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鲁迅先生的交往
——萧军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在新疆师范大学座谈会上的谈话(节选)
萧耘(整理)
问:萧老,您能不能再多为我们介绍一下您与鲁迅先生的交往,因为您的这段经历我们都觉得非常难得,我们也是非常羡慕您的呀!
萧军:对,这是第一手的材料哇!(众大笑)
那时候我很年轻,刚到上海时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而鲁迅先生已有五十四五岁的样子,等于我的父辈了。因为和鲁迅先生接触时,他从没和我摆过架子,或道貌岸然地说:“我是鲁迅!……”从来也没有过。而我这个学生呢,也是马马虎虎,也没有那么“恭恭敬敬”地以弟子之礼,从来没有过,我要说什么就说什么。举个什么故事来说明呢,我这个人哪,不知道好歹,(众笑)有一次到鲁迅先生家,他的桌子上摆着一个日本的小人型——一个小孩在钓鱼,有鱼竿,还垂着一条小鱼,怪有趣的。——我没事干,坐在那儿就用手抻那个小鱼,抻着抻着……“嘣!”把那个鱼竿给抻断了!当然很不好意思喽……鲁迅先生看了我一眼,也就算完了吧?(众笑)平常,我和萧红都是一块儿到鲁迅先生家去,差不多她前一脚进门,我后脚也就进门了。自从抻断了小鱼竿之后,我有两三天没去先生家。鲁迅先生就问萧红:“那个怎么没来呀?”萧红说:“他说那天把你的小人儿给弄坏了!”(众哈哈大笑)鲁迅先生说:“我没瞪他呀,我看人就那么看法,你告诉他还是来吧。”(众笑)
鲁迅先生平日并不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好像总在“横眉冷对千夫指”,他还有另一面——“俯首甘为孺子牛”哇!——如果每天老是这个样子(萧老做了一个鲁迅先生“横眉冷对”的姿势),那受得了吗?!(众哈哈大笑)
他讲话是很幽默的,而且讲笑话时自己绝不笑。
有一天曹白(后为木刻家)刚刚从“反省院”放出来,来看望鲁迅先生,就讲起“反省院”给他们分难题让他们做文章,题目是《怎样能消灭共产党》。他说:这怎么做呢,没法做……鲁迅先生说:“那好做呀,你告诉他们多办‘反省院’哪,共产党不就消灭了嘛。”从表面上看,多办“反省院”就可以消灭共产党了,这话没什么错,而实际上是对国民党的一个极大的讽刺!国民党也不能说这办法不对呀,我叫你多办“反省院”有什么不对?你不是能抓吗?抓呀!(萧耘插话:因为当时国民党正在报上大肆吹嘘他们办的“反省院”把共产党都给“反省”过来了……)所以,什么事情一到鲁迅先生那里,他就给你做反面文章。比如大家所熟悉的,鲁迅先生在《秋夜》里写“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照咱们的想法,那还有一棵一定是棵梨树?或什么别的树?不,鲁迅先生却幽默地写:“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妙嘛也就妙在这里,幽默也就幽默在这里,艺术嘛也艺术在这里。
我这个人能喝水,而鲁迅先生只用日本的那种小筒杯泡点茶喝就行了,我一去就不行了,所以先生家的那位老保姆,一见我来就笑,拿一个又大又高的茶壶专为我泡茶用。
我这个人走路很重,踩在地板上咚咚咚地响。那时我年轻力壮嘛,不像现在这个样子。所以,每当我去先生家时,先生坐在二楼一听,就对萧红说:“来了(liɑo)!来了(liɑo)!”哈哈……(萧老很自豪地开怀大笑,在座的被他的“童心”所感染)
我那时候也能吃!(众笑)每到星期六周建人先生全家来鲁迅先生家聚一聚嘛,我和萧红赶上了也一块吃。鲁迅先生只吃那么一小碗饭,喝那么一杯老酒,最后呢,由我包了(liɑo)!如果烤一只鸡,他们每人只吃那么几口就算完了,差不多整只鸡都叫我给吃了。这还不算,旁人送的鲜果之类吃的东西,鲁迅先生说吃不了,还让我们包着拿走,我就拿走!(众笑)
我们平日总问鲁迅先生:“您有什么活叫我们干干吧!”这意思是很好的,而鲁迅先生总是说:“没什么活,没什么活。”因为我们总是要求,有一次,鲁迅先生就拿出了一本书给我们说:“好吧,你们把这本书拿回去,用红笔把标点圈出来就行了。”我心想这还不容易呀!拿回家以后,萧红说:“让我来!”没用半天,她就圈好了,送给鲁迅先生了。我们过后又问鲁迅先生有什么活可做,鲁迅先生说:“没什么活了,没什么活了。”等到鲁迅先生去世之后,许广平先生告诉我们说,我们圈的那本《高尔基小说选》标点符号,鲁迅先生又重新圈了,一边圈一边叹气说:“这些青年人,不叫他干事他要干,干事呢,就这样毛糙。”(众笑)我们那时就是那个样子呀!
鲁迅先生送给朋友们的书,总是要包得那么棱棱角角的,方方正正的,再拿绳子捆好,结扣的时候,如果有一头多一点,他也一定要拿剪子剪齐了。许广平代他包捆,他也不放心,非要自己来,他说:“我学过生意,知道怎么包法。”
有几点我不学鲁迅先生,一个是他寿命太短,我不学他;一个是他身体病太多,我不学他;第三个是他不能动手打架,我不学他。(众哈哈大笑不止)
有一次,出版鲁迅先生编辑的版画集(《引玉集》),事先和先生定好了,我要圆背脊的那种,鲁迅先生说:“好,给你圆背脊的。”结果呢,我去的那天鲁迅先生给我的那本我一看,是方背脊的,我马上说:“方背脊的我不要!我要圆背脊的。”鲁迅先生即刻说:“圆背脊的还给你,这本方背脊的是白搭给你的,便宜你的,你还不要?”我说:“那要。”(众笑)这说明这个人,就是这么个人,不管在什么人的面前,比如在毛泽东同志的面前,我也是这个样子。哪天他们说:“你别来啦!”我就不去了,不然,我还是来。
还有一次,一个朋友说我有“土匪气”,我说:“那是难免的。”东北不是出土匪嘛!(众笑)我的二叔就当过土匪,我就问鲁迅先生:“说我有土匪气,您看怎么改法?”鲁迅先生说:“不用改了,就那样吧。”(众大笑,萧老自己也笑得咳了起来了)后来鲁迅先生在给我们的信里还说南方人、江苏人望人没有人样,没有人气,别跟他们学!哈哈……有时鲁迅先生说:“这篇文章写得不错,这不是夸你的话,是真的写得不错。”我也就相信是真的写得不错。有人说鲁迅先生把我给“惯”坏了!我看也是有那么点惯坏了。(众笑)反正我就是这么个人。旁人在我这里“端架子”也白搭,我把你这架子给捅漏了!我自己也不会端架子,我也没有什么架子好端,能来往咱们就来往来往,不能来往呢,就拉倒!
还有什么问题?(萧老问诸位)我今天只是讲了些我记得起来的,比较有趣味的一些故事。一般人画鲁迅,只画了他“横眉冷对千夫指”,没画鲁迅“俯首甘为孺子牛”。比如他对海婴,就是这样。一次海婴从幼儿园回来了,斗大个字他大约认识了二升半吧,就对鲁迅先生说:“爸爸,我认识字了!此后,你有什么不认识的字问我!”(众大笑不止)鲁迅先生说:“对对,我问你,问你。”这就是甘为孺子牛吧。后来我在北京见到海婴时,还开玩笑地问过他:“你的字认得怎么样了?”
还有一次,海婴问:“爸爸能吃吗?”鲁迅先生说:“能吃,能吃,不过你现在还是不要吃吧!”(众笑)
我那时候认识鲁迅先生时还很年轻,所以我让我的小儿子萧燕为我刻了两个印章,一个是:“三十年代人物,鲁门小弟子”。我是三十年代人物吧,我也是鲁门小弟子吧,我没说是大弟子吧。另一枚是:“辽西凌水一匹夫耳”。辽西——锦州,凌水——大凌河,一匹夫耳。(众笑)可以了吧,到时间了吧?
(萧老问会议主席,此时座谈会已进行近三小时)
(萧耘整理,文题由编者所加)
载于1988年第9期