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大声唱

夜晚学校的池塘是另一番模样。

岸边的草地不再青翠，而是罩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似乎比白昼里柔软了许多。微风吹过宛如绸缎的暗蓝色水面，一粒粒珍珠般的月光来回滚动，像是传说中鲛人流下的眼泪。一蓬低矮的树枝从岸边横斜出去，遮蔽了与池塘接壤的那块地方，树枝上也流淌着月光，正如鲛人倚靠着仰望月亮的珊瑚。

男孩在家里匆匆扒了几口饭就跑到了这里，这是他第一次在晚上来学校的池塘。眼前如梦似幻的景象猛烈地叩击着他的心，男孩目瞪口呆，张开了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了自己想要永久地停留在一幅画面里，守护这里的寂静与孤独，而不是不断地奔跑与破坏。

虽然看起来这里一个人都没有，男孩却不敢大声地呼吸。他退后几步，蹑手蹑脚地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等待着女孩的到来。

过了很久女孩才赶到，她的头发依然披散着，湿漉漉的，似乎刚洗过，男孩闻到了一阵肥皂略带苦涩的香味。

“我爸忘了带手电筒，忽然回家来拿，刚走。”她气喘吁吁地解释道，“我等了好久，你知道的，因为我妈的事，他管我管得特别严。”

“嘘——”男孩竖起手指放到唇边，“我觉得，鲛人好像出来看月亮了。”

“才没有呢。”女孩笑了，“我不唱歌，鲛人不会出来的。”

“你敢唱歌了吗？”

“我爸在值班呢，这里也没其他人听见。”

月光照在女孩的脸上，她看上去是那么快活，于是男孩也感到一阵喜悦油然而生，发自内心。

“你会唱什么歌呢？”

“什么都可以呀，我只想大声地唱歌。”

女孩伸开双臂，踮起脚尖，在池塘岸边半跳跃地走着。有那么几下，她的双足凌空而起，几乎就要掉进水里，这再次让男孩想到了那只消失不见的虎纹猫——那银白的月光缠绕着她朴素的衬衫与长裤，正是道道美丽的斑纹。

“唱什么歌，鲛人才会出来呢？”男孩问。

女孩的眼珠转了转，有了主意。

“鲛人会对着月亮说悄悄话，那个它一定喜欢，就是那个……”她转了半圈，对着池塘大声唱了起来。

半个月亮爬上来

咿啦啦，爬上来

照着我的姑娘梳妆台

咿啦啦，梳妆台……

这首歌广播电台放过，老师在音乐课上讲过，男孩以前也听女孩小声地哼过，但这样放声歌唱还是头一回。

女孩很少唱歌，可是她的嗓子却是那么好，不像一般同龄女孩那样清亮而高亢，而是低沉柔婉，一直抵达心的深处。男孩想，假如声音也有颜色的话，女孩的声音一定是丝绒般的蓝色。

不过女孩什么都没想，只是完全沉浸在大声唱歌的快乐之中。

除了《半个月亮爬上来》，她又一连唱了好几首他们都熟悉的歌，男孩也和她一起唱着。

可是其中有一首很特别的歌，男孩从来没听过。“这是什么歌？”

“它没有名字。”

“世界上哪里有没有名字的歌呢？”

“真的没有名字。”

“也是你妈妈教给你的吗？”男孩问道。

女孩点点头。

她唱了一遍，又唱了一遍。

男孩懵懵懂懂地感到，那旋律与前面的歌完全不同，仿佛在诉说着一个过去的故事，令人心碎，却又是那么美。可是，他无法彻底理解，只是伸出手去，触到那旋律的表面，就又立刻缩了回来。

然而，只是这么轻轻一触，他也感到了极大的悲哀。

女孩也和他一样，她只是一个歌者，忠实地唱着妈妈留下的歌。

这时，男孩慢慢地抬起眼睛，隐约看见有一只白皙而修长的手攀上了伸向水面的树枝。

“鲛人！”他指给女孩看。

女孩没有停下她的歌声。

鲛人握着树枝露出了水面，它漆黑的头发比历史更长，玉石一般的面孔上充满了宁静而困惑的神情，似乎在询问：“谁，是谁在唱我喜爱的歌？”却又并不急于知道答案，只是因这歌声之美而动容。鲛人的手中缠绕着一缕缕牵系着过去的丝线，鱼尾上的银色鳞片在月光下闪烁着与女孩的歌声同样凄迷的光泽。现在，小小的学校池塘看起来就如大海一样广阔，如星空一样浩瀚。

鲛人并没有停留很久，也没有和他们说一句话，它只是无声地出现，又无声地消失。女孩的歌唱完之后，鲛人就重新遁入了水中。

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男孩都不能确定，那一晚鲛人是否真的出现过，但女孩的歌声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