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下图·天龙神潭(上)》:湖妖水患
中州疆域,纵横万里,下分九州。
冀州、雍州共据北部大片疆土,接临沙漠荒滩、冰原雪岭;苏州狭长蜿蜒,卧居东岸,了望远海;永州坐拥南部,管辖南海及近海岛礁;昆州占西南大部,将十万大山囊括于内;巴州雄踞中州之西,与西域隔横断山系相望;中部则为郑州、荆州、庐州,如鼎之三足,坐镇中心,睥睨四方!
千年前,九州割据,烽鼓不息,令中州大地满目疮痍。各方外敌趁势入侵,冰夷、沙族、西蛮、海寇并入,意欲蚕食中州。始皇举兵冀州,征战杀伐二十余载,终攘除外患,一统天下。
始皇以冀州之北广大,分置幽州,拒守北域夷族;分冀之东南,置青州,与苏州比肩而邻,共御海患袭扰。又以巴州广袤,分巴南,置嘉州,虎视西域。至此,九州安定!
九州中心,郑、荆、庐交汇之处,非是实陆,却是一片湖泊群。其间河道纵横交错,湖泊星罗棋布,彼此勾连,不下百十个。大江流至此处呈漫流状态,江湖不分,随季节不同,水位自然消长。夏秋水旺之际,大小湖泊连成一片,东西长七百里,南北宽六百里,形似一只巨大的眼瞳,横卧于中州腹地,汇聚天下地水灵脉,故有“内陆水眼”、“大地之瞳”之称。
湖中多有山峰,一株株一簇簇,包裹于淼淼水雾中,置身其间不见日月。远远一望,云雾从湖面蒸腾而上,翻荡游走,笼着那青峰绿水,宛如仙云梦境一般。是以,人们又将之称作云梦泽,意为神仙泽佑之福地。
此时正值七月初,大泽水涨之际。昏黄的天色下,幽沉的湖水连天扯地,似一只慵懒的巨兽,随着呼吸轻缓起伏。呼吸吐纳间,气息凝成阵阵湖雾,朝着高空与四野弥散,与垂天的乌云搅为一处,不见边界。
一条乌黑的渡船,轻轻挤开湖雾,朝着大泽的深处缓缓而行。
渡船形制粗简,只以六根木柱支撑起黑漆的篷顶,围圈修上护栏,便作了船舱。乘客十数人,分两侧坐于舱内。这些人大多是些行货的药商,此番来到云梦泽,乘渡船前往湖心云梦岛。
云梦岛乃是泽中第一大岛,位居大泽中心,方圆百里有余,中州第一大医药门派——百草门立派于此。岛上多有奇禽异兽、灵花珍草,其中不乏世间罕有之贵重药材。是以,常有各地药商,携重金而来,购入药草灵丹等物,销往中州各地。
连日的暴雨令云梦水涨,湖上的狂风大浪迫得周边渡船一度挂牌歇业,直到今早,苦等了数日的人们才终于踏上了船。然而大泽一带风云难测,渡船行出不久,湖面上空再次阴云密布,看这架势,似乎随时都会降下雨来。倘若再遇到前日那般暴风骤雨,这条渡船,怕是难以护得一船人周全。想到此处,船上众人个个忧心忡忡。
一名粗衣男子,四十出头的年岁,坐在舱尾的角落,不时透过栏杆望向外面阴沉的天空。蓬乱的头发被湖上的雾水打得湿淋淋的,给他那张原本就愁苦的脸,更添了几分疲惫。他左手揽着只白鹿皮的包袱,里边鼓鼓囊囊的,却不知装了什么,右手拉着身侧的一个小女娃。
那女娃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在这酷暑时节,身上却裹着厚厚的白裘,就连头都遮在裘袍的连帽内,通身上下只露着一张脸。那张脸圆圆的,肌肤呈现着一种毫无血色的莹白剔透。一双灵动的大眼,恰似雪中结出的两颗冰珠,搭衬着纤巧的鼻子和水润的双唇,令她看起来便如一个精雕细琢的冰雪娃娃。
“爹爹……咳咳……”女娃望着男子,低低地唤了一声,只这低声一唤,便引得胸肺一痒,发出了几声轻咳,忙捂住嘴巴,极力将咳嗽压制下去。
“冰儿……”男子匆忙扭头,急急稳住女娃的肩膀,下意识地将女娃的头脸遮挡在臂后,阻住旁人视线。直到女娃呼吸平稳,他才跟着松了口气。
“冰儿,乖。”男子压低声音安慰道,“等爹爹带你到了百草门,你的病便有救了。”
“嗯……”女娃轻轻点头,将白裘裹得更紧。
邻座的一位白发老汉,将方才这一幕看在眼里,他打量了两眼女娃,又瞅瞅那粗衣男子,一对圆眼珠骨碌一转,凑上前来,未曾开口先嘿然一笑,道:“这位兄弟,敢问是何处人氏?”
粗衣男子正了正身,道:“回老哥,我乃昆仑山下冰原县人氏。”
老汉道:“昆仑山下应归雍州管辖,距此怕是有数千里遥,却不知来此所为何事?”
男子望了眼身边女娃,道:“家中小女染风寒病,久治不愈,听闻百草门姬门主医术高绝,这才不远千里来此云梦岛,求医寻药。”
风寒病怎会是如此症状?老汉暗道,这对外乡人外表忠厚,说话却不实诚。他心里这般想着,不觉朝着女娃多望了一阵。那女娃被他盯得发毛,微微皱了皱眉,朝着自己的父亲缩了缩身子。
老汉自觉失礼,打了个哈哈,道:“那百草门门主姬无殇,素有‘医神’之称。此人医术通神,能活死人、可肉白骨,医治令爱之疾,定然易如反掌。”又话锋一转,道,“不过,此人因登门求医者甚众而不胜其扰,便立了个规矩:凡求医者,须以黄金百两作为敲门砖,否则一概谢绝不见!您想啊,这百两黄金岂是一般人家能够拿得出来的?如此,登门者数量锐减。对了兄弟,你此番前来,可带足了这百金之数?”
他说到此处,两只眼珠有意无意地瞟了瞟男子怀中的鹿皮包。
大概是觉得老汉的目光有些不怀好意,男子下意识地将包裹搂紧,又觉此举有些欲盖弥彰,于是松了胳膊,强作自然地抚了抚下巴,道:“百两黄金的规矩,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我一平头百姓,哪里会有那么多钱两?”
老汉知男子不愿露富,也不说破,只道:“那门主固执得很,没有百两黄金,怕是连百草门的大门都进不去呀!”
“唉!”男子叹息道,“来都来了,好歹也要过去碰碰运气。”
老汉道:“也好,也好!但愿那门主能够体谅二位远道而来之艰辛,为令爱诊治疾患。”又道,“其实,兄弟你救子心切,老哥完全能够理解,但恕老哥直言,这个时节来云梦泽,委实来得不是时候。”
男子疑惑道:“却不知老哥此话怎讲?”
老汉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此时正值雨季,乃是云梦泽最不太平的时候。首先,雨季的云梦泽,天气变幻莫测,便是经验最丰富的艄公渔人,也无法准确预测,而一旦遇上狂风大浪,船上人便有性命之虞!”
男子道:“老哥此言不假,几日来,我已有切身体会。”
老汉又道:“其次,这大涨的湖水,令湖上水道与往日迥然而异,往常裸露的巨木荒滩、大石矮礁,此时大多没于水下。失去了往日的这些参照物,行船时便容易偏离航线,稍有不慎,便可能触礁搁浅,因此,船家们大多不愿此时冒险出工。”
男子道:“难怪今早风停雨歇,亦不见其他船只离渡,原来是这般道理!”
“至于这第三嘛……”老汉说到此处,忽然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望了望船外昏沉的天色和无边的大水,仿佛怕被什么东西听到了一样,压低声音道,“这第三,便是当此雨季,地深处的湖妖水怪,常会趁着天昏水涨……出来行凶吃人!”他刻意粗狠着嗓音,尤其是说到这最后“行凶吃人”四字,更是把圆眼一瞪,怒目望向女娃。
他这举动,明显是有意吓唬女娃,可那女娃只是微微皱眉,面上带着十足的厌弃,毫无半分害怕的模样,这令他深感无趣。
粗衣男子稍稍将女娃护在身侧,道:“老哥说笑了,光天化日的,哪里来的湖妖水怪?”
老汉摇头道:“外乡人呀,这你便不懂啦!我跟你说……”他见女娃吓唬不住,便朝着男子近了近身,低声道,“云梦泽里,住着一只无头水妖……”
他的声音虽低,却又偏偏让周围的乘客们能够隐隐听到。不少人将视线投了过来,他们虽然没人出声,但分明都在竖着耳朵等待他的下文。
他佯作不觉,只继续道:“说起这事,已是几十年前的旧事啦!那阵子我年岁尚小,比你这小女娃的年岁还要小上一些,大概只有五六岁。那时,云梦泽上有一伙水寇,领头的自封为水贼王,水性极好,有浪里白蛟之称。这伙人霸据水上,专门劫掠过往船只,杀人抛尸,手段残忍。官府出兵几番围剿,终将其绳之以法,后于湖边设刑场开刀问斩,以震慑周边人众。”
“那天适逢大泽水涨,天昏水暗,湖上雾气蒸腾,遮天蔽日,与今日这般景象一般无二。数十号水贼身着囚衣,披头散发,一字排开跪于湖边刑场之上。随着一声令下,刽子手们手起刀落,刀光晃动间,几十颗人头如下饺子一般骨碌碌滚落湖中。那水贼王双目血红,高吼一声:‘我身虽死,魂灵不灭,必作云梦泽万千水妖之王!’话音未落,雪亮的刀锋已呼啸而落,鲜血从齐断的脖颈中喷涌而出,直喷出三丈开外,头颅远远滚落湖中。”
“水贼王的头颅在离项之后,仍将‘水妖之王’四字喊得风云激荡。随着头颅入水,鲜血刹那间洇散开来,转眼将大片的湖水染成血红。那血色越散越广,人们远远望着,不由得心里开始打鼓:区区一颗断头,怎会流如此多的血?”
“鲜血以水贼王的头颅落处为中心,快速朝着周围扩散,竟很快将整个湖面染得尽红。腥红的湖水浮沉起落,在阴沉的天色下,宛如地狱血海一般。此刻,已有人意识到了事情不妙,悄悄地朝着远离湖岸处撤离。”
“乌云开始朝着湖面上空聚拢,沉沉下压,云间隐隐有闷雷声传来。湖上阴风大作,血浪翻卷,一波波朝着湖岸涌来。更多的人察觉到凶险,纷纷朝着后方避让。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快跑!’一下子点醒了惊惶中的众人,全面溃乱的人群如蚁潮般朝着后方奔逃。”
“而就在那‘快跑’二字响起的同时,湖深处突然传出了一声凄厉的鬼嚎。人们大惊失色,回头一望,但见一道血色的大潮从湖中心墙立而起,带着撼天动地的力量,朝着人群压将过来。血潮中,水贼王的头颅龇牙瞪眼,发出阵阵肆无忌惮的狂笑,一条巨长的白影,在头颅周围翻腾搅闹。”
“人们哭爹喊娘,疯狂奔逃,但人的双腿,又如何逃得过狂涌的大潮?转瞬之间,血潮便已冲入人群,可叹那围观的无数百姓,皆惨死在这灭世般的潮水中!”
老汉讲得声色并茂,周围乘客皆沉浸其中,面上多有惶色。静了一会儿,有人不禁问道:“老哥,这区区一名水贼,怎会如此凶厉,竟有翻江倒海之能?”
“问得好!”老汉解释道,“其实,那水贼王非是凡人,乃是这云梦泽幽深水脉中的一条大水蟒,常年吞食地水灵气,幻化出了人形。它修炼了千年,本可成为这云梦泽一方湖神,而今被斩去头颅,千年修行毁于一旦,是以怨气深重。它无法继续完成妖神之路,索性修成鬼神,平日缩居在深水之底,唯当大泽水涨、天昏地沉之际,才会浮出湖面,一遇过往船只,便会掀起惊涛骇浪,收整船人陪葬!”
老汉讲到此处,抬头望向船外,神色颇为凝重。
船中一阵静默。人们随着老汉的视线朝船外望去,但见湖上大雾弥漫,天空雨云低垂,幽沉的湖水荡漾起伏,拍打在船舷一侧,溅起浑白的浪花,水滴飞过木栏,洒在身上、脸上,冰凉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