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月下瓜田人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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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岁的小于(小小于同父同母的姐姐)跟着母亲来到新家,整整乖了3天。
大概小孩子进入新环境都需要一个初始化过程。72小时,她吃得少喝得少,不声不响。白天睁着乌溜溜的小眼睛敏感地捕捉着周围人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时刻竖着耳朵细听每个人说的话,特别是关于她和她妈妈的部分。
晚上她睡在新奶奶身边,尽管新奶奶家的床又软又香还很漂亮,可她小小的脑袋里,总觉得有点空,好像有什么东西像天上的星星那么遥不可及。
新爸爸在这3天里,天天带着她和妈妈去逛街。他又高又壮,往人群里一站,妥妥的一堵城墙。妈妈气色比之前好很多。街上很热闹,小孩子不会看风景,对很多东西也没品味欣赏。所以小于缩在新爸爸怀里一路走马观花,只记住了那些卖吃食的铺子。新爸爸的手很暖,他一直问,“这个要不要尝尝”或者“这个可以打包,我买两份带回家给你吃”。
小于在吃小笼包和枣泥糕的时候,突然无师自通,悟出了人生第一抹小确丧:她感觉脑袋空,是因为想妹妹了。
爸妈离婚的时候,妹妹还没满月。那天妈妈一手抱着妹妹,一手牵着她,匆匆忙忙连行李都没拿。可奶奶命令姑姑和伯母们把妹妹抢走了。
舅舅在妈妈发昏的那一刻刚巧赶来,把她们母女接回外婆家。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妹妹。
小于还没上学,不会算日历。反正她感觉,如果妹妹也在新爸爸这边,现在搞不好能陪她吃小笼包和枣泥糕了。
看着女儿小脸失落,李氏忧心忡忡。谁说一生最重,不过饱餐与被爱?她现在有人可以依靠,不用再为衣食操劳,也得到了新婚丈夫全家的关心爱护。可幸福哪有那么容易降临到一个女人身上?
她既思念小女儿,又觉得愧对大女儿。她是二婚,丈夫一婚。刚新婚宴尔,婆婆就表示,以后家里大大小小的收入都归她管。对于普通百姓家的媳妇,这既是重任也是莫大殊荣。李氏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感激不已。走过黑暗的传统女人,怎么会不愿意往后余生在一粥一饭一梁一柱中鞠躬尽瘁地把属于自己的小家经营起来?
可要是从她身上掉下的两块肉过得不好,那么此生,她的幸福永远有折扣。
新家第四天。李氏的担忧开始缓缓拨云见日。小于好像熟悉了地形,开始跟着新奶奶在左邻右舍间溜达。虽然有点不爱搭理人,但起码的礼貌是有了,从人家手里接过糖果时会说谢谢。
新爸爸也暗自松了口气。他跟李氏商量,再过些日子,把孩子户口转到林家来吧。以后读书工作什么的,要用户口本的机会多着呢,不能用一次跑于家去烦一次。主要是那家人太不好讲话呀。他和李氏结婚那天,于老太怂恿她女儿潜进人群,悄悄教唆小于到了新家要见人就骂。小于光顾着玩一只刚断奶的小狗无暇分心听训,还被那女人在大腿上拧了一把。
这边,新爸爸和李氏关于转户口的问题尚未商量完毕。大门外,吵嚷声一浪高过一浪就传进屋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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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的邻家大妈一脸杀气腾腾,嘴里巴拉巴拉:“我就上个厕所的功夫,厨房间养的一条鲫鱼,就被你们家这个小孩子拿给我孙子去啃了。我孙子刚刚8个月大呀,两颗小牙,啃一嘴鱼鳞。杀千刀的小姑娘,我就没见过比她更会戳人心的小孩子……”
右边的邻家大妈一脸腾腾杀气,嘴里巴拉巴拉:“我看她跟我孙子差不多大。好心好意盛碗粥让她坐旁边吃。我出去刷个马桶的功夫,她拿熟的咸鸭蛋在我孙子脑门上敲出这么大个肿包,你们看看,这种小姑娘是不是要死……”
小于背倚门角缩在一旁,像只逃难的刺猬。林奶奶挡在她前面,一个劲向两位愤怒的苦主赔不是。但两位大妈不买账,站在林家门口没完没了巴拉巴拉,吸引看客无数。
一婚娶二婚,男人有前科,女人带个小尾巴……林家的情况,在那个年代,足够登上十里八乡的热搜榜。
大家好不容易逮个机会看热闹,赶紧拿出一个看热闹人的基本素养,自动兵分两派,一派劝两位大妈消气息怒,一派安慰林奶奶。
那么多张嘴巴,真情假意难辨。反正一股脑儿唾沫横飞,把林家门口吵得跟鸭场似的。
新爸爸腿长,几步跨到大门外,把小于从角落掏出来,往自己怀里一摁。“别怕!告诉爸爸,她们为什么欺负你?”
小于眨了眨黑宝石一样好看的小眼睛说:“她们说我是油瓶。”年幼的她,不太明白油瓶是个什么比喻。但两位大妈往外吐这个词的时候,眼底分明散发着别有用意的嘲笑。小孩子也是人,也有直觉自己被人轻视了。
“油瓶?”众人面面相觑。成年人心里谁不明白小于是哪种油瓶,都意会,没人愿意说破。
真相败露。先前杀气汹涌的两位大妈,风一般拔腿就跑。逃亡路上还不忘给自己找台阶,“算了算了,大家散了吧!这点小事,过去就算了。我们是不会跟这种几岁的小姑娘计较的,赶紧要回家烧中饭了。”
李氏的意思是,以后再有人这样讲你,你就回家,不要再去串门就行了。不可以喂人家小宝宝吃活鱼,也不能拿咸鸭蛋敲人家脑门。
新爸爸则显得很高兴,在小于额前亲了又亲,“我小时候有一回被个泼妇骂,说我长大后会饿死在乞丐堆里。我骑了我们家的老黄牛,命令牛去撞她家大门,时速3公里,砰砰砰,撞三次,那家门上两个大洞。”
新爸爸用手比画了一下门洞的大小,小于发出脆脆的笑声。
缘分妙不可言。小于这孩子天性有点抽风,以前也干过同类坏事。要换成前夫,小丫头今天免不了一顿揍。
可是新爸爸不仅没有一字半句的责怪,他甚至很不地道地夸小于彪悍有理,今天的事做得好!有种,像他!他俩才是老天注定的亲父女。
李氏心田划过一道暖流。新婚丈夫不是个细腻温情的男人。初次见面时,她心底有点嫌弃他过于生猛的体格和气质以及前科。这样的男人,万一将来日子过不下去,她死在他手里都有可能。然后她听到他说:“你好,我叫林长安(小于继父姓林,思考给他取个什么化名的时候,刚巧一辆长安福特压线抢道冲到我前面。所以脑袋一热决定给他取名林长安)。”李氏抬头,恰好对上了一双堪比小鹿般纯净漆黑的眼眸。
李氏心底轰隆一声,一个走过人性幽暗千帆历尽的成年男人,却生了副纤尘不染的心灵窗口,他的品性能坏到哪里去?
他对自己的前科守口如瓶。没有任何解释,任人臆猜,也不作任何掩饰。
一面之后,直接通过媒人向她求婚。一向温顺寡言的她靠着女人的那点直觉,也因处境举步维艰,点头应允。成了他的林太太。
以前她觉得,不奢望他能把她闺女宠成掌上明珠,能当个人就行,孩子无辜。如今看来,她可以舒口气,先把心安一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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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从不曾有过好运气的李氏终于行了回大运。
林长安仗义。这头善待李氏和小于,那头听说小小于在于家遭虐待之后,他还主动出钱出力支持李氏跟于家打官司力争抚养权。
20世纪80年代初,多数人都是刚解决温饱,多养一个孩子,还是别人家的,一般傻子都不愿意这样干。
可林长安愿意。
他们一家都是手脚勤快的麻利人。家里家外,无不井井有条。靠着祖传的种瓜手艺,日子比一般平头百姓富足一点。
他也跟许多男人一样,闲来无事时喜欢带些狐朋狗友回来推杯换盏。这个时候不用李氏动手,他亲自下厨,一桌菜手到擒来。
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将我们老村一位村支书的儿子发展成了朋友。
这位支书儿子,生得品貌俱佳,是个人才。恢复高考之后,他原本榜上有名。后来政审时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被刷了下来,也算造化弄人。
虽然没做成大学生,但人家经过一番努力,成了一名人人尊敬的高中老师。
林长安一身与文明社会格格不入的野蛮气质。老师架着银框眼镜,浑身上下透着才子的清高不凡……这两人突然成了称兄道弟的至交,不止李氏觉得匪夷所思,认识他俩的人都认为不可思议。
清高不凡的老师不仅每次去林家都要提上一包猪头肉,他还对林长安言听计从。
林哥让他没事多去于老太家转转,他就三不五时拉上派出所或者妇联的女同志一起去于家里里外外走一遍,搜查汉奸走狗似的。目的是监督,也有恫吓的意味,希望他们善待小小于。
林哥说小小于得了肺炎,咳得夜里觉都没法睡,请他明天去打探下情况。结果他迫切想为林哥办事,当夜就晃着再来二钱便倒地不起的销魂步伐,趁着月黑风高,翻过于家围墙,径直走到小小于继母的房门前。轻叩门扉,大着舌头轻唤:“小翠,你在吗?”
里面的小翠一听,全身一哆嗦。她已经从良,哪个牛犊子色胆包天居然找到她婆家的房门外来了?
老师真喝多了,趴在房门上继续叩,“小翠,你在吗?”
今非昔比。就算丈夫不在家,小翠也不敢开门营业。倒是把西厢的于老太和于老头吵醒了。
俩老的披衣下床。原本可以来一出关门打狗的。但老支书那猛兽之王般的威名摆那儿呢。他俩先把死活赖在儿媳妇门前不走的老师拖开。然后好说歹说哄他喝杯醒酒茶,再命令两个儿子恭送皇帝似的把他护送回家。
第二天,德高望重的老支书儿子、才学八斗的某高中青年老师某某某,觊觎于家新媳妇美色,深夜翻墙夜探香闺的消息,还是被大风刮遍了全村每一个角落。
艳事往往是乡村新闻第一要素。传到李氏耳中,她小声抱怨丈夫不该这样利用人。小老师年轻不懂事,名声毁了,以后怕要影响他成家立业。
林长安大笑,他比你我有学问,分得清是非!当年他掉进吴淞江,没一个人敢下去救他。是我不顾生死跳下去,差点陪他一起去喝孟婆汤。
果然,没过几天,小老师又兢兢业业提着猪头肉来找林长安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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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婚后第三个月发现腹中又有新生命。
虽说都是亲骨肉。但怀孕和怀孕不一样。
李氏有点羞于启齿,她对这个新来的,好像有点喜爱异常。
林长安喜极贪杯,当晚把自己灌醉了。他躺在床上,黑亮的眼底闪烁着许多小星星。尽管舌头都捋不直了,他还是努力把那段本想深埋入土的前尘往事讲给李氏听……
那一年,他才20岁,有女孩子主动请媒人上门提亲。
女方生得娇小玲珑,人很勤快,是他一直暗恋的女神。从前他也曾托人去求过亲,女方家没答应。现在对方主动提,有里子有面子。彼时年少轻狂血气方刚,林长安一口允了。根本没仔细思考过何谓反常必为妖。
确定关系后,女方家要求林家付一笔可观的彩礼钱。这笔钱在当时属于巨款,足够农村娶两个媳妇,办两场酒席。
林家二老不愿意给未来儿媳妇难堪。连借带凑,痛快付账。尽管他们知道女方家要用这笔钱给自己两个儿子娶老婆,这钱只要给出去就不姓林了。他们还是双手奉上。
女孩子隔三岔五来林家帮忙洗洗补补,一副没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偶尔还会留在林家过夜。只是林长安看似粗鲁不讲究,却没侵犯过她。
然后,随着女方父母拿着林家的钱,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娶了媳妇大办婚宴之后,林长安和这个女孩子的婚事也被提上日程。
婚礼那天,新娘子笑颜如花,穿着崭新白衬衫胸戴大红花的林长安把一辆二八自行车当飞机踏。新娘子坐在后面,用手揽着他的腰。两家之间几里远的路程,林长安心头绽放的烟火,灿烂得令他头昏目眩。
原本以为结婚生子,这一生像无数平凡人一样,会一直普普通通,平平安安地生活,直到生命的尽头。
可是洞房花烛那晚,林长安倒下了。新娘子在他酒里放了点不知名药物。然后她跑了。
第二天林长安醒来。他提把菜刀找女方娘家要人。
娘家怕惹事,就把女儿的藏身地点给了他。
经人提点,林长安这才后知后觉地知晓,这场婚姻,彻头彻尾就是一场骗局。
女孩子早有私定终身的男朋友,但对方家境实在窘迫,付不起她家要的大笔彩礼,所以她设局摆了林家一道。
她要是在娘家跑了,按照旧时农村婚嫁风俗,娘家就得把彩礼钱还给男方。但如果她在男方家跑了,那么娘家便没有责任,人都交给你了,你没看好,怪谁?
林长安居然真的找到了女孩子逃跑之后的藏身地。他将她和她私定终身的男人堵在一座破败小楼上。
林长安那时从未想过要杀人,他只想当面看看拐走他新娘的男人姓甚名谁长个什么样。也想当面问问那女孩,一个骗局演那么逼真,她的良心会不会痛?
可是,置身事外的人,才能冷静讲道理。真正身处其中的,大多都会被情绪控制。
林长安挥拳打人。那男人不敌,逃跑,脚下一滑,从楼梯上摔下去,一命呜呼。
就这样,一场不甘心换来一场牢狱之灾。
光阴蹉跎,青春不再。
“如果没有这一堆乱七八糟的,咱俩也遇不上!”李氏红着眼眶感慨造化的神奇和腐朽。
林长安心头一片潮湿,眼角却没有泪意。往事如风,坎坷走尽有人陪,男人嘛,悲喜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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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林长安的人,都赞他效率高。
许多人先他10年结婚,才生一个娃。最多不超过两个。
他跟李氏结婚整两年,有质有量,一年一个,龙凤呈祥。
加上小于在内,他用最快的速度,当了三个娃的爹。
说来也是怪事一桩。林长安亲生的儿女,性格长相都随李氏,见人眯眼一笑,脾性极稳极善极贤良。
小于这个油瓶,随着年龄长大,不管是个性还是五官气质,反倒越发出落得像林长安。
林长安对此简直万分满意。
小于在放学路上被个顽皮小男生点火烧了辫子尾巴,她当场发飙跟这小孩撕扯在一起。对方老爹护短,揪住小于耳朵拧了一把。小于在反抗过程中,踹掉了该老爹一只鞋子。鞋子顺着坡道滚进河道。
这个没品的成年男人,把小于推下河去给他摸鞋子。
秋水微凉。小小的丫头只露一个脑袋在上面,直直地立在水中一动不动。有点倔强,也有点胆怯。
然后,林长安来了。
他先把小于拉上来。
再把那家小男孩拎起来直接朝河里一丢。
再揪过那个成年男人,直接一拳也将他送到河神家。
整个过程动作连贯,生猛有力,没一句废话。
和众人一起围观了该对父子惊慌失措的自救过程后,林长安心安理得牵着小于往家还。他才不在乎路人指指点点。做个野蛮人怎么了?当个好脾气的好人,谁会给他颁奖章?
第二天,吃过亏的父子不敢上阵。派了他们家母老虎专门跑到学校找领导告状。
林长安被请到学校时,该母老虎正眉心紧锁慷慨陈词。
“老师你们说对不对?她一个拖油瓶能跟我们这种娇生惯养的小孩子比吗?”
“她连亲爹都没有!她那个野爹杀过人的呀。这种学生留在学校,就跟定时炸弹一样。将来搞不好连你们老师都要动手打的!”
“这种小姑娘一脸穷酸相,不晓得哪种娘养出来的……”
林长安最讨厌巴拉巴拉的女人。当初他对李氏一见钟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李氏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他从里面出来后相亲无数,几乎所有女人都恨不得把他家祖宗八十代都挖出来解析一遍。只有李氏,一句没问,就那样两眼一闭嫁了他。
她爽快一次,他发誓要对她爽快一辈子。
该母老虎眼角一扫,瞄到林长安。这个可以瞬间团灭她老公和儿子的恐怖男人,突然攥紧了拳头,想干吗?
“对、对不起!我说话就是这么直!没有坏心的!”该母老虎脑袋一转,当着校领导的面,做起表面工作。
林长安冷笑,他身形一闪,反手就给了母老虎一个大耳光。
“对不起!我打人就是这么疼!也没有坏心的!”
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很多时候,“杀人犯”三个字,既是屡屡被人道德绑架的桎梏,也可以成为为他自动平息许多是非的盾牌。
小于的身世,在学校里,人人皆知。但小丫头为人处事也十分硬核。背地里嚼舌根的,随便嚼,不收代言费。
敢当面嚼,那就要多借几颗胆了。她上二年级的时候,就敢挠四五年级的大孩子,身手矫捷勇猛,鲜少有吃败仗的。
反正实在打不过,还有家里不讲理的林老爹可以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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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长安每每跟人聊起年轻时的梦想,人生唯一遗憾必定是后悔没在年轻时穿上一身军装,去当一回祖国的好男儿。
所以等小于长到18岁的时候,他到处求人,动用各种关系,希望把这个最得他心的女儿送进部队圆他的军人梦。
那年代想当女兵不容易,过关斩将,还得审核各种材料。所幸,经过林长安的操劳,小于一路过关斩将,只差临门一脚。这一脚,说起来很容易,就是军区领导下来考察,一般人品没有明显瑕疵的人,都不会被淘汰。
但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小于这种野惯了的孩子,突然被召进集体宿舍。一不留神,在一群江南佳丽当中,她大姐大的原型就露了出来。
有小男兵朝着小女兵吹口哨,小于一个过肩摔就把人家扔了出去。再来一个,再摔。
第三个男兵脸有点冷,长得有点成熟,手臂上的肌肉鼓得像一块块铁疙瘩。
也不管人家有没有要跟她单挑的意思,上了台就不好意思随便下的小于明知对手可能很强大,还是小手一招:“我敢肯定,不出五分钟,我一定会跪下来求你……求你不要死!”
这么狂妄的姑娘放在如今大概叫个性。放在当年就是目中无人。
得到小于被部队刷下来的消息后。林长安悔得一夜白了好几根头发。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小心翼翼向李氏忏悔,是我不好,行事常常鲁莽不经过脑子!从小到大,生怕她被人欺负,生怕你觉得我这个爸爸没做好。我没教闺女点儿识人做人的道理!当然,我自己也不太懂那些大道理!我这种野人,只适合到森林里去跟大猩猩过日子!
李氏平日温顺得近乎木讷,这会儿却笑得面如朝霞。
人生有喜有悲。哪有人可以伸手就能抓住所有机遇?
不过,林长安对自己的定位倒是挺准。
李氏想起,上次她去于家,给小小于送换季的衣服鞋袜。她埋头给小小于试鞋子的时候,一向很少开口的小丫头突然告诉她:那个大猩猩上回在放学路上给她买了三串糖葫芦。
李氏一愣:哪个大猩猩?动物园跑出去的吗?
小小于是个有点自闭的孩子,没有回答。
现在想来,这个大猩猩除了林长安,还能是谁?
算起来林长安这男人真是个坑货。当年没能通过法律手段从于家手里帮她把闺女夺过来。但这些年,他并没有闲着。
他先是摒弃一贯低调的作风。以救命恩人的身份主动找到老村村支书家里,接受人家全家对他的感恩戴德,顺便把支书儿子发展成至交。
尚方宝剑到手之后。他三不五时,得空了便开着卡车去老村附近溜达。从村口的新闻老主播,到村里的妇女主任,再到各层各级的干部和警察。有支书儿子作陪衬,他先是混了个脸儿熟,然后再想方设法跟人家攀交情。需要他付出的那部分,不管钱力,从不吝啬。
这个男人用最笨的方法织了一张人际关系网。笼络各种基层权威人士来镇压喜欢在村民当中充大头当恶霸的于老太全家。目的就是要保护小小于。
大伙乐得跟这么仗义的继父打交道。加上林长安本身遵纪守法对人并无所求,日久见人心。李氏偶尔会给一直照拂小小于的宋阿婆送点家里种的瓜果蔬菜。每次见面,宋阿婆都对林长安赞不绝口。
林长安大概以为李氏身边带着三个孩子,平日操持家务,还要管理家里的经济账,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不会知道他在外面干的那些事儿。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李氏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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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李氏懂。小小于也懂。
她对妈妈改嫁的那只大猩猩不陌生。那个人,要是路上遇见她,准能从包里掏出好吃的。偶尔也会见到他胡子邋遢风尘仆仆的样子,要拿不出好吃的,他也会塞几个小零钱给她。
她在特殊的环境里长大,没享受过多少来自血缘至亲的温热亲情。尽管妈妈会准时送来四季衣物鞋袜。妈妈的新公婆甚至每年会准时往于家送可爱的小西瓜。宋阿婆全家都疼她爱她,好多人也都对她不错……
然而,万千人的善心,也无法弥补冷酷无情的父系原生家人,从出生开始对她幼小心灵造成的创伤。
一开始她很抗拒从大猩猩手里接东西。可是他长得真高真壮啊。她很害怕,如果拒绝,他是不是随便一个指头,就能把她脖子扭断。
小小于不喜欢跟人讲话,不到惹急了,她可以长时间保持沉默。所以那些年当中,她从未跟大猩猩讲过话。
她在许多好心人的关爱中慢慢长大。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她开心极了。第一个电话打给宋阿婆。第二个打给妈妈,妈妈不在家,就是大猩猩接的。
“叔叔,我考上大学了!”小小于说。
林长安在那端一脸蒙,“你哪位?”
“我……”
“哦哦哦,我知道我知道……哈哈哈哈……”林长安乐坏了,大笑不止。
小小于被吵得两耳嗡嗡响,只得将话筒向前递出半米远。
林长安表示要支持她所有的大学费用。小小于只拿走了妈妈给她买的两套新衣服……她懂他们爱她,她也感激他们在她的生命中一直尽心尽力地付出。
可她自幼不被身边朝夕相伴的亲人宠爱,已经不习惯去靠近这种如胶似漆的亲情。
所以出发去大学报到之前,小小于对李氏说:我可能不会打电话给你。但我会好好学习,认真做人,也会经常想你……
20岁那年小小于准备出国。后来出了亲爹和继母追着她讨要18万抚养费的事。
这事也惊动了林长安和李氏。彼时,区区18万,对于林长安来说已经没什么压力。
他要给,想给孩子买清净。
小小于不让。她分明已经哭红眼,却还伸出右手给林长安看,“叔叔,算命的说我手心有两个钱袋子。一个大一个小,我以后会赚很多钱。这笔账等我赚了再还。你不用替我垫付。”
宋阿婆后来告诉李氏,小小于应该很喜欢你那只大猩猩。小丫头手心的钱袋子都没给我看过,却给他看了。
小小于出国之前,又拿走了李氏给她买的新衣服,并且郑重承诺,“以后,我也给你们买好看的衣服穿。”
她在异国他乡学业和工作如鱼得水之后。果然踏踏实实地实践着这个承诺。每到一个季节,都会给李氏和林长安买几身具有异域风情的衣服寄回来。
只有亲人才会懂。除了语言,这也是一种报平安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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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很小的我帮林爷爷和林奶奶推车时,他们送我一只小西瓜。当时只记得瓜很好吃,又沙又甜。
多年以后,我的脑海里时时会浮起当年两位老人,七八十里地,汗水就着白米粥,一程又一程徒步拉车的身影。
每每想起,心头一片感动。
大概10年前,我曾跟着一群发小去过林长安经营的农庄摘草莓。
发展N年,他们家不仅种西瓜,还种许多市场上流行的瓜果。
步入中老年的林长安,谈吐爽朗得像个大侠。
我们跟他说,我们是来自哪里,姓甚名谁,家里长辈叫什么,当年的村支书叫什么。
他一听,激动了。我们摘的“波罗蜜”草莓不要钱。我买的20斤他自酿的红酒不要钱。所有东西都免单。
我们不肯占便宜。
“这么点东西,根本不值钱!你们要肯给我面子,以后多来跑跑。”他快手快脚将东西塞进我们车里,生怕我们会反悔不要。
然后他搓着手,站在车边邀请,“留下来吃个饭吧!现在的小年轻一天到晚不晓得在忙啥?机会难得的。下趟再见你们,不晓得是几时?”
我们站在车边跟他闲聊。突然从屋内走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军官。
林长安拍了拍小军官的肩膀,故作低调地向我们介绍,这是他儿子,某某空军学院的高才生。
其实我们都能看得出,笑容那么大,眼神那么亮,他明明很得意。
不过,这份得意并不扎眼,反而有种寒冬里扑面而来的春天味道,令人喜悦。
那天,尽管我们一帮馋鬼非常想留下来吃他们家的绿色食品,但听说林长安要送他儿子回军校,我们不好意思打扰,最终还是走了。
写这篇文章之前,我特意又去趟他们农场。林长安夫妇不在。当年没当成女兵的小于姐当家。
她穿着短帮靴子、利落的工装长裤和夹克。身材修长,莫名有点电视剧里国军女军官的风采。穿过田坎,她跟我擦肩而过,没认出我。
她跟现场工作人员吩咐了几句,转身上了一辆JEEP,握着方向盘绝尘而去。
每个人每件事,都逃不过时间的考验。
时间藏不住美人,也藏不住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