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风吟·山海卷(五)(上)
第八节 白莲出世
亘古山河,何时阡陌,处处人间烟火。谁家寒暖,不关九重天阙?一声初啼动日月,苍藜疾苦,缟衣菜色。枯眼无光幽如潭,潭中大星落。风起云涌出小荷,纤柔凝敛,倾尽热血,都道是、一池碧波。传说桃花源,本为避秦祸。
大明律法,严禁传播白莲教,将之斥为邪教异端,一人入教,株连九族,百姓早将白莲教徒视作洪水猛兽、毒蛇魔鬼,恶而避之。吴土焙听吕洞宾亲口承认自己是白莲教徒,不由得双腿一颤,心道:完啦,这下麻烦大了!
宋头陀冷冷一笑,忽然厉声道:“给我听着,那姓唐的过了约定期限,却迟迟不见,已被逐出我教。现下我教是奉丁教主主事。”
吕洞宾、何仙姑均惊道:“哪个丁教主?”
宋头陀双拳一抱,斜敬南天:“教主名讳,上骄下阳。”
吕洞宾、何仙姑倒吸一口冷气,失声笑道:“丁骄阳?丁骄阳做了教主?”
吴土焙听二人口气,知丁骄阳定是不怎么高明,他当上教主,实是令人意外至极。不过他兴冲冲前来做客,上岸便遇上这档子事,大半心思都在如何应付,以确保自身周全上,至于谁当教主,都是一般。
吕洞宾、何仙姑却气愤至极,吕洞宾道:“丁骄阳多年前便图谋毒害唐教主,幸唐教主有佛母保佑,识破这厮奸计……”
“啪”的一声,脸上已挨了一掌。宋头陀又一个耳光劈下:“老子说什么来着,早已断定你们不会奉丁教主,以下犯上,大逆不道。老子可说对了没有?”
他这两掌都使了三分内力,吕洞宾顿时面颊红肿,鼻子流出血来。何仙姑见他挨打,又气又急,不假思索,飞足踢出,正中宋头陀胃脘。红衣汉子大声呵斥,有人挥刀便向她腿砍去。
宋头陀道:“慢着!”那红衣汉子单刀凝住,只离何仙姑大腿不足一寸。宋头陀怪笑道:“乖乖,这力气当真不小。嘿嘿,从我第一回见到你,就知早晚是要挨你的打。”宋头陀死皮赖脸,两眼色迷迷的,又道,“何仙姑,以前我不敢动你,眼下不同啦。”
宋头陀垂涎何仙姑由来已久,有一年白莲教大会,宋头陀头一次见到何仙姑,见她美貌,曾借酒动手动脚,其时宋头陀已是朱雀旗副使,却被何仙姑当场打了一记耳光,更被教主大加责骂,要革除教籍。宋头陀跪地磕头,痛哭流涕,与他交好的一班人又苦苦求情,方得保住教籍。不过副使一职,被一撤到底,成了一名职位最低的教徒。此时旧恨新仇,更令他觉得这美人儿又漂亮又够味,忍不住伸手在她脸上一捏:“今天的账,我姓宋的且记下,咱慢慢来算。”
何仙姑呸了一声,一口唾沫啐去。总算他已有预料,头一低闪开,恼怒之下,一拳打过去,中途硬生生收住,喝道:“带走!”
若论武功,吕、何二人均有非凡造诣,一对一与宋头陀对阵,不一定占赢面,以二敌一,便有把握胜他。然而一上岸便被制住,此时脖子上架着刀,背心上顶着枪,被红衣汉子层层押住,稍有异动,便要给砍成七八块,只得跟着向岛内走。二人都已觉出,这场变故非止神仙岛,整个白莲教无不牵涉在内,心中惊惧,委实难以形容。
原来数年以来,白莲教便生也维艰。大明官治很是严厉,除去征徭服伇,百姓一律不得外出。假若有事外出,必得经乡邻担保、里长签具、县府审批,才能出行。白莲教徒隐蔽身份,明里农学,暗中传教,既要防备官兵捉拿,又要警惕叛徒出卖,只能将这掉脑袋的事干得小心翼翼。早在三年之前,教中传出副教主丁骄阳叛教的消息,传下教旨,号令白莲教众,通力追查丁骄阳。吕、何二人陡闻丁骄阳的消息,却是已当了现任教主,只觉得满天乌云密布,大祸已经临头。
两人都是面色惨白,被押着深一脚浅一脚向岛内行去。吴土焙虽没被绑起来,背后却也有两把刀指着。他跟着走了半里许,只见前面山石间露出几片檐角,心想到了那里,只怕自己也跟着倒霉,心中一急,胆气顿生,忽然大声道:“你们说要借船给我,让我回家跟老婆孩子团聚的,说话还算不算?”急走两步,抢到吕洞宾、何仙姑二人身侧。
宋头陀喝道:“啰唆什么?”吕、何二人一时不明所以。
吴土焙显得一肚子道理,非要讲出个黑白是非:“我在海上翻了船,你们两个不救,别人也一样会救。把我带到岛上来,又不借船了!大和尚,我瞧你说话管用,这事你来办行不行?”
宋头陀怒道:“大爷不是和尚!你小子已经听到我教中秘密,以后就留在这岛上,不用回家啦。”
吴土焙急道:“那怎么行?我老婆刚刚生产,孩子还小……”转头再与吕、何二人讲理,“喂,你们两个,自称是什么八仙,结果却是罪犯!”
吕洞宾不知他想做什么,满面歉意:“贫道不是罪犯,这事另有误会……”
吴土焙道:“什么误会!不是罪犯,官兵捉你们干什么?”
吕洞宾道:“他们……他们也不是官兵。”众红衣汉子听吴土焙将自己认成官兵,无不发笑。
吴土焙道:“你却还说!官兵抓了你俩,定要押到法场,砍头示众。你当我没见过么?”
吕洞宾心中一凛,暗道:不错,瞧这情形,丁骄阳反叛已经成功。我们东海八仙,向来忠于唐教主,丁骄阳必定大开杀戒,好吓服教中兄弟。送终头陀这等卑劣小人被任为旗使,我与师妹刚刚互通心曲,却是不敢作好想了!望一望何仙姑,不由心痛如绞,忽见何仙姑眼神一亮。两人心意相通,他一见之下,顿知何仙姑之想,心中一跳。
吴土焙道:“俺们庄户佬最讲说话算话,你们两个,就算要被拉去砍头,也得先借我一条船!”左手伸出,作势去揪吕洞宾衣领。刀架在吕洞宾脖子上的那红衣汉子叱道:“借船,借你大爷!”刀锋一转,挡在吴土焙面前。
吴土焙吃了一惊,向后便跌,众红衣汉子均大笑。突然之间,只听“扑哧”一声,那红衣人小腹中了一刀,跪跌倒地。接着又是数声,又有两人倒地。吴土焙手中早多了把刀,唰唰几下,逼开近前数人,刀锋一挑,割断吕洞宾手腕上牛筋。人群登时大乱。
何仙姑飞足踢倒数人,蓦见左侧一刀劈来,身子一转,将两腕凑上去,绳索正被砍断。她拿捏得分毫不差,绳子一断,立即掌劈脚踢,又打倒数人,抢回雷霆拂。转头看时,吕洞宾也已夺回兵器,与宋头陀战成一团。
那宋头陀使的是两把戒刀,形象打扮,学的是武松。他为人不怎么高明,手头两把雪花铁戒刀却着实了得,翻翻滚滚,已向吕洞宾砍了十七八刀。
吕洞宾展动摩崖剑,勉力接住,只震得手腕生疼。十余名红衣教徒围着他刀枪乱出,吕洞宾避闪不及,右后股挨了一枪。亏是他觉出枪尖近体,立即运气收缩肌肉,那枪尖刺偏,但仍是划出一道口子,渗出血来。
宋头陀喝道:“你们敢反叛不成?快快束手就擒!”
吕洞宾叫道:“谁要反叛?只是许多事让人不明白……”蓦地亮光闪动,宋头陀左刀削他头颈。吕洞宾急忙低头闪避,“唰”的一声,发髻中刀,数缕头发飘落而下,被宋头陀双刀一搅,断成数截。
宋头陀正待一刀再上,突然间劲风袭面,眼前千丝万缕,尽是根根银丝。他对何仙姑持有歪心,焉能不知她的手段,急忙后退。
何仙姑持拂尘进击,宋头陀怒道:“臭娘儿们,当头陀不舍得杀你么?”双刀一封,反转刺出。
何仙姑已倏忽退去,又听啊啊惨呼声中,几名红衣教徒飞跌出去,不是天灵盖被击破,便是胸肋被打沉。
何仙姑道:“师兄,不可手软,出招吧!”
吕洞宾道:“不错。”摩崖剑哧哧作响,登时刺翻数人。红衣教徒惧怕二人手段凌厉,退开围成一个圈子,呐喊声丝毫未减,攻势却大大不同了。
吕洞宾道:“大伙儿都是教中兄弟,我们也不愿多伤人命。不要上前来!”
宋头陀叫道:“真正反了!”持刀再上,吕、何二人联手,一剑一拂尘,他却抵敌不住,一不留神,脸上被雷霆拂一丛丝线扫中,添了六七道细小口子,外伤并不碍事,但那雷霆拂上蓄了内力,直震得他头昏脑胀,摇晃几下,险些坐倒。
吕洞宾看那边吴土焙,见他持刀而立,身边躺着几名教徒,另有七八人围着他,却不敢近前。心下一宽,叫道:“快退到码头上去!”
吴土焙挥刀开路,何仙姑紧紧跟上,吕洞宾挥剑断后。红衣教徒被放倒几人,不敢堵截,转到他们后面呐喊追赶。宋头陀摄唇呼啸,声音尖锐,直传出去。
吕洞宾心知岛上再出来几名高手,自己等再难走脱,见吴土焙轻功不济,一掠而到,说声“快走”,与他挽手疾奔。何仙姑轻功高妙,反超过二人之前,回头张望,果见岛心听浪阁中出来几个小黑点。她略一停顿,待二人赶到身边,伸手拉住吴土焙右臂。两人加力,吴土焙只觉得腾云驾雾一般,转眼间便到了码头。
船夫水手都被从船上赶下来,蹲在码头,由十数名红衣教徒看押。何仙姑大叫道:“上船,上船!”雷霆拂挥动,打得两名红衣教徒满脸是血,余者皆散。船夫水手都站起,奔到船边。吕洞宾、何仙姑将吴土焙一提,轻飘飘飞掠上船头。一名水手早解了锚索,众水手跳入水中,推大船离开码头,纷纷爬上船,操桨划动。顷刻间船离开码头十数丈,便是轻功再高超之人,也跳不过来了。
只听岸上宋头陀率人追到码头,大声喝骂。除了数十名红衣教徒,还有五人与他并肩站立,一老、一少、一僧、一尼,还有一个胖胖的妇人。那老者越众一步,道:“吕洞宾、何仙姑,你们几位兄长都已经尊我为教主,你们还要逃到哪里去?回来吧,本教主既往不咎,咱们大家还是好兄弟。”
吕洞宾呆了一呆,低声道:“师妹,丁骄阳……丁骄阳真的已经当了教主。大哥他们都已遵从他号令,咱们走是不走?”
何仙姑摇头道:“我总觉得事情有点不大对头。”
吕洞宾道:“是啊,假若我们真弄错了,这一走,便是……便是叛教。”教规之中,叛教被列为十恶不赦之罪,处死之后,尸体扔到野地里喂狼虫虎豹,白莲教信徒,无不视叛教为世上最可耻之事。
只听丁骄阳又道:“回来吧,眼下教中多事,正是用人之际,你们二人,我要一并重用。”吕洞宾不禁犹豫,沉吟不决。
吴土焙向那丁骄阳看去,只见他大袖飘飘,一副白须,满面红光,生得跟个活菩萨似的,让人不自禁便心生好感。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了那雪山上的潘笑夫,忍不住骂道:“这老贼不是个好东西!”
吕、何二人正感无计,齐声问道:“吴兄怎么知道?”
吴土焙冷笑道:“这等生着好相的老头子,我也曾经见过一个。他娘的,我也曾经把那厮当作好人。你们两个只消一回到岸上,这老贼必定要取你们性命。”见吕洞宾仍有些拿不准,大声道,“倘若你们大哥已服他管辖,为何不出来跟你们说明白?这老贼张了网,单等你们跳进去。”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吕、何二人均道:“正是、正是!快些划船!”船夫加力,大船行驶更速,离码头越来越远。丁骄阳见状,从属下那里接过一张弓来,“嗖”的一声,箭羽破风,强劲异常,朝何仙姑当心射到。
然而到底隔了六十余丈,射到之时,箭已力弱,吕洞宾挥剑击落箭支,横下心来,纵声叫道:“丁老贼,你倘若敢害我大哥,姓吕的便是钻天入地,也自当报仇!”嗖嗖两声,丁骄阳又是两箭射来,吕洞宾一一打落。再走远些,箭便射不到了,落入海中。丁骄阳白胡子一掀,显得气怒无比。
吴土焙道:“奇怪,奇怪。”
吕洞宾、何仙姑已将他视作明见万里之人,问道:“奇怪什么?”
吴土焙道:“他们怎么不另开船追来?”
吕、何二人也均觉蹊跷,微一作想,说道:“定是岛上再没有船只了。”说话之间,只见岛坳里开出一条大船,向码头依靠过去,丁骄阳跳上船,追了上来。
吴土焙道:“啊哟,这可糟糕。我总算到神仙岛上来过一回,沾了仙气,说话真灵。”
吕、何二人知他心中未必不埋怨自己,但见丁骄阳那条大船离港十余丈,便停住打转。宋头陀等大声喝骂,船夫忙着定桨、安舵、升帆。原来前面没有准备,临时出港,登时搞了个手忙脚乱。
吕洞宾道:“丁老贼等怕岛上兄弟逃出,因此命令他们卸了舵帆。哈哈,这可真是自作自受了。”
何仙姑道:“朱雀旗的兄弟们不懂得海航,使船的还是咱们青龙旗神仙岛的老兄弟。师兄,咱们让他们别听丁老贼的话。”
吕洞宾道:“那便害了他们性命。”
何仙姑道:“那也是。”命水手加速离开。真是老天作美,说话间西风渐大,水手升起满帆,大船行驶越来越快,初时还能见到敌船升起船帆,不知怎么又落了下去,等再升起帆来,两船相距已经有数里,说什么也追不来了。
吕、何二人暂得平安,却仍是忧心忡忡。回望那神仙岛,只见越来越远。他们明知岛上出了大事,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却毫无线索。六位结义兄弟是被丁骄阳害死了,还是如何?唐教主莫非已不在人世?教中都发生了什么?天蓝海碧,丽日当空,二人却觉得满眼愁云。
吴土焙见他们六神无主,问起他们打算。何仙姑道:“到了这一步,再不敢瞒你,我们……我们是白莲教的。”
吴土焙点了点头:“可惜我知道得晚了点。”
何仙姑满面歉意:“吴大哥,今日之事,多亏你见机快,不然……不然我们……”
吴土焙道:“你们救我命在先,我救你们在后。两位的确是神仙,能猜到救了我有用处,佩服,佩服。我什么也不想说,请二位赶紧找个近岸的地方靠过去,我改走旱路,好回家。”知道他们是白莲教的,吴土焙不禁心生厌恶,心想若是跟这邪教纠缠不清,今后再也别想安生。
吕洞宾、何仙姑知他心中所想,见他生气,也不怪他。何仙姑笑道:“吴兄,最近的岸,便是神仙岛了。”
吴土焙怒道:“你……你……”知道再发火也是无用,叹道,“我没头没脑地跳到你们白莲教的浑水里,这可真麻烦得很啦。你们说说,下一步怎么办?”
吕、何二人虽非等闲之辈,可到了这种地步,均是一筹莫展。吕洞宾道:“瞧这情势,朱雀旗已经归服丁老贼,加上我们青龙旗的,已经有两个旗了。白虎、玄武二旗的兄弟不知……唉,我们离开神仙岛不足不过半月,突然就物是人非了。”
何仙姑道:“看情形丁老贼已暗中下了不少工夫,突然发动,夺了唐教主之位。大哥他们……他们……不听丁老贼号令,被关押起来了。”
吕洞宾道:“大哥自然不听丁老贼号令。说起丁老贼,大哥什么时候不是义愤填膺?但我们青龙旗魏旗使也是反对丁老贼的,怎么青龙旗的兄弟也……”摇头叹了两声,似是感叹人心难测,连魏旗使也变节,弃唐拥丁。
何仙姑秀眉皱了一会,说道:“若是魏旗使也投降了,神仙岛就不会归朱雀旗管辖。师兄,恐怕连魏旗使也被抓起来,或是……或是……”言下之意,自然是被杀了。说来说去,办法没想出半个,担忧之事倒越来越多。
吴土焙听得焦急,忍不住问道:“我听你们说的唐教主,他干什么去了?”
吕洞宾望一望何仙姑,何仙姑点了点头。吕洞宾道:“吴兄,这事非同小可,唐教主的姓名,一般说来,非教中兄弟,断不会听闻。今日我说给你,万望吴兄……”
吴土焙摆手道:“就当我没问,你也别说。”
吕洞宾神色尴尬,不知怎么说下去才好。何仙姑道:“吴兄,你倘若要上岸,我们二人自会送你。可是,可是你今后恐怕是麻烦不断。唉,当真对不住,请你上岛,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形。”
吴土焙嘿了一声:“二位,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们究竟为何找我,可总该说一说了吧?”
何仙姑道:“小女子也是这个意思。”给吕洞宾包扎了腿上伤口,三人坐进舱中,何仙姑说道,“咱们大明的天下,是明教打下来的。连洪武皇帝,刚开始也只是明教义军一名小小的马夫。明教义军打元朝鞑子,打陈友谅,灭张士诚,都尊明教教主为王。只是到了后来,明教义军打下了天下,洪武皇帝可就变了。”
史载朱元璋在南京称王之后,设计害死小明王韩林儿,自己登上帝位。他深知民间教门的力量,以此起家,便以此为忧,下令严禁各类教会道门,尤其是肃清明教,真称得上是不遗余力。何仙姑对此只是略述,说的是本朝开国的事,距此已经二百余年,吴土焙不甚知晓历史,听得将信将疑。
何仙姑道:“后来洪武皇帝更是大开杀戒,将一切有功之臣几乎一网打尽。吴兄总听说过蓝玉将军的案子吧,那一次牵连了几万人,连韩国公李善长一家七十余口都被杀了。杀的人太多,连南京护城河都红了。”
对此吴土焙倒是听师父说起过,点头道:“太祖杀人是不少。可跟你们白莲教又有什么关系?”
何仙姑道:“我们白莲教,便是当年的明教。你当洪武皇帝杀的是什么人?大都是当年明教的兄弟。大伙儿不敢用明教的名号,便改成白莲教。白莲教即是明教,二者是一回事。明朝历代皇帝,都把围剿查肃白莲教当作要务,唉,连武林中的朋友、县郡里的乡邻,也以为我们是……总之,话是难听得很。我们白莲教徒,怕暴露身份,被官府鹰爪捉拿,明知人人误会咱们,又哪里敢去分辩?”
吴土焙道:“原来是这样。”心想:武林之中,说起白莲教来,都说如何邪异,坏纲败常。又说他们擅长妖法,勾人魂魄,使人变成行尸走肉,好供他们驱使。可吕洞宾与何仙姑武功虽好,却好像没这个本事。
何仙姑道:“我们八个结义兄弟,合称东海八仙,这名称好不好听?”顿了一顿,摇头叹道,“可是,我们八个人,都是苦孩子。我们大哥铁拐李的祖上,就是当年的韩国公李善长。八弟蓝采和,是凉国公蓝玉的后人。我们其余六人的祖先,也都是那场旷古大冤案中被害之人。”
吴土焙心中一惊,说道:“原来你们来头这样大。”
何仙姑微微一笑:“这算什么来头?这八家每一代人都过得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连真实姓名都不敢透露。苦命人找苦命人,我们八人便义结金兰,那时候,我们还没加入白莲教。吕师兄有一日突然发现,我们八人的姓氏跟八仙正巧吻合,八人一合计,干脆便用了八仙的名号。”吕洞宾微叹一声,但神色间对自己当时的提议颇感得意。
吴土焙恍然大悟,笑道:“那跟我这个吴刚的来历可大不相同了。”吕、何二人见他终于神色和缓,均感轻松。吴土焙原本是第一等直爽人,前头对二人恚怒,可听何仙姑将“东海八仙”的来历毫不隐瞒、一五一十跟自己说了,直把自己当作知己,哪里还能板得住脸皮?
吕洞宾头发被削下一缕,重新打了道髻,向窗外望了望,说道:“吴兄,再有一二十里,就到了陆地了。”
吴土焙顺着他目光看去,果然前方海面上露出一道黑线,逆着阳光,看不大清楚,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吕洞宾道:“那便是黄岛。岛上有个小渔村,村里有好些青龙旗的兄弟。你从那里上岸。”
吴土焙道:“那你们呢?”
吕洞宾道:“我们……我们……”望了何仙姑一眼,“……我们碰碰运气吧,看能不能探听些消息。”
吴土焙点头道:“唔。”心道:东拉西扯了一番,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叫我来,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不过,不明白也有不明白的好处,眼看着这趟水越来越浑,还是早点抽身回去为妙。
吕洞宾看出他神色,沉吟片刻,道:“贫道有一言请教,万望吴兄据实相告。”
吴土焙点点头,寻思:不过我与白莲教从无瓜葛,又能告诉你什么?嗯,他要问的,是金鳌!突然间脑中亮光一闪:“我知道啦!”
吕洞宾反而吓了一跳,只见吴土焙右手食指敲着脑袋:“我早该想到,七星子、向彪这些人物,都是你们白莲教的。那只金鳌,是你们教里的宝贝!”
吕、何二人满脸喜色。吕洞宾道:“我们东海八仙,只不过是青龙旗下的小卒,本来不该问起教里的重大机密。然而眼下这情形,却是非问不可了。吴兄,请您据实相告那金鳌的来龙去脉。”
吴土焙道:“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吕洞宾道:“你当天见那金鳌,它背上生着什么字?”
吴土焙道:“有什么字?这个……这个……”摇了摇头。
吕洞宾道:“事关重大,请吴兄再仔细想想。”心中急切,声音微微发颤。
吴土焙道:“当时本就黑灯瞎火的,再说,那金鳌背上生了好多苔藓……对了,它的壳上,有一道道的纵横裂纹,长着好长的绿毛。”
吕洞宾颤声道:“上面没有……没有上天的谕示么?”
吴土焙一怔而笑:“当真没有看出来。我说怎么会那么值钱,原来有上天的谕示。”心想白莲教果然邪门,一只怪模样乌龟罢了,能有什么谕示?
吕、何二人好像极为失望,相互对望,均是神色黯然。何仙姑道:“敝教教主姓唐,她老人家的名讳,叫做唐赛儿。”
吴土焙奇道:“唐赛儿,好像不是男人的姓名吧?”
何仙姑点头道:“我们教主,是一个女子。她老人家是佛母降世,来此人间,救苦救难。”
吴土焙想起七星子送给雷彤的那个玄牌,当日自己也曾看过,上面写的是“佛母赐宝,免死两次”,心道:这个佛母,原来叫唐赛儿。说道:“贵教教主既然是佛母降世,怎么……怎么还让别人抢走了教主之位?”
吕洞宾叹道:“唐教主是上天的佛母,不同于凡人。她老人家降临人世,三年一回。今年中秋节,本来是她老人家降临人间之日,可是……可是……”
吴土焙道:“她老人家没有出现?”
吕、何二人均点了点头。
吴土焙道:“于是那丁……丁什么……”
何仙姑接道:“丁骄阳。”
吕洞宾道:“丁骄阳老贼。”
吴土焙道:“于是丁骄阳乘机夺得了教主之位?”
吕、何二人又一齐点头,忧心忡忡的模样。
吴土焙道:“这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何仙姑道:“自今年春天起,教中传出上天谕示,说道今年佛母降世的吉兆,要借着西海之鳌显示。我们教中兄弟姐妹,无不翘首企盼。五月间,传出消息,那西海之鳌已经在骊山出现,金鳌身上记着佛母降世的讯息。教中各旗兄弟备受鼓舞,大家苦盼教主已有三年,只等佛母托身唐教主,宣扬上天旨意,拯救苦难民众于水火。”
吴土焙越听越奇,但又想自古大人物降临人世,天地都有兆示。不过,听他们话中之意,好像世间本来没有唐赛儿这个人,每隔三年,佛母转世一回,才变成唐赛儿,这中间又须得经吉兆显世才行。难怪吕、何二人会千方百计找到自己,自是全赖自己与那吉兆金鳌有缘之赐。反过来说,若不是二人到得及时,自己早做了白秀龄刀下之鬼。莫非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自己跟这金鳌一面之交,便积下这等福气?
他见吕、何二人神色虔诚,不禁也信了几分,说道:“难怪骊山十里堡的向堡主见到金鳌,跪地便膜拜亲吻。”想起当日情形,又道,“与我同行的小姐和公子,应该称得上见多识广,可他们居然也没看出什么。佛母……唐教主……到底是佛母还是教主?”
吕、何二人一齐道:“佛母、唐教主,本是一体。在天为佛母,在地为教主。”说得斩钉截铁。
吴土焙道:“既然是这样,你们就不必发愁啦。”
二人喜道:“吴兄有什么好主意?”
吴土焙道:“唐教主既然是上天佛母转世,那个盗她教主之位的丁骄阳哪里会是对手?”
二人道:“那是!可是……可是……”理虽如此,但眼下没有半点唐教主的消息,那丁骄阳已经自命为教主,看情形,青龙、朱雀二旗已经收到他的麾下。他们本来以为吴土焙要说出什么高明主意来,哪知这个主意的确高明,却跟没说一样,不由得均是好生失望。
吴土焙微觉尴尬。却在此时,一名水手进来禀报:“黄岛已经到了,是否靠岸?”
吕洞宾、何仙姑目询吴土焙。吴土焙叹道:“两位,我要回去了。”
吕洞宾命船靠岸,吴土焙下了船。二人连道惭愧多谢,送出百余丈方回。吴土焙看着二人背影,十分想帮帮他们,忽然间心中闪过一念,叫道:“两位等等!”奔到二人面前,喜滋滋道,“我想到一个主意!”
吕、何二人凝神倾听。吴土焙道:“我的这个主意,是从我自身得来的。你们也都见了:我们天刀门蓬莱弟子,本来奉那白贼为师,一见他势败逃走,就都转拜我门下。这事好笑不好笑?”
吕洞宾道:“吴兄,你想让我们学你那些弟子门人么?这却不成。白秀龄号称九尾狐,为人不怎么地道,他的弟子平日里只是惧他,一旦他衰败,转拜吴兄为师,那叫弃暗投明。倘若我与师妹去拜服那丁老贼为教主……”脸色一变,摇头道,“断然不成!”
吴土焙笑道:“你再不要称我为吴兄,依我看不如在吴兄后面加个‘弟’字。你吴兄弟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对不住,我笨嘴拙舌的,说的其实是跟你一个意思。”
吕洞宾凝思片刻,脸有疑色:“吴兄……好,我就叫你吴兄弟,你的意思是大伙儿虽然一时服那丁老贼管辖,只要有人打败了丁老贼,大伙儿自然奉那人为教主?”
何仙姑忧道:“不成。那丁老贼武功厉害得紧,莫说白莲教,普天之下,能敌过他的,也找不到几人。再说,能斗过他的,不是我教中人,大伙儿自然也不会拜服那人为教主。”
吴土焙道:“莫非贵教唐教主也不是丁……丁老贼的对手?”
何仙姑道:“唐教主神通广大,一身武功超凡入圣,早已不是凡胎肉体,那自然打得过丁老贼。”
吴土焙道:“兄弟的意思,就是你们赶紧去找唐教主,请她出来,那个姓丁的老头子,就不攻自破啦。”
吕、何二人早知道这一节,只是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唐教主?假若她已经降世,又岂能容丁骄阳窃居教主之位?二人不忍拂逆吴土焙一腔热心,均点头称谢。吕洞宾说道:“吴兄弟,本想请你到岛上好好相聚几天,奈何事发突然,不能尽意。倘若有缘,那么便再相见吧。离开此间,切勿提起敝教之事,切记,切记!”拱手作别,携何仙姑登上船去。
吴土焙自语道:“白莲教,白莲教,我只当你们是好朋友,是什么教的,又有什么关系?不提就不提。”只见船离栈桥,悠悠远去,吕、何二人扶舷道别,人影逐渐模糊,不觉眼眶微湿,用力道,“我回家去!各人的愁,各人自己担着吧!”
黄岛乃是荒凉之地,吴土焙一直走了十数里,天色将黑,才见到一处村庄。当夜在一户人家中借住一宿,次日再行,满眼尽是荒田碱滩,又到了黄昏时分,才走到一处大点的镇头。
他一摸包袱,银两不知何时丢得一点没剩,这一来顿感饥肠辘辘。吃饭这回事,倘若袋中有钱,它倒不急,越是发觉分文皆无,越是饿得出奇。这镇头破屋烂房,也没什么像样的客栈饭店,他站在一道东西街上,只见一间土坯房边斜挂了一片看不出颜色字迹的酒旗,摸摸肚子,当下壮着胆子走进。
果然是一家小店,里外两间,外间放了四张桌子,倒有三张断腿缺角的。里面一间,挂了半片布帘。店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愁眉苦脸,无精打采,进来客人,却连招呼也不打一下,只略斜斜眼皮,仍坐在门口,呆呆望着外面。
吴土焙道:“店家,可有什么吃……吃的?”
那店主头也不回,说道:“包子,冷的。”
吴土焙喜道:“哈,冷的最好,先来十个……冷包子吧。”
那店主总算回过头来,眼睛向他一翻,白多黑少,嗡声道:“一个大板儿俩包子,先给钱后出货。”伸出右手来。铜钱有大有小,民间管大铜钱叫做“大板儿”。
吴土焙赔笑道:“大……大叔,兄弟出门走得急,钱掉道上了,这回赊你几个包子成不成?”
店主道:“不成。”声音只比吴土焙专点的冷包子还冷。再懒得看吴土焙一眼,缩回手去,笼在袖中。只这么一伸一缩之间,吴土焙看到他手掌白皙细滑,与他皱巴抽抽的土灰脸很不相称,暗道:这店家天天笼着手,难怪生意这般清淡,手却捂得白。这样开店,没饿死你,倒也稀奇。
本想拔步出店,然而鼻子中已经嗅到一股包子味儿,眼光一瞟,却见里间面案上搁着一扇黑乎乎的笼屉,篾盖半掩,露出几个包子来。吴土焙走上去一把抓了四个,往包袱里一塞,伸手又抓起四个,一个送入口中,含含糊糊道:“大叔,记账吧。”闪身出了店门。
忽然之间,衣领一紧,已被那老汉一把拿住。吴土焙觉出老汉这一拿的手法很是精巧,咦了一声,左肘后盘,身子一缩,使个小鬼推磨式,滴溜溜转了半圈,脱开老汉手掌。老汉怒道:“原来你会武功,居然还抢我的包子!”
吴土焙道:“原来你会武功,居然还不赊包子。”说完先自笑起来,赔礼道,“当真走得急,饿得慌,没带钱,欠着,必还、必还。”
老汉冷哼一声,左手五指叉出,拿吴土焙胸口。五指所罩,正是膻中、膺窗两处要穴。吴土焙吃了一惊,这老者认穴之准、出手之快实是罕见,当下急忙向左侧踏出五尺。老者嘿嘿一笑:“还行,不过也白吃不得。”左手一抓,又拿向吴土焙胸口。
吴土焙身子一缩,那老者虽没抓住,指尖已在他膻中穴上轻轻一扫。吴土焙但觉气息微窒,左手手腕一紧,已被老者拿住。
吴土焙回想老者的这几招,知道遇上了高手,惊奇之下,不觉哈哈大笑:“大叔,不就是八个包子吗?一个大板俩,一二二,一四四,得了,我欠你四个大板儿。”
那老者道:“小老儿的生意,贱卖不赊。你要是实在没钱,裤腿里不是有把刀么,拿来抵账也成。”却是他眼光厉害,早看出吴土焙身上带的有刀。
吴土焙暗道:原来是这把刀惹的祸。笑道:“大叔,这把刀是我吃饭的家伙,抵不得账。”
那老者冷笑道:“那便拿你的头来抵账好啦!”呼地一翻手掌,向吴土焙当顶拍落。
这一掌风声飒然,只怕有开石裂碑之力,吴土焙大惊之下,叫道:“几个包子,至于如此吗?”右手一探,单刀已在手中,刀尖竖起。
那老者却也未料他出刀会这样快,眼看一掌拍下,正对准刀尖,想收力已然不及,左掌提起,猛推自己右腕,生生避开这一利刃穿掌之祸,身子一紧一松,早出了一层冷汗。嘿的一声,右手食中二指探出,夺吴土焙双目。变招之快,下手之狠,实是老辣至极。
吴土焙心下一凛,知道倘若躲避,老者手爪便会如影随形,当下单刀中宫直入,刺老者腹脘。老者就算能戳瞎他一对眼珠,自己中这一刀,却必定致命无疑。那老者急忙向旁边一蹿,反足踢他下阴,双手成爪,左爪拿颈中,右手托腋下。除了一条左腿撑地,其余三肢,竟全部用来攻敌。
吴土焙不理会他的三招齐发,仍用一招两败俱伤的法子,挥刀如风,砍他当顶。老者急忙变招,爪拿足踢,绵绵不绝。这老者使的功夫叫“空手入白刃”,本是极高明的擒拿手法,可吴土焙根本不管他的进招,每一刀发出,都是拼着自己性命不顾,攻敌之所必救。那老者武功虽高,一时却想不到破解之法,跳开一步,惕然道:“你这刀法,是跟谁学的?”
吴土焙这才有隙看自己左手腕,指印宛然,深深陷下,边上倒高高肿起。苦笑道:“大叔,你好大的手劲!”心想这老者武功不俗,当是成名高手,不知什么缘故,沦落在此,靠这一间小店为生。他既是武林中人,自己也当依武林规矩,当下收刀回鞘,抱拳为揖,“在下吴土焙,是泰山扇子崖的,敢问大叔高姓大名?这个……这个……赠送包子的大恩大德,今后也好补报。”
老者哼道:“明知故问。你是泰山扇子崖的,刀法是天刀门的么?”
吴土焙道:“正是。”忖道:他为什么说我明知故问?啊,是了,这包子不是人家赠送的,倒是我抢来的。
老者笼着双手,抬起眼皮,怪眼闪动,向左走了三步,上下打量吴土焙一眼,向右走了三步,又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吴土焙给他看得心头发毛,从包袱里取出包子,便想还回去,走到店门前,突然间横下心来,在门槛一坐,三两口一个包子,片刻间剩下的七个包子又进了肚中。那老者一直冷冷发笑,笼着双手,见他吃完包子,说道:“你不是天刀门的。天刀门的刀法,没你这样厉害。”
吴土焙道:“大叔这可说错了。我自小跟着童门主,这刀法如不是天刀门的,那么……那么刚才那包子算我没吃你的。”
他有意说些笑话好逗老者缓过脸来,那老者却殊无笑意,仍道:“童浩声么,也曾跟老夫比画过几招,他的刀法,比你差了不少。你不是天刀门的。”
吴土焙道:“晚辈不敢相欺,确实是天刀门童师父门下。不过另有机缘,又跟一位老前辈学了数招。”
老者道:“难怪,难怪。我问你,我与天刀门无冤无仇,你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定要跟我过不去?”
吴土焙暗道:老先生这等武功,却混得穷困潦倒,原来是脑筋有些毛病。笑道:“若一定要说受人指使,那的确有两位。”
老者吃了一惊,偏偏又装作不动声色,嘿嘿笑道:“果然在老夫意料之中,到底是哪两位?”
吴土焙道:“一个是魏老兄,另一个是常老弟。”
老者哼了一声,说道:“这个嘛,他们两个又在哪里?”
吴土焙道:“他们早已来了,一直跟晚辈在一起。”
老者眼睛四处一瞄,戒备之色一闪即逝,仰天一笑:“你们以为老夫不知么?一起出来,老夫何惧!”话虽如此,但想吴土焙的刀法已经很难对付,那“魏老兄”、“常老弟”倘若与他在伯仲之间,以三斗一,自己必败无疑。
吴土焙拍拍肚皮,央求道:“胃老兄、肠老弟都在肚子里。前辈让它们出来,晚辈却为难了。反正包子也吃了,晚辈斗胆替它们求个情,今日就放过我们哥儿仨如何?”
老者本紧张至极,突然间明白过来,不禁跌足大笑。吴土焙见他终于笑出,也跟着大笑,趁机打了个饱嗝。老者道:“你这娃娃……对啦,你姓吴,姓吴的娃娃,很有趣,很有趣。”
吴土焙虽然不老,但已经胡子拉茬,算不上什么娃娃。
吴土焙也是走过南闯过北的人物,听老者口音,约摸是陕甘一带的风味,跟那付梦白、七星子的口音,有那么六七分相像。
吴土焙笑道:“娃娃有趣,可没有钱哪。”
老者又是哈哈一笑:“对不住,老夫跟人约定了在这镇上见面,见你这娃娃身上藏着刀,错认作是你。”
吴土焙奇道:“老丈约的人也带着刀,那你是要跟人打架喽?”
老者进到店中,将一条长凳一拍,请吴土焙坐下,说道:“不是跟人打架,难道请人吃饭?我半个月前便到了这里,给这里的店主人二十两银子外加三个爆栗,租下了这间小店,单等敌人上门。”说到这里,嘿嘿一笑,望望天色,“他妈的,天又要黑了,这狗崽子倘若今天再不来,爷爷我又白等啦。”
吴土焙心想这老者方才那路擒拿手法,倘若不是自己一味胡缠乱打,九成九已被他夺去单刀。自己练习雷氏刀诀以来,却是头一回遇到这等高手,这老者武功了得,确实厉害。而他租下这家店来,专门为了与人约会打架,这等执著,倒似比武功更为罕见。可是从他口气听来,他不仅不识得敌人相貌,连敌人的姓名也是毫不知晓。这等糊涂,恐怕又在执著之上了。
那老者道:“姓吴的小娃娃,咱们两个有缘。我把姓名告诉你,省得我打赢了敌人,没人把消息传出去。我自己说,人家就会说我老牛皮。”顿了一顿,说道,“老夫姓张,种了一片果园,江湖朋友叫我张……”
吴土焙吃了一惊:“张果老!你是张果老?”
老者笑道:“原来你听过老夫的名号。”
吴土焙道:“是。”眼光上下打量老者。只见他胡子半白,满脸皱纹,神气乖戾。
张果老一笑:“老夫可吓着你了吗?”吴土焙点了点头。
张果老大是得意,说道:“当年老夫行走江湖时,还没你这姓吴的娃娃。最近一二十年,老夫又住在一个十分隐秘的岛上,不跟人往来。你是如何被老夫的名号吓到的?”提起一只茶壶,给吴土焙斟茶,巴巴盼望着他能说出如何大名久闻如雷贯耳等等。果然如此,那么自己便要摇头长叹,说一句:当年虚名,不足挂齿。
吴土焙道:“晚辈认得两个人,一个叫吕洞宾,一个叫何仙姑。”
“啪”的一声,张果老手中茶壶盖子掉在桌上。却见他瞪大眼睛:“你见到五弟和七妹了?他们……他们没骂我老糊涂吧?”
吴土焙奇道:“没有。他们……他们怎会骂你老……嘿嘿,前辈真是多虑啦。”
张果老突然跳起来掠到店外,东边瞧瞧,西边望望,更跳上屋顶前后检视了一番,确信没有吕、何二人的踪影,方回到店中。此时天已擦黑,张果老点了一根蜡烛,问道:“你怎么会认得他们两个?他们……他们不在岛上么?”神色紧张,如临大敌。
吴土焙想了一想,反问道:“前辈……”
张果老右手一伸:“且慢!你认得小道士跟小道姑,跟他们如何称呼?”
吴土焙道:“晚辈跟吕、何二位道长以平辈论交。”
张果老道:“哼!那么你为何要称我为前辈?是不是跟他们一样,都瞧不起我老头子,不愿跟我交朋友?”瞪起眼来,显是十分生气。
吴土焙吃了一惊,一想他话,不禁要笑,但见他如此,哪敢造次?说道:“老……”一字未完,张果老眼睛又瞪大一圈。吴土焙道,“……老哥,你武功高强,为人仗义,谁会拿你不当朋友?”
他顺口改称张果老为“老哥”,张果老着实高兴至极,兴致勃勃问道:“嗯,老哥我武功高强,为人仗义,是谁告诉你的?是姓吕的小道士,还是姓何的小道姑?”
吕洞宾、何仙姑只略有几句提起过其余六位结义兄弟。而这其中,提起铁拐李、蓝采和几次,余人一次也没单独说起。吴土焙本想直言相告,可见张果老满心希冀,话到嘴边,变成这样:“老哥武功高强,没人告诉,我自己便看出来。老哥为人仗义,吕、何两位道长都这么说过。”
张果老手掌一拍,喜道:“当真?”
吴土焙点头。张果老道:“那个李瘸子、汉胖子说我什么?还有蓝采和,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东西,没对我老人家赞不绝口……说几句什么吗?”
吴土焙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张果老已经出手如风,又拿住了他左腕,问道:“他们……他们可在背后骂我了?他们骂我什么?是不是老不中用、老糊涂?”心中焦躁,连声音都颤了。
吴土焙心念一闪,脱口问道:“前……老哥离开神仙岛有多少时候了?”
张果老道:“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去过神仙岛了?”
吴土焙道:“不错,我去过神仙岛,还知道你已经很长时间没回神仙岛了。”
张果老道:“我出来也就八个半月。哼,姓曹的骂我老糊涂,别人都不反驳。还用再说什么?心里都这样想的呗。老夫不如识相些,离开他们,瞧武林中便不能行走了?”花白胡子一抖一抖,显是想起当日怄气之事,至今心潮难平,怪眼一翻,森然道,“我问你,你看我像不像老糊涂、老牛皮?”
吴土焙只感手腕上像安了一道铁箍,腕骨咯咯作响,只怕一字答错,便会被他生生捏断,强笑道:“你觉得自己糊涂不糊涂?爱不爱吹牛皮?”
张果老怒道:“你果然说我老糊涂,说我爱吹牛皮!”
吴土焙苦笑道:“我何时说过?我只是问你。”
张果老额上青筋根根绷起,唾沫直喷到吴土焙脸上:“我不糊涂,我也不爱吹牛皮。你凭什么说我老糊涂、老牛皮?”
吴土焙疼痛之下,顿时醒悟:他定是当日受的刺激不小。曹国舅、蓝采和口不积德,连累我也跟着倒霉。大声道:“你是不是糊涂、是不是牛皮,我说了不算!”
张果老道:“谁说了算?”
吴土焙道:“你自己,除了你自己没人说了算。”
张果老喃喃道:“我自己?我自己说了才算?”眼神中一丝狂喜、一丝迷糊,突然放开吴土焙手腕,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对啊,对啊!他们说的,通通不对,我只当他们是放狗屁!”
那桌子早已是朽材烂木,禁不住他这一掌,半边塌了下去。张果老浑不当回事,追问吴土焙:“你说说,他们说我那些话,是不是在放狗屁?我……自己说了算,我没老糊涂,他们在放狗屁!”
吴土焙揉着手腕,倒吸冷气,道:“他们说你很好。”
张果老道:“狗屁!”
吴土焙道:“他们说你武功高强。”
张果老道:“狗屁!”
吴土焙道:“他们说你见事明白。”
张果老道:“狗屁!啊呀,不对,他们说的,难道尽是好话?”
吴土焙笑道:“可有人全当这些好话是狗屁。”
张果老道:“你……你……”说完想笑想怒。
吴土焙心道:你是不是老糊涂老牛皮,本来我还真不知道,但见阁下行事这等高明,想不知道也不行了。苦笑道:“老哥,吃你几个包子,价钱真是不低。你这一手‘不分好歹掐人功’练得,呵呵,那叫一个炉火纯青。”
张果老道:“老夫这叫‘修花拔草手’,乃是修理果园时自创的功夫。哪里叫什么‘不分好歹掐人功’?”
吴土焙道:“我不是花,也不是草,你却掐我,这还不是不分好歹掐人功么?”
张果老一怔,嘿嘿一笑:“老夫不对,跟你赔不是啦。”
自打见到他,他就一直“对”,说自己“不对”,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却听他说道:“你这娃娃,拿老夫当人看,称老夫为老哥,老夫也不能不识抬举。”竟然一揖到地。
吴土焙看天色已黑,自己身无分文,只能在这里将就一夜,强似露宿山野,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说道:“老哥,你跟人约在什么时候打架?”
张果老气愤愤道:“按说十天前便过了约定的日子,但对方迟迟未到,我总得等等。”哼了一声,又道,“不过,老夫最多再等三两个月,让我等上一年半载,那说什么也不能答应。”
吴土焙险些将一口茶喷出来,咳道:“张果老,你怎么跟人约定的?已经来了半个月,最多再等三两个月,这中间的活榫儿,可不短哪。”
张果老嘴巴动了动,突然道:“我不说。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心里笑话我。说给你听,岂不自讨没趣?”
吴土焙道:“呵呵,你不想说,那也没什么,就怕人家是在骗你……”
一句话未完,张果老怒道:“谁能骗得了我?骗我!谁能?谁?”一把夺下吴土焙的茶碗,“你瞧不起老夫,别喝我的水!”
吴土焙呆了一呆,顿时明白:万万不能说人家骗了他。人家若能骗了他,岂不是说他糊涂?摇头一笑,道:“可话又说回来,谁要是骗你,岂不是自找难看吗?以张老哥这等见识,哪位若胆敢使诡计,你自然不会客气,给他来个将计就计……嘿嘿……”
这厢还没想好“将计就计”之后会如何,那厢张果老已经眉开眼笑,给吴土焙续了茶奉上,说道:“你这娃娃,孺子可教。倘若不将计就计,我老夫岂会在这里等这么久?这便叫做耐心。俗话说得好:‘水肥足,耐心够,桃杏枣梨才熟透。’”言语间嘿嘿一笑,大有“天机不可泄露”之高、“山人自有妙计”之明。
吴土焙忍住不问,以免说露了“被骗、上当”等忌语,茶水被夺还算小事,倘若被赶出去,今夜势必要露宿街头。
哪知他越是不问,张果老兴致越浓,连连问他“想不想知道?”吴土焙不知他是装傻还是真蠢,不敢贸然提起神仙岛被夺占一事,只得顺着他唯唯诺诺。张果老果然大喜,说道:“嘿嘿,跟我约会这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后生。倒不是我要以大欺小,他妈的,我看他太不成话,调戏人家大姑娘,就出手教训他。修花拔草手,教训的就是这号东西。老夫也没怎么他,只不过修断了他一双胳膊,又拔掉了他一只耳朵。”
吴土焙啧啧道:“这还叫没怎么他?不过,他被打成这样,还敢跟你再约,胆子倒是不小。”
张果老摇头道:“哪里是。他打不过我,就替别人跟我划下道来,要跟老夫分个高下。”
吴土焙忍不住问道:“他替谁约的?”
张果老傲然道:“别管他替谁约,我也不怕!”
吴土焙道:“晚辈……在下岂能不知老哥你谁也不怕,只是他到底替谁跟你约好在此相会?”
张果老凝神一想,摇头道:“那倒没说准。他一会儿说替他师父约,一会儿说替他师兄约,竟然还说替他老婆约的!哈哈,听他说来,他家的人倒是个个武功高强,只有他手头稀松,哈哈,我却怕他家的么?不管是他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哥哥嫂子姐姐姐夫,我通通不怕!通通!你信不信?”
吴土焙连忙点头:“我信,我信。”心道:完啦,那人打不过他,扔下一句场面话,这傻老汉恐怕还得死等好几个月。
张果老道:“对啦,我张果老怎么会怕他们?我倒要让姓曹的瞧一瞧,张果老自己行走江湖,照样横行无阻、从不怕人。”
吴土焙暗道:看来他与曹国舅闹别扭,离岛出走,至今不知道神仙岛出了大事。吕、何二人,可没跟我说起过张果老出走这件事。是了,手足之间闹得不可开交,原也不会多跟外人讲。忽然心中一动,说道:“张果老,假如他找来的是那个人,你怕不怕?”
张果老眼睛一瞪,不屑道:“当然不怕。”
吴土焙道:“我还没说是谁呢。”
张果老道:“谁也不怕。”
吴土焙道:“假如是丁骄阳呢?”
张果老从破藤椅上一弹而起,左手伸处,早拿住了吴土焙左肩井穴。吴土焙没料他突施手段,竟着了他道。只听他急道:“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丁老贼的名字?他在哪里,来了没有?嗯,嗯?”突然手指透力,吴土焙身子一麻,穴道登时被封。接着右手一挥,哧的一道劲风,蜡烛应声而灭。
吴土焙吃了一惊:“来了敌人吗?我怎么没听到?”
张果老嘿嘿一笑,低声道:“想骗老夫,门儿都没有。”身子一晃,已出了店去。
吴土焙苦笑道:“人老了犯疑心病,谁骗你了?”突然之间,听张果老叱喝连声,已跟人动上了手。
吴土焙心下一惊:难道那一只耳朵的朋友真找了帮手,来跟他比个高低吗?凝神倾听,果然呼呼喝喝,好像有好几人,偶尔夹着叮叮数声,却是不光拳脚,连刀剑都上了,跟张果老斗得甚急。
吴土焙苦笑自语:“张果老,你老哥的修花拔草手果然了不起。但兄弟被你封了穴道,如此大战,不能亲眼看看,以后宣扬你的本事,未必说得上来。”
忽然间门帘一飘,屋中进来一人。吴土焙忙敛息屏气。那人根本不知屋里有人,伏在门后,手中一柄利刃发着暗光。只听外面有人“啊”的一声。接着另一人也一声惊呼,有刀剑落地。先一人叫道:“张果老,算你狠!啊哟!”想是受了伤。
张果老笑道:“你们是那一只耳的什么人?”
两个人的声音一齐道:“什么一只耳?”
张果老笑道:“不用跟老夫装。能骗老夫的,他娘还没怀上他。”
吴土焙暗道:张果老说话处处乱七八糟,这等脑筋,真不知如何练成的上乘武功。
只听脚步踢踢踏踏,张果老拖着两人走向这小店,笑道:“来,跟老夫进来聊聊,老夫有一百零八种修花拔草的手段,不怕你们不说。呵呵……”
言间一只脚踏进店中。蓦听得吴土焙叫道:“小心!”张果老武功了得,闻言立警,身子电撤,左臂一送,却听一声惨呼,门后那人一刀砍进一人肩膀。
那被伤之人呼道:“姓关的,你瞎了眼!”
那姓关的处心积虑在屋中伏击,拟准一刀将张果老放倒,到头来却伤了自己同伴,又是气恼,又是害怕,听清吴土焙方位,心想张果老这同伙倒也厉害,回刀便劈。
吴土焙眼见寒光近体,骂道:“你奶奶的张果老,我跟你没完!”那人听他并非张果老一路,反是张果老敌人,急忙中刀锋一偏,吴土焙面前那张桌子本已被张果老打塌半边,这一来另半边又被劈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