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过去比未来更遥远。”
故事说完时，熊猫这么说道。
他的声音有一丝震颤，连同落在很重的黑眼圈上的一绺头发也跟着跳了一下。熊猫说话向来是慢吞吞的，给人一种延时的错觉，然后咧嘴一笑。我不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于是我说我听不明白。
“你不用懂，我懂就行了。”
我点点头，伸出手，想要帮熊猫拿掉沾在他衣服上的一片草叶。可是熊猫离开了原来的位置，灵巧地跳到了旁边的枝丫上。
“小心掉下去。”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们俩坐在树上。
熊猫和我同岁，不但不胖，反而瘦如枯柴；不但不笨拙，反而双目亮如星辰。不过，虽然和我一样大，他的黑眼圈却重极了，不管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所以大家都喊他熊猫。
我和熊猫一起坐在属于他的那棵树上。
熊猫说，坐在树上，能看见平时看不见的东西，大概每个小孩子都有这么一棵属于自己的树，不过长大后他们都忘了。
他爬树的动作比以前更慢了，不过没问题。反倒是我，轻轻巧巧就跳上去了。
每当这时，他总是会问我很多奇怪的、课本上绝对没有的问题。
“时间是什么？”
“昨天是被今天吃掉了吗，明天是今天变的吗？”
“人真的能回到过去吗？”
我不知道能不能，但我看得见熊猫眼睛里倒塌的石头。过去的藤蔓蜿蜒而来，从那里缓缓垂下，遮蔽了石头上刻着的名字。闪烁着露珠般光泽的绿渐渐褪去，叶子的脉络随着季节的变迁而凋零，终将化为一沓书页飘落地面。天空却依旧又高又远，蓝得令人想要融入其中。断了一条腿的藤椅边上，尖细的秋草在风中轻微地战栗着。这是一幅画，也是一首歌。
然后熊猫忽然对我说：“人是可以回到过去的，就像巨龟玄冥一样，回到过去把答案带回来。”
“真的吗？”我说。
“你知道吗，玄冥就是后来的玄武，只是形态有点不同。”他说，“就是玄武湖的那个玄武，我和朋友们小时候的乐园。”
“可是你怎么回去呢？”我问熊猫。
“我一定会有办法的。”他满怀信心地说。
“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到过去？”
熊猫半天都没有回答，他就是这么这么慢。每次课堂提问，老师都来不及等到他回答就请他坐下了。有的老师就很生气，觉得熊猫是故意捣蛋，可真的不是，他就是这么这么慢，不然怎么叫熊猫呢？
“我也不知道。”他愣愣地说，“但我必须回去，有什么人在拼命呼唤着我，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你知道是谁吗？”
他摇了摇头。
我看着熊猫，他腼腆的样子是那么可爱。
“那，回到过去有什么好？”
“赤豆冰棍！”熊猫略显激动地喊了起来，一扫之前的沉默。“赤豆冰棍怎么了？”
“才四分钱一根。”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虽然硬邦邦的全是冰碴子，咬得咔嚓咔嚓响，好像直接在啃冰箱似的，但真是好吃啊。”
“难道现在的冰棍里没有红小豆吗？”我说。
“那时四分钱可不是每天都有的呀。”熊猫舔了舔嘴，仿佛正在吃一支四分钱的赤豆冰棍似的，“攒了四分钱追着卖冰棍的自行车跑，到手了先要吮半天，舔得都透明了才舍得咬下去。牙齿穿透冰层碰到豆子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成仙了。”
“我好像没怎么吃过。”我想了想说，“那时我爸一个月也就挣十来块钱，他说攒着给我上大学，冰棍也不是非吃不可。”
“不吃也没什么，”熊猫安慰我道，“其实冰棍里的豆子很硬的。”
“但我在同学家吃过一次小冰砖。”我说，“剥开淡蓝色的纸，放在白瓷碗里用勺子一点点挖着吃。院子栽着满架的紫藤，紫藤的影子里放着小板凳。吃着吃着，同学家的小马就走过来了，栗色的皮毛，白色的脸颊，我和马说了好多话呢。”
“是马头牌奶油小冰砖。”熊猫迅速报出了它的全名，“和你说话的马是从冰砖包装纸上走下来的。”
“可能吧。”毕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哎，当时最想要的东西就是自行车后头的木箱子了。”熊猫抬起头看着远处，“你呢？”
“我？”我愣了一下，“我又不想回到过去。”
“为什么？”
“过去已经过去了啊。”
“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不好，太现实。”他摇头道。
我又看了看熊猫，他眼睛里的石头和藤椅都一动不动。没有一丝云彩的蓝天下，风中传来了谁的呼喊，又像有个人靠在墙角低低地哼唱一首歌，歌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继而归于平静。
“假如真的回到了过去，你的动作会变得快一点吗？”我站直了身体，伸开双臂，向着树的另一端走去。
“那我就不是熊猫了。”熊猫翻了个身，懒洋洋地靠在树弯上。
“也不一定就不是了啊。”
“我的意思是，我就不会是现在的这个熊猫，而是平行时空里的另外无数个熊猫了。”他丢给我一个长长的句子。
“假如是那样，你会去做什么呢？”
“我认为，我的确是要去做点什么。”熊猫若有所思地答道，“可是我现在怎么都想不起来。”
“那只能算了吧。”
“不，”他猛地坐了起来，“至少我要回去吃一次赤豆冰棍。”
“你自己也说了，豆子其实很硬。”我提醒他。
“过去还有别的！”
熊猫从树上跳了下来，我也跟着他跳了下来。
其实这棵树并不存在，树干不过是书上的一首诗，枝叶也是一场梦。
树林沉默神奇而圆满
树林是孤独者的伴侣
熊猫把这个句子用蓝黑钢笔抄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他的字敦厚而有力。
这是一棵幻想之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