗浊”,虽能博君、相一时之欢,终为时代不容,遭到弹劾罢除了刚得到的稍微体面一点的南宫员外郎之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