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为什么不好好说话?
主旨
·恶劣的风格有哪些?
·为什么要写得晦涩难懂?
关键词
·学生腔·学术腔·官腔
·挑选读者·故弄玄虚·偷工减料·故作科学
(一)学生腔·学术腔·官腔
玻璃中的杂质会形成色彩。有的色彩美丽,有的则是俗艳不堪。文字中的杂质会形成所谓的风格。有的文字风格引人入胜,有的则令人难以忍受。恶劣的风格只能被称为腔调。通过上文的“记忆流经体”,咱们已经领教了学生腔。接下来我们体验一下学术腔和官腔。
有人曾以蚂蚁为例讥讽学术语言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请领教一下这段话:
枯枝上的蚂蚁,如果不能从更为宏观的全部自然情境把握自身的行为,不能摆脱经验层面的认识原则,不能顾及各种动态与静态的综合效应,仅仅凭借观念史中原子化个人主义主张行动,从广义后果论观察,它们就会步入误区。在原子化个人主义的支配性语境中,蚂蚁群体的集体无意识将使自身解救活动趋于低效甚至完全失败。
如果枯枝上的蚂蚁能凭借某种集中化手段,以聚集的组织模式为活动框架,达成一种互惠的构成方式和因果关系,而不陷入已被充分形式化的既有分析框架,从而对现有情境做出新的创制与解释,使自身的行动建立在更深层次的原则上,消除个体与群体二元对立的固有语境,那么,借助其肢体语言建立的集体意识,可以实现新的规范层面的积极义务与消极义务的统一,在这样一些群体行为的解构下,集体主义作为普世话语进入观念史,进而得到狭义后果论意义上的集体的获救。[39]
亲爱的读者,您看明白了吗?翻译如下:
一群蚂蚁停在一根枯枝上,枯枝在湍急的河流里漂行。如果蚂蚁各自逃生,有可能跌入河水而丧生;如果它们抱成一团,树枝或许会在某个河湾搁浅,这群蚂蚁就会因此而得救。
这种对比真让人无语,阅读前者就像屡屡被挫败的冲锋,令人泄气不已。学术腔句式叠床架屋,错综复杂。各种状语、插入语更是层出不穷(奥威尔称之为“预制鸡窝”)。有的文章生硬刻板,就像机器人说的单调音节。有的文章概念轰炸、拼凑新词,读起来像是被逼吃生柿子或是咀嚼生肉,艰涩难忍、苦不堪言:
学者往往倾向于在他们的世界里沾沾自喜,被他们的学科专业术语包围和保护着。专业术语是祝福也是诅咒,它们的使用促进学者之间的交流,证明其使用者的职业资格。但它们也可能变为一个囚笼,限制学者们构想和表达思想的方法。因此,读者和单调文体的问题超越了是否无趣的简单质疑,而与创新精神和创造性密切相连。[40]
学术腔夹带翻译腔给读者带来持久而深刻的伤害。刘瑜回忆了她的阅读噩梦:
我至今仍然记得1998年左右的一次阅读噩梦。当时我在读希腊学者波朗查斯的《政治权力与社会阶级》中译本。我至今也不知道是因为翻译得不好还是作者本人文笔极晦涩,总之阅读的感觉就是四个字:寸步难行。大多时候完全不知道作者在说什么,偶尔似懂非懂又觉得作者基本上是在胡说八道。有时候枯坐俩小时只能翻四页,速度相当于从沼泽里往外拽一辆马车。等读到第三个小时的时候,就杀人的心都有了。
类似的读书经历,我有过很多,从福柯到哈贝马斯,从亨利·詹姆斯到奥克塔维奥·帕斯,读着读着就有把作者从坟墓里拖出来揪住其衣领大喊“Why? Why? Why?!”的冲动。[41]
普通读者对枯燥的学术腔体会不深,但是对官腔却不陌生。奥威尔写过一篇《政治与英语》,其中不乏有趣的例子。官话大而化之、闪烁其词、绕来绕去。按照六神磊磊的说法,官腔的诀窍在于“用最大的篇幅,说出最少的信息”,例如通篇的“积极稳妥”等于什么也没说。这么做很可能是故意为之,以方便推卸责任、上下其手。例如,有的官话没有主语(“加大财政投入”),自然就没有所谓承担责任的主体。
英剧《是,首相》集官腔之大成,例如官员遇事不作为:
第一阶段,什么事都没有;
第二阶段,也许会发生点事,但是我们应当静观其变;
第三阶段,也许我们得做点事,但是什么都做不了;
第四阶段,也许我们当初该做点事,但是现在太晚了。
这种甩锅水平令人咋舌。
(二)腔调的根源:不能与不为
作者们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原因林林总总,不过大概如下。首先,主题技术性太强,曲高和寡。这在物理学、数学等领域司空见惯。一篇数学论文,同行中可以看懂的并不多。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情形:一篇重要的数学论文发表后,数学界可能需要花费两三年的时间来理解并验证其正误。
其次,有的作者以抽象的文风来挑选读者。例如,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写得刻板层叠、不好理解,其实是牛顿刻意为之。他在出版时告诉朋友:“为了避免让那些在数学上知之甚少的人损害我的思想,我故意把《原理》写得深奥一些。但是,有才能的数学家,还是可以理解的。我想,他们理解了我的证明之后,会赞同我的理论。”[42] 对那些抱怨说他文章难读的人,诺奖得主赫伯特·西蒙也曾经挖苦说:他们应该提高自己的数学水平,而不是由作者来降低难度。[43] 这类大师并不是在跟普通读者对话,他们只在乎少数能理解他们思想的人。
然而,大量的晦涩文字其实跟难度无关,而是作者在故弄玄虚、故作高明。社会学家米尔斯很尖锐地指出:“明白晓畅的缺乏通常跟主旨的复杂关系不大,或者根本就没有关系,它和思考的深刻性更是毫无瓜葛……在许多学术团体中,任何一个试图以通俗易懂方式写作的人,都很容易被贬称为‘纯粹文人’,或者更糟糕的是‘纯粹撰稿人’。或许你已知道,人们通常使用的这些短语,只表明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推论:因为可读而肤浅。”[44] 所以,晦涩变成了扮演高深莫测的“化妆品”,一些作者依靠虚张声势来掩盖内容和信心的双重贫乏。对此,毛姆的批评一针见血:
它以贵族式的唯我独尊伪饰自己。作者用神秘的外衣包装自己的意思,这样凡夫俗子就无法侵犯他的“圣地”。他的灵魂是一座神秘花园,被拣选之人(the elect)只有在攻克大量危险的难关之后,才能透视其中。这种晦涩不仅庸俗,而且短视,因为时间会揭晓一切。如果意思苍白浅薄,时间会将其变成毫无意义的繁词冗句,没有人会想到去读它。[45]
还有一种晦涩来源于作者的偷工减料。如前所述,透明玻璃般的文字需要技艺精进和无数苦功。但是一些作者匆匆写完了事,懒得再看第二眼。如此潦草,怎能获得读者青眼?下面的评论同样来自毛姆:
人们写得晦涩,经常是因为他们没有不辞辛苦地学习怎样写得明白。你可以经常在现代哲学家、科学家,甚至文学批评家的作品中发现这种晦涩。这着实奇怪。人们本来以为,毕生研究大家文学的人对于所写文字的优美会有足够的敏感,如果不够优美,至少也要明晰。然而你会发现,在他们的作品中,尽是那种你必须读上两遍才能发掘其中意思的句子。你经常只能是猜测,因为作者显然没有说出他们想要说的意思。
造成晦涩的另一个起因,是作者自己对自己的意思都不十分确定。他对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有个模糊的印象,但或是由于智力的缺乏,或是出于懒惰,而没有在脑子里将其形成清晰而确切的意思,那么他无法用精准的方式将混乱的观念表达出来,也就不足为奇了。[46]
最后还有一种晦涩则来自对“科学味”的过分依赖。有的作者刻板地排斥生命体验,一味追求所谓的“客观”“科学”,于是用一种装腔作势的“非人格化”语体进行写作,写出的文字难免了无生趣。这样的文章充斥着大量的被动语态、数不清的抽象名词、无数的限定词、绕来绕去的界定、澄清,以及大量的“我们如何如何……”。作者则深深地隐藏在各种技术化陈述的幕后,与读者冰冷而疏远:
在期刊文章中见不到作者个性的踪影,因为个性让人感觉到文章是“非科学的”,作者提出假设、验证假设、证明定理,而不是在让读者相信,在思考某事时,一种方法优于另外一种方法。如果我们中的更多人能够把经济学看成是一种对经济生活思想和认识的组织方式,而不是对物理学拙劣模仿的学科,那么我们写的文章会更好。[47]
作为读者,咱们该怎么办呢?看不懂是该怪自己太笨呢,还是怪作者太懒?跟大多数读者一样,学生阶段的我通常做内归因:我读书少,作者一定是很牛的。然而年岁既长,我开始明白:作者最重要的就是写作清晰流畅的文字,降低理解难度,为读者提供方便。所以,请你一定要调整心态:如果读不懂一篇东西,大可不必怪自己,而是要理直气壮地把矛头指向作者。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形成健康的倒逼机制,逼迫作者们清晰地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