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课(译文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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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旁的变色龙

那天黄昏,我在通往钱更浪的小巷里,看到了一只变色龙。

它呆在一处出租板房外的玻璃暖箱里,贴着马路,旁边是住户进屋前脱掉的一溜鞋。板房太小,从鞋子看居住的人不少,一些物什不得不打发到外边,连同作为宠物的这只变色龙,不知从何流落至此。它一动不动地呆着,现着灰扑扑的肤色,似乎是完全失去了变色的欲望。我是凑近了忽然认出它的。

从这条小巷再往前走,过了钱更浪,到了苏州河边的南华街,其实算不上街,一溜锈蚀得不大成形状的铁皮棚屋,隐匿各类作坊,门牌号全然是错乱的。前一阵拆除餐馆门面房,它们撤退至此,但是说不准明天就会被拆迁,就像那座白色的出租板房,隔了一周去,连同屋外的变色龙一并消失了。

盈娃子一家子住在铁皮棚屋的楼上,一道铁梯子上去,再经过一个悬空的过道,尽头有一扇小门。

我是在筲箕凹得知盈娃子在上海的。筲箕凹老院子只剩了三舅娘,腿脚不灵便,只能勉强把饭弄到嘴。队上剩的都是老年人,三舅娘说,高家姨父和哑巴姨儿搬到大阳坡以前四爷爷的房子住了。盈娃子上来看爹娘,到三舅娘这儿玩,给她看了肚子上的烫伤疤,说是那个江苏男人烫的。

当时两个人吵嘴,男的端起一碗刚泡的热茶就往盈娃子身上泼,夏天穿得薄,肚子烫成一片红,起燎煎泡。高家姨父当时在那边,“他虽说老实,还是晓得护女儿”,看到赶忙去挡,被男的踹了几脚,叫一家都滚。这是姨父姨儿搬回老家来的原因。从前大溪沟的房子早就卖了,想着筲箕凹人熟,盈娃子的弟弟把两个老的安排到这儿来,弟弟住在镇上,定期会上来看,人都说他好孝心。

盈娃子以后跟男的离婚了,自打十六岁那年出门,“没有遇合到好婚姻”,三舅娘说。好在她又找了一个,男人在上海打豆腐。

我记得十六岁之前盈娃子的样子,那时姨父姨儿还没去世,一家人住在大溪沟。印象中最早的一次,我和妈妈在姨儿家赶上打炸雷下急雨,人说是走蛟,炉子窖里都来水了,屋里不敢呆,一家人躲到边坡上去,顶着一个大簸箕,盈娃子姐弟和我夹在大人腿杆之间,紧凑在一块,个子都瘦小,一个簸箕罩得下。

每次去姨儿家玩,姨儿杀了鸡总是把鸡腿挑给我和哥哥,盈娃子和弟弟就会在旁看着。其实我不喜欢吃鸡大腿,巴不得让给她,可是姨儿不让他们吃,她和弟弟很怕奶奶,不敢伸手接。姨儿厉害,不是盈娃子亲生的奶奶。

长大一些之后,有一次过年,我们在堂屋里喝酒,一起的还有坎下王家姑娘。她据说能喝三斤,我们三个一起拼她,盈娃子和哥哥都能喝,我也从未有过地喝了十几杯。后来我起身出门上茅厕,房子地势窄,阶坎很高,坎下存了很深的雪,隐显着一些篱笆散落的木桩子。我一脚踩空扎下去,半截陷在雪里,还好没戳上木桩子。

回到堂屋里,酒已经快喝完了,盈娃子和邻家姑娘脸上都现着红晕,微微笑着,似乎并没有醉。我想起白天的情形,姨儿家一屋子人客,火屋顶里头有两张床,罩着年久失去颜色的帐子,光线很暗。我和盈娃子避开客人,歪在床上瞎聊天,似乎是说我的作文写得好之类,盈娃子朝里坐着,轮廓现在帐子的背景上,纤瘦像是剪出来,我要看她的,她就说自己写得太差,根本不会,有些慌张地笑起来,脸背光看不清,是从微微忽闪的睫毛上现出。一会儿姨儿叱喊她出去帮手,留下我心里浅浅失落。酒壶喝干,我和哥哥踉跄爬上堂屋的楼梯,去楼上打地铺睡觉,那是我年少时喝酒最多的一次。

喝酒的时候,盈娃子压低声音说她想出去,尽管她才十五岁,初中没读完。她不喜欢呆在家里,姨儿嫌她不听话,说她好跑,跟着王家女娃子一起疯,她们两人想约着一起出去,不敢叫姨儿知道。

五月间一天我放学回家,盈娃子来了广佛医院,挎了小半篮子卖剩下的麦李子,似乎只是个下广佛的由头,说是她很快要出门了,姨儿也同意。她把剩下的麦李子给了我,我从此再没有见到过盈娃子。

我走过以往抬水的横坡小路,去大阳坡看一看。

以前打水时常看到四爷爷叫骂的山房上,眼下空无人迹,也没有狗吠,感觉不出有人居住的气息。我有些忐忑地走进大门,堂屋里没有人,以往的家当都移走了,余下零碎的什物,似乎习惯了摆在地上。通向火屋的门开着,一个人佝着头烤火,最初辨不出是男是女。炉子的火快要熄了,人佝得很近,直到我走到身边,才抬起头来看我,一个比佝着时显得更老的男人,我想这是高家姨父。

姨父是个半愚子,所以给他娶了个哑巴姨儿,以前到姨儿家去,他总是低头挑水干活,我从来没跟他说过话,喊过他。眼下他仍旧是那种呆滞的眼神,不说话,问了他两句,他也不回答,像一口完全不发出声音的坛子。其实他不是一直这样,三舅娘说他在地里干活的时候,经常会唱歌哩啦的,像是有什么开心事。他认得出亲戚,说话虽说南腔北调的,偶尔也能听懂一句。

睡房门虚掩着,屋里灰扑扑的味道里隐约掺杂另外的气味,三舅娘说哑巴姨儿倒床两年了,姨父也不怎么给她收拾。我想到了四婆婆晚年倒床的时候,在房子的另外一头,四爷爷带着宠养的猪仔四处走人客,不管她在家里烂了。

姨父一直没有说话,我知道他没认出我来,就像不是在这间火屋里,我也完全认不出他。沉默无法继续下去,我掏出一百块钱,递给他,一丝反应不过来又不禁惊喜的神情忽地出现在他方才呆滞着的脸上,似乎是微红色票面的反光。我搁到他手里就离开了。

三舅娘有一部诺基亚老人机,里面存有盈娃子的电话。回到上海,我拨通了号码,传来她的声音,似乎没多大变样,说是自家已经没打豆腐了,在开车送豆腐,她在家带孩子。

我骑了个小黄车沿北翟路高架过去,一路虹桥机场起飞的航班掠过头顶,到南华路上怎么也找不到她说的门牌号,拐弯面临苏州河的一段,仅存的两处门牌标在工棚锈蚀的铁皮上,似乎会即刻剥落。直到我在街上见到了她,推着一个婴儿车,车里的孩子大约有两岁多。

盈娃子已经是一个中年妇女,看去身板结实,和印象中的那个纤瘦少女没有关联了。但就像我在电话中用方言问,她回答说我是盈娃子,我也算是过去的我。

我们一起走过那半条街道,盈娃子说这以前是工厂,废弃了没人住,前一段上海搞清退,好多小作坊小厂才搬到了这里来。老公和一个人合伙开了个豆腐作坊,亏损倒闭了,现在是给另一家豆腐厂老板开车,当司机兼送货,跟着厂子搬过来,住了半年了。

“现在的条件比从前差好多。”打开半闭的铁门时她说。铁门外边遇到一辆车在卸货,干活的男人和盈娃子开玩笑,顺手在她身上捏了一把,盈娃子骂了他一句。

铁门里边是个两层天棚,当地堆着很多货物,还有打豆腐流出的水,四围一圈门面,看来不止一家厂到这里落脚,阁楼上是住户,比第一层要矮很多,像分隔的小格子。盈娃子带我爬上铁梯,铁锈随着哐啷的脚步微微掉落,转弯经过一段悬空的天桥,是外间和里间的分隔,看得见里间一楼摆着大大小小的机器,一个男人在拾掇。婴儿车留在了底层,盈娃子小心抱着孩子,说那是一家压面机厂,晚上才敢开工,轰轰隆隆的声音很大,好在习惯了。

过了天桥,迎面一扇关着的小门,盈娃子敲了门,一个老年女人来开门,这是盈娃子的婆婆。门楣很低,进屋需要低头,屋里地面比桥头低一点,迎面摆着两张床,余下能搁一张饭桌,衣服都挂着。虽然是十月间,依旧感觉有些热,屋里摆着两台旧电扇。这就是盈娃子的家了。

盈娃子让我坐在床上,她又一次说,眼下只好住在这里,以前的地方比现在宽很多。她用一次性塑料杯给我泡了一杯带枸杞的水,一再说这枸杞是朋友送的宁夏货,“我们平时都泡”。婆婆抱着孩子出去了,我说起在筲箕凹三舅娘说的事情,她说是的,我肚子上现在留着疤呢。我说他那么野蛮,她说,主要是吝啬,因为嫌弃我的父母不该跟着我生活。

“其实以前他还算好,主要是赌彩。”前夫是开服装厂的,生意本来做得还可以,但他赌彩亏得太厉害,把厂子都赔给人家了,人也就变了,天天疑神疑鬼,又怀疑她和外人私通,主要还是嫌弃盈娃子的父母。后来发展到泼开水踢人,只好离婚,两人本来不是原配夫妻,没有子女,“他就不想我跟他生孩子”。盈娃子从前有一个女儿,是刚到江苏溧阳县时生的,逃离那里之后一直没有联系,听说眼下已经成人了,也在外面打工。

“我是被卖到那里的。”盈娃子说,十六岁那年她从家里出来,以为是到江苏打工,没料到是配给一个大她二十来岁的男人,主事拿钱的人是一个大表哥,但姨儿知情,也分了钱。

我很吃惊,才想到几年前姨儿生病去世,盈娃子和弟弟都没回去,是镇坪的四叔把姨儿接去送终,还为财产的事闹了矛盾,人都说盈娃子和弟弟不孝,毕竟姨儿主事,把他们从小养成人。

溧阳县那边和家乡一样,也有很深的山,盈娃子举目无亲,几次想跑都跑不掉,也没有钱。生了一个娃子后,行动自由些了,盈娃子找到一个也是当初被卖到那里的堂姐,借了一百块钱,跑到了苏北,进缫丝厂打了好几年工,后来又到服装厂,别人介绍认识了前夫。“这辈子算是完了,不像你们。”

我说:“现在不也挺好么?听三舅娘说,老王对你挺好的。你们也有孩子了。”

“也就那样吧。还不是矛盾多。”盈娃子似乎叹了口气。

从前认识的时候,老王承包工厂的车间,有些积累。后来自己做生意全赔了,眼下不得已给人当司机,挣三千多块死工资。盈娃子带孩子没有上班,四个人住在这么个地方,两张床面对面,晚上老王和盈娃子一张床,婆婆带着孩子睡对面。另外的矛盾是老王有个儿子,眼下在南京,百样不成器,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老王是个有点发福的中年男人,看上去不像个司机,似乎保留着一点以往的老板派头,神情很温和。盈娃子说什么,他不反驳,只是微笑。过一会儿他先离开了,给一家宾馆送豆干,说早些赶回来,请我吃晚饭。

小屋里有些闷,盈娃子带我出去走走,一边聊天。附近一带都是工厂区,再过去是住宅区,巷道狭窄,或许受制于虹桥机场,楼房低矮又密麻,像是北京常见的城中村。盈娃子说临街以前开了很多餐馆,现在门面都被封了,改成了公寓,密麻麻群居着下力气打工的人。房屋分隔成很小的开间,像是沿路陈列的格子,内情一目了然,间或有两三个人呆在屋里。其间点缀着几家食品超市,因为没有了饭馆,生意都不错。

盈娃子说,她也想开一家这样的超市,要是有资本的话。

她有时会去打短工,在作坊里帮帮忙,前几天还去了附近的劳务中心。但她不想找家政和卫生那种收入低又辛苦的工作。“要是能在机场或者高铁站干就好了。”她说,里面的工人轻松就能拿几千。她问我有没有关系,我说我在北京工作,不认识这方面的人。

我们路过了几家快递公司的堆货场和一家打工子弟幼儿园,墙壁刷成黄黄绿绿的颜色,像是包在旧厂区中的一个玩具。经过废弃的厂房时她又说,要是有关系找到人,把这些厂房盘下来改成公寓出租,更能赚大钱。我提起近期的清退形势,疑心这根本不可能,盈娃子说有关系还是可以。她仰头望着我们经过的一幢废弃工厂家属楼说:“你看那上面晾的有衣服,说明又通水电住人了。”半年之前,盈娃子和老王正是住在这里,直到被撵走。

这处厂区从前是被承包加工各类豆制品的,老王承包了给豆腐车间送蒸汽的锅炉房,锅炉房所在的厂区已经被拆除了,变成了一个停车场。盈娃子说,老板以前做得很大,被清拆后血本无归,人都藏起来躲债了。清退以前的日子是盈娃子在上海最好的时光。那时候家里钱够用,和老王的关系也好。

眼下经济紧张了,老王不成器的儿子成了她的心病。上学时他就是个花钱的大王,买卡打游戏入了迷。他常常从家里拿钱,不管放在什么地方,总能被他找到。尤其让盈娃子生气的是,有次从外面收到了一万多块货款,正好他在家里,一时没地方放,收在被套里,他当时装没看见,出去打个转身的工夫,回来就不见了,只剩下几百块,问他生死说没拿。他上中学的三年,每个月能花四千多,比人家上个大学贵,他老子也不管。

眼下送到高中毕业,他自己也说这样下去不行,家里也住不下,送到南京一家饭店里当学徒,他还是改不掉习气,打游戏,谈女朋友,前一阵说欠了哥们不少钱,天知道他在南京哪来的哥们。女朋友也吹了,辞了工作闷在租屋里,又打电话来给她诉苦。他还奇怪,不服他爸爸,偏生只服她,有事只找她说,弄得她不好办,严也不是,宽也不是。

“组合的家庭,没得个好的。”她又叹息起来说,“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回到厂房,铁门关着推不开,盈娃子说里面在打牌。敲了门,一个男人慢吞吞地来开,不放心地看我,盈娃子说是“表哥”,才放进去。过道旁边的小屋传来呼噜噜的麻将声,腾腾烟雾下几个男人围坐在方桌旁码牌,奇怪的是桌上的牌阵要短好多,不带点数的张子都取了,盈娃子说这是“斗牛”。男人们各自手边有一叠红红的钱,每次下注的张数都不少,输赢的频率也很快,看起来不大工夫就能过万,难怪要关起铁门来赌。其中一个是老王的作坊老板,招呼我也参与,盈娃子连忙说表哥不会这些。

我们再度爬上铁梯,盈娃子说,前一段她大闹了一把赌场,他们都有些怕她。本来她也参与赌,但懂得轻重,一般不输。那天她出门,几个老板把老王叫上,几个小时竟然输了两万多,身上的两千多输光了,还欠了三个人的账,说是以后还。她回家听到这事,气得跑下楼掀了赌桌,说你们糊弄老王,再敢问他要赌账,我把警察叫来,谁也搞不成!回楼上她又把老王收拾了一顿,故意没关门,声音大得满厂房都听见,几个老板也拿她没法,回头再也不敢找老王了,这事才算了结。

“他还拿自己当老板!”

老王送货回来了,婆婆也抱着孙女回来了,时近傍晚,我以为是在家里做饭,盈娃子说地方窄,出去吃,虽说附近馆子都拆了,走一段路有个步行街,他们常去吃。

我们走过了长长的巷道,正值下班时间,巷子里人头混杂电动车流归来,好多人还没脱下保洁和快递的制服,就在贴着街面的租屋里洗菜做饭,为了扩大空间并不关门,二三层小格子一样排列的窗户也透出灯光,泄流人声,几家超市里的人流也更稠密。似乎第一次发现,上海也有这样聚居的地方。经过了钱更浪社区,跨过一道小桥,似乎是城区和村落的分界,桥这头街道显得宽敞,建筑也整齐起来,看到了一两家小馆子,我说就在这里吃个面吧,盈娃子说这里哪行,我们一直走到了步行街。

相比起刚才经过的城中村,步行街似乎是特意打造的,旧上海滩式的仿古建筑,两旁依次悬挂着餐馆的灯箱,和刚才经过的小巷恰成对照。老王想去一家安徽私房菜,说是没吃过,盈娃子说你没看见这家人多吗!我们终究在这家东北馆子吃了饭,餐馆的装修是炕桌式的,大家盘腿上炕,老王点的菜很丰盛,一再劝我喝啤酒,他和盈娃子各喝了一瓶,有点疲劳的脸色红润起来。孩子总是把腿蹬到饭桌上,盈娃子吼了两句,婆婆赶忙抱走细细地哄。盈娃子再次提到了在机场找工作的事,我跟她说在北京的月嫂价钱高,只是也辛苦,我可以打听一下。她说只要挣钱,辛苦倒不怕。又邀请我几天后带家属去玩,回头元旦一起去苏北旅游,老王在那边有楼房。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没有再去盈娃子家里,但有两次骑车到达步行街,下车步行经过小桥,穿过长长的巷子走到钱更浪,一路看看两边密密排列的租屋,人的生活似乎摊在手边,无所隐藏。就是在那条小巷里,我看到了暖箱里的变色龙。

有时候我会想到再次爬上那架铁梯,经过嘎吱作响的天桥,走进那间小屋,棚顶下是盈娃子眼下的生活,像是仍旧在一顶簸箕之下躲避,或许几天后就会被拆除,和路边栖身的变色龙一样,下次经过时已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