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黄灵庚
今天讲浙学,必须思考以下问题:浙学是一门怎样性质的学问?浙学来自何方?有哪些特征?浙学在当下,哪些值得我们继续发扬、且赋予新的意义?
一
从现存古籍材料看,浙学是属于阐释、发挥儒学要义的主流传统学问。综观各个历史时期有代表性的浙学名家,无论是南宋的吕祖谦、陈傅良、陈亮、叶适、黄震,还是元明以后的金履祥、许谦、柳贯、宋濂、王阳明、刘宗周、黄宗羲、全祖望、邵晋涵、万斯同、万斯大、章学诚等等,莫不尊奉孔、孟儒学为不祧之宗,以“儒者”自居。各家学说不尽相合,前后传承也有变化,但是都以“六经”之旨为依归,以弘扬圣学为己任。他们在传统儒学的基本框架下,各自阐发、演绎,或者主修性理,或者主攻心学,或者承传中原文献之统,或者鬯扬事功,或者弥纶朝廷经制,或者修史以鉴今,或者攻文以传道,最后终归于孔、孟圣学的道统。
清中叶全祖望在梳理浙学脉络及渊源时,说南宋孝宗“乾(道)、淳(熙)之际,婺学最盛,东莱兄弟(吕祖谦、吕祖俭)以性命之学起,同甫(陈亮)以事功之学起,而说斋(唐仲友)则为经制之学。考当时之为经制者,无若永嘉诸子,其于东莱、同甫皆互相讨论,臭味契合。东莱尤能并包一切,而说斋独不与诸子接,孤行其教”(见《宋元学案·说斋学案》)。全祖望所称“婺学”,指金华学派。婺州是“浙学”的原创地,而吕祖谦是浙学的开山。黄百家说:“永嘉之学,薛(季宣)、郑(伯熊)俱出自程子(程颢、程颐),是时陈同甫亮又崛兴于永康,无所承接。然其为学,俱以读书经济为事,嗤黜空疏、随人牙后谈性命者,以为灰埃。亦遂为世所忌,以为此近于功利,俱目之为浙学。”(《龙川学案》)可见“永嘉之学”也系“浙学”之源。全祖望又说,“勉斋之传,得金华而益昌。说者谓北山(何基)绝似和靖(尹焞),鲁斋(王柏)绝似上蔡(谢良佐),而金文安公(履祥)尤为明体达用之儒,浙学之中兴也”(《北山四先生学案》)。勉斋,即黄榦,是朱熹女婿,朱学的嫡传。这即是说,“浙学”至南宋后期,涵盖朱子的“闽学”。更确切地说,朱学经“北山四先生”传承、改造,注入浙学。又说,“四明之学多陆氏(陆九渊、陆九龄)。深宁(王应麟)之父亦师史独善(名弥巩)以接陆学,而深宁绍其家训,又从王子文(名埜)以接朱氏,从楼迂斋(钥)以接吕氏,又尝与汤东涧游,东涧亦治朱、吕、陆者也。和齐斟酌,不名一师”(《深宁学案》)。“四明之专宗朱氏者,东发(黄震)为最”,“晦翁生平不喜浙学,而端平以后,闽中、江右诸弟子支离、舛戾、固陋,无不有之。其中能振之者,北山师弟为一支,东发为一支,皆浙产也。其亦足以报先正惓惓浙学之意也夫”(《东发学案》)。甬上此时的“浙学”,又融会了南宋的朱学和陆氏兄弟的心学,都打上了朱学、陆学的标签。
由此可知,黄百家、全祖望所称“浙学”,是指南宋之际,上承北宋濂、洛之学,而兴盛在浙东地区的一个学术流派,是两宋时期的新儒学。浙学各家思想虽然不完全一致,主张也各不相同,甚者如唐仲友,孤行其是,不甚和他人往来,但是莫不正心修己,崇儒教,黜释道,遁规蹈矩,言必举尧舜,行必称三王,都是很正统的儒者。明清以后的姚江、四明诸贤,无一例外。所以,浙学学术文化的归属,是传统儒学,是大中华文化的主流学术,绝非局限于两浙地区的边缘学术、边缘文化。
二
浙学既然是传正统儒学之脉,那么在探讨其源流时也不应走火入魔、一味本土化。一味本土化,其实是边缘化,使之游离于主流道统以外,无所归属。
浙学兴起于南宋孝宗以后,是无可争议的。明末刘鳞长有《浙学宗传》一书,其选文及所列名家,早就表达了这样的看法,可惜没有引起时下学者充分的重视。南宋以前,虽然不能说两浙地区没有儒学,但是至少可以断定,还没有形成一个能够和中原或者其他地区相抗衡的学派。在那时浙学还没有形成气候,更谈不上在全国的影响力,所以追溯此前,称之为学统,实在不够资格。及至南宋国家政权南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随之南迁。北宋时期的关、洛之学,在中原地区已走向衰落,而在南方,特别在浙水之东得到广泛的承传,浙学也就应运而生,浙东成为全国学术文化的中心,其影响力早已越出了小小的浙江。
全祖望说过一段著名的话,经常被当下学人称引。他说“宋乾、淳以后,学派分而为三:朱(熹)学也,吕(祖谦)学也,陆(九渊)学也。三家同时,皆不甚合。朱学以格物致知,陆学以明心,吕学则兼取其长,而复以中原文献之统润色之。门庭路径虽别,要其归宿于圣人则一也”。三家之一的吕祖谦,是浙学的开山之祖,永康的陈亮、永嘉的薛季宣、陈傅良、叶适重事功之学,甬上王应麟主史学、黄震讲朱学,都是吕祖谦的讲友、门人或者私淑。浙学在南宋孝宗、光宗时期,独树一帜,彼此呼应,相互消长,形成了相当规模,足以与朱熹闽学、张栻湖湘之学、江西陆九渊心学等三家学派颉颃上下。朱、吕、陆、张四家之学形成了南宋以来近千年来中国学术的格局,犹如四艘在中国思想史长河上齐驾竞渡、目标同一的“龙舟”,而后引发了学术上百舸争流、万帆竞驶的繁荣景象。其实,浙学的性质、源流,《宋元学案》《明儒学案》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实在没有节外生枝、创为新说的必要。
但是,现在有人偏偏喜欢“找故事”,要推翻前哲的结论,从而把浙学的历史拉长,以为越长越显示出浙学的优势,所以将源头追溯到东汉时期的上虞人王充,甚至追溯到春秋时期的越文化,进而又追溯到七千年以前的余姚河姆渡文化,真有点不着边际了。还说这是“大浙学”,而南宋以后的浙学是“小浙学”。这并不符合浙学形成的历史,因为“大浙学”和“小浙学”之间没有任何学理关联,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再说王充是充当了反儒的角色,南宋的理学家将他当作“异端”看,怎么可能和他有传承关系?当然,越文化、河姆渡文化、王充及其著作《论衡》是留存浙江地区的历史文化,也确实值得研究。但是,这是两码事,凑合不到一块。“大浙学”的提法,将原本的主流学术文化“浙学”边缘化、本土化了,当作土生土长、类似“巴蜀文化”的地域性学问,这实在不是抬举浙学,反倒是画虎不类了。
在当今学术话语中,与南宋浙学同时并起的朱熹理学、张栻湖湘之学、陆九渊心学,都没有被边缘化为本土的“闽学”、“湘学”、“赣学”,为什么非要将浙学无限扩大为本土化的“大浙学”呢?再说,“浙学”的学术活动并不局限于浙江。如作为浙学主体的“吕学”和“王学”,并不能框定在本土“浙江”之内。
三
清人章学诚《文史通义》始列“浙东学术”一目,称浙东,原因是浙学学者多是活动于浙东地区的人。浙东是一个地域概念,唐、宋以来,以钱塘江为界,区分两浙,浙东是宁、绍、金、处、温、衢,浙西是杭、嘉、湖、睦(严)。浙学兴于浙东,故又称“浙东学派”。但是,明末清初以后,浙西地区渐渐涌现出了如吕留良、张履祥、俞樾、章炳麟那样的儒学宗师,浙学自也包括浙西地区。
章学诚说浙东之学出于婺源,认定朱子之学为老祖宗,则是指宋孝宗乾、淳以后的情况。吕、陈、范、唐诸贤谢世之后,浙学学人多转入朱熹门下而传承朱学,如金华“北山四先生”何基、王柏、金履祥、许谦承传朱子嫡传黄榦之脉。这说明随着历史的演进,浙学自身结构在不断演变之中。浙学接纳陆学也是如此。章氏又说,南宋末至元初,甬上自袁燮、袁肃、袁甫之后,“多宗江西陆氏,而通经服古,绝不空言德性,故不悖于朱子之教。至阳明王子揭孟子之良知,复与朱子牴牾。蕺山刘氏,本良知而发明慎独,与朱子不合,亦不相诋也。梨洲黄氏出蕺山刘氏之门,而开万氏弟兄经史之学,以至全氏祖望辈尚存其意,宗陆而不悖于朱者也”。
章氏梳理元、明以后浙东学术流变之迹,前后相承关系,大致得其情实。浙学是开放的,多元的,博览广收,不主一家,不名一师,是浙学的重要特色之一。所以浙学学人虽然承传朱、陆之学,并没有完全割舍东莱中原文献之统、永康王霸之学及永嘉事功之学。经世致用的学理,实事求是的态度,开拓进取的精神,海纳百川而不守门户的气概,在元、明以后的浙学学人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和朱、陆二家之学原旨很有些不同。朱熹批评吕祖谦“喜合恶离”,其实正是浙学博览广收的长处。浙东学人崇尚史学,以史鉴今。朱熹当年批评说“伯恭于史分外子细,于经却不甚理会”,反倒是彰显了“浙学”经、史并重、讲究实际的学术风貌。浙学区别于朱、陆之学,在于主张经、史不分家,将“六经”当作史看。吕祖谦经常教诲门人弟子说“载在经史”,“专意经史”,“当于经史间作长久课程”。这个学术传统,后来得到很好继承和发扬,往下延伸、拓展,即宋末王应麟的“深宁史学”以及明、清宁、绍间黄宗羲、万斯同等人的“浙东史学”。清代浙东史学以及经史考据之学,虽然比较集中于甬上一隅,其与吕祖谦的“经史”源头遥相呼应。章氏梳理浙学源流而不讲吕学、尤其回避永嘉、永康之学,恐怕有失偏颇。
四
浙学名家现存文献,除经、史著作外,还有数量颇为可观的诗文集,属浙学学人的文学创作。在历史上具有较大影响的名家,有陈亮、叶适、黄溍、吴师道、柳贯、吴莱、杨维祯、宋濂、王袆、苏伯衡、张孟兼、方孝孺、谢铎、胡应麟、徐渭、黄宗羲等。宋濂说:“吾婺素号文献之邦,振黄钟之铿鍧,剪毛羽之纷蕤者,比比有之。”他说的“素号”,大概也只能追溯到宋鼎南移初期,前此不足观。综观浙学学者的诗文集,大略有如下特点:
专志弘道,并不刻意为诗文。明初以前多视艺文为雕虫小技,不过是“载道”之器而已。是故生前多不自纂集以传后;今传其集,多为后世门生所辑,失佚甚多。素以文家称的宋濂也是如此,其诗文之中,道学之气甚为浓烈。“六经”而外,所推崇者唯孟子、周敦颐、二程、朱熹数子,谓“完经翼传”,“能辟邪说,正人心,而文始明”。至于像司马迁、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大家,“恨其不能皆纯”。其他作者,更不在话下。所以,把宋濂专看作文章家,恐怕他不会认可。
普遍是文多而诗少。如吕祖谦《东莱集》四十卷,文凡三十六卷,诗仅一卷。陈亮《龙川集》三十卷,文二十九卷,诗、词、表、启合为一卷。叶适《水心集》二十九卷,诗仅三卷。陈傅良《止斋集》五十一卷,诗存九卷。《宋濂全集》一百八卷,诗仅八卷。王袆《王忠文集》二十四卷,诗仅三卷。王守仁《王文成全书》三十八卷,不录诗。刘宗周《蕺山集》十七卷,赋诗也仅一卷。浙学学人擅长于理性之学的阐述而不专意于涵咏性情的诗词之作。
浙学学人多为朱、吕、陆、王的门徒,注重个人道德修养,注重节操,洁身自好,追求道德完美的“君子儒”。所以在他们的诗文集中,充溢着“忠事君上”、“民胞物与”、关注民瘼、忧国忧世的政治热情,议论古今治乱得失以讽谕、箴砭时世,或者讴歌慷慨殉国的烈士、义夫及守节殉道的贞女,思想内容比较纯正。对于沉湎于声色狗马之徒,多置之于不齿,且坚词厉色,鄙弃流俗。王柏著《诗疑》,甚而把孔子手定的《诗经》中三十二首表现男女爱情的诗篇,斥之为“淫诗”而删夷不存,以“男女大防”之由,连圣人之“经”也表示怀疑。所以,无怪乎浙学学人的诗文少见攀柳折杨、依红偎翠之类的内容了。
明以后的浙学学人仍然传承儒学性理之脉,保持原有的学术风格,没有纯粹流为文人,将宋濂、王袆等单作文人看,也是偏颇之说,不足取法。
五
浙学的当下价值有哪些?其意义何在?我们归纳为五个方面:一是务实,二是立德,三是担当,四是博通,五是绩学。这本小册子分为五个专题,各个专题分别精选十篇浙学学者的文章,就是按照浙学这五个方面的价值意义来编排的。每个专题之前都有“导语”,对其价值意义作了简要概述,这里就不再作重复介绍了。我们相信,读者阅读此书以后,自然会心有得。
改革开放已四十年,浙江经济建设取得了巨大成就,许多方面已走在全国前列。但是,浙江人民的智慧、气度以及奋斗精神,有本有源,不是凭空产生的,既缘于千载难逢的时代机遇,又有复杂的历史渊源。习总书记在浙江工作时,曾发表过《与时俱进的浙江精神》,对浙学的文化意义及浙江精神作过透彻分析和高度概括,并指出:“南宋定都杭州以后,风云际会,政治调整、经济更新、文化重建等各种要素的整合,将两浙地区的社会整体发展提升到了全国的最高水平,并在这个基础上造就了各领域的人才精英群体。到了明、清两朝,以及民国时期,浙江已经成了全国无可争议的财赋命脉和文化重镇。”研究浙江精神,总结浙江经验,自然而然会联系到历史上的浙学名家、浙学名著,从中汲取精华,发掘当下的价值意义。这也是文史工作者责无旁贷的义务。
我们编写《浙学读本》的初衷,是满足普通群体了解浙学、传承浙学的需要,特别是中小学师生、行政机关公务员,热切盼望有适合于他们学习或教学的浙学类通俗读本,准确介绍、普及浙学的基本常识、原理。《浙学读本》编写,也正是往这方面去努力。每个专题之下,各遴选了十篇选文,内容紧扣专题,而文体不拘一格。每篇选文都有“解题”,重点介绍作者的学术贡献、简略分析选文的内容及要旨,还有比较详尽的注释,可以帮助读者扫除阅读中的文字语言障碍。总之,希望这本小册子为浙学普及起到“导夫先路”的作用。
这本小书是一个集体项目,具体分工如下:黄灵庚承担《务实》《立德》,李圣华承担《担当》,陈开勇承担《博通》,慈波承担《绩学》,最后由黄灵庚、慈波统稿。由于经验不足,水平有限,读本难免出现这样或那样的疏误,希望读者不吝指出,便于再版修订。
201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