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很早就开始亮了,更早响起来的是袁青山定好的闹钟。只一瞬间袁青山就清醒了,她坐起来,把闹钟按掉,看时间,刚刚六点过五十分。
透过窗帘,天色雾蒙蒙的,能够模模糊糊看见整个房间的样子。这房间的格局略有变化了,并排着她的床是另一张床,靠着窗户边写字台被挪到了本来是过道的空间里面。整个屋子里面安静极了,袁青山从床边的椅子上拿起昨天准备好的衣服,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运动服,她有好几件这样的衣服,或者是红底白条,或者是白底红条,或者红底蓝条——今天这一件是红底白条。空气里面微有凉意,毕竟刚刚已经九月了。
她穿好衣服,拿着漱口杯和毛巾到走廊洗漱,整个楼道都是空空荡荡的,还没有一个人起来,因此特别漫长孤独而阴冷。她刷了很久的牙,然后洗脸——懒得用热水,她就用凉水直接洗,水刺骨得超过了她的想象。
她很快收拾好了一切,把新崭崭的书包拿出来,打开,检查着里面的课本、文具盒、本子——它们都整整齐齐放在应该在的地方,她就满意地关上了。她把门钥匙挂在胸口上,关了门,出去了。从遥远的地方,她可以听见大街上的自行车铃铛响起来了。
她下楼的时候,楼梯另一头,黄元军和他爸爸出门来漱口了,他们一大一小站得挺直,对着楼外面吐水,像两条海豚。她在他们发现她以前走了。
今天是小学开学的第一天,院子里面的孩子都起来得很早,充满着紧张又兴奋的味道。她走下楼梯,听见一家又一家的门打开了,大人们一声声叫着孩子们的名字,孩子们赖在被窝里面直到终于赖不住了,水管哗哗流起来了。
袁青山拉了拉肩膀上的书包带,以此来鼓励自己,她昂首挺胸地走出了院子门。门卫孙师傅也刚刚在打开院门,看见袁青山,孙师傅说:“袁青山,你妹妹好点了没有?”
“还在医院呢,好像还没有退烧。”袁青山说。
街上已经大亮了,熙熙攘攘都是人,卖菜的,买菜的,骑着自行车的人,来来往往,昨天的袁青山没想到今天早上的街道是这样的。这情形让她觉得好过了一些,因为自己走上的终究不是一条空旷而孤独的街道。
按照父亲的嘱托,她走进了蒋好吃包子店,要了一个包子,一碗稀饭,就着泡菜吃了起来。店里面都是一些学生,被家长带着在吃早餐,好几个人多看了袁青山几眼。
她知道他们为什么看她,不快的情绪被一扫而空,她突然觉得很骄傲,因为从今天开始,她就是一个大人了,她从没有这么确定地感受到过。
像是为了肯定这感觉,她叫老板过来收钱,从自己的兜里面拿出钱来给了,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包子店的大门。
平乐一小门口像个农贸市场,里里外外站满了人,袁青山挤过大人们挥手告别自己孩子的身体,看见了校门。
小学的校门比幼儿园大很多,为了这特别的日子,门口两旁的花台上都插了彩旗,迎风招展。校门口还站了六个少先队员,一边三个,女孩们穿着白色裙子的校服,用彩色橡皮筋扎着长辫子,看起来都很漂亮,不停地有孩子进去了,袁青山也慢慢走过去了,努力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恐慌,她终于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没事,没事情。”她告诉自己说。
“同学,你的红领巾呢?”一个站在门边的孩子叫住了她。
一瞬间,袁青山吓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她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孩子,她长得和自己差不多高,脸蛋红彤彤的,板着脸用一种大人的样子问她。
“你的红领巾呢?”
袁青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着那个女孩子,也不敢挪动一步。大队辅导员韩老师从办公室回来,看见的就是她快哭了的样子。
“怎么了?”韩老师过来问。
“报告老师,这位同学没有戴红领巾。”
韩老师看着袁青山,她穿着一件有些旧了的运动服,最普通的白色球鞋,背着一个新书包,一双眼睛又大又黑,她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孩子。
“同学,你是一年级的吗?”韩老师笑眯眯地问她。
袁青山连忙点点头。
韩老师压下自己内心的惊讶,因为她的确长得很高。“你爸爸妈妈没有送你来吗?”她用对一年级孩子说话的语气温柔地说。
袁青山摇摇头。
韩老师看着这个惊恐的孩子,问她:“你是一年级几班的啊?”
“三班。”袁青山终于开口说,她的声音的确很细嫩,就是一个孩子的声音。
“快去上课吧,要迟到了。”韩老师伸出手理了理她的衣领。
她温柔的举动让袁青山的心终于好过了一些,她小心翼翼地走开了——昨天父亲带她来报名的时候,学校里面并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一切都像她熟悉的幼儿园那样,到处都是随便乱跑的孩子,洋溢着欢乐畅快的气氛,她想起她握着的父亲的手,此刻的昨天比它本身还要美好了。
她顺着记忆走到了一年级三班门口,和校门口一样,这里都是送孩子的家长,她在里面发现了张沛的爸爸。
她从来没有这么高兴可以看见他过,她走过去,大声喊了他一声:“张叔叔!”
张俊低下头,就看见了袁青山:“你爸呢?”张俊发现她居然是一个人来的。
“妹妹还在住院,爸爸在医院陪她。”袁青山回答。
“她怎么了?”张俊问。
“感冒了,发烧。”袁青山说。
“你们两姐妹都一样,小时候特别爱感冒发烧。”张俊刚刚说完,就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他有些后悔,但还好袁青山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他让开一个位子,让袁青山走进了教室。
袁青山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她知道自己家里面多出来的那个孩子实际上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是在清溪河边捡来的。”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
虽然如此,整个北二仓库的人却都喜欢问她一些那样的问题:“袁青山,你妹妹好吗?”“袁青山,你喜欢你妹妹吗?”“袁青山,你妹妹来了你爸爸是不是就不爱你了啊?”——大人们低头看着她,她也可以看见他们的脸,他们一边问这些恶毒的问题,一边微笑着摸她的头发,听见她用清脆的童声回答:“好。”“喜欢。”“没有啊。”
他们就笑起来,袁青山不知道取悦了他们的是她的回答,还是她回答时候悲伤的心情。
总之大人们就笑出了声。
袁青山在一片闹哄哄里面走进一年级三班的教室,但她已经知道自己和班上的其他孩子都不一样了。她看着他们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坐在位子上面打打闹闹,把文具盒开了又关,打量着这个才进教室的同学——她觉得比起他们,自己的心已经老了。
“袁青山!”刚刚从师专毕业的班主任杨老师一看见这个长得特别高的孩子,就立刻想起了她的名字。
“杨老师。”袁青山恭恭敬敬地叫。
“来,你来坐这里。”她带着她毫无悬念地走到了最后一排,指着一个位子让她坐了下来。
她的同桌是一个男孩,穿得脏兮兮的,脸看起来也脏兮兮的,他坐在长板凳的另一边,翻着很白的白眼看着她。
袁青山坐了下来。
她把书包放到桌子里面,拿出文具盒来,又把书拿出来,她把新课本拿在手里装模作样地看了,又关上了。这期间,她的同学一直安安静静地在玩一块橡皮。
“我、我叫袁青山。”袁青山觉得自己应该拿出风度来,她就微笑着鼓起勇气和同桌打招呼。
那男孩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他鼻子长得很高,脸瘦瘦的,上面都是麻子,嘴唇很厚。
袁青山终于放弃了,她不想再让自己显得开心一些,因为她真的十分难过。
上课了以后,杨老师笑眯眯地站在讲台上跟大家问好,然后讲了一些孩子们在幼儿园大班里面已经听说过的事情,比如说值日生要做什么、回答问题要举手、课本文具盒怎么放、上课铃响要起立等等。袁青山挺直了腰板,专注地看着老师的脸,不允许自己的脸上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但她同时也很难不注意到她的同桌正在起劲地玩那块橡皮,他已经用文具盒里面的一把小刀把它切成了一块一块的。不但如此,他还不时从嘴里面吐出口水来,涂在小块的橡皮上面。
袁青山不想去看他,转头去看邻桌的人。那里坐了一个有点胖的男孩,长着一张讨巧的脸,穿着小镇上少见的牛仔服,他旁边是另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戴着大大的黑色塑料框眼镜,梳着成熟的分头——但无论是哪一个,都比她的同桌要好上百倍。那个胖胖的男孩也不是很安分,在座位上像鱼一样扭来扭去,他们的凳子有点坏了,吱吱嘎嘎的。袁青山看过去满班的孩子,都有着光滑善良的后脑勺,女孩子们都有五颜六色的橡皮筋,她恍恍惚惚地,想到妹妹的头上也有这样的橡皮筋,院子里的阿姨都说她长得好,才一岁半就长出了满头的黑头发来,皮肤又很白,像个洋娃娃,就算父亲不在的时候,也有人抢着来看她。
北二仓库的人都来过了,连北街街道办的郑主任也来了好几次,没有人不喜欢这个漂亮的小娃娃,因为袁家的情况特殊,郑主任还来问过好几次要不要把孩子给别的人来养,但袁华都拒绝了。他立刻带小孩去公安局注册,取的名字是袁清江,和袁青山一样,袁家的这个孩子也没有小名,但袁华叫她清江,听起来有一种温柔而妩媚的感觉。
袁清江来了以后,袁家的事情就变了,袁华终于戒了烟,从乡下找了一个姓白的保姆,好像比起袁青山,袁华更愿意面对袁清江,她还那么小,长得那么可爱,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面都是他的影子,没有别的人存在。
袁青山看不到这一切,她坐在平乐一小一年级三班的教室里面,看到满屋子崭新漂亮的孩子,觉得自己身上的灰色永远都难以去掉了。她想到家里妹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吃饭的时候父亲永远在看妹妹到底吃了没有,会不会噎着的样子,还有他哄她睡觉的手掌。
有一天,张沛到他们家来玩,连他也很喜欢这个小娃娃,围着白婆婆跑,用一个玩具铃逗她。他玩了一会儿,玩累了,就过来看袁青山,袁青山坐在写字台前面,一本正经地在看一本书。
张沛说:“你在看什么书?你又不认识字。”
袁青山说:“我怎么不认识。”
“那你读给我听听。”张沛说。
袁青山就开始念,她的确不认识字,就乱七八糟地自己编了内容念出来,她讲的是一个公主和十二个王子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小时候父亲给她讲过的,但她把很多都忘了。
张沛听了一会儿,就知道她在骗他。他说:“你骗我,你根本不认识。”
袁青山就哭了起来,她哭得连白婆婆都抱着袁清江出来看了,白婆婆把袁清江递到袁青山面前,一边拍着袁清江,一边念:“清江,清江,你看姐姐哭了,你问问姐姐,她为什么哭啊?”
袁青山看着妹妹的脸,她是那么纯洁、可爱,又那样狡猾地看着她。她猛地推开了她,跑出门去在过道上哭,父亲正在过道上和隔壁的刘承军下棋,他们每敲一下,桌子就快裂开了一样响。“袁青山,怎么哭了呀?”刘承军漫不经心地问了她一句。袁华看了她一眼,问她:“你怎么了?清江呢?”
——他马上就站起来进屋去看袁清江,过了一会儿他就出来了,说:“袁青山,你刚才怎么推妹妹呀?你这个孩子真是的。”
他继续坐下来下棋,袁青山走进屋去,坐在自己的床边,脑子里面来来回回都是一句话。
这个时候张沛靠过来笑嘻嘻地说:“袁青山,你爸对你妹也太好了,到底你们俩谁是捡的啊?”
而她想的,也就是这一句话。
很快就下课了,隔壁的男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袁青山一个人坐在位子上,想动又不敢动。
就在这个时候,隔壁桌那个胖胖的男孩子走过来友善地说:“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何斌。”
“袁青山。”袁青山又惊又喜。
“你吃不?”何斌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包一毛钱的那种无花果丝,递了几条给袁青山。
袁青山愣了一下,才把那个接过来,很用力地对何斌笑了一下,她说:“谢谢。”
两个孩子坐在各自的位子上面吃无花果丝,何斌还是吱吱嘎嘎摇着凳子——他的同桌正在严肃地玩一支铅笔。
“那个,袁青山,”何斌开口说,“我们把凳子换一下好不好?我们的凳子有点坏了。”
“好啊。”袁青山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站起来,在另外那个瘦高的男孩的注视下把凳子换过了,她坐在有点摇的凳子上面,心里面暖烘烘的。
她还想跟何斌说什么,上课铃就响起来了,他们两个看着对方,笑了一下,彼此都觉得很愉快。
袁青山高高兴兴地坐在座位上,就看见自己的同桌从外面踩着铃声跑进来,他一屁股坐下来,坐得板凳战栗地摇晃了一下,于是他马上就发现不对了,他看着袁青山,说:“我们的凳子怎么了?”
他的口音听起来不像是平乐镇上的人,咄咄逼人的样子看起来杀气十足。
“我换给他们了,他们的凳子是坏的。”袁青山指着隔壁桌说。
“你脑子有毛病啊!”男孩立刻说,他马上就想站起来把凳子换回来,这个时候老师走进了教室。
刚刚当上值日生的同学大喊了一声:“起立!”
全班同学兴奋地站起来,教室顿时响成一片,他们两个也站起来,袁青山比她的同桌高一点,但他依然瞪着她。
“敬礼!”值日生用普通话喊着。
“老师好。”全班同学大喊。
——他们坐下来开始上课,这节是数学课,教数学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女老师,她让同学们先把课本拿出来。
大家都拿出了课本,袁青山惊讶地发现她的同桌用牛皮纸把课本包得十分漂亮,上面用潇洒的字体写着数学,还有他的名字,那两个字很简单,袁青山马上看懂了,是:余飞。
老师上面跟大家讲数学课要怎么学好的时候,袁青山就看见这个叫作余飞的人用铅笔把尺子慢慢涂成了黑色,他涂了一面又涂另外一面,左手上面全是黑黑的,他又用那只手去擦鼻子,于是鼻子也黑了,他恨恨地坐在板凳上,板凳一动,他就瞪袁青山一眼,袁青山于是僵硬着身体,不敢挪动一寸。
她完全可以肯定,这个人就是坏学生,而且是一个很坏的学生。她下定决心要跟他划清界限。
这是上学的第一天,也是刚刚毕业的杨老师第一次正式地自己当班主任的第一天,她偷偷地到教室门口看着每一个孩子,观察着他们以后的样子。在今天,所有的孩子都十分听话,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像被凝固住的样子,在上课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是一个样子,只有最调皮的孩子才会被看出来,而一下课,所有的孩子都活过来了,在这里你可以看见内向的孩子,胆小的孩子,有点调皮的孩子,爱学习的孩子,还有那种一看就喜欢跟老师告状的孩子。杨老师细细地看着,并且一个个背着他们的名字,她准备过五分钟就让孩子们在走廊上排好队,准备参加开学典礼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教室后面起了小小的骚动,那个从山区来的男孩推着陈主任的外甥,两个人抢着一张凳子。
“怎么了?”杨老师走过去。
“他抢我的凳子。”何斌马上可怜兮兮地说。
杨老师看着这四个孩子,袁青山和马一鸣站在旁边几乎是手足无措的样子,余飞拉着凳子不肯放手。“你怎么抢同学的凳子呢?”杨老师问余飞。
“凳子本来就是我们的,是她换给他们的。”余飞怒气腾腾地指着袁青山。
“是这样吗?”杨老师放软了声音问袁青山。
“嗯。”袁青山只好点了点头,“因为他们的凳子坏了。”她补充说。
“余飞,”杨老师叫着那个孩子的名字,她有些怕他,他的眼神赤裸裸的,而且眼睛发红。“同学之间应该互相帮助,你应该向袁青山学习啊。”
“我不要坐烂凳子。”余飞看着她,说。
“这样吧,”杨老师走过去,从两个孩子手中拿过那个烂的凳子,“老师去给你们换一个好的凳子,今天上午你们就暂时坐这个,好吗?”
孩子们都还没有回答,杨老师就突然从后门看见隔壁一班的孩子已经在站队了,他们的班主任是年级组长秦老师,她像个牧羊人那样赶着孩子们,大声地喊着:“对齐了!对齐了!不要说话!”
顿时,杨老师来不及跟他们再多说什么,她两步走到讲台上面去,喊着:“同学们,快到走廊上去排好队,男生两排女生两排,按高矮顺序!马上要参加开学典礼了。”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学校的喇叭里面响起了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这个曲子是袁青山以前没有听过的,这一刻,她站在教室的最后面,看着余飞恶狠狠地不知道在跟何斌说什么,她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原来这就是她的小学生活了。
这还没完,开学典礼的时候她又一直和余飞站在一起,他们是班上最高的女生和男生。她远远地在队伍里面看见张沛——一整个上午,她都没来得及和他打招呼。校长在上面用政治家的语气指点江山,袁青山突然觉得想上厕所了。
平乐一小只有一个操场,三面围着教学楼,一面是有着小卖部的平房。全校的孩子用一个厕所,在小卖部前面的桉树边独独起了一座楼,男生厕所在一楼,侧面一个直直的楼梯通上去就是女生厕所了。现在,全校的孩子站满了整整三分之二的操场,正对着旗台,袁青山只觉得身后的厕所如此遥远。
她用了一个小时来忘记又不得不想起这件事情,终于结束了整个开学典礼。
她上了一个漫长的厕所,把身体里面所有的水分都排出了,还觉得小腹在痛。等到出来的时候,全校的孩子都差不多走光了,她背着书包走在空荡荡的学校里面,感到之前那种充满着尖叫的吵闹声只是她的幻觉,她走到校门口,那里只有几个小贩在卖零食了,有大头菜、豆腐皮、春春卷、果丹皮和无花果丝。她走过这些琳琅满目的推车,往十字口走去,过了十字口,马上就看见医院最高的楼上那个红十字闪在西街头上了。
这是一个普通的秋天的开始,天气还没有完全凉下来,但是天空已经呈现出某种透明的色彩,袁青山走进医院的时候,看见医院门口的槐树风铃一样垂下了叶子,它们随风飘动着一种伤感的形状。
袁青山看着那棵树,她眼花一样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树下一闪而过了。
她没有多想什么,就绕过注射科,往住院部走过去。
突然有个声音叫她:“袁青山!袁青山!”
袁青山回头去看,发现一个陌生的护士坐在走廊上面叫她,她看起来三十岁样子,不像是个坏人,但是袁青山还是站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要走过去,还好她走了过来。
她惊讶地说:“你真的是袁青山!都长这么大了!要不是你还穿着这件衣服,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袁青山谨慎地看着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她说:“你忘啦,你小时候经常来打针,那个时候你长得好可爱,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么漂亮的小孩,你爸爸老是喜欢给你穿红色的衣服,一件件全是红的,特别好看。”——她指了指袁青山身上的运动服。
袁青山惊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红色运动服,想到她更多的红色衣服。
“那个时候你爸多辛苦啊,又要看你,又要上班,你又爱生病。他现在好吗?”护士问。
“好。”袁青山终于吐出一个字。
“不过,”护士上下打量着袁青山,“你长得好快啊,转眼都这么大了,你爸真不容易!”——她温柔地看着她。
袁青山并不懂得这个陌生的女人眼中的表情,她忘记了那些事情,对于她来说,它们就根本没有发生过了。她紧张地站在那里,听她唠叨,直到终于有人叫她:“小谢,过来一下。”
她就走了,一边走,一边回头。
袁青山没有回头地去住院部找父亲了,昨天他们说好中午来这里吃饭,她一边爬楼梯,一边感觉到运动裤的裤腿像温柔的耳朵一样在她的腿上扑闪,她真的把那些事情都忘了,父亲真的觉得她穿红色好看吗,他也曾经像现在对妹妹这样抱着她去医院看病吗。
她觉得好过了一点,对面楼上的爬山虎在阳光下面闪耀出白色的光。
但是病房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袁青山看了又看,也没有发现任何和父亲或者妹妹甚至是白婆婆有关的东西,她无助地站在走廊上,来来回回都是人,消毒水的味道很重。
终于有一个人发现了她,说:“小妹妹,你找你爸爸吗?你妹妹今天上午就出院了,他们应该回家了。”
她走回了医院门口,看见那棵树全都耷拉下来了,它垂下的枝叶下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她垂着自己同样细长的手臂,看着她。
袁青山没想到她会在这里看见她,好像每一次她都会在自己最难过的时候看见她。她远远地看着她,不想走过去,两个人互相望着,袁青山在心里面叫了好几次她的名字,“妈妈”。但是她没有叫出来。
她消失了,袁青山用尽全身力气走到丁字路口,这时候的平乐镇正是中午热闹的时候,街上的每一个人都那么不一样,不知道怎么的,他们全都不见了,变成了黑色的影子,变成了她的“妈妈”——这情景恐惧极了,袁青山低着头,整个镇子全都死了,只有她一个人还活着,黑色的影子们走过来走过去,看着她,但她并没有觉得害怕,她走回了家。
她上了楼,一切又都恢复了:父亲他们正准备吃饭,白婆婆抱着袁清江已经喂她吃上了。袁华看见她,站起来给她拉板凳,他说:“袁青山,怎么现在才回来?快来吃饭,今天妹妹终于好了,我们做了鱼。”
袁青山一句话不说放下了书包,洗了手,坐下来,那条鱼翘着头长着嘴巴正对着她,她狠狠地戳了它一下,它终于把头低下去了。
她看着他们三个吃饭,袁清江身上那件红色的灯笼裤像火一样烧着她的眼睛。
她低头看自己身上火红的运动服,这红已经褪色了,比起妹妹身上的红,简直就是灰色的。
吃了几口饭以后,袁华问了袁青山关于第一天开学的事情,老师怎么样,同学怎么样,她敷衍着回答了。
这些问题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问父亲一个问题,就是昨天他们到底有没有说好要去医院吃饭,还是忘记了的事情就根本没有存在过。
她终于问了:“爸爸,你昨天不是说让我中午去医院吃饭吗?”
袁华刚好在洗炒锅,他拿着刷把在锅里呼啦啦刷着,问她:“你说什么?”
“你昨天不是说让我去医院吗?”袁青山进去吼了一句。
袁华想起来了,他抱歉地看着女儿气鼓鼓的样子,终于明白她今天中午为什么闷闷不乐,就算自己怎么逗她说话,她也不开口。
“对不起,爸爸这几天太忙了,妹妹又生病,我都忘记了,本来是今天下午才出院,但她好得快,上午就走了。”袁华擦干了湿漉漉的手,摸了摸袁青山的头发,说,“下午爸爸送你去上学啊,你是姐姐啊,要懂事了。”
从袁清江来到袁家以后,袁青山一直不停地听到这句话,她已经十分了解它的意思了,于是她点点头,走了出去。
父亲终于送她去上学了,袁青山虽然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但还是不想和父亲说话。
一到教室,还没上课,她就看见她位子旁边挤了一堆人。她走过去,发现何斌站在一个陌生的大孩子身边,趾高气扬地看着她的同桌,旁边还有几个大孩子。她看见那个大孩子做出一种电视里面坏人常常用的表情,狠狠地拍了一下余飞的头,他说:“你听好,你也不打听一下老子是哪个,你敢动老子的弟弟,你就滚回山里头去!”
那孩子长得很高,穿着平乐镇上的男人喜欢的那种廉价西装外套,看起来就是一个大人了,他脸上的表情是上午袁青山在余飞脸上看过的,现在这表情被夺走了,留下来的只有余飞低下去的头顶,她看见他紧紧握着拳头。
她也不敢过去,远远看着事情发生了,那几个孩子狠狠揍了余飞几下,然后拍拍手散开众人走了,他们走到对面楼上六年级的教室里面去了。
袁青山等到他们完全走远了,才敢回到教室里面坐下,全教室的孩子都静静地坐在位子上面,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人敢看那个被打的孩子。只有她不得不走到余飞旁边,然后坐了下来,余飞把头埋在手臂里面,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全一年级三班的孩子都没想到在开学的第一天就看见了这样的事情,他们都吓坏了,同时又觉得莫名的激动,这样的事情只有在电视里面才见过。袁青山同样是这样的一个孩子,虽然她长得很高,还穿着大红色的运动服,她坐在位子上面,不敢看余飞的方向,感到还没来得及被换掉的那根烂板凳正在自己屁股下面颤抖着。
这颤抖像电波,把另一个孩子的恐惧、愤恨、不安,全传到了袁青山的身上。
于是一瞬间,她想得到自己晚上回家去的时候了:父亲正在准备做饭,白婆婆已经回家了,妹妹一个人在床上咿咿呀呀地玩玩具,她走过去就对父亲说:“爸爸,我跟你说,今天我们班有一个人被打了!”
除此之外,还有好多事情,杨老师的事情,何斌的事情,医院里面护士的事情,她要把这些全都绘声绘色地告诉他——她知道父亲会听她说的,以前,她会常常那样给下班回家的父亲讲一天的事情,父亲也会偶尔讲故事给她听——她用最慢的速度想着这些事,像一个吃光了最后一颗糖的孩子那样回忆着以前的糖。她终于懂事了,她想,我要爱妹妹,因为她是我的妹妹。
实际上,袁青山不知道是第几次这样下定决心了。没有人能确定是不是现在就是那一次——就是她可以遵守诺言,一直爱妹妹的那一次——并且不再为父亲对她的爱感到不快乐了。但这一刻,她觉得她是可以的,她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因为她身边那个可怕的野孩子,对面可怕的六年级学生,她突然知道了她的家是那么的温暖而踏实,她发现自己是那么地想念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