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海
天空在很久以前,其实也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想着自己明天是不是应该下一场雨,是不是应该用薄雾挡住自己没化妆的脸
天空笑的时候,所有云朵都像漂浮在海洋里的鱼儿一般,慵懒地卧在果冻一般剔透的天空上,滑过来滑过去
像海洋一般蓝,却如同眼泪一般透明
我遇到追的时候,恰逢一个最叛逆又最自以为是的年龄。自以为是到什么程度呢,追说的话我只听取了最胡闹的那部分,她的话里究竟埋了些什么,我却从来没试着挖挖看。
毕竟我是在离家出走的时候遇见了追。那时,我那颗本来就不怎么成熟的心全都被想和父母对着干的别扭占满了,但凡有别的什么东西想进来,大概都会被我脆弱的自尊弹回去
在高考失利,爸妈数次劝我复读遭到我拒绝后,我们大吵一架,气头上的妈妈狠狠扇了我一巴掌,然后从小到大没受过委屈的我瞬间爆发,什么行李都没带在,直接摔门离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坐的是哪一班公交车,只知道自己摸着黑踩着脏兮兮的雨水跑了很久,在意识模糊的时候凭本能随便上了一辆正好停在自己附近的公交车,然后一路睡到终点站,接着拖着酸痛的腿开始走路,还是碰见公交就上,然后坐到终点站,如此循环。直到撑不住了,就躺在长椅的脏水上睡了一觉。校服么,在我眼里就是应试教育恶心人的一个缩影,脏就脏吧。
醒来,发现自己居然到了海边。
很奇怪,我们这里并不是沿海城市,这公交车到底是绕了一个怎样的山路十八弯,才能绕到这里来的?
不过这不重要,我饿了。手机因为有GPS已经被我扔了,所以扫码付钱是不可能的。我姑且还是不想死,所以求生本能大概比什么都优先
“那个,你能……”
她落荒而逃
“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穿的那么脏?要不要我联系你家长?”
我落荒而逃
讨了一圈下来,我自己都开始觉得自己心怀不轨了——毕竟比我多的多的人都这么想。我随波逐流的庸俗个性居然在这种地方起了作用。现在想想突然更能理解追的想法了。
没办法,我现在还有两个选择。第一,放弃逃跑,准备好去跟父母真人对抗,
第二个,继续不要脸地讨饭吃。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讨饭吃只是生理上的不适,复读大概是身心的双重折磨
于是,我看了看无论何时都一如既往温柔如水的天空,就当是给我这悲凉的人生一点小小慰藉。我也不知道天空与大海有什么本质区别,化学理论谁都会,但我总感觉,当在眨眼时,只将蓝色和一望无际抿进脑子里的感觉,是有点不同的情感色彩的。
我一边勒紧裤腰带,一边自嘲地笑了下。这么矫情,没见你作文满分啊。
“刚才我遇见一个要饭的,就直接上来跟我要东西吃,明明就有手有脚,还挺年轻的……”
“估计是个神经病吧。你怎么不跟他说,去找那个神经病,他们神经病物以类聚,估计会有话说。”
像乌鸦嘎嘎一样的女人嬉笑声使我不由得向着声音的来源猛地扭头,然后我就后悔了
因为我那时的眼神一定很凶恶来着。可电锯一般的眼神并没有震慑到那些嘴碎的人,而是直接撞上了一名看上去有点小忧伤的少女
她原本光着脚坐在海岸边的石头椅子上,用一个很别扭的姿势注视着不断翻卷出白色泡沫的海岸线
“怎么了?”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的手有点发凉,心脏有点不安分,连带着海风也开始莫名地凝固在我和她的距离里。我一时间脑子里像走马灯一般闪过很多东西,比如说命运的邂逅,言情故事的开始,奇幻故事的开端,以及,她的声音很好听
虽然天空无声,但我觉得她的声音就像天空。
那时的我有点想知道,当时的我为什么不觉得那个声音会更像海洋
天空不可能一辈子都这么无忧无虑下去
水汽和云朵告诉天空,它是有责任的
它要包容世间万物,要为每个生灵的祈愿撑起保护伞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他们的笑容就会在你眼前消失殆尽。”
天空放弃了自己悠然自得的时间,它用尽全身力气张开怀抱,不断将森罗万象揽入怀里
田野也好,沼泽也好,森林也好……
“加油,再努力一点。不努力是不行的。大家都是这么做的,这说明这样才是正确的。不能只有你一个游手好闲。你又不是最努力的那个,没资格抱怨。”
拼命努力干就好了
追说的的确没错。现在看来,我那为人所不齿的狂妄与自以为是真的并非一无是处,比如说,它能让我毫无羞耻心地大大方方向一个陌生女孩子自来熟地搭话
经过简单的打招呼,女孩告诉我她叫追
“喂,你的名字只有一个字吗?”
追摇摇头:“不是。但你就这么叫我就行。”
听起来可真够滑稽的。但书到用时方恨少,看着她好像认真又好像是敷衍的恍惚神态,我居然想不出什么恰当的词语来调侃她
“那个,有什么吃的吗?钱我先欠着,到时候再还……”
我说这话其实一点底气都没有。到时候到底是哪个时候,也许可能是我在被父母抓回家复读的一年之后,也许是我苟且偷生找到一些不体面的体力活之后。想到这里,我不禁鼻子有些发酸。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这个世界可能是忘了给我这种一无是处的人一条活路了吧。
“我应该能想办法给你弄到吃的。但我不想离开这里。”
我顺势坐到了离她不远不近的旁边,看能不能从她身上死皮赖脸地讨点吃的出来:“去对面的小卖店买个面包而已,哪用得着您老离开这啊。”
“我说的离开这,是指我现在坐着的这个地方。”
又是一个不冷不热的回答,我也又一次被噎住了。那时的我就算再怎么嚣张,也不能嘲笑她懒吧
“那你平常就坐在这个地方一动不动啊?干什么啊?不无聊吗?不会饿死吗?睡哪啊?不上学吗?将来可怎么办啊?”
说完这番话,追可算是缓缓扭过头来直视我的眼睛了。她并没有在审视我,可她的眼睛本来就像是一个放大镜,而她则正在顺着我被放大的瞳孔往里探查
“不无聊。做白日梦。不会饿死。睡觉的话就睡这里,困了就睡,就枕着鞋子就好。”
“做白日梦?你不会不去上学啥也不干的目的就是为了做白日梦吧?”
追点点头。
“嗯。”
“做白日梦……能做一整天?你少蒙我。”
“做不了,经常被人打断,比如你。”
追看了半天我茫然的表情,眯着眼想了几秒,然后软绵绵地说
“要不,你也试试。”
我为了讨她开心从而坑点东西吃,我遵从追的指示闭上眼(她说睁开眼也行,但容易被干扰),她让我随便做点白日梦,比如说实现梦想,比如说报复别人,什么都可以。就闭上眼睛,幻想情景,然后融入进去就好了
用她教,白日梦我上课还少做过么。我不嘲笑她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我在潜意识里认为她说的话听起来大概“和父母对立”,所以,我很可能是出于扭曲的叛逆心理才和追有进一步了解的。否则,那时的我大概也会把她当成神经病,从而走上不一样的轨迹
希望如果追知道了,她不要失望吧。不对,她失望才好,毕竟那才是她
我闭上了眼。我随便想着,我高考并没有失利,我成功解出了倒数第二道大题,然后,我考上了理想的院校,我拿着录取通知书既谦虚又微微渗透出骄傲地到处显摆——就到这里停住
因为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接下来要怎么办了。一直以来,我都把高考当成了人生的终极目标,如果高考真的过去了,我可能会陷入茫然与不知所措
我睁开了眼睛。追也正看着我
“没什么意思啊,你怎么可能就这样一整天啊,你到底怎么想的?哎,你说啊?快说啊?”
追非但没生气,反而像翻卷的浪花般弯弯地笑了。
“你将你的白日梦扩充,比如你自己和其余出场人物的一些微表情和小动作,还有不要去想一个片段而是将前因后果补充完整,还有环境上无穷无尽的小细节以及你的心理什么的。这次你尽量让自己进入一个沉浸式状态。”
但我姑且听懂了一大半。我皱着眉头敷衍地哦了一声,然后为了平复心情直视微波荡漾的海面,海面也好像一块丝绸一般,微波就像丝绸上的褶皱,海面被风吹得一起一伏,就好像丝绸在风中起舞的样子。
那为什么我还觉得追更像天空,而不是海洋呢
我闭上了眼睛。
我站在聚光灯下,拿起了话筒,从容地说:“感谢各位来到今天的‘仰望天空’的主题演讲大赛。我们从一出生就在仰望着父母那张对我们写满殷切希望的脸,直到死去,我们都在朝着仰望之物不断攀爬……”
当我开始精心构思演讲的内容而不再是一笔掠过,当我开始勾勒观众们专注的神情,当我开始注意到我演讲时的微表情,当我在我的白日梦里如搭积木一般构筑细节时,我发现,我的白日梦似乎也不像个白日梦
我这一次能看见实木桌子上的纹理,能看见红中透金的假花,能看见校长系歪的领带,玻璃门外飞舞的枯叶,还有,台下观众没精打采的表情和我掌心渗出的手汗
就像一部电影
并且,随着这些事物的不断鲜活,色彩不断充盈,线条不断涌动,我发现我的白日梦似乎不再是我自己的了。它们开始沿着一条轨道运行了起来,就像一部机器里各司其职吱吱作响的各个零部件一样
我的白日梦就那样朝着我无法控制的方向运行着。我好像真的在看一部由我自己主演的电影一般,也许作家在构思情节时也是这样的吧
“我想说,天空的伟大之处也许不在于它有多高,而在于它能包容这世间的一切。所以,幸福的高低不一定跟你的身份收入学历等挂钩,而在于你的心。”
我也不知道我讲了多久,也不记得我讲了什么。我只记得有很多东西在眼前掠过,我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地讲班上第一名坏话,我嘚嘚瑟瑟地在篮球场上打着球,我趁着班主任在黑板上写字,对着他翻白眼,我告诉自己下午分三个小时学习,结果不仅没学习,连作业都没做完……
讲完了,掌声雷动
我悄悄别过脑袋抹了一把汗,将冰凉的手脚缩了缩。这时,我看见了我的母亲——她在流泪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白日梦里会有她,这可能要问我的潜意识吧。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是觉得我说的这番话听上去太软弱,没有达到她的预期,所以她失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