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煤渣猴

“你的朋友就是故事里的女孩吧。”我说，“现在可以确定她是个女孩了。”

“平常是听不见我的朋友唱歌的，即使在音乐课上，她也只是张张嘴而已。”熊猫说，“乐器表演永远是小黛去参加，合唱团也另有其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的朋友小心翼翼地收敛着自己的才能，就像鲛人的眼泪变成的珍珠，只是在月夜里短暂地绽放光芒，无人看见，又重新沉入水中。”

“你看见了，那不就足够了吗？”

“不，我当时只是一个笨口拙舌的孩子，连为自己辩解都很困难，又怎么可能向其他人表达出我的朋友有多好呢？”

“这倒是真的——”我笑了，“现在你说话都还比一般人慢。那天上课，老师提问，你明明知道答案，却支支吾吾半天，结果老师等不及就让你坐下了。”

“不要嘲笑我，”熊猫挠了挠后脑勺，“我以前比这更糟。”

“怎么了呢？”

“你知道小孩子会相信很多大人根本听都不要听的事情。比如毛线埋在土里会变成蝴蝶飞出来，擤鼻涕太用劲了会把脑子擤出来，鸡养得时间长了会喊‘奶奶好’之类的。”他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所以，你是想说你曾经相信了哪件荒谬的事呢？”

熊猫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煤渣里能孵出小猴子。”

我笑得怎么都停不下来。

“这确实是以前的你会相信的事情啊。”

“我真的信了啊。”熊猫粲然一笑，这让他本来就亮若星辰的眼睛变得更明亮了，说明这件荒谬的事对他来说并无不快，却是相当有趣的回忆。

“即使是过去，我也不会相信啊。”

“对啊，你是个现实的人嘛。”熊猫说，“但这件事是我的朋友告诉我的，她看起来也不相信，我却是一听就动了心。爸妈忙不过来，没给我养任何动物，连校门口贩卖的小鸡也不给买，说买回去养不久就会死掉。我就想，要是能自己用煤渣孵个小猴子多好啊，不用求爸妈，也不用花钱。要是真的孵出来了，我一定会好好地养它，绝对不会用铁链子拴着，要训练它站在我肩膀上，再把我的兰花豆分一点给它。”

“你想得还挺远。”

“对啊，我想我孵出来的小猴子可能是棕色的皮毛，一双火眼金睛，桃子一样的红屁股。长大了给它围上一条虎皮裙，它会变成孙悟空，大闹天宫、偷吃蟠桃、三打白骨精……总之没有它办不成的事，那我可就厉害了。”

“傻瓜，你以为自己是唐僧，还是如来？”

“唉，这个我还没来得及想，事情就已经暴露了。”熊猫苦笑道，“那是个特别冷的冬天，我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我不敢在家里做这件事，就在上学路上捡了煤渣藏进棉袄，夹在胳肢窝下面，上课时一动不动地孵着小猴子。”

“那老师肯定会注意到你啊。”我差点笑出了眼泪，“这个世界上哪有一动不动的小学生呢？”

“班主任王老师几乎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我的异常。”熊猫叹息道，“他问我在干什么，怎么一动不动，表情又那么紧张。我一开始坚决不说，可禁不住老师再三盘问，只好吐露了真相。于是王老师让我把棉袄脱下来，没收了已经碎成无数块的煤渣。那时，煤渣已经把棉袄里面都染得乌黑。这棉袄是家里为了过年给我新做的，我妈知道后可心疼死了，挥起鸡毛掸子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还让我自己洗干净。那时候家里的水龙头可没有热水，我哭着在冰水里搓棉袄，搓了好久好久，怎么都搓不掉那层吃透了棉袄的黑。”

“太可怜了。”

“但比起洗棉袄，更可悲的是一段时间之内，全班都在乐此不疲地谈这件事。上学路上，吃个早饭，也有人来问你一句，不牵着你的小猴子一起走吗？不给你的小猴子买个蒸饭包油条吗？上个地理课，讲到山西煤矿，大家就一起笑嘻嘻地看着我，好像我和煤有什么密切的联系。这种情况持续了大半个学期，只有我的朋友，在老师没收煤渣的时候说了一句我永远忘不掉的话。”

“什么呢？”

“她冲着全班包括王老师说，你们怎么知道煤渣里孵不出小猴子？”

“你不是说，你的朋友是个很现实的人吗？”

“是的，她告诉我这个传说的时候，也说了她并不相信。”熊猫看向远处，但那里什么也没有，“可是在课堂上，她又的的确确问出了这句话。”

“你在看什么呢？”我问熊猫。

“唉，你知道学校池塘里的鲛人是怎么消失的吗？”他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在我们还没有毕业的时候，要盖新的办公楼，地又不够，人们就打起了池塘的主意。虽然王老师嘟囔了一句，这下子孩子们没法捞蝌蚪了，但池塘的水还是很快被抽干了，建筑材料也源源不断运了进来。后来我回去看过一次，新的办公楼那么高，可真是气派。”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说。

“池塘的水被抽干的前一夜，鲛人就悄悄地游走了。”熊猫说，“它知道池塘会被夷为平地，它再也不能在水中安静地纺纱，或是靠在珊瑚树上看月亮了；它知道小孩子会长成大人，他们不再放声歌唱，一切即将改变，也终究会改变，于是就那样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鲛人的故事本来就是传说啊，它也许压根就不存在。”

“不，它确实存在过！”熊猫一下子提高了声音，“鲛人还给我留下了眼泪变成的珍珠。”

“珍珠，你是说珍珠吗？”

“是的，就在这里。”

熊猫伸出双手，他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展开弯曲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长，纹路清晰，掌中却空无一物。

可是，我却看见了鲛人的眼泪变成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